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鍾,儒莉安娜走進廚房,懶洋洋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的腿都軟了。從兩點鍾開始收拾客廳,一刻也沒有停!髒得像個豬圈。頭一天,那個花花公子弄得桌子上到處是煙灰,讓這個黑奴一張一張擦干淨。天氣又這麼熱,簡直能把人熔化了,哎呀!
“湯做好了吧,嗯?”她細聲柔氣地問,“若安娜太太,請給我盛上,好嗎?”
“你今天氣色很好。”廚娘說。
“哎呀,若安娜太太,我感覺好多了!你看,我白天還睡了一覺。天這麼亮,還睡著了!”
“可我呢,老是作惡夢。我的天!一個火紅色的妖魔在我身上走,每一步都踩在我胃口上,踩得胃裡像是搾酒機在軋葡萄。”
“吃得太飽的緣故。”儒莉安娜一語道出了原因,接著說,“我覺得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幾個月從來沒有覺是這麼好過。”
她微微一笑,露出滿口黃牙。若安娜把湯盛到白色盆裡。湯裡有不少青菜,熱氣騰騰,香味誘人。儒莉安娜滿心歡喜,垂涎欲滴。炎熱的下午的陽光從兩扇大窗戶漾進來,她往椅背上一靠,伸出雙腳,好不愜意!
太陽離開了陽台,石墩上幾個陶制花盆裡可憐的植物耐不住炎熱,蜷縮起干巴巴的葉子;陽台一角的木板上那口圓圓的鍋裡,一棵荷蘭芹卻倍受照料,生機勃勃;貓在一塊席子上睡得正香,墩布掛在繩子上曬晾;外面,湛藍的天空像一塊熾熱的金屬板,後院裡的樹木也帶著太陽熾熱的色調;灰蒙蒙的屋頂上有幾棵纖弱的植物仍在忍受著太陽的前熬,幾處粉刷過的圍牆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你胃口不錯,若安娜太太,胃口不錯!”儒莉安娜慢慢攪著湯,嘴饞之態顯而易見。廚娘站在旁邊,兩只胳膊在胖胖的胸前交叉,喜不自禁地說:
“人不就是貪圖吃嘛!”
“說得對。”
兩個人都笑了。她們為彼此的親密無間、為話語投機而高興。剛才響過的門鈴又輕輕響起來。
儒莉安娜沒有動彈。微風帶著熱氣湧進屋裡:火爐上鍋裡的水開了;作坊裡的敲打聲響個不停;陽台上籐編鳥籠裡的兩只可憐的鳥兒不時叫上幾下,給炎熱的下午帶來一絲清涼的感覺。
門鈴又響起來,這次顯得有點不耐煩了。
“用頭把門頂開呀,蠢驢!”儒莉安娜說。
兩個人又笑了。若安娜坐在窗邊一把矮椅子上,伸出兩只粗大的腳,腳上穿著粗布帶拖鞋,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開始慢慢地撓胳肢窩。
門鈴猛烈地響起來。
“滾出去,蠢東西!”儒莉安娜滿不在乎,嘟囔了一句。
但是,露依莎氣惱的聲音從下面沖上來:
“儒莉安娜!”
“不讓人安生一會兒,喪門星!討厭鬼!”
“儒莉安娜!”露依莎大聲喊。
廚娘害怕了,轉過臉說:
“儒莉安娜太太,夫人生氣了。”
“讓她見鬼去吧!”
說完,用圍裙擦了擦滿是油漬的嘴唇,風風火火地下了樓。
“你這個女人,聽不見嗎?按了一個小時門鈴啦!”
儒莉安娜驚奇地瞪大了眼睛,露依莎穿上了那件栗子色帶小黃點的新便服。
“有好戲看了,一定非常熱鬧!”儒莉安娜在走廊裡暗自尋思。
門鈴又響了。是那個“做礦山買賣的家伙”站在下邊的平台上,身穿淺色西裝,胸前別著一朵玫瑰花,胳膊下夾著一個包。
“是昨天那個人……”她驚喜地走過去說。
“讓他進來……”
“太好了!”她心裡想。
她登上廚房的台階,不等走進門就說起來,聲音因為高度興奮變得尖了。
“昨天那個花花公子來了!又來了!帶著一個包!若安娜太太,你看這事怎麼樣?你看怎麼樣?”
“客人嘛……”廚娘說。
儒莉安娜干巴巴地一笑,坐下來,匆匆把湯喝完。
若安娜似乎無動於衷,在廚房裡哼著小曲;籠子裡的鳥兒還在叫著,聲音含糊不清,有氣無力。
“等著瞧吧,先生們,一定非常精采!”儒莉安娜說。
她用舌頭剔剔牙齒,目光呆滯,若有所思,隨後抖抖圍裙,下樓走到露依莎屋裡:用目光搜索,發現廚房貯藏間的鑰匙忘在了桌上:可以上去,去喝口好酒,吃兩塊——果果凍……但是,急不可耐的好奇心驅使她跟著腳走到客廳門口,半蹲下身子朝裡面窺視。門簾垂著,只能聽見那家伙鏗鏘有力的粗嗓門兒。她沿著走廊回去,到樓梯旁邊的另一個門口,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從鑰匙孔裡往裡偷看。門簾也垂著。
“這兩個鬼東西,關得嚴嚴實實!”她想。
好像有人在拉一把椅子,後來似乎又關上一扇玻璃窗。她的眼睛裡冒出興奮的光芒。聽到露依莎笑了一聲,隨後就安靜下來。又開始說話了,語調平緩,有問有答。突然那家伙提高了聲音,看來是一邊踱著步一邊說,儒莉安娜只聽清了一句:“你,是你!”
“啊,她醉了!”
門鈴又響起來,聲音像是小心翼翼,把她嚇了一跳,趕緊去開門。原來是塞巴斯蒂昂,只見他臉曬得通紅,靴子上滿是塵土。
“她在家嗎?”塞巴斯蒂昂一面擦著額上的汗水,一面問。
“正在接待客人,塞巴斯蒂昂先生。”
她轉身把門關上,壓低聲音:
“是個年輕小伙子,昨天已經來過,一個穿得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想讓我去通報一聲嗎?”
“不用了,不用了。謝謝。再見。”
塞巴斯蒂昂小心翼翼地走了。儒莉安娜立刻返回去,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倒背著雙手:還在談話,但誰的聲音也不高,兩個人都平心靜氣,無法聽清。她走到廚房裡:
“他們以‘你’稱呼!”她大聲說,“若安娜太太,他們親暱地以‘你’稱呼!”
她心情激動,神采飛揚:
“非鬧出事來不可!嘿嘿!我最愛看這種熱鬧!”
那家伙5點鍾才離開。儒莉安娜一聽到開門聲便跑出來。她看見露依莎站在平台上,扶著欄桿,非常親切地沖著下面說:
“好吧,我一定去。再見。”
好奇心使她難以自恃,像是在發高燒。整個下午,不論是在客廳還是在臥室,她都用眼睛的余光源著露依莎。可是,露依莎穿上了稍舊一點的麻紗便服,神態安寧,若無其事。
“裝得倒挺像!”
露依莎泰然自若的神情更激起她播弄是非的興致。
“不要臉的女人,我一定要當場捉住你!”她盤算著。
她覺得露依莎的眼圈好像深了一點!仔細察看她的行動舉止,注意她的語調變化。看到她又吃了一塊煎肉,儒莉安娜馬上想到:“打開了她的胃口!”
吃飯以後,露依莎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累得無法動彈了!”
露依莎從來不喝咖啡,這天下午卻要“半杯,濃一點,非常濃。”
“她想喝咖啡!”儒莉安娜喜不自禁地對廚娘說,“什麼都要多!多不就是烈、不就是強嗎?她要強壯的!我的天!”
儒莉安娜瘋狂了!
“所有的女主人都是一路貨色!一幫淫蕩女人!”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儒莉安娜要去做彌撒,露依莎在臥室門口叫住她,讓她把一封信送給費裡西達德太太。以往總是讓她帶口信,這次卻是貼上露依莎那玫瑰花環中有個花體“L”字母的名簽,並且用蠟封,這下子燃起了儒莉安娜的好奇心。
“要回執嗎?”
“要。”
10點鍾,她帶著費裡西達德太太的便條回來了,露依莎問她天氣是不是很熱,塵土大不大。桌子上放著一頂黑色草帽,她正往上面插兩朵玫瑰花。
有點兒風,不過下午會減弱。她馬上想:“要去游玩了,去會那家伙了!”
然而,露依莎整整一天穿著便服,沒有離開臥室和客廳,有時靠在沙發上看幾眼書,有時漫不經心地在鋼琴上彈幾段圓舞曲。4點鍾,吃過晚飯以後廚娘走了。儒莉安娜到餐廳窗前,要在那裡度過這個下午。她穿上新上衣,裙子漿得平平整整,頭戴假發——神情莊重地把胳膊肘伏在鋪著一塊頭巾的欄桿上。前面,鳥兒在白色的無花果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圍起那塊空地的隔板兩邊蟋縮著兩條平行的窄小街道灰暗的屋頂:住在這些低矮的房屋裡的女人們到了下午都穿著寬大的便衫,頭發油亮,站在窗前編織衣物,有的跟男人們說笑,有的哼著略帶憂傷的小曲兒。空地的另一邊是園子裡綠油油的菜蔬和雪白的牆,像是個死氣沉沉的邊遠村鎮。幾乎沒有人行走,仿佛人們都精疲力盡,默不作聲,只是偶爾從遠處傳來手風琴演奏的《諾爾瑪》或者《露契亞》,使這個下午增加了幾分憂愁。儒莉安娜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下午的熱氣逐漸散去,直到蝙蝠開始在天空翻飛。
5點鍾,她走進露依莎屋裡,一下子驚呆了:女主人穿一身黑衣服,還戴上了帽子,並且梳妝台上的燈和枝形壁燈都點著了。只見她坐在雙人沙發邊上,表情莊重,臉上的撲粉施得多了一點,顯得有些慘白,正在慢條斯理地戴手套,但眼睛裡卻閃著光芒。
“風小了。”她說。
“夫人,今天夜色一定非常好。”
差一點兒不到9點,一輛馬車停在門前。是費裡西達德太太氣喘吁吁地來了。整整一天,憋悶死人了!晚上連一絲兒風都沒有!她打發人叫了一輛敞篷馬車。我的天,沒法治了!
儒莉安娜忙活著,又是整理房間又是折衣服,心裡卻好生奇怪。到哪裡去呀?這時候她們到哪裡去呀?
費裡西達德太太舒舒服服坐到沙發上,帽子也不摘,嘴裡開始嘮叨:頭一天晚上吃了豆食,到現在還消化不良;廚娘讓她吃這種便宜東西;亞魯埃拉的伯爵夫人去拜訪了她……
“喂,露依莎,”她放下白色面紗,“親愛的,走吧,不然就太晚了。”
儒莉安娜強壓住心中怒火,為她照亮樓道。哼,兩個女人乘馬車外出,沒有人陪伴,成什麼體統!要是哪個女傭在街上耽擱半小時,我的天!她還不大喊大叫?哼,兩個女醉鬼!
