與他離家前的那天一樣,若熱和露依莎一點鐘才吃完早飯。不過,現在天氣已經不再壓抑難忍,窗子敞開著。10月的太陽溫柔,空氣中有了一絲秋意,光線蒼白無力。下午,一件件厚外衣告訴人們天氣轉涼,綠色枝葉開始變黃。
「太好了,又回到自己的窩裡啦!」若熱坐在沙發椅上舒展一下身子。
他給露依莎講述旅途生活,說他在那兒像個摩爾人似地工作,掙了不少錢。帶回的資料是可以作一篇出色的報告;在阿連特茹省那些善良的人們中間交了不少朋友;頭頂烈日、在原野奔波、住在客棧的小屋子裡的日子總算結束了。現在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像他臨行前那天一樣,他慢慢吐著煙,美滋滋地捋著唇髭。為什麼把鬍子剃了?一見到他,露依莎最吃驚的就是他的鬍子沒有了。他不無傷感地解釋說,天氣熱,下巴上長了個小癤子……
「你留著鬍子好看!」她說,「留著鬍子好看!」
若熱給她帶來的禮品是6只中國古瓷盤,上面印著大腹便便的中國官員,釉子繪成的華麗的長袍似乎在藍色的空中飄動,堪稱珍品。他是在梅爾托拉一家舊貨店發現的。露依莎把盤子擺放在餐具架上作為裝飾:她踮著腳,長長的室內長袍垂到後面,濃密的金黃色頭髮稍微蓬鬆著披到背上——在著熱眼裡,她更漂亮,更讓人無法抗拒,她那纖細的腰板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吸引著他的雙臂。
「我走前最後一次在這兒吃午飯,是個星期天,記得嗎?」
「記得,」露依莎沒有回頭,繼續小心翼翼地擺放盤子。
「喂,」若熱突然問,「你表兄呢?見過他嗎?來看過你嗎?」
盤子從手中滑出,一陣叮叮噹噹的杯子碰撞聲。
「來過。」她停了一會兒又說:「來過幾次,呆的時間不長……」
她彎下腰,打開餐具架的抽屜,開始整理勺子。而後才站起來,轉過身。她滿臉通紅,笑著把手一擺,「好了!」
她走過去坐到若熱的膝蓋上。
「你真好!」她捋著他的唇髭,熱切地望著他。今天凌晨投入他的懷抱的時候,她彷彿覺得心完全對他敞開了;突如其來的愛情使她的心潮愜意地翻滾;她想永遠這樣愛他,伺候他,用力擁抱他,直至他難以忍受,永遠這樣對他言聽計從。無限甜蜜的複雜情感,滲到她的心靈深處。她摟住他的脖子,用近乎淫蕩的諂媚語調低聲說:
「你高興嗎?覺得好嗎?說呀!」
她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漂亮,都好;經過這一段分離,她更喜歡他,感到一種新的激情。
「塞巴斯蒂昂先生來了,」儒莉安娜走過來,笑容滿面地對著熱說。
若熱猛地跳起來,離開露依莎,朝走廊衝過去,嘴裡叫著:
「讓我擁抱你,夥計,快!」
幾天以後的一個上午,若熱到政府去了,儒莉安娜走進露依莎的臥室,慢慢地關上門,柔聲細氣地說:
「我想和夫人說件事。」
她開始訴說她住的閣樓還不如地牢,沒法再住下去了;又熱又臭,有臭蟲,憋悶,冬天潮濕,簡直活不下去。總之,她想搬到下面來,搬到下面存放大木箱子的房間。
那個房間一面有窗戶,高大寬敞,存放著若熱的雨衣、皮箱、舊外套以及祖母時代釘著黃釘子的紅色皮箱。
「夫人,我要是住那兒,就像住在天堂了!」
「那麼……把大箱子放在哪兒呢?」
「放在閣樓上我的房間。」她笑了笑接著說,「櫃子不是人,不會受罪……」
露依莎有點不知所措:
「行,我看看吧,跟若熱說一下。」
「我就指望著夫人了。」
然而,這天下午露依莎剛向若熱解釋那個「可憐的基督信徒的願望」他就跳了起來說:
「什麼?搬走大箱子?她瘋了!」
露依莎固執己見,竭力打動他的心,說那是可憐蟲來到這個家以後的夢想。說他想像不出、誰也想像不出可憐的女人住的房間是個什麼樣子!臭氣熏天,老鼠在人身上亂爬,房頂已破,經常漏雨;已經好多天了,誰知道哪天就傾倒……
「上帝!你說的像我祖母講過的阿爾梅達的地獄一樣!那就讓她搬吧,盡快搬,親愛的!……把我那些珍貴的箱子放閣樓上去。」
得知得到了這個恩惠,儒莉安娜說:
「啊,夫人,這是給了我一條命啊!但願上帝會報答你!我身體不好,住在那小盒子裡實在受不了……」
近日來,她抱怨得更厲害了,臉色發黃,嘴唇有點發紫。有時非常悲傷,有時喜怒無常,說什麼兩隻腳從來就沒有暖和過。需要調理,需要精心的調理!……
也就是在兩天後,她來到露依莎面前請她「去放大箱子的房間看一看。」她指著腐朽、蟲蛀的地板對露依莎說:
「不能讓它這樣,夫人,要是不值得換新的,也該鋪上蓆子。如果我有錢,也不會打擾夫人,但是……」
「好,好啦,我來想辦法。」露依莎耐著性子回答。
她付了蓆子錢,沒有告訴若熱。然而,那天上午鋪蓆子的工人們來了,若熱驚奇地問露依莎那是怎麼回事,「難道走廊裡還鋪蓆子?」
她笑著將雙手放在他的肩頭上:
「是可憐的儒莉安娜像乞討一樣,要一條蓆子,說是地板太破了,她甚至想自己付錢,說從她的月薪裡扣除。咳,為了點可笑的小事。」她作了一個同情的手勢,「再說,親愛的,她們也是上帝的人,不是奴隸!」
「好極了!過不了幾天,就會要鏡子、銅器了。可是,怎麼變化這麼大呢?原先你不是見都不想見她嗎?」
「可憐蟲!」露依莎說,「我看出了她是個好心的女人。當時我太寂寞,和她接近得多了。我沒人說話,她就跟我作伴。甚至在我生病的時候……」
「你生過病?」若熱吃驚地叫道。
「嗯,只病了3天。」她趕忙說,「是感冒。她白天黑夜都不離我身邊。」
說完以後,露依莎馬上又擔心若熱再提「生病」的事,而不知底細的儒莉安娜會否認。所以,這天傍晚,她把儒莉安娜叫到臥室裡:
「我告訴苦熱說我生病的時候你一直陪伴著我……」她羞得滿臉絆紅。
儒莉安娜馬上笑了,她樂意當這個同謀:
「我明白了,夫人,你就放心吧!」
果然,第二天若熱吃過早飯,轉身對儒莉安娜親切地說:
「你好像服侍露依莎服侍得很好。」
「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她將手放在胸前,躬下身子說。
「好,好,」若熱在衣袋裡掏了掏,離開餐廳時,把半個英鎊塞在她手裡。
「蠢貨!」她嘟囔了一聲。
這個星期,她又開始對露依莎嘮叨,說什麼「衣服和連衣裙放在木箱裡都皺了,」,都糟蹋了!如果她有錢,不會向夫人提這些要求,不過……終於在一天上午,她明說了,一定要個衣櫥。
露依莎感到怒火在血液中燃燒,繼續繡花,眼睛抬也不抬:
「小衣櫥?」
「如果夫人願意行行好,就買個大的吧……」
「可是你沒有多少衣服。」露依莎說道。她開始安於受欺侮的地位,已經對所受屈辱討價還價了。
「我的衣服確實不多,夫人,」她反駁說,「可我現在要制齊了!」
大衣櫥偷偷買來了,還悄悄搬了進來。對儒莉安娜來說,這一天大幸福了!她不厭其煩地聞著衣櫥新木頭的香味,用顫動的手親熱地撫摸著油光瓦亮的板!……她在抽屜裡貼上皺紋紙,開始「制齊」了!
對於露依莎來說,這幾個星期實在難熬。
儒莉安娜每天上午來到她的房間,左問候右問候,打掃屋子,突然可憐巴巴地說:
「哎,我太缺襯衣了!要是夫人能幫幫我……」
於是,露依莎打開她那裝得滿滿當當、香氣飄溢的抽屜,傷心地把那些稍稍舊一點的衣服放在一邊。她喜歡自己的內衣:都是整打的名牌產品,用香袋薰著。送給別人就殘缺不全了。而儒莉安娜竟然毫不客氣索要,好像有這個權利。
「這件襯衣真漂亮!」她說,「夫人不再要了,是不是?」
「拿去吧,拿去吧!」露依莎笑著說,這是出於自尊,顯得不是被迫而為之。
每天晚上,儒莉安娜都關上門,盤起腿坐在席地上,在油燈下興高采列地拆下衣服上露依莎名字的縮寫字母,然後用紅線繡上自己名字的字母——J-C-T-,儒莉安娜-科塞羅-塔維拉。
最後,她不再要了,因為,正如她自己說的,她的內衣成堆了。
「現在,如果夫人願意幫我有點出門的衣服……」
於是,露依莎開始「打扮她」。
她給了儒莉安娜一件紫色絲綢連衣裙,一件黑色開斯米外套,為了不讓若熱懷疑她的慷慨,她特意把它們改了改,不讓他認出來:把連衣裙叫人送去染成栗子色,她還親自給外套加了一層絨裡。現在,她反過來為儒莉安娜幹活!——神聖的上帝呀,這一切到什麼地步才是個頭?