她跑到廚房裡,想向若安娜發洩一通,那姑娘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打盹。
原來若安娜跟她的小伙子彼得羅到聖若奧山去玩了一趟,整個下午都在墓地——,兩個人挨得緊緊的,一起贊歎一座座形態各異的石碑,一起嗑嗑巴巴地讀碑文,走到垂柳遮住的角落偷偷親吻幾下,一面走一面享受著死人滋養的柏樹和野草的香味。回來的時候在賽列娜家坐了一會兒,到埃斯普列格拉喝了幾杯……好忙碌的下午!陽光毒辣地曬著,塵土飛揚,她使勁贊歎豪華的墳墓,偎依著男人,加上喝了幾杯,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什麼都不想干,只想躺到床上睡一覺。
“我的天,若安娜太太,你都變成瞌睡蟲啦!啊,上帝,哪有這樣缺少調教的女人!”
她走到露依莎屋裡,滅了燈,打開窗戶,把安樂椅拖到陽台上,舒舒服服坐下,往後一仰,就這樣度過這個夜晚。
煙草店還沒有關門,一縷燈光像他的老板娘一樣懶洋洋的躺在碎石路上,下邊的窗戶還開著,有的燈光昏暗,看得見裡面有人熬夜,氣氛憂傷;有的顯出幾個一動不動的人影,偶爾一支點燃的香煙閃亮;近處傳出一聲咳嗽;面包店的小伙子那低沉的吉他聲在靜謐的夜空輕輕飄揚。
儒莉安娜身穿一件淺色麻紗連衣裙。煙草店門口的兩個男人笑著,不時抬頭朝窗戶這邊望望陽台上這個女人白色的身影。她陶醉了!他們把她當成了女主人,當成了工程師的妻子,投來挑逗的目光……其中一個穿白色褲子,戴一頂高帽子。看樣子兩個人都風流惆悅……她使勁伸著腳,雙臂交叉,歪著腦袋,久久品嘗著這受人重視的滋味。沉重的腳步聲沿著街道上來,停在門口。門鈴輕輕響了一下。
“誰呀?”她非常不耐煩地問了一聲。
“在家嗎?”是塞巴斯蒂昂粗粗的嗓音。
“和費裡西達德太太出去了。是乘馬車走的。”
“啊!”他驚歎一聲,緊接著又補充一句:
“今天夜色太美了!”
“祝你好胃口,塞巴斯蒂昂先生,胃口好!”她高聲叫道。
看到他正沿著街道往下走,她又親切地喊起來:
“向著安娜問好!別忘了!”她表現出十分親暱的樣子,儼然像個貴婦,對男人,她的目光總是那麼溫柔。
這時候,費裡西達德太太和露依莎剛好到了帕塞約。
很是熱鬧。從外邊已經能感到緩慢、單調的布魯哈哈舞曲,可以看見一股明亮的黃色的煙塵飄向天空。
兩個人走了進去,剛到池塘邊就遇到了巴濟裡奧。他裝作非常吃驚的樣子,叫道:
“太巧了!”
露依莎紅了臉,把巴濟裡奧介紹給費裡西達德太太。
傑出的太太滿臉堆笑,說還記得他,可是,要是不告訴她,也許會認不出來。他變化太大了!
“工作太多,親愛的夫人……”巴濟裡奧躬身致意。
隨後,他用手杖敲著池塘邊的石頭,笑著說:
“老了!主要是老了!”
燈光映進又黑又髒的水裡,在很深的地方扭曲得奇形怪狀。在停滯的空氣中,附近的樹葉紋絲不動,成了不倫不類的慘綠色。兩行平行的矮樹中,間或有幾盞汽燈,當中的卵石土道上擠著黑壓壓的人群,尖利的樂器聲穿過熙熙攘攘的嘈雜聲,把華爾茲明快的節奏送到沉重的天空。
他們站在那裡談話。
太熱了,嗯?不過夜色很美!連一絲風也沒有!人太擠了!
他們看著往裡邊走的人們:燙著髭曲頭發的小伙子們身穿迷迭香色的褲子,裝模作樣地叼著星期天才抽的雪茄;一個准尉軍官皮帶束得緊緊的,竭力挺著胸脯;兩個頭發鬈曲的姑娘一搖一擺,做工粗糙的衣裙下肩胛清晰可見;一位神父懶洋洋地叼著煙,戴著灰色夾鼻眼鏡;一個西班牙女人穿著非常挺括的白裙子,裙子足有兩米長,拖在泥地上——有聲;總是表情悲傷的沙維爾也在其中,他是位詩人;一位紈褲子弟也來了,他身穿短上衣,手拄手杖,兩眼醉醺醺的,帽子推到了後腦勺上;巴濟裡奧笑得最厲害的是由一位興高采烈而又無所不知的父親領著的兩個孩子——他們都穿淺藍色衣服,一條紅肩帶與皮帶交叉,頭上是槍騎兵軍帽,腳蹬匈牙利式皮靴,都那麼呆頭呆腦,像兩個夢游症患者。
一個高個子男人在他們旁邊經過,轉過身,兩只貪婪的大眼睛對著露依莎看了又看。他長臉,尖下頦,背心上方露出寬闊的胸脯,叼著個非常大的煙嘴,煙嘴上雕著法國輕騎兵像。
露依莎想坐下。
一個穿件髒得像墩布似的汗衫的小男孩跑過來給他們找椅子:他們坐在一家人旁邊,看樣子這家人愁眉苦臉,沉默寡言。
“巴濟裡奧,你今天做什麼了?”露依莎問道。
他去看斗牛了。
“怎麼樣?喜歡嗎?”
“乏味極了。要不是斗牛士‘小魚’摔倒,就煩死了!公牛弱小,騎手無精打采,毫無意思!西班牙斗牛!那才叫斗牛呢!”
費裡西達德太太表示不滿。太可怕了!她到埃爾瓦斯去看望弗朗西斯卡-德-諾羅尼嬸嬸的時候,在巴達霍斯看過一次,幾乎暈了過去。鮮血,流出了腸子……哎呀,殘忍極了!
巴濟裡奧笑著說:
“親愛的夫人,那你要是看斗雞又該怎麼樣呢?”
費裡西達德太太聽別人說過——她認為這類消遣都太野蠻,有違宗教精神。
她想起一種消遣,胖胖的臉上露出笑容:
“對我來說,什麼也比不上看話劇的美好的夜晚。什麼也比不上。”
“可是,這裡的演技太差了!”巴濟裡奧用沮喪的口吻反駁說,“太差了,親愛的夫人。”
費裡西達德太太沒有回答;她在椅子上抬起身子,眼睛裡閃著極度興奮的光芒,拼命招手。
“沒有看見我。”她神情沮喪。
“是顧問嗎?”露依莎問。
“不是。是阿爾維埃拉伯爵夫人。沒有看見我!她經常去拜附體神,我很喜歡她,簡直是個天使!沒有看見我。跟她公爹在一起。”
巴濟裡奧的眼睛一直不離露依莎。在白色面紗下,有晃動的汽燈照著,空中又塵土飛揚,她的臉更顯得白皙可愛,在夜間顯得更黑的眼睛給她增加了幾分熾熱的表情;金黃色的頭發微微鬈曲,前額顯得更小,讓她帶有一種小姑娘的情意纏綿的美;鹿皮手套使黑色的連衣裙下的手顯得更加高雅;這雙手拿著折扇,放在胸前,細細的手腕上有蓬松的白色鑲邊。
“你呢,今天做什麼了?”巴濟裡奧問她。
非常煩悶,整個一個星期天呆在家裡看書。
他也一樣,上午躺在沙發上讀貝羅特的《如火的女人》。她看過嗎?
“沒有。怎麼樣?”
“一本小說,新奇得很。”
接著又笑著補充說:
“也許太刺激了一點,我不建議你讀它。”
費裡西達德太太正在讀《驚險》。多少人向她推薦這本小說。可是,她被小說的故事情節弄得有點糊塗了。只要一合上書就忘個精光。不再看下去了,因為她發現讀書使她的消化不良更加嚴重。
“你消化不良?”巴濟裡奧表現出有教養的人那種關心。
費裡西達德太太馬上把她的消化不良講了一番。巴濟裡奧勸她用冰治療——並且還祝賀她,說最近以來胃病是一種非常高雅的病症。他對費裡西達德太太非常關心,讓她講得更詳細一些。
費裡西達德太太仔細講了一遍。可以看出,在她的目光和口氣中,對巴濟裡奧越來越有好感。一定要用冰治療。
“用葡萄酒治療,已經知道了吧?”
“親愛的夫人,當然,用葡萄酒。”
“你看,也許能見效。”費裡西達德太太大聲說著,用折扇敲了敲露依莎的胳膊,她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露依莎笑了笑,剛要說話,但見那個蒼白的長梨臉的家伙正用淫蕩的目光死死盯著她,她生氣地轉過臉去。那人歪了歪梨把般的下額走開了。
露依莎感到渾身發軟;雜亂的聲音,單調的活動,炎熱的夜晚,人群聚集以及四周的綠樹,都使她這個已婚女人的身體產生一種舒適的暈眩,像浸泡在溫水裡一樣愜意。她望著遠方,面帶似有若無的笑容,目光木然,幾乎懶得動手打開折扇。
巴濟裡奧發現了她沉默不語:“你困了?”
費裡西達德太太狡詐地笑一笑:
“哎呀,看得出來,因為她親愛的丈夫不在!自從丈夫不在身邊,她一直是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露依莎下意識地看了巴濟裡奧一眼,回答說:
“胡說!這幾天我甚至過得很高興呢!”
費裡西達德太太抓住不放:
“哎呀,我們什麼都知道,知道得很清楚。這顆心早飛到阿連特茹省去了!”
露依莎急不可耐地說:
“你非讓我跳起來,在帕塞約哈哈大笑一場嗎?”
“好吧,不要發火。”費裡西達德太太大聲說,接著又對巴濟裡奧說:“多麼聰明伶俐,嗯?”
巴濟裡奧笑了:
“露依莎表妹原來厲害得像條蝮蛇,不知道現在……”
費裡西達德太太馬上接過話茬:
“可憐的露依莎,現在像只鴿子!大不相同了,是只鴿子!”
說完,用慈祥的目光望著她。
這時候,沉默寡言的那一家人不聲不響站起來——小女孩們在前,父母在後,馴順地、哀傷地走了。
巴濟裡奧馬上占了露依莎旁邊的椅子——趁費裡西達德太太心不在焉地望著別處:
“上午我本來要去看你。”他小聲對露依莎說。
她卻提高了嗓門,非常自然,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麼沒有去?那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彈鋼琴了。你做得不對,應當去……”
費裡西達德太太問幾點鍾了,開始煩躁不安。本指望能遇到顧問:為了讓顧問歡心,她不顧難受,把腰帶緊了又緊;亞卡西奧卻沒有來,她胃裡又開始鼓脹;顧問不露面造成的不快使她更受消化不良的折磨。她坐在椅子上,身體癱軟,望著在塵土的煙霧中來來往往的人群。
突然,圓形舞台上的樂隊以高昂的銅管樂器奏起《浮士德》的頭幾個節拍,她馬上振作起來。這是歌劇中的一首集成曲——她所喜歡的樂曲莫過於此。“巴濟裡奧先生,你去參加聖-卡洛斯音樂會的開幕式嗎?”她問。
巴濟裡奧轉過臉看看露依莎,另有寓意地說:
“親愛的夫人,我還不知道,看情況……”
露依莎望著,沒有吱聲。人越來越多。旁邊的街道更寬闊一些,也更涼爽,在樹木的陰影下,只有那些膽小的、服喪的和外衣破了的人在走動。所有衣著考究的資產階級都堆積在中心街道上兩排椅子形成的通道裡:人們擁擠著,像沒有和勻的面一樣,慢慢朝前移動,拖著腳步,摩擦著卵石地,像平民百姓一樣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嗓子干渴,胳膊乏力,極少張口說話。人們不停地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走著,有氣無力,步履瞞珊,聲音嘈雜,既沒有浮華的歡樂也沒有純樸的休息,這種被擁著往前走只適於懶惰的種族。在充足的燈光下,在熱鬧的音樂聲中,厭倦和煩躁像煙霧一樣籠罩著人們,鑽進人們心裡。在飛揚的細細的灰塵裡,看上去個個毫無表情,走過燈光直射的地方時,能清楚地看到一張張臉上帶著星期日的失望和煩惱。
前方,“西街”房屋的正面反射著帕塞約明亮的燈光;幾扇窗戶開著;幾家的深色窗簾上顯出屋裡汽燈通亮。露依莎懷念起另外一些夏夜,另外一些夜晚。在哪裡?她記不起來。人群還在流動,她沒有再想下去;突然發現那個長著一張梨似的長臉的男人站在眼前,正不聲不響地盯著她。她覺得塵土鑽進面紗,灼得眼睛熱辣辣的;四周,人們在打著哈欠。
費裡西達德太太提議轉一圈。他們慢慢鑽進人群;兩行椅子中間人越來越擠,無數被汽燈照成土黃色的臉都在死死盯著什麼,目光呆滯,似乎精神沮喪,若有所思。看到這種景象,並且難以走路,巴濟裡奧心中惱火,覺得他們仿佛也是這種“無滋無味”的人。
他們擠出人群,巴濟裡奧要去買彩票,費裡西達德太太走到一棵柳樹下,險些倒在一個凳子上。她難過地叫起來:
“啊,親愛的,我快憋悶死了!”
她揉了揉胃部,臉顯得蒼老了許多。
“顧問呢?你說他怎麼沒有來?你看,我運氣不佳!今天,我來帕塞約了……”
她歎口氣,搖搖頭,接著又帶著慈祥的笑容說:
“你表兄太可親了,你看他的行為舉止,不折不扣的貴族子弟。親愛的,應當讓他們互相認識。”
剛走出大門,她就說太累了,最好找一輛車。
巴濟裡奧覺得最好步行往上走,走到羅雷托廣場。夜色如此宜人。再說,步行對費裡西達德太太的身體也有好處。
後來,在馬爾蒂尼奧小廣場前,他說去吃雪糕;可是,費裡西達德太太擔心太涼,露依莎則不好意思。從咖啡館敞開的門朝裡看去,有幾張揉皺的報紙,稀稀落落的幾個穿白褲子的人在不聲不響地吃草莓冰激凌。
在羅西奧,樹木下面有人散步;椅子上,人們一動不動,好像在打盹;這邊那邊,不時有燃著的香煙閃動;一些人解開背心扣子,把帽子拿在手裡扇著匆匆走過;每個角落都有叫賣“阿塞納爾”泉水的吆喝聲;敞篷馬車在廣場四周慢慢轉著。天氣越來越悶熱,唐-彼得羅塑像的底柱蒼白而模糊,像個熄滅了的大油脂蠟燭。
巴濟裡奧在露依莎旁邊走著,沒有作聲。“這城市太糟糕了!”他想,“糟糕得讓人傷心!”他想起了巴黎,夏天的巴黎:晚上乘他的輕快馬車不慌不忙地走上埃利榭廣場;數以百計的四輪馬車飛快地朝下走,馬蹄聲有節有奏,輕快歡樂,點點車燈在整條大街流動,生氣勃勃;女人們可愛的白色身影斜靠在車墊上,隨著柔軟的彈簧晃動;周圍的空氣也柔和甜蜜;栗子樹散發著淡淡的幽香;街道兩旁,一棵棵大樹下,閃著明亮燈光的咖啡館裡傳出歌聲,充滿人群跳布魯哈哈舞的歡樂節奏,充滿樂隊的精采表演;飯店燈火輝煌,到處是愛情和幸福生活的緊湊氣氛。遠處,隱約看到豪華住宅綢緞窗簾透出幽暗的燭光,那是富人的所在。啊!在那裡該有多好!——可是,在汽燈下經過的時候,他斜著眼看了看露依莎:白色面紗下,她美麗的側面像非常可人;連衣裙恰到好處地勾畫出她胸部的曲線;稍帶疲倦的走路姿勢使她腰部輕輕擺動,透出某種困意和希望。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說:“真可惜,整個裡斯本就沒有一家酒店可以去吃頓石雞翅膀或者喝杯冰鎮香檳酒。”
露依莎沒有回答,心裡想:“那大概很愜意。”但是,費裡西達德太太叫道:
“這時候吃石雞?”
“石雞或者任何別的東西。”
“不論什麼東西,都能把人撐死,我的天!”
三個人沿著新卡爾莫大街往上走。路燈昏暗:兩旁的高層樓沒有燈光,把道路夾在中間,陰影更加濃重,巡邏隊全副武裝一步一步往下走,沒有任何響動,顯得陰森而神秘莫測。
到了希亞多,一個頭戴藍色無簷軟帽的小男孩追著他們推銷彩票,用尖利而帶哭腔的聲音說能賺到一大筆錢,很多康托。費裡西達德太太還停下來,有意……可是,一伙醉醺醺的小伙子把帽子推到腦後大聲喊叫著跌跌撞撞走過來,嚇得兩位太太魂不附體。露依莎馬上貼近巴濟裡奧,費裡西達德太太擠過去焦急地抓住他的胳膊,想找一輛車鑽進去;到了羅雷托廣場還一直在用顫抖的聲音解釋她多麼怕醉鬼,揪著巴濟裡奧的胳膊講述可怕的案件和用刀砍死人的場面。在卡蒙斯廣場欄桿旁排著一隊馬車,其中一輛敞篷車的車夫站在坐墊上慌亂地扯扯韁繩,朝兩匹馬猛抽了幾鞭子。車沖出來,車夫興奮地高聲喊道:
“准備好了,主人,請上車!”
幾個人還交談了幾句,耽擱了一會兒。這時候,一個男人走過來,圍著他們轉了一圈——驚魂未定的露依莎認出了梨一般的長臉上那雙綿羊似的眼睛。
她們上了馬車,露依莎還回過頭來,看見巴濟裡奧手裡托著帽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廣場;隨後才坐好,把兩只嬌小的腳放在另一個座位上,隨著馬開始奔跑在車上搖晃起來。她不言不語,看著一幕幕景象在眼前閃過:聖洛克街上模糊的房屋、聖彼得-德-阿爾甘特拉街的樹木、風車街一個個窄小的房屋、還有教長街沉睡的花園。夜色停滯不動,熱得使人癱軟:不知道為什麼,她希望一直這樣搖搖晃晃地走下去,穿過街道,穿過富貴人家花園濃密的枝葉,毫無目的、毫無擔心,去尋找某種幸福的東西,至於究竟尋找什麼,她本人也不清楚。學校門前,一伙人正在彈著《絹柳法都》曲;音樂聲像一股甜甜的風吹進她的靈魂,輕輕地撥動了她往日的情感,她低聲歎息了一下。
“這聲歎息要飛到阿連特茹省。”費裡西達德太太拍了拍她的胳膊。
露依莎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全部血液都湧到了臉上。她走進家門的時候正好時鍾敲響11點。
儒莉安娜過來給她照亮樓道:“茶已經准備好了,太太想喝的時候……”
不一會兒,露依莎穿著寬大的白睡袍上來了。她太累了,倒在雙人沙發上,覺得非常困倦,頭部沉重,睜不開眼睛……這麼長時間了,為什麼儒莉安娜還不把茶送來?她叫了一聲。到哪兒去了?我的天!
她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到露依莎臥室去了。她拿起女主人脫下來扔到沙發上的她親手熨過的衣裙,打開,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甚至懷著某種念頭聞了聞!有一種洗過澡的人身體上那種難以分辨的香味,幾滴汗水和花露水。聽到女主人叫,她慌慌張張跑上樓——剛才下去收拾了一下。茶,已經准備好了……
她端著烤面包干進來了:
“塞巴斯蒂昂先生來過,大概9點鍾左右……”
“你對他說什麼了?”
“我說太太跟費裡西達德太太出去了。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沒有說到哪裡去了。”
接著又補充了一句:
“塞巴斯蒂昂先生跟我談話……談了半個多小時!……”
第二天上午,露依莎收到塞巴斯蒂昂打發人送來的一枝玫瑰花,這醬紫色的玫瑰花非常好看,是他在阿爾馬達後院親手種的,人們稱為“塞巴斯蒂昂玫瑰”。送花的人說,讓她插在客廳的花瓶裡。天氣陰沉,悶熱,她對儒莉安娜說:
“喂,把窗戶打開。”
“好!”儒莉安娜心中暗喜,“雄山鳥要來了。”
“雄山鳥”確實在下午3點到了,露依莎正在客廳彈鋼琴。
“常來的那個人來了。”儒莉安娜走過去說。
“啊!我表兄巴濟裡奧?讓他進來。”
接著又叫住她:
“聽著,要是塞巴斯蒂昂先生來了,或者別的什麼人來了,讓他們進來。”
原來“那個人”是表兄,儒莉安娜覺得,他一次又一次的訪問突然失去了全部刺激性。在心中積存、膨脹起來的惡毒和熱望像沒有空氣的蠟燭一樣,熄滅了,落空了。哎,完了!原來是表兄!
她慢騰騰地上樓,走到廚房——非常失望。
“若安娜太太,重大消息,那個美男子是表兄,她說是巴濟裡奧表兄。”
她臉上微微一笑:
“是巴濟裡奧!哼,巴濟裡奧,到這時候才說是表兄,真奇怪!”
“除了親戚,還能是什麼呢?”若安娜說。
儒莉安娜沒有回答,問熨斗是不是燒好了,說有一大堆衣服要熨!她坐到窗台前等著。天灰蒙蒙的壓下來,看樣子要下雷雨。偶爾吹來一陣微風,後邊的樹葉輕輕顫抖。
“是表兄!”她左思右想,“可單等她丈夫走了才來。奇怪!那人一走,她就心不在焉。還有,內衣換了一件又一件,穿上新的室內袍,並且乘馬車出去游玩。眼圈黑了,不停地歎氣!簡直成了醉鬼,這一切發生在親戚之間!”
她的眼睛又亮了,已經不再那麼失望。還有許多事“要看看,要聽聽。”熨斗燒好了。
門鈴低聲響起來。
“活見鬼!這個家能把人忙死!這裡成了稅務所了!”
她下了樓,看見是朱裡昂腋下夾著本書來了,大聲說:
“請進,朱裡昂先生!太太跟表兄在一起,不過說了,讓你進來。”
她出其不意地猛然打開客廳的門。
“朱裡昂先生來了。”口氣裡透著得意。
露依莎為兩個人作了介紹。
巴濟裡奧慢騰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以近乎厭惡的目光從朱裡昂蓬松的頭發打量到他沒有擦亮的皮靴。
“好一個賤民!”他想。
精明的露依莎發現了這一點,臉紅了,為朱裡昂感到羞恥。
此人領子皺皺巴巴,布上衣做得不合身——讓巴濟裡奧怎麼想她家的親戚朋友!她覺得自己也不夠高雅了,於是在表情上下意識地與他保持距離——仿佛來的是個不速之客;這身裝束使她惱火!