一個星期天,吃完晚飯的時候,若熱笑著說:
「這位儒莉安娜現在都成了時髦女郎了。眼看著闊綽起來了。」
晚上,費裡西達德太大也發現了:
「真時髦,不亞於宮廷傭人!」
「真可憐,揀點剩衣服……」
她確實闊氣了!不是亞麻床單不鋪。還要新的床墊、床前的墊腳絨氈!露依莎薰衣服的香袋到了她折疊起來的內褲裡。窗子上掛著薄棉紗布窗簾,兩邊固定的帶子還是舊的藍色絲綢的;衣櫥上面,擺著兩隻維斯塔-阿雷格裡出產的金黃色花瓶!終於有一天,原來的絲線假髮套變成了帶髮髻的假髮!
若安娜對這些裝飾品也驚訝不已。但是,她認為那是夫人的好心,感到自己被人「遺忘」了。有一天,儒莉安娜頭一次使一把新陽傘時,她當著露依莎的面滿臉不高興地說:
「對一些人什麼都給,對另一些人什麼也不給!……」
露依莎笑了笑,趕快說:
「傻話,我對誰都一樣。」
但她又思忖了一下。若安娜或許也有懷疑,從儒莉安娜嘴裡聽到點什麼……為了讓她高興,讓她對自己親近,第二天就給了她兩條絲綢手帕,後來又送給她兩個米爾瑞斯買件連衣裙。從此以後,露依莎再也沒有拒絕過她晚上去「一位姨媽家」……
若安娜逢人便說「夫人好,簡直是天使」。街上的人們也注意到了儒莉安娜的奢華,知道她有了個「新房間」,還說地上鋪著塊大地毯!而保拉氣憤地認為「那裡面肯定有鬼」。
然而,一天下午,儒莉安娜當著保拉和煙草店老闆娘的面作了一番解釋,平息了他們的懷疑。
「哎呀,都說什麼我有這個,有那個。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夠吃夠穿就是了。你們該知道我是怎樣伺候那姑媽的,不分白天黑夜,寸步不離……他們對我怎麼報答也不算過份,把我的身體都糟蹋了!」
這樣,儒莉安娜的闊氣就有了正當的理由。人們都說,這家人知恩必報,把她當成親戚看待。
日復一日,對於左鄰右舍的傭人們來說,工程師的院子彷彿有一種天堂似的誘惑力。他們說薪水給得高,有時還有酒喝,每星期都能拿到禮物,天天晚上還有雞湯夜宵,每一個人都對這「美差」羨慕不已。通過「介紹人」,工程師家的聲譽不勝而走,成了傳奇故事。
若熱莫名其妙,天天收到許多來信,自薦當他家的房間傭人、女傭、廚師、男侍、管家、車伕、門衛、廚房傭人……有的列舉曾經在哪些名門貴族家幹過;請求面談;對某些條件提出疑問,有一個漂亮的房間;女傭隨信附上照片;甚至有一位廚師帶來了部裡總管的擔保信。
「太奇怪了!」若熱百思不得其解,「爭著為我服務,以伺候我為榮,莫非他們以為我要交好運?」
但他並沒有過分注意這反常的現象,只是忙著他的事業:撰寫報告,每天中午出門,下午6點回家,總是帶著一卷卷文件、地圖、小冊子,疲倦不堪,催著用晚飯,但精神振奮。
一個星期日的晚上,他笑著講了這些事情。顧問馬上說:
「有露依莎太太脾氣好,還有你,若熱,在這個宜人的住宅區裡,家庭沒有醜聞、沒有糾紛、一切都循規蹈矩,當然那些待遇不好的下人就嚮往這裡宜人的條件了。」
「我們是理想的主人!」若熱高興地拍著露依莎的肩膀說。
確實,這個家越來越「宜人」了!儒莉安娜要求晚飯多做一點,(好有她的一份,不再吃剩飯菜);她做飯是把好手,經常看看火,嘗嘗味道,還教若安娜做菜。
「這個若安娜顯露才能了」若熱說,「看得出來,她聰明多了!」
現在的儒莉安娜住的舒服,吃得順心,穿著講究,床上鋪著軟墊,品嚐著享受的滋味。吃穿稱心如意,應有盡有,她的性情也溫和了。有維托利婭大嬸的叮嚀,她幹活更盡心,更麻利。露依莎的連衣裙漿熨得像珍品一樣,若熱的襯衣比任何時候都顯得精神!10月的太陽給整潔的、修道院一樣安靜的家帶來了歡樂,連小貓也長肥了。
隨著儒莉安娜的闊氣,露依莎越來越瘦弱。儒莉安娜的蠻橫發展到何等地步為止呢?——露依莎為此提心吊膽。太可恨了!有時,她用憤怒的目光盯著她的背影,甚至擔心怒火把她燒傷,她疼得轉過身來。看著她心滿意足,哼著《心上的信》,睡在同他們一樣舒適的床墊上,用她的衣服裝扮自己,在她的家裡主宰一切!這合理嗎?上帝公正嗎?