朱裡昂發覺她很拘謹,心裡也很尷尬,正了正夾鼻眼鏡,說:
“我偶然經過這裡,進來問問有沒有若熱的消息……”
“謝謝。有。他經常來信,他很好……”
巴濟裡奧像個近親一樣靠在沙發上,望著自己腳上繡著小紅星的絲調襪子,漫不經心地捋著唇髭,微微翹起小拇指——上面戴著兩個金戒指,一個嵌著綠寶石,另一個是紅寶石。
這種裝腔作勢和寶石的熠熠光輝激怒了朱裡昂。
他也想表現出與這家人的交情和他的權利。他說:
“我不是來陪伴你的,因為最近很忙……”
露依莎馬上否定了這種親密關系:
“我身體也不大好。最近,我誰也沒有接待——當然,我表兄除外。”
朱裡昂感到被朋友背棄了。他驚訝、憤怒,滿臉通紅,把書放在膝蓋上,腿不停地顫動。因為褲腿太短,可以看見舊皮鞋上綻出的橡皮筋。
一陣難堪的沉默。
“多漂亮的玫瑰!”巴濟裡奧終於懶洋洋地說了一句。
“非常漂亮!”露依莎回答說。
現在,露依莎倒有些憐憫朱裡昂了,想找個話茬。最後,貿然說出這麼一句:
“天氣太熱了,能把人熱死!得病的很多吧?”
“霍亂。”朱裡昂回答,“因為吃水果。腸胃病。”
露依莎垂下眼睛。巴濟裡奧開始談論年輕的阿澤亞斯伯爵夫人:原來就認為她成不了氣候。她姐姐呢,怎麼樣?
關於他不認識的貴夫人的談話使朱裡昂更加孤單,他感到汗水儒濕了脖子,想找句成語、俏皮話或者尖銳的諷刺的話,機械地把膝蓋上厚厚的黃皮書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
“是本小說嗎?”露依莎問。
“不。是黎博士關於子宮病症的著作。”
露依莎的臉紅了;朱裡昂也因為失口說出這個詞而氣惱。巴濟裡奧笑了笑,問起一個叫拉發埃拉-格裡若的夫人的情況,就是那位常到馬達萊納去、丈夫的哥哥是啞巴的那位太太。
“她丈夫死了,跟丈夫的哥哥結了婚。”
“和啞巴結了婚?”
“對。生了個兒子,也是啞巴。”
“那在家裡怎麼談話?布拉卡的埃烏熱尼奧夫人呢?”
朱裡昂難以忍受,站起身,從聲音裡可以聽出,他嗓子發干:
“我很忙,不能久留。給若熱寫信的時候,代我問候他,嗯?”
他生硬地向巴濟裡奧點點頭。可是,帽子找不到了,原來滾到一把椅子下面。出門的時候,又被門簾卷住,一頭撞在關著的門上。走到門外,他已經氣急敗壞,恨露依莎,恨若熱,恨他們豪華的生活,想報復他們——現在心裡充滿了俏皮話、諷刺和挖苦。本應當辱罵一通,說他們是蠢驢,傻女人……可當時一個也想不起來。
他剛剛把大門關上,巴濟裡奧就站起身,雙臂交叉:
“這個下賤的家伙是誰?”
露依莎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一個年輕醫生……”
“真不像樣子,簡直還是個學生!”
“可憐,生活拮據。”
“可是,刷一刷外衣,洗干淨頭屑無需有多少錢!這種人,不應當接待!讓這個家有失體面。要是你丈夫喜歡,讓他在辦公室接待嘛!……”
他在客廳裡踱著,情緒激昂,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擺弄得硬幣和鑰匙叮當作響。
“這個家的朋友真奇怪!……”他接著說,“活見鬼!你受的不是這等教育。在馬達萊納街的家裡,你從來不曾同這種人打過交道。”
確實沒有。她覺得與若熱的婚姻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一些與庶民的接觸。可是,出於對慣常聽到的意見的尊重,出於對若熱的好感,她說:
“都說他有些才氣……”
“最好還是有雙像樣的靴子。”
出於懦弱,露依莎同意了:
“我也覺得他怪裡怪氣的。”
“太糟糕了,親愛的!”
這個詞使她的心跳起來。當年,巴濟裡奧就是這樣稱呼她的。一陣沉默。門鈴大聲響起來。
露依莎嚇了一跳。我的天!要是塞巴斯蒂昂可就壞了!巴濟裡奧會覺得他更庸俗。可是,儒莉安娜走過來說:
“是顧問先生。讓他進來嗎?”
“當然。”她大聲說。
亞卡西奧那高大的形象走進來,外衣前擺向後垂著,白褲子熨得筆直,垂在那考究的皮鞋上。
露依莎剛介紹完巴濟裡奧,他就畢恭畢敬地說:
“我早已知道閣下到了,從我們上層社會的重要消息中得知的。我們的若熱呢,怎麼樣?”
“若熱現在在貝雅……他說非常煩躁……”
巴濟裡奧更加笑容可掬,說:
“我真想象不出來,在貝雅能干什麼。大概很糟糕。”
顧問用戴著徽章的戒指的雪白的手捋了捋唇髭,說:
“那畢竟是省府嘛!”
“可是,既然王國首都都一事無成,”巴濟裡奧靠在沙發背上,拉了拉汗衫袖子,“那裡就更無所事事了!”
看到巴濟裡奧如此親切,露依莎滿心歡喜,笑著說:
“當著顧問的面可別這麼說。他是個裡斯本了不起的崇拜者。”
亞卡西奧躬了身子:
“我生在裡斯本,喜愛裡斯本,尊敬的夫人。”
接著,又誠懇地說:
“但是我承認,它不能與巴黎、倫敦、馬德裡等城市相提並論……”
“當然。”露依莎說。
顧問繼續高談闊論:
“不過,裡斯本也有其獨特的美!據說,它的入海口(我從來沒有到防波堤去過)的景色非常壯觀,可以與康士坦丁堡和那不勒斯比美。值得加雷特和拉馬蒂尼大書特書!足以讓人產生靈感,造就偉大的天才……”
露依莎擔心他繼續引用文學作品或者評論,就打斷了他的話,問他最近在干些什麼,說星期天到帕塞約去了——她和費裡西達德太太——本指望看到他,結果沒有遇到。
星期天從不去帕塞約——他說。——他承認,那裡非常宜人,但人群擁擠,使他頭暈。他早就注意到——這時,他把口氣放慢,要透露什麼不同凡響的發現——早就注意到許多人聚集在一個地方能使學者們暈眩。另外,他還抱怨健康不佳,工作太重。他正在編纂一本書,常喝法國的維希礦泉水。
“你可以吸煙。”露依莎突然笑著對巴濟裡奧說,“要火柴嗎?”
她親自去取火柴,腳步輕盈,心滿意足。她穿一件淺色衣裙,有點透明,非常新穎。頭發顯得更加金黃,皮膚也更加細嫩。
巴濟裡奧往後一仰,抽了一口雪茄。
“星期天去帕塞納,不折不扣的愚蠢!”
顧問思考片刻,回答說:
“布裡托先生,我倒不如此認為!”不過,他認為原來確實是比現在更愜意的消遣。“首先,”他直了直身子,非常自信地說,“絕對、絕對替代不了海軍銅管樂隊!”另外,還有價格問題……啊,對這個問題他已研究多時,降低價格有助於下層人麇集……他並非有意對這部分人橫加挑剔……他的自由主張人所共知。“我可以請露依莎夫人作證!”他說。然而,在經過挑選的圈子裡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至於他本人,他從來不去帕塞約。“也許你們不相信,但確實如此:即使放焰火的時候也不去!在那些天,只是隔著欄桿在外面看看。”不是為了節省錢,當然不是!他不是富翁,但完全可以付那筆小小的費用。他擔心的是出現不測!接著他講了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的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了,一個“起花”穿透了他的頭顱。另外,燃燒的碎片掉在臉上,掉在新外衣上……那再容易不過了!“還是小心為妙。”他滿有把握地作了總結,用折得整整齊齊的印度絲綢手絹擦了擦嘴唇。
他們又談起季節:許多人到辛特拉去了;再說,裡斯本的夏天太干燥……顧問說,只有在聖-卡洛斯音樂會開始的時候,裡斯本才雄偉,真正雄偉!
“我進來的時候你在彈什麼曲子?”巴濟裡奧問道。
顧問立刻接過話茬:
“既然你們剛才正在討論音樂,你們喜歡誰的……十八年來,我一直是聖-卡洛斯的崇拜者……”
巴濟裡奧打斷了他的話:
“演奏嗎?”
“曾經演奏過,但我不想張揚。年輕的時候喜歡吹笛子。”
接著打了個長輩的手勢;
“年輕人!……露依莎,你剛才彈什麼?新曲子?”
“不!一首名曲,已經很古老了:邁耶貝爾的《漁家女》。我手頭有翻譯過來的歌詞。”
她已經關上玻璃窗,坐到鋼琴前:
“這種曲子,塞巴斯蒂昂彈得才好呢。對吧,顧問?”
“我們的塞巴斯蒂昂,”顧問以權威的口氣說,“可以和塔爾貝格們、李斯特們比美。認識我們的塞巴斯蒂昂嗎?”他問巴濟裡奧。
“不,不認識。”
“一顆珍珠!”
巴濟裡奧捻著唇髭走到鋼琴旁邊。
“你還唱歌嗎?”露依莎笑著問。
“獨自一個人的時候。”
顧問馬上要求他唱一曲。巴濟裡奧笑了。他怕在一位聖-卡洛斯資深的崇拜者面前出丑。
顧問慈父般地鼓勵說:
“勇敢些,布裡托先生,勇敢些!”
於是,露依莎彈起前奏。
巴濟裡奧放開了他男中音豐滿、響亮的歌喉,唱到高音處客廳也隨之顫動。顧問在沙發上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地聽著;皺著眉頭,前額形成一個深溝,似乎是個盡職盡責的評判。閃光的深色夾鼻眼鏡使他因為天氣太熱而發白的禿頂更加顯眼。
巴濟裡奧以深深的傷感唱出了歌曲的很長的頭一句:
我的心,
如無底的大海一樣深沉……
一個末流詩人勉強譯出了歌詞,刊登在《太太手冊》上。露依莎親手把它抄在樂譜的行間。巴濟裡奧伏在樂譜上,一直捻著唇髭:
大海會憤怒,有風暴,
珍珠卻在海底,杏然無音。
露依莎的大眼睛看著樂譜——偶爾抬起來飛快地朝巴濟裡奧看一下。
最後一個樂句很長,是乞求愛情,巴濟裡奧放開歌喉,乞求之心溢於歌聲之外:
來吧!來吧!
甜蜜的戀人!
讓我們把胸脯貼緊……
巴濟裡奧的兩只眼睛盯著她,目光中的欲望太強烈了,使露依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琴鍵上的手指也慌亂了。
顧問鼓起掌來。
“了不起的歌喉!”他大聲贊歎,“了不起!”
巴濟裡奧連聲說慚愧。
“不,先生,不!”亞卡西奧站起身表示異議,“非常漂亮!我要說,是我們上層社會最美的歌喉!”
巴濟裡奧笑了笑。既然演唱成功,就再給顧問唱一首巴西巴伊亞州的小曲。他坐到鋼琴前,彈完充滿熱帶情調的前奏,開始唱起來:
我是個黑人姑娘,可我的胸脯,
比白胸脯更加炎涼。
他停下來:
“我離開巴伊亞州的時候,這首歌正在各種聚會上大出風頭呢。”
歌詞說的是一個在農村出生的黑人姑娘以罕見的田園情調歌唱她對一個白人管家的強烈愛情。
巴濟裡奧模仿著巴伊亞姑娘多情的腔調。當唱起如泣如訴的合唱句時,他的聲音帶著某種少有的喜劇風格:
黑人姑娘的眼睛,
望著大海的遠方;
椰子樹上,
一只白鳥放聲歌唱。
顧問說這首歌“妙不可言”。他站在客廳,哀歎歌中所唱的奴隸們的處境。巴西朋友們對他說過,黑人受到良好的對待。不過,文明總是文明!奴隸制度是個污點!但是,他非常相信皇帝……
“難得的有遠見的君子……”他畢恭畢敬地補充一句。
他走過去拿起帽子,彎腰告別,誠懇地說好久以來沒有度過這麼完滿的上午。對他來說,什麼也比不上高雅的交談和優美的音樂……
“你在哪兒下榻,布裡托先生閣下?”
看在上帝份上,切勿操心!他住在中央酒店。
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他履行其義務——他鄭重宣布——一定要履行!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這一點露依莎夫人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如果需要什麼,比如要了解什麼情況、在官場介紹一下,想得到允許參觀什麼公共機構,請相信,我隨時為你效勞。”
他久久拉著巴濟裡奧的手:
“上費列吉亞爾大街3號3樓就是敞人寒捨。”
他再次躬身向露依莎致意:
“給我們的旅行家寫信的時候。請代我真摯地祝他事業蒸蒸日上,這是閣下的朋友的祝願!”
他身體筆直、表情嚴肅地走出門去。
“這一位起碼還算干淨,”巴濟裡奧嘴角叼著雪茄,嘟囔了一句。
他又坐回鋼琴前,手指在琴鍵上飛快地移動。露依莎走過來:
“巴濟裡奧,唱首什麼歌嗎?”
巴濟裡奧停下來,久久地望著她。
露依莎紅了臉,微微一笑。透過透明的淺色衣裙,隱約看到她柔軟的乳白色胸脯和胳膊;發熱的臉上那雙眼睛裡分明有著愛情的沖動和活力。
巴濟裡奧小聲對她說:
“露依莎,今天是你最幸福的日子。”
他那雙貪婪的眼睛看得她心慌意亂,她又說了一次:
“唱首什麼歌吧。”
她的胸脯激烈地起伏。
“你唱吧。”巴濟裡奧說。
慢慢地,他拉住了她的手。兩只有點潮濕有點顫抖的手握在了一起。
外面的門鈴響了。露依莎猛地把手抽出來。
“有人來了。”她驚魂未定。
大門口有人低聲說話。
巴濟裡奧反感地聳聳肩膀,走過去取帽子。
“你要走?”她驚叫一聲,表情淒然。
“但願一走了事!不能和你單獨呆上一會兒!”
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沒有人,走了。”露依莎說。
兩個人站在客廳中央。
“巴濟裡奧,不要走!”
她那兩只深深的眼睛裡含著甜蜜的乞求。巴濟裡奧把帽子放在鋼琴上,有點緊張地咬著唇髭。
“為什麼想讓我單獨和你在一起?”她說,“有人來怕什麼?”但馬上又後悔說出這些話。
可是,巴濟裡奧猛地一下抱住她的雙肩,接著又抱住她的頭,瘋狂地吻她的前額、眼睛和頭發。
她顫抖著掙脫出來,臉漲得飛紅。
“原諒我吧。”他馬上說,還帶著沖動的激情,“原諒我吧。我沒有想就這樣做了。可是,我一直喜歡你,露依莎!”
他抓住她的兩只手,動作坦然,幾乎像有權這樣做:
“不要這樣,你聽我說。從再次見到你的頭一天起,我就像從前一樣瘋狂地愛著你。可是,我運氣不好,這你清楚,我希望你富有、幸福。我不能把你帶到巴西。親愛的,那等於讓你去死!你想想那是個什麼地方!所以我才寫了那封信,可你知道我多麼難過,流了多少眼淚呀!”
露依莎低著頭,目光茫然,一動不動地聽他說:那聲音強勁、熱切,充滿愛情的氣息,這控制了她,征服了她;巴濟裡奧手上的熾熱深入到她的全身。她癱軟了,覺得仿佛進入了夢鄉。
“說話呀,回答我呀!”他殷切地搖晃著她的雙手,貪婪地尋找她的目光。
“你讓我說什麼呢?”露依莎低聲嘟囔說。
她的聲音抽象,似乎左右為難。
接著,她又慢慢掙脫出來,轉過臉去:
“我們說點別的事吧!”
他伸出胳膊,嗑嗑巴巴地說:
“露依莎!露依莎!”
“不,巴濟裡奧,不!”
她拉長的聲音裡帶著傷心,帶著溫情的纏綿。
他一刻也不猶豫,把她摟住。
露依莎一下子僵硬了,雙眼緊閉,嘴唇煞白——巴濟裡奧把手放到她的前額上,讓她的頭往後仰;接著就慢慢地吻她的眼皮、臉,最後深深地吻起她的嘴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了,膝蓋慢慢彎曲了。
但是,她突然挺直身體’扭過臉,帶著憤怒的羞澀焦急地喊:
“放開我!放開我!”
一種極度緊張產生的力量使她掙脫出來,把巴濟裡奧推開,張開手掌擦了擦前額,理了理頭發。
“哎呀,我的上帝!太可怕了!”她低聲說,“離開我!太可怕了!”
巴濟裡奧咬著牙朝前走過去,但露依莎一面往後退一面說:
“你走吧。你想干什麼?走吧!你在這裡干什麼?離開我!”
巴濟裡奧的語調突然鎮定下來,低聲下氣地讓她不要激動。他不明白,為什麼要生氣?吻一下有什麼關系?他並沒有要求更多。她想到哪裡去了?他喜歡她,當然,感情非常純潔。
“我向你發誓!”他拍著胸脯說。
他讓她坐到沙發上,然後坐在她身邊,非常清醒地對她說起來。只要看到眼前的情況就不會生氣。這像是兄妹之間的情誼嘛!只此而已。
她忘情地聽著。
他說,當然,熾熱的情感苦苦折磨著他,但他有能力,能夠控制自己。他只是想來看看她,這是一種理想的感情——他一邊說一邊貪婪地盯著她。
他翻過她的手,伏下身子深深吻了吻她的手掌。她顫抖了一下,立刻站起來:
“不行!你走吧!”
“好,再見。”
他站起身,動作顯得無可奈何,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氣,慢慢彈了彈帽子上的緞帶。
“好,再見。”他又傷心地說了一遍。
“再見。”
這時候,巴濟裡奧非常溫柔地問:
“還生氣嗎?”
“不!”
“你聽我說。”他嘟囔著湊過去。
露依莎把腳一跺:
“你這個人怎麼回事!離開我!明天。再見。你走吧!明天!”
“明天!”他聲音很低。
說完,快步走了出去。
露依莎回到臥室,心煩意亂。在鏡子前面經過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如此漂亮!她不聲不響地走了幾步。
儒莉安娜正在收拾衣櫥上一個大抽屜裡的內衣。
“剛才誰接門鈴來著?”露依莎問。
“是塞巴斯蒂昂先生,他不想進來,說還會來。”
確實,他說了“還會來”。但是,這些天來,每次都遇到她“有個客人”,他開始有點不好意思了!
頭一天,儒莉安娜告訴他“跟一個人在一起!是個年輕小伙子,昨天也來過”,他著實吃了一驚!——會是誰呢?這家人的朋友他全都認識……是政府的某位職員還是某位礦山主?也許是阿隆索的兒子,肯定與若熱的生意有關……
後來,星期天的下午,給她帶來了古諾寫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樂譜,她早就想聽。但儒莉安娜從陽台上對他說,“跟費裡西達德夫人乘馬車出去了”,他慢慢捋著胡子,看看腋下夾著的厚厚的樂譜本,很是尷尬。她們到哪裡去了?他想起來了,費裡西達德太太喜歡唐-馬利亞劇院!不管怎樣吧,有可能。他到了唐-馬利亞劇院。
劇院幾乎空著,氣氛沉悶;個別包廂裡有不像樣子的一家人分排而坐,頭上都戴著黑得過分的假發,默默不語地享受他們星期天的夜晚;在場內,一排排空凳子上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一個個老態龍鍾,表情木然,氣喘吁吁地聽著,不時用綢子手帕擦擦脖子上的汗水;他們大多是勞動者,臉上呈麥黃色,油光珵亮,都瞪著黑黑的眼睛望著舞台。燈光昏黃,不時有人打個哈欠。舞台上,一個戴勳章的老頭子正在對一個瘦小的女人嘮叨個沒完,那聲音像是不涼不熱的帶油脂的水在流動。
塞巴斯蒂昂走出劇場。她們會到哪裡去呢?第二天上午他才知道。當時,他正在風車街上往下走,迎面走上來他的鄰居內圖。此人打把陽傘,彎腰駝背,長著花白胡須的嘴角上叼著香煙,突然攔住他:
“喂,我的朋友塞巴斯蒂昂,你聽我說。昨天晚上我在帕塞約看見露依莎跟一個我認識的小伙子在一起。可是,我在哪兒認識那家伙的?那家伙是誰呢?”
塞巴斯蒂昂聳了聳肩膀。
“那小伙子個子很高,挺英俊,有點外國人風度。我認識他。前些天見他到她家裡去了。你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
“我認識那家伙。讓我想想,看能不能想起來……”他摸了摸前額,“我認識那家伙!他是裡斯本人。肯定是裡斯本人!”
他轉著陽傘沉默了一會兒:
“哦,塞巴斯蒂昂,有什麼新鮮事嗎?”
他也一無所知。
“我也一樣!”
他一連打了幾個哈欠:
“伙計,這事有點蹊蹺!”
那天下午4點鍾,塞巴斯蒂昂又到露依莎家去了。跟“那個人在一起”!他非常擔心。肯定與若熱的生意有關,因為他知道,露依莎的每句話、每個感覺和整個生活無不是為了這個家,無不是為了讓若熱更幸福。可是,看來事情非常重要——需要一次次拜訪、見面,需要多次交往。他們有著什麼重要的利益,而他卻蒙在鼓裡!他覺得這其中有點忘恩負義,似乎他們之間的友誼並非像他想的那樣深厚。
若安娜姨媽覺得他這些天悶悶不樂。
第二天他才知道那人是巴濟裡奧表兄,即巴濟裡奧-德-布裡托。他心中莫名其妙的煩惱消失了,而一種明顯的擔心又使他惴惴不安。
塞巴斯蒂昂並沒有見過巴濟裡奧,但對他年輕時候的所做所為有所了解。當然,巴濟裡奧沒有什麼特殊的丑聞,也沒有什麼臭名遠揚的羅曼史,只不過是個愛吃喝玩樂的花花公子。所以當時裡斯本一幫輕浮之輩干的一次次傳統的惡作劇中都有他一份:和阿連特茹省的財主打牌一直打到凌晨;在一個斗牛的下午把一輛馬車砸了個稀巴爛;跟一個叫盧拉的老太婆和一伙風流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吃夜宵;與幾個在薩爾瓦特拉或者亞良德拉區倍受歡迎的不三不四的女人交往;參加法都酒館的鰭魚和科拉雷斯葡萄酒晚會;沒完沒了地彈吉他;朝一個驚呆了的警察臉上狠狠揍了幾拳;還有往狂歡節花車上扔臭雞蛋。除了盧拉那一伙和卡門那一群之外,真正在他那段歷史中出現的女人就是大腿肌肉像田徑運動員一樣發達的德國舞女比斯特莉和年輕的亞爾文伯爵夫人。這位伯爵夫人瘋瘋顛顛,是位了不起的騎手,用皮鞭把丈夫狠狠抽了一頓之後跟他脫離了關系,並且喜歡女扮男裝,親自趕著馬車在羅西奧廣場和達牛多之間飛奔。但是,這些事足以使塞巴斯蒂昂認為他是個“浪蕩公子”和“墮落者”。聽說他為了躲避債主們糾纏去了巴西,在巴拉圭靠投機偶然發了財。即使在巴西巴伊亞州受窘的時候他也不肯干活,所以塞巴斯蒂昂認為發財是他惡習的發展。而現在,這個人每天都來看小露依莎,一呆就是幾小時,還跟她去帕塞約……
這是為什麼?……顯然,為了引誘她!