有時,她怒火湧上心頭,揮舞胳膊,嘴裡咒罵著,像網裡的魚一樣,在災難中掙扎;然而,找不到任何辦法,只得又墜入深深的憂傷,甚至她的心也變得歹毒了。她滿意地看著儒莉安娜臉色一天比一天黃,指望她患上動脈瘤:難道這魔鬼不會在哪一天暴死雞?
但是,在若熱面前還不得不誇獎她。
她承受著生活的重壓。早晨,若熱剛一走出去,關上大門,她的憂傷、她的擔心像巨大的厚面紗一樣沉重而緩慢地罩住她的靈魂。於是,她到四、五點鐘才穿衣服,只穿睡袍、趿著拖鞋、頭髮蓬亂,在臥室裡踱來踱去,遭受著煩躁的折磨。有時候頭腦中閃過逃走的念頭:鑽到修道院去。她感情奔放,肯定難以作出戲劇性決定;即使個性無能為力,對若熱的愛也是個永久的誘惑,因為她現在對著熱愛得更深了。她愛他,對他像慈母一樣關心,像小妾一樣衝動……甚至嫉妒一切,嫉妒他所在的部,嫉妒他的報告!不時打斷他的工作,從他手裡搶過筆來,吸引他的眼神,想聽他的聲音;甚至連他在走廊裡的腳步聲都煽起她非法情愛的激情……
另外,她本人也盡力發展著這股情愛,認為這是對他所受的屈辱作的難言的報答。為什麼產生這種想法?因為,儘管一直愛著他。這毫無疑問,現在依然承認,但原先愛得沒有這麼深,沒有這麼專一!連自己也說不清。她確實有點難為情,覺得愛得如此瘋狂似乎有失夫婦間的尊嚴。她也曾懷疑過這一切是不是一時衝動。對丈夫還「一時衝動」?她認為,嚴格說來這種情感不夠純潔……但是,這有什麼關係?起碼能使她感到幸福,一種異樣的幸福。不管怎麼說,反正是心裡歡暢!
起初,另一個男人的影子經常在這愛情之上遊蕩,使每個親吻中都帶點苦澀,每一個夜晚都有點歉疚。然而,漸漸地忘記了另一個,幾乎忘得一乾二淨,即使偶爾回想起來,也像一粒鹽掉進流水中一樣,不影響今天的激情。要不是那個卑鄙的女人,她該有多幸福!
現在倒是「那個卑鄙的女人」感到幸福。有時候,她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帶著貪婪的笑容望著周圍的一切:打開疊著的絲綢連衣裙,拍一拍;把靴子排成一行,出神地遠遠欣賞著;或者打開衣櫥的抽屜,伏在上面反來覆去的數著內衣,懷著佔有者的歡樂,看了又看。——跟「小潑婦一樣多!」她沉浸在歡樂中,喃喃低語。
「啊,我現在很好!」她對維托利婭大嬸說。
「這還用懷疑嗎?那幾封信還沒有給你掙到一個米爾瑞斯,你就能享上點福了。你一定要成為搾油機下的接油盤:麻紗衣服、貴重手飾、大筆大筆的錢……她不能不從。親愛的,別放過她,搾她!」
然而,已經沒有多少可「搾」的了。儒莉安娜漸漸開始想到,現在她該「享受」了。既然有了床墊,為什麼還要早起?既然有了好衣服,為什麼不上街逛逛?說幹就幹!
一個早晨,天有點冷,她在床上一直躺到9點。窗子半開,一束溫暖的陽光射到蓆子上。後來她乾巴巴地說了聲「心裡疼」。兩天以後,若安娜10點鐘進來時,對露依莎低聲說:
「儒莉安娜太太還在床上躺著呢,什麼都沒有收拾!」
露依莎嚇得心驚膽戰。什麼?難道要像忍受她一個接一個的要求那樣忍受她偷懶嗎?