他心緒煩亂,正彎著腰沿街道往下走,聽見有人叫,語氣謙恭,但嗓子裡似乎卡著痰吐不出來: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
“你好哇,若奧!”
保拉往石子路上吐了一口黑痰,把手叉在長長的麻紗外衣前擺下面,語氣莊重地說: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工程師先生家裡有人生病了?”
塞巴斯蒂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沒有呀。怎麼啦?”
保拉清清嗓子,又吐了口痰:
“因為我看見有個人天天去那裡,以為是醫生。”
接著又咳了幾聲:
“這些年輕人呀,都有毛病!”
塞巴斯蒂昂紅了臉。
“沒什麼事。”他說,“是露依莎夫人的表兄。”
“啊!”保拉說,“我說呢……塞巴斯蒂昂先生,請原諒。”
說完,他畢恭畢敬地躬身告辭。
“已經有流言蜚語了!”塞巴斯蒂昂一邊走一邊想。
回到家裡,仍然悶悶不樂。
他住在街道盡頭一座有後院的古舊建築裡,這是他自己的房屋。
他獨自一人,有為數不多的債券,塞沙爾區那邊有片土地,還有阿爾馬達那個花園——就是玫瑰園,兩個女傭都已經在他家多年。廚娘維森西婭是聖多美的黑人,母親在世的時候就在這裡干活。若安娜姨媽是他的管家,伺候他已經有35年之久,至今仍然稱呼他“孩子”;她年事已高,糊裡糊塗的像個兒童,但一直像位老祖母一樣受到尊敬。她是波爾圖人,就像她常說的那樣,“波阿爾圖人”,因為她不肯改變米尼奧省的鄉音。塞巴斯蒂昂的朋友們稱她為喜劇老太太。她又矮又胖,臉上總是帶著善良的笑容。頭發白得像麻桿一樣,用一個古老的玳瑁梳子綰到頭頂;她無時不圍著那條寬寬的布,布的兩頭在胸前打個結,整天拖著碎步在家裡轉悠,手中的鑰匙串叮當作響,嘴裡嘟嘟囔囔說著成語,不時打開一個圓盒聞聞鼻煙,盒蓋上雕著波爾圖的吊橋,只是雕工蹩腳罷了。
整個家氣氛呆板、甜蜜:客廳總是關著門,寬寬的長椅和安樂椅都透著唐-若澤一世時代的矜持,紅色的帷慢已經退了色,使人想起一個衰敗的宮廷當年的豪華;餐廳的牆上掛著幾幅拿破倫頭幾次戰斗的油畫,在各幅畫上的突出位置都有一匹白馬,一個瞟騎兵正揮舞著馬刀朝白馬拼命飛馳。塞巴斯蒂昂睡在一張圓腿黑木舊床上,一天安安穩穩睡7個小時,從不作夢;在一間陰暗的小屋裡,一個帶黃色金屬鎖的櫃子上多年來一直放著家裡的保護神——聖徒塞巴斯蒂昂,在若安娜姨媽精心照料的油燈照耀下,聖徒塞巴斯蒂昂被捆綁在樹干上,身上插滿了箭,聽著牆皮裡老鼠時有時無的響動。
屋與人同。塞巴斯蒂昂老氣橫秋,沉默寡言而且生性靦腆。早在讀拉丁文的時候,同學們就叫他“膽小鬼”,往他身上貼尾巴,肆無忌憚地偷吃他的零食。塞巴斯蒂昂壯得像個體操健將,卻如同犧牲者一樣忍氣吞聲。
在中學的頭幾次考試中,他總是不及格。他很聰明,但是,老師的提問,老師眼鏡的反光,還有那塊大黑板,都使他手足無措,呆若木雞,臉漲得通紅,目光茫然,不停地抓膝蓋。
他母親來自農村,曾是位面包師,為自己的債券、後院和家具感到非常自豪。她總是穿綢緞衣服,手上戴幾個戒指,常常這樣說:
“豈有此理!必須吃,必須喝!為什麼讓孩子為學習受罪呢?算了!算了!”
塞巴斯蒂昂對音樂感興趣。他母親聽了若熱母親的勸告——她們是鄰居和密友——為他請了個鋼琴教師。她梳妝打扮,穿上紅色天鵝絨衣裙,戴上手飾,觀看兒子上課。頭幾堂課之後,這位戴圓眼鏡、長了一張貓頭鷹臉的老教師亞基勒斯-本斯特就興奮異常,帶著濃重的鼻音叫道:
“我親愛的夫人!這孩子是個天才!是個天才!一定能成為一個羅西尼!必須催促他,催促他。”
然而,這正是她不願意做的事。還要催促他。可憐的孩子!所以塞巴斯蒂昂沒有成為羅西尼。不過老本特斯仍然習慣地說:
“一定能成為一個羅西尼!一定能成為一個羅西尼!”
只是他不再高聲喊叫,而是小聲嘟囔,不時像頭煩躁的獅子一樣張開大嘴打著哈欠。
那時候,若熱和塞巴斯蒂昂兩個小伙子已經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了。若熱活潑,有創造性,總是占先。在後院玩耍,模仿馬車的時候,塞巴斯蒂昂是馬;玩打仗游戲,他又是失敗者。塞巴斯蒂昂常常充當馱重物的角色,讓若熱騎在背上。在吃零食的時候,他吃面包,讓若熱吃光水果。兩個人長大了,童年的友誼未變,從來不曾翻過臉,這友誼在兩個人的生活中都極為重要。
若熱的母親死後,他們曾想到一起生活,住在塞巴斯蒂昂家裡,他家比較寬敞,還有後院;若熱想買匹馬;可是,後來他在帕塞約認識了露依莎,兩個月以後,他幾乎每天都在馬達萊納街度過。
於是,“塞巴斯蒂昂和若熱合股公司”——正如他們笑著說的——如意算盤像紙牌搭起的城堡一樣落了空。塞巴斯蒂昂為此著實難過了一陣。
後來,若熱帶給露依莎的玫瑰花都是他提供的,並且把刺兒全都剪掉,用白紙精心包好。是他安排了新婚夫婦的“窩”,催促裝修工人,買床上用品的時候與商店討價還價,監視工人們鋪地毯,與中間人會面,甚至幫助辦理結婚手續。
到了晚上,他像個熱心的代理人一樣累得精疲力盡,但還不得不面帶笑容,在臥室裡陪著熱戀中的若熱;看著他只穿著襯衫在屋裡踱來踱去,聽著他一邊攥著煙斗一邊口若懸河地抒發幸福的感情。
若熱結婚以後,塞巴斯蒂昂更感到孤單。他到波特爾去看望一個叔叔,那位目光呆滯的老人在那裡正以嫁接果園裡的果樹和反復閱讀埃烏裡科的小說度過余生。一個月以後回到裡斯本,若熱興致勃勃地對他說:
“你知道嗎,嗯?現在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在這兒生活。”
但是,他一直沒有能做到讓塞巴斯蒂昂親密無間地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塞巴斯蒂昂總是怯生生地敲門;見了露依莎滿臉通紅;完全是學生時代那個“膽小鬼”再現了。著熱想方設法讓他不拘禮儀地叉起腿,當著露依莎的面抽煙斗,不要再隨時從椅子上欠起身子說什麼“先生閣下”,“先生閣下”。
要不是強拉硬拽,他絕不肯來吃頓晚飯。如果若熱不在,他來看望的時間很短,並且往往沉默不語。他自慚形穢,生怕惹人家討厭。
那天下午,他走進餐廳,若安娜姨媽走過來打聽小露依莎的情況。
老太太非常喜歡她,稱她是“小天使”,“百合花”。
“見到她了嗎?她怎麼樣?”
塞巴斯蒂昂紅了臉。他不想像頭一天那樣說:“她家裡有人,我沒有進去。”只好低下頭,撫摸著他那條叫“特拉讓諾”的髭毛狗的耳朵:
“她很好,若安娜姨媽,很好。怎麼能不好呢?很好!”
這時候,露依莎收到了若熱的一封信。信是從波特爾發出的,他在信中抱怨天氣炎熱,旅館太差,還講了塞巴斯蒂昂那位古怪的親戚的許多故事——說非常想念她,一千次地親吻她……
她沒有料到會有信來,這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紙使她又看到了活生生的若熱,看到了他的樣子,看到了他的目光,感到了他的溫情,使她產生了一種近乎痛苦的感覺。想到接受巴濟裡奧親吻時那種懦弱的昏沉,她感到羞恥,臉上火辣辣的。任憑他擁抱,這太可怕了!在沙發上,他說了些什麼呀!他的目光又是那樣貪婪!……她記起了一切——他的態度,他雙手的溫暖,他顫抖的聲音……她機械地想著,漸漸沉醉到回憶之中,信馬由韁,昏昏沉沉地享受著回憶帶來的快感。她目光淫蕩了,雙臂酥軟了。可是,對若熱的思念又湧上心頭,橡皮鞭在抽打她。她猛地站起身,魂不守捨地在臥室踱來踱去,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場……
“啊!不能這樣!可怕,太可怕了!”她大聲自言自語,“必須一刀兩斷!”
她決心不再接待巴濟裡奧,給他寫封信,請他不要再來,請他離開!她仔細考慮著用詞,應當寫得干巴、冷淡,不稱呼“我親愛的表兄”,只簡單地寫“巴濟裡奧表兄”。
他接到信會怎樣做呢?可憐蟲一定會痛哭一場!她想象著他獨自一人呆在旅館裡那副臉色蒼白、可憐巴巴的樣子。於是,順著感覺的斜坡往下滑,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那令人折服的聲音,他那使人心慌意亂的堅定目光,而這些回憶留在腦際遲遲不肯離開,使她產生幸福的感覺,仿佛是用手下意識地撫摸一只珍禽光滑的羽毛。她煩躁地把頭一甩,似乎頭腦中的想象是不請自來的昆蟲夾子一樣的前腿:她設法只想若熱,但荒唐的念頭剛剛被趕走又重新出現,重新夾住她,噬咬她。她認為自己命運不濟,又不知道想干什麼,頭腦極度混亂,想去找若熱,想去問問萊奧波爾迪娜,還想遠走高飛,隨便流落到什麼地方。上帝,她是多麼不幸!——從她生性懶惰的心靈深處湧出一股怒火,她憎恨若熱,憎恨巴濟裡奧,憎恨情感,憎恨義務,憎恨讓她心神不定、痛苦不堪的一切!神聖的上帝,但願這怒火不要把她燒干。
吃過晚飯,她在客廳的窗前又把若熱的信看了一遍,開始盡量回憶他的一切迷人之處,回憶他的肉體,回憶他的品質,並且竭力搜尋應當愛他、尊敬他的榮譽和感情方面的理由。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不在家裡,到外省去了!要是他在身邊該有多好!可是,他走得那麼遠,又逗留那麼長時間!然而,若熱確實不在又使她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盡管她並不情願;可以隨心所欲地希望和滿足好奇心的念頭像一股無拘無束的狂風,使她胸中充滿了舒暢和歡快。
可是,說到底,僅僅自由自在對她有什麼用處?突然,她現在能做到、能感受和能占有的一切現象,一幅光芒四射的前景出現在她眼前:那種事像一扇忽開忽閉的門,使人能在一瞬間模糊地看見某種捉摸不定而又神奇的東西在跳動,在閃光。——啊,她瘋了,真的瘋了!
天黑下來。她又走到客廳,打開窗戶:夜色濃重,天氣炎熱,看樣子要有閃電雷鳴。她呼吸不暢,望望天空,熱切地希望發生件事情,至於什麼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
像往常一樣,下邊面包店的小伙子又彈起法都曲;那陳腐的曲調現在卻帶著熱烈的溫情和惆悵的呻吟鑽進了她的靈魂。
她懶洋洋地把頭靠在手上。千萬條思緒像燃在紙上的火一樣蔓延開來,在她腦海中飛馳;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弗朗索亞夫人打發人送來的新帽子,想起了辛特拉的天氣,想起了在黑洞洞的樹枝下度過的炎熱而甜蜜的夜晚……
她關上窗戶,伸伸懶腰,坐到雙人沙發上,回到臥室,一動不動地想著若熱,打算給他寫封信,讓他回來。可是,這沉思默想像一塊幕布一樣,很快被撕開了,幕布後面立刻出現了一個耀眼的畫面:巴濟裡奧表兄。
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穿洋過海,使他的皮膚更加紅潤;離別的憂傷使他早生白發。他是為了她才忍受痛苦的!——他是這麼說的。歸根結底,這有什麼不好?他信誓旦旦地說過,這愛情是純潔無暇的,出自心靈深處。可憐的小伙子從巴黎來到這裡僅僅為了看看她,一個星期, 15天。難道非要對他說:“你不要再來,你走吧……”
“什麼時候夫人要喝茶……”儒莉安娜站在臥室門口說。
露依莎像從夢中驚醒,長歎了一聲。不喝茶,等一會兒把燈拿來。
10點鍾了。儒莉安娜到廚房去喝茶。爐火漸漸熄滅,油燈的光亮把銅鍋映成紅色。
“若安娜太太,今天出了事。”儒莉安娜坐下來,“她恍恍惚惚,不停地歎氣!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若安娜坐在另一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兩個拳頭頂著腮幫,困得睜不開眼了。
“儒莉安娜太太,你真是的,遇上什麼事都往壞處想。”她說。
“是啊,若安娜太太,人應當傻一點!”
她沒有再說下去,聞了聞白糖;這是她不稱心的原因之一;她喜歡精糖——這糖又粗雜質又多,使茶水有一股螞蟻味,她又生氣了。
“這糖比上月的還糟糕!對一個可憐蟲來說,一切都湊合了!”這句話是帶著濃重的鼻音,顯得痛苦不堪。
停了一會兒,她又重復說:
“若安娜太太,人應當傻一點!”
廚娘懶洋洋地說;
“每個人都了解自己……”
“上帝了解大家……”儒莉安娜歎了口氣。
兩個女人誰也不再說話。
露依莎在下面按鈴了。
“她又要我們干什麼?這個人有心事!”
她下了樓,不一會兒拿著灌水器回來了,一副氣惱的樣子:
“還要水!你看這怪毛病,深更半夜泡在水裡!真是什麼怪事都讓我遇上了……”
她走過去灌水。聽著水龍頭在洋鐵皮底上發出的聲響,她說:
“她讓你明天午飯做點煎泥腸,要那種威的,還說放點辣椒!”
她帶著明顯的嘲笑說:
“什麼怪事都讓我遇上了,要辣的!”
半夜時分,家裡的燈都熄滅了,沒有一絲聲響。外面,天更黑了,亮起一道閃電,接著滾過一聲干雷。
露依莎睜開昏睡的眼睛。外面已經下起雨來,大雨點嘩嘩作響。雷聲在遠處滾動。她聽了一會兒雨水打在石頭地上的響聲。臥室裡又問又熱,她清醒過來,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盯著外邊路燈照進來的模糊的光亮,聽著時鍾嘀嘀嗒嗒的走動聲,接著伸了伸懶腰。這時候一個念頭,一個影像漸漸在她頭腦中形成,並且越來越完整,越來越清晰,幾乎能看得見。她在床上翻過身來,伸出胳膊,抱住枕頭,把干巴的嘴唇往前探了探——為的是親吻間有幾根白絲的黑頭發。
塞巴斯蒂昂一夜沒有睡好。6點鍾醒來,穿著拖鞋到後院去了。餐廳的一扇玻璃門外是個小平台,小得只能放下3把油漆鐵椅子和幾盆石竹花;從這裡往下走,4層石頭台階下面便是後院。那是一片花園式的菜地,種得滿滿當當,有苗圃,總是澆足水的菜蔬,牆腳下是玫瑰花,葡萄架下有口水井和一個貯水池,當然還有樹木;最後邊是一棵菩提樹掩映下的另一小塊地,有低矮的欄桿與下面一條寂靜的街道相隔,前邊,後院的圍牆刷得雪白。好一個清靜的所在,充滿田園氣息。很多次,塞巴斯蒂昂清晨起來到那裡去吸一支香煙。
這個上午天氣非常好,空氣細膩透明,圓圓的天空顯得很高,藍得像某些古舊瓷器的顏色,間或有幾朵棉絮似的白雲,白得像牛奶一樣,樹葉綠得如同剛剛洗過,池塘的水清澈見底,時而幾只小鳥輕聲叫著在頭頂掠過。
塞巴斯蒂昂伏在欄桿上,面對街道,聽見有節有奏、緩慢的手杖點地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沉寂。原來是若熱的鄰居、患腸胃病的庫尼亞-羅沙多。只見他穿件松子色的外衣,嚴嚴實實圍條圍巾,彎腰駝背,花白胡子老長。
“鄰居,怎麼步行呢?”塞巴斯蒂昂說。
對方停下來,慢慢抬起頭:
“噢,原來是塞巴斯蒂昂!”他說話帶著哭腔,“伙計,喝完牛奶要消消食呀!”
“步行?”
“開始的時候騎小毛驢出去轉轉,可後來人們告訴我步行對我身體有好處……”
他聳聳肩膀,表示並不相信而又無可奈何。
“現在怎麼樣?”塞巴斯蒂昂身子朝街道上探了探,關切地問道。
庫尼亞慘白的嘴唇上露出淒涼的笑容:
“一天天完蛋了!”
塞巴斯蒂昂尷尬地干咳了一聲,找不到什麼話安慰他。
可是,病人雙手拄著手杖,無神的目光中突然冒出興致的光輝:
“喂,塞巴斯蒂昂,我看見一個高個小伙子天天到若熱家去,他是巴濟裡奧-德-布裡托,對吧?是若熱妻子的表兄?若奧-德-布裡托的兒子?”
“是,是他。為什麼?”
庫尼亞滿意地“啊”了一聲。
“我說對了!”他大聲說,“我說對了!那個固執的女人沒有說對!她說不是……”
於是,他解釋了一番,但磕磕巴巴,有氣無力:
“我的臥室臨著街,我幾乎每天站在窗戶前頭散心……總是看見那個帶外國樣子的小伙子走進去……每天都去!‘那是巴濟裡奧-德-布裡托!’我說。可我那老伴說不是,硬說不是……‘胡說什麼,你這老頭子!’我幾乎可以肯定……我怎能不認識他!……他差一點跟露依莎結了婚。哼,這事我再清楚不過了……原來他住在馬達萊納大街!……”
塞巴斯蒂昂慢騰騰地說:
“是,是布裡托……”
“我說對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望著地下,隨後又用原來那病態的語調說:
“好啦,我該慢慢回家了。”
他又歎了口氣,瞪大了眼睛:
“塞巴斯蒂昂,要是讓我有你的體格該多好!”
他舉起戴著黑色開司米手套的手說了聲再見,就彎著腰沿著圍牆走了,一只手捂著寬大的松子色外衣下的肚子。
塞巴斯蒂昂憂心忡忡。人們都開始注意這件事。哼!當然這樣!一個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天天乘車前來,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鄰居們都相互了解,並且都不安好心!……
下午,他早早出了門,想去找露依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感到非常難為情,仿佛怕見她變了或者表情異樣……他正打著陽傘、一步一猶豫地沿著大街慢慢往上走,一輛四輪馬車飛馳而過,停在了露依莎門前。
從車裡跳下一個人,扔掉雪茄煙,進了門。此人個子很高,唇髭上翹,胸前插著一朵花。塞巴斯蒂昂想,大概他就是巴濟裡奧表兄了。車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雙腿交叉,開始卷煙。
聽到馬車響聲,保拉立刻出現在門口,頭戴深色無簷帽,兩手插在口袋裡,斜著眼朝那邊張望。對面的煤鋪老板娘腆著因懷孕而變了形的肚子出來了,她骯髒不堪,閃著油光的臉上露出大驚小怪的表情;博士的女傭慌忙打開玻璃窗。這時候,保拉快步穿過在陽光下亮得刺眼的街道,走進煙草店;不一會兒,煙草店老板娘那張寡婦臉出現在門前;人們交頭接耳,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露依莎的陽台和馬車上。接著,保拉又拖著室內拖鞋去跟煤店老板娘竊竊私語,惹得她高聲大笑,笑得那臃腫的乳房不停地顫動;最後,保拉站到自家門前的唐-若奧六世畫像和兩把舊皮椅中間,興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在寂靜的街道上,突然響起鋼琴練習曲《聖母頌》。
塞巴斯蒂昂經過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朝露依莎窗口望了望。
“塞巴斯蒂昂先生,天氣好熱呀!”保拉把身子一躬,“坐在屋裡涼快涼快那才叫享受呢!”
客廳的門半掩著,光線半明半暗,氣氛溫馨,露依莎和巴濟裡奧非常平靜,非常幸福。露依莎穿著白色室內長袍,清新悅目,身上散發出蒸衣草的香味。
“我就這樣出來了。”她說,“不跟你講什麼客氣了。”
可是,這樣她才更漂亮!希望她永遠這樣!——巴濟裡奧興奮異常,口氣激動,仿佛這身晨裝預示著她將一絲不掛。
他非常鎮定,話語中佯裝出親戚的口吻,沒有用熱烈的詞句或者表現出欲望的手勢讓她不安;只是說天氣太熱,提到一出前一天看的西班牙話劇,還說起遇到的幾位老朋友,只說了聲作夢夢見她了。
什麼夢?他們兩人在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國度,大概是意大利吧,廣場上有那麼多雕像;大理石水池裡泉水淙淙;弗羅倫薩式的花盆裡鮮花怒放;開屏的孔雀站在雕琢精巧的圍欄上;她在方石地上慢慢走著,藍色天鵝絨長裙的後擺拖在地上。他還說,那地方像德米多芙王子所住城市的多納托廣場——因為常常提起與名人的親密交往,也從不忘記讓一次次旅行的光榮熠熠生輝。
她呢?作夢了嗎?