她來到儒莉安娜的房間:
「這麼說你這時候才起床?」
「是醫生要我這麼做的。」對方滿不在乎地回答。
從此,儒莉安娜很少在伺候午餐之前起床。露依莎只得請求若安娜「替她把活幹了」,說時間不會很長,那可憐的女人病得這麼厲害!為了安撫廚娘,給了她半個英鎊,幫她買件連衣裙。
後來,儒莉安娜開始不再請求允許便出門了。回來晚了,已經到了晚飯時間,竟然不做任何解釋。
有一天,看見她正帶著黑手套從走廊經過,露依莎忍無可忍:
「你要出去?」
她放肆地回答說:
「你看,一切都收拾好了,該我幹的都幹完了。」說完,把腳一跺,走了。
哼,除了還受「小潑婦」約束之外,她應有盡有了!
若安娜開始嘟囔:「儒莉安娜太太整天逛大街,受罪的是我……」
「要是你病了,也不會有人讓你幹。」每當露依莎感覺到廚娘很惱火,總是這樣無可奈何地說,給她一些禮物,甚至還送給她酒和甜食。
現在,家裡開銷大了,廚房賬單上的錢越來越多。露依莎垂頭喪氣。——「這一切如何收場呢?」
儒莉安娜的偷懶卻越發厲害。
為了早一點出門,她只干主要的活。露依莎只得給花瓶灌水,經常親自收起餐桌上的桌布,把扔在角落裡的髒衣服收擾,送到閣樓上……
一天,若熱下午4點鐘回到家,剛好看到床上還沒整理。露依莎趕緊解釋說:「儒莉安娜出去了,是她打發她去裁縫店的。」
過了幾天,已經6點鐘了,她還沒有回來安排晚飯。「去裁縫店……」露依莎還是這樣解釋。
「既然儒莉安娜專門去裁縫店,那就再找一個女傭收拾屋子吧。」他說。
聽到這幾句乾巴巴的話,露依莎頓時臉色蒼白,兩滴眼淚從臉上滾下來。
若熱傻了眼。怎麼啦?出了什麼事?露依莎難以自制,失聲痛哭起來,哭得傷心,哭得歇斯底里。
「可到底怎麼回事?親愛的,出了什麼事嗎?生氣啦?
她喘不過氣來,也無法回答。若熱讓她聞醋,在她臉上吻了又吻。
等到哭聲漸漸平息,她才抽抽咽咽地說:
「你說話那麼乾巴,我氣急了……」
他笑了,稱她是「小傻瓜」,給她擦乾眼淚,——但心裡很不平靜。
他早已覺察到她內心憂傷、無法解釋的頹喪和神經質的易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了不讓若熱再次突然發現女傭懶散,她開始每天上午把沒有幹完的活兒幹完。很快,儒莉安娜發現了,心安理得地決心「越來越讓她多幹點」。有時不掃地,後來索性連床也不整理;最後,有一天早上,連髒水也沒有倒。露依莎先去走廊看了看,若安娜還沒有下來,她親自把水倒了!回來在手上打肥皂時,淚流滿面。她想一死了之!這是落到了何等地步!
有一天,費裡西達德太太突然來了,當場發現她正在掃客廳。
「我哪會自己掃地!」她叫著,「而我只有一個女傭,可你!……」
「儒莉安娜有很多衣服要漿……」
「哎,別讓她少幹活,她不會感謝你,反而笑話你!要是讓她們養成壞習慣!……你就受罪吧,受罪吧!……」
露依莎微微一笑。
「嘿,一輩子不就這一次嘛!」
她一天比一天悲傷。
她把若熱的愛當作唯一的安慰。夜晚給她帶來稍許輕鬆:這個時辰,儒莉安娜已經入睡,看不見她那張可怕的臉,不用提防她;不用言不由衷地誇獎她;不用替她幹活!像從前一樣,她就是她,是露依莎。她和丈夫一起在臥室裡,關上門,自由自在!她可以生活、可以笑、可以談天說地、可以有食慾!真的,有時她把——果醬和麵包帶到房間——吃一頓小小的夜宵。
若熱覺得奇怪。「一到晚上你就變了樣」他說,還稱她為「夜鳥」。她身穿白色睡裙,裸露雙臂和胸脯,頭髮綰成一束;她笑著,來回踱著,輕聲哼著小曲,有時還自言自語,直到若熱對她說:
「親愛的,已經一點多鐘了!」
她趕緊脫衣服,撲進他的懷抱。
然而醒來以後可真難呀!不管上午的陽光多麼明亮,她都覺得一切模模糊糊、陰陰慘慘。生活太不體貼她了!她滿心不情願地慢慢穿衣服——像進入監獄一樣進入她的白天。
現在,她已失去了解脫的希望!有時候,「把一切都告訴塞巴斯蒂昂」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在腦海中閃過,然而,每當看到他用誠懇的眼神望著若熱,兩個人互相擁抱,笑著,一起抽煙斗,並且他對她一向充滿敬意,她覺得,去找塞巴斯蒂昂——若熱的知己,這個家的好朋友——說「我給一個男人寫了信,被女傭偷了」,要比到街上向遇到的任何一個男人伸手要錢還難得多!不,寧願被這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死,寧願滾著爬著去洗樓梯!有時候,她又反覆思忖:「我還指望什麼呢?」不知道。指望發生什麼偶然事件,指望儒莉安娜死……於是,就這樣糊里糊塗地活著,似乎每活一天都是什麼人的恩賜,隱隱約約覺得遠方有個什麼模糊不清、陰陰慘慘的地方,她要在那裡淹死。
這幾天,若熱開始埋怨襯衣漿得不好。儒莉安娜「應付差事」。有一天,他真的生氣了,把她叫來,把一件皺皺巴巴的襯衣扔給她:
「這怎麼能穿呢,太不像話了!」
儒莉安娜臉色蠟黃,朝露依莎投來急切的目光,嘴唇哆嗦著,解釋說:「膠不好了,已經去換了。」等等。
但是,若熱剛走,她就一陣風似地衝進房間,關上門,大聲嚷嚷,說什麼「夫人穿髒了一大堆衣服,先生又有一大堆髒襯衫,如果沒有人幫助,她怎麼能忙得過來!……誰要是想用黑人,就到巴西去找吧!」
「你丈夫脾氣這麼大,我受不了!夫人明白嗎?要是想做得好,就得找個人幫我。」
露依莎只是說:
「我來幫你。」
現在,她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週末到了,積下了一大袋衣服,儒莉安娜過來對她說,如果夫人熨的話,她就漿。不然就算了!
那天天氣宜人,露依莎正準備出門……二話不說,她穿上外套,就去拿熨斗。
若安娜驚呆了。
「這麼說夫人真的要熨衣服?」
「活兒太多,儒莉安娜一個人幹不完,真可憐!」
來到漿洗衣服的房間,她忙著熨燙著熱的內衣,儒莉安娜走過來,頭上戴著帽子。
「你要出去?」露依莎大聲問道。
「我就是來告訴夫人的。我必須出去一趟。」她一邊說一邊戴黑手套。
「可那些襯衣呢,誰來漿?」
「我反正要出去。」對方乾巴巴地回答。
「可是,見鬼,誰漿衣服?」
「夫人你漿吧,討厭!」
「可惡!」露依莎大聲喊,把熨斗扔到地上,氣呼呼地出去了。
儒莉安娜聽見她抽嚥著從走廊裡過去了。
她驚呆了,趕緊摘下帽子和手套。不一會兒,聽見大門咪當響了一聲。她來到房間,看見露依莎的室內長袍扔在那裡,帽架也倒了。她到哪裡去啦?去報警?找丈夫?見鬼!傻瓜,發脾氣了!她趕忙收拾好房間,開始漿衣服,耳朵聽著外面,心裡很是後悔。鬼東西能去哪兒呢?必須小心!要是逼迫太甚,她幹出什麼意想不到的事來,吃虧的是誰?當然是她。她不得不離開這個家,離開她的房間,失去她享有的一切,失去她的地位!哎呀……
露依莎像瘋子似地衝出了家門。在埃斯科拉街,一輛馬車從身旁經過,車空著,她一頭鑽進去,把萊奧波爾迪娜的地址告訴車伕。
萊奧波爾迪娜大概已經從波爾圖回來了。她想見到她,需要她,說不清楚為什麼——為了吐吐心中的悶氣!請她出個主意,想個報仇的辦法!因為現在為所受的屈辱進行報復的願望要比擺脫那個魔鬼的想法強烈得多。理智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出現!毒死她!彷彿已經為看到她由於撕心裂肺的嘔吐而痙攣、聽著她臨死前的嘶叫而舒心暢快!