露依莎紅了臉。——沒有。她非常害怕打雷。他呢,聽見雷聲了嗎?
“打雷的時候,我正在格雷米奧吃夜宵。”
“你習慣於吃夜宵。”
他苦笑了一下。“吃夜宵!莫非在格雷米奧啃硬梆梆的牛排、喝毒藥似的科拉雷斯葡萄酒也能叫夜宵?”
他死死盯著她:
“都是為了你!你這個知恩不報的人!”
為了她?
“那麼,為了誰呢?我為什麼來裡斯本?為什麼離開巴黎?”
“為了你自己的生意……”
他非常嚴厲地看著她。
“謝謝你。”說完,鞠了個90度的大躬。
接著在客廳裡大步踱起來,嘴裡用力吐著雪茄的煙。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坐到她身邊。——不,這太不公正了。是為了她現在才在裡斯本的。僅僅為了她!
他聲音溫柔下來,問她是不是真的還有這麼一點點愛……——他比劃著指甲說。
兩個人都笑了。
“也許有這麼一點。”
露依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他仔細看了看她的指甲,贊歎指甲漂亮,建議她用科科特斯指甲油,能使指甲像打磨過一樣亮;慢慢地又把她的手拉過去,吻了吻指尖,嘬了嘬小手指,說非常甜;然後怯生生地把她散下來的幾根頭發理好——這時候又說,想求她一件事!
他用乞求的目光望著她。
“什麼事?”
“跟我到郊外去,郊外漂亮極了!”
她沒有回答,輕輕彈了彈衣服上的折皺。
“非常簡單。”他補充說,“在隨便哪個地方你找到我,當然要離這裡很遠。我在那裡乘馬車等你,你跳進車裡,就叫車夫上路!”
露依莎猶豫不決。
“你不要說不願意吧。”
“可是,到哪兒去呢?”
“隨你的便。到弓箭宮、洛雷斯或者格盧斯。答應我吧。”
他口氣非常急迫,險些向她下跪了。
“這有什麼關系?只不過是兩個朋友、一對兄妹散散步。”
“不行!這不行!”
巴濟裡奧生氣了,說她是“傻子”,站起身來要走。露依莎走過去奪下他手裡的帽子,但態度非常溫和,幾乎已經就范。
“也許行吧,看看再說。”
“答應我!”他堅持說,“像個乖姑娘的樣子!”
“好吧,明天再說,明天再商量。”
可是,到了第二天,巴濟裡奧巧妙地既不提散步,也不說郊外,不再表白他的愛情,不再表達什麼願望。看上去他非常高興,非常輕桃;他給露依莎帶來了貝羅特的小說《如火的女人》。他坐到鋼琴前,給她唱音樂咖啡館裡非常逗人樂的歌曲,模仿女歌手們瘋瘋顛顛、酸溜溜的沙啞聲音,惹得她忍俊不禁。
後來又大談特談巴黎,給她講現代愛情故事、笑話,高雅的激情。這一切之中的主角都是公爵夫人、公主,講得娓娓動聽、精彩感人,有時候還活靈活現。他說到的女人當中——他靠在沙發背上說——每個都是“高貴的女人,當然,她有自己的情夫……〞
這樣,通奸成了上流社會的義務,而貞潔呢,在他嘴裡成了心胸狹隘的缺點或者小市民行為中庸俗的顧忌……
出門的時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打算走了,你知道嗎?”
她臉色變得有些發白,問道:
“為什麼?”
巴濟裡奧若無其事地說:
“我在這裡有什麼可干?……”
他望著地毯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好像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再見,我親愛的……”
說完就走了。
這天下午,露依莎走進餐廳的時候兩眼通紅。
第二天,倒是她說起了郊外,抱怨裡斯本連續不斷的炎熱,而且天氣干燥。辛特拉那裡大概美極了!
“是你不願意去的。”他接過話茬,“我們本來可以開心地玩玩。”
可是,她害怕,怕人家看見……
“看見什麼?在封閉的馬車裡他們能看見什麼?簾子都放下來能看見什麼?”
可是,還不如果在屋裡呢,在車裡像在小盒子裡一樣憋悶!
不會的!到一個小莊園去。可以到阿雷格裡亞斯區去,他的一個朋友在那裡有座小莊園,朋友現在在倫敦,那裡只幾個管理人員。在奧裡瓦依斯山腳下,非常漂亮!道路兩旁月桂樹成行,綠蔭如蓋。可以帶上冰塊、香檳酒……
“去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紅了臉。也許去,星期天再說。
巴濟裡奧放開她的手,4只眼睛相遇了,濕潤了。她心慌意亂,抽出手,走過去把兩扇玻璃全都打開,客廳一下子亮堂了,似乎要讓這一切完全公之於眾。她坐到鋼琴邊的一把椅子上,害怕陰影,害怕沙發,擔心它們都是同謀。她請巴濟裡奧唱支歌,因為此時此刻她既怕話語又怕沉默!巴濟裡奧唱了古諾作曲的《米雷葉》,唱得委婉動情,讓人不能不為之心潮洶湧。那熾熱的音符像雷電之夜的風掠過她的靈魂。巴濟裡奧走後,她像狂飲之後一樣,坐在那裡,渾身癱軟。
最近3天塞巴斯蒂昂一直在阿爾馬達的玫瑰園裡,因為那裡正進行修建,星期一一早才回到家裡。10點鍾左右,他坐在餐廳向後院開的窗前,一面等著吃午飯,一面逗著“洛靈”。——“洛靈”是他的貓,也是了不起的女傭維森西婭的知心朋友,這只貓肥得像位養尊處優的教長,又像專橫的暴君一樣忘恩負義。
上午開始熱起來;後院鋪滿了陽光;葡萄架下,貯水池裡水光粼粼。兩個鳥籠裡,金雀鳥尖聲叫個不停。
若安娜姨媽一直不聲不響地擺午餐桌,這時候拖著她那米尼奧省口音說話了:
“昨天我碰見熱爾特魯德斯了,就是博士家的那個,她嘮嘮叨叨,胡說八道!……”
“若安娜姨媽,她說什麼了?”塞巴斯蒂昂問。
“說有個小伙子天天到小露依莎家裡去。”
塞巴斯蒂昂立刻站起身:
“她還說了什麼,若安娜姨媽?”
老人用胖胖的手把桌布撫平:
“說閒話唄。那是誰呀,不會是誰呀,還說小伙子長得挺標致,每天去。來來去去都乘馬車……星期六呆到天黑了,還在客廳裡唱歌,那嗓子不亞於劇院裡……”
塞巴斯蒂昂急不可耐地打斷了她的話:
“若安娜姨媽,那是她表兄。不然能是誰呢?是剛從巴西回來的表兄。”
若安娜姨媽笑了笑:
“我當時就看出來是她的親戚。人家說那小伙子長得挺標致!穿得也體面得很!”
她慢慢騰騰朝廚房走去;
“我當時就看出來是她的親戚,當時就說了!……”
塞巴斯蒂昂這頓午飯吃得很不安心。確實,鄰居們已經說三道四、評頭品足了!正在制造一場丑聞!他非常吃驚,決定去找朱裡昂商量。
塞巴斯蒂昂正沿著聖羅克街往下走去他家,卻看見他正在樹蔭下往上來,腋下夾著一大摞紙,滿臉汗水,白褲子皺皺巴巴。
“伙計,我正要到你家去呢!”塞巴斯蒂昂馬上說。
朱裡昂覺得對方的聲音激動得不同尋常。
“有事嗎?什麼事?”
“活見鬼的事!”塞巴斯蒂昂低聲慨歎。
兩個人在一家糖果店門前停下來。他們身後的玻璃櫥窗裡擺著一瓶瓶甘芳葡萄酒,瓶上的商標花花綠綠,還有紅色透明的果凍,黃得讓人惡心的雞品甜食,插著白色或玫瑰色紙石竹花的棕黑色蛋糕。奶酪擺放時間已久,癱在葉片上;大塊的——果糕因為炎熱而變了形;堆放在一起的海鮮的皮已經干枯。在櫥窗正中一個顯眼的長盤子裡蜷著一條嚇人的鰻魚,鰻魚的肚子因為已經有卵而碩大,呈難看的草黃色;背上用糖劃上了阿拉伯數字;張著大嘴,粗粗的頭上嵌著兩顆大眼睛,顯得古怪可怖;用花生豆做的牙齒叼著一個柑桔;在這個揚著頭的怪物上方,無數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
“到那邊的咖啡館去吧,”朱裡昂說,“在這街上能把人熱死!”
“近來我心神不寧,”塞巴斯蒂昂一邊走一邊說,“非常擔心。想跟你說說。”
咖啡館裡,深藍色的牆紙和半掩的門減弱了刺眼的光線,顯得寧靜、清涼。
他們坐到最裡面。街對面的外牆剛剛粉刷過,白光閃閃。櫃台上的玻璃瓶也閃閃發光,櫃台後面一個侍者身穿制服,頭發蓬亂,昏昏欲睡,不時困得點點頭。裡面,一只什麼鳥兒尖聲叫著;綠色門簾遮著的一扇門裡面間或傳出打台球的聲響;偶爾聽到街上有馱夫一聲吆喝——有時候,一輛馬車沿街而下,車馬聲壓過這一切聲響。
他們對面,有個看樣子放蕩不羈的家伙正在看報,稀疏的花白頭發貼在變黃了的腦殼上,胡須的顏色好像是被香煙薰過;大概熬夜太多,眼睛又紅又腫。他不時懶洋洋地抬起頭來,朝上地上吐一口黑痰,震得可憐的報紙抖動一下,他呢,接著用不幸的眼光繼續讀報。他們二人走進來要了凍檸檬汁,那家伙朝他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究竟出了什麼事?”朱裡昂馬上問道。
塞巴斯蒂昂朝他那邊湊了湊,低聲說:
“還不是為了我們的朋友?為了‘表兄’。”
接著又補充說:
“你看見過他嗎?嗯?”
朱裡昂立刻想起在露依莎客廳裡所受的污辱,臉紅了。但是,他非常自豪,干巴巴地說:
“見過。”
“怎麼樣?”
“我看像頭蠢驢!”他忍不住大聲說。
“是個放蕩的家伙。”塞巴斯蒂昂厭惡地說,“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我看他像頭蠢驢。”他重復了一遍,“那副模樣,裝腔作勢,目中無人,總是看他那雙襪子,那雙女人穿的可笑的襪子……”
他酸溜溜地一笑;
“我竟毫不遮掩地讓他看我的靴子。就是這雙。”他指了指腳上該上油的短靴,“我為這雙靴子感到光榮,是工作的人穿的……”
在公開場合,他總是炫耀自己的貧窮,而內心卻一直覺得臉上無光。
他慢慢攪動著檸檬汁:
“是個蠢才!”
“你知道他曾是露依莎的戀人嗎?”塞巴斯蒂昂聲音放得很低,仿佛因為透露了如此重要的秘密而膽戰心驚。
看到朱裡昂詫異的目光,他自己作了回答:
“是這樣。誰也不知道。連著熱也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了解的,幾個月以前吧。確實是這樣。他們本來准備結婚了。後來父親破了產,他去了巴西,從那裡寫信來斷了關系。”
朱