她爬上萊奧波爾迪娜家的台階,拉門鈴的手哆嗦得厲害,鈴一直響了好幾下。
儒斯蒂娜看見是她,便朝走廊裡喊:
「夫人,是露依莎夫人,是露依莎夫人!」
萊奧波爾迪娜頭髮蓬散,身穿著大紅長睡袍,伸出雙臂朝她跑過來:
「是你呀!真是奇跡!我現在剛起床!快到屋裡來吧。這兒一切都沒收拾呢。不過,沒關係。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
她打開了還關著的窗子。屋子裡有一股醋酸味;儒斯蒂娜趕緊把一盆肥皂水端走,髒毛巾還掛著;在花盆架上,還放著昨晚掉的頭髮,還有背心,一個茶杯裡堆滿了煙頭。萊奧波爾迪娜放下窗紗:
「感謝上帝,貴人來了,這個家不勝榮幸。」
可是,看到露依莎神情慌亂,淚眼尚紅,問道:
「怎麼回事?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糟了,萊奧波爾迪娜!」她雙手緊握,回答說。
對方趕緊過去把門關上。
「怎麼啦?」
然而露依莎只是哭,沒有回答。萊奧波爾迪娜呆呆地瞧著女友。
「儒莉安娜拿走了我的幾封信!」露依莎終於開口了,抽嚥著說,「她要我出6百米爾瑞斯!我完啦……她一直折磨我……想請你告訴我,看你能不能想出什麼……現在我像個瘋子。家裡的活兒都是我干……要死,又不能!」她哭得更厲害了。
「你的首飾呢?」
「值2百米爾瑞斯!可我怎麼向若熱說呢?」
萊奧波爾迪娜沉默了一陣子,往自己身旁看了看,攤開雙手:
「就是把我的所有東西都典押出去,親愛的,也不值20……」
露依莎擦擦眼睛,喃喃地說:
「怎麼讓我這樣贖罪呀,上帝啊,這樣贖罪呀!」
「信上說的什麼?」
「太可怕!我當時瘋了……一封是我的,兩封是他的。」
「你表兄?」
露依莎回答了一聲「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呢?」
「不知道!現在在法國,一直沒有給我回過信。」
「卑鄙!那女人怎麼把信偷到手裡的?」
露依莎簡單講述了「石棺」和保險盒的過程。
「可是,露依莎,你也太粗心了,竟然把這樣的信亂扔!哎,這件事太嚇人了!」
萊奧波爾迪娜拖著長長的紅睡袍,在房間裡轉著,兩隻大大的黑眼睛瞪著,彷彿在想什麼辦法、尋找什麼計策……
「問題在於錢……」她低聲自言自語。
露依莎俯伏在沙發上,也說了一句:
「問題在於錢!」
萊奧波爾迪娜猛地在她面前停住:
「我知道誰能給你這筆錢!」
「誰?」
「一個男人。」
露依莎吃驚地站了起來:
「誰?」
「卡斯特羅。」
「那個戴眼鏡的?」
「戴眼鏡的。」
露依莎滿臉通紅。
「哎呀,萊奧波爾迪娜!」她小聲說。過了一會兒,馬上又問,「誰告訴你的?」
「這我知道。他對門東薩說過。你知道,他們倆像親兄弟一樣。你要什麼他都會答應!我對你說過不止一次了。」
「太可怕了!」露依莎氣憤地趕忙說,「你竟然讓我去幹這種事?」緊皺著的雙眉下的眼睛裡冒出怒火。為了錢去找一個男人!她扯下帽子,用顫抖的手扔到花盆架上,隨後在屋子裡快步走來走去,「我寧願逃走,寧願去修道院,寧願當女傭,寧願到街上撿破爛!」
「你這個人呀,別激動嘛,誰告訴你是這樣的?也許他會借錢給你,沒有別的企圖呢……」
「你會相信?」
萊奧波爾迪娜沒有回答,低著頭,轉著手指上的戒指。
「如果是另一回事呢?」她突然說,「那就是一千米爾瑞斯,兩千米爾瑞斯,這樣你就得救了,幸福了!」
露依莎晃了晃肩膀,對這句話非常氣憤,——或許是為自己的想法氣憤!
「下流!太可怕!」她說。
兩人都不再作聲。
「嘿,如果是我……」隔了一會兒,萊奧波爾迪娜說。
「是你會怎麼樣?」
「要是我,就給卡斯特羅寫封信,讓他帶著錢來!」
「那是你!」露依莎生氣地說。
萊奧波爾迪娜脂粉下的臉蛋也紅了。
露依莎馬上用雙臂摟住她的脖子說:
「原諒我,原諒我!我瘋了,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兩人都神經質地大哭起來。
「你生氣了!」萊奧波爾迪娜抽抽咽咽地說:「可這是為你好。我認為是最好的辦法。如果我有錢……就會馬上給你……為了你,我什麼都肯幹,請你相信!」
她攤開雙臂,又指了指自己的身體,口氣厚顏無恥:
「6百米爾瑞斯!如果我值這麼多錢,明天就去掙回來!」
傳來用指關節敲門的聲音。
「誰呀?」
「我」一個沙啞的聲音。
「是我丈夫。那畜牲今天還沒離開家……我不能開門,稍等一會兒。」
露依莎趕緊擦乾眼淚,戴上帽子。
「什麼時候再回來?」萊奧波爾迪娜問。
「等能出來的時候,如果不能,我就給你寫信。」
「好吧,我再想想,想個主意……」
露依莎抓住她的胳膊:
「這件事,就別再提了。」
「瘋子!」
露依莎出了萊奧波爾迪娜家,慢慢騰騰往上走,來到聖洛克廣場。聖母教堂的大門開著,繡著教堂徽記的紅色門簾隨風輕輕晃動。她想到教堂裡去,至於為了什麼,她不知道,只是覺得經過這一陣感情衝動之後,教堂裡清新寂靜的氣氛會讓她沉靜下來。再說,不幸的感覺也讓她想起了上帝!她需要某種上天的強大的力量支撐。她跪在神壇前,念了「我主萬福」,又念了「禱告聖母經」。然而,小時候念過的這些祈禱詞無濟於事,這死氣沉沉的聲音和她呼吸的空氣一樣,到不了天堂。她不懂得這些話的意思,更不能用於她本人的處境。即便上帝聽到祈禱,也永遠不能知道心急如焚地跪在地上的她乞求什麼。她想告訴上帝,把一切都傾吐出來,可是,用什麼語言呢?用跟萊奧波爾迪娜說的時候用的家常話怎麼行?她的心裡話能走那麼遠,到上帝耳邊?莫非上帝就在身邊,能夠聽見?她跪在那裡,四肢癱軟,兩手交叉在胸前,望著蠟燭淒慘的火苗,望著祭壇上褪了色的繡花蓋布,望著聖子那圓圓的玫瑰色的臉!
漸漸地,她陷入沉思默想,心猿意馬,種種景像在頭腦中形成、活動,又像縷縷青煙飄上天空,她無法駕馭。思緒飛向久遠的往事,出於憂傷和多愁善感,她經常去教堂;那時候母親還活著;那個人——巴濟裡奧——給她寫信,驅散她在虔誠的信仰中產生的悲傷,她的心碎了。她的女友若安娜-西爾維拉就是這時候到法國進了修道院。有時候她也想一走了之,去當慈惠會員,上戰場救護傷員,或者在修女臥室裡過寧靜的日子!可現在的生活大相逕庭!——氣得死去活來,而且罪孽深重!……那樣的話,現在在哪裡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某個風景秀麗的河谷裡的一座綠樹掩映的古老的修道院裡:也許是蘇格蘭,自從讀了司各特的小說以後,她就愛上了那個國家。可能在朗麥穆或者格倫科依那深綠色的原野上一座英國式修道院裡;周圍樅樹覆蓋的群山在霧中似隱似現,給這個與世隔絕的隱居地蒙上一層悲涼的寧靜色彩;天空晴朗的時候更令人神往,一團團白雲緩緩飄過,沒有任何喧鬧打破萬物的靜謐;下午,偶爾有一群烏鴉斜穿過天空。她生活在身材頎長、目光深邃的修女們中間,她們都是諾曼第公爵或者皈依了羅馬教的貴族的女兒;她讀著講述天堂裡美好故事的書;坐在修女臥室的蓆子上,能看見下面山頭上長長的鹿角,或者在霧氣蒸騰的下午,傾聽著從遠方的卡倫塔爾河谷傳來的牧童悠揚的風笛聲:小溪跳下一塊塊巨石,喃喃低語!
或者在葡萄牙某個好一點的省份的修道院裡過一種較為富裕的生活。屋頂雖然低但粉刷過的牆壁在太陽下白光閃閃,周圍是不高的柵欄,鐘聲在湛藍色的空中迴盪;附近的橄欖林裡姑娘們哼著歌兒用木桿打下橄欖果;碎石鋪地的院落裡,腳夫的毛驢用鐵掌刨地面,驅趕著蒼蠅;女人們在竊竊私語;一輛車吱扭吱扭地從白色的土路上走過;公雞向著太陽啼鳴;一個個黑眼睛的豐滿的修女們在清爽的走廊裡談天。
在那裡,她漸漸長胖了,唱詩的時候打個盹,在修女臥室裡喝一小杯玫瑰色的烈酒,用大字抄寫作甜食的配方;老了,就聽著欄杆上燕子的呢喃壽終正寢;主教先生前來看望,白白的指尖捏著一撮鼻煙,帶著笑容傾聽修女講述她升天留下的教益……
一個教堂執事在她身旁經過,大聲咳嗽了一下。猶如靜靜的鳥群聽到一聲巨響,她的一個個夢境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她歎了口氣,慢慢站起來,灰溜溜地朝家裡走去。
來開門的是儒莉安娜,她在走廊裡就急不可耐地用乞求的口吻低聲說:
「夫人千萬原諒我,我當時瘋了!頭腦發昏,因為一夜沒有睡著,心裡煩躁……」
露依莎沒有回答,逕直走進屋裡。前來吃晚飯的塞巴斯蒂昂正在彈《唐-胡安小夜曲》——她剛一進去:
「你從哪兒來呀?臉色這麼蒼白……」
「身體虛弱,塞巴斯蒂昂,我從教堂來……」
若熱拿著幾份文件走進來。
「從教堂來!」他叫道,「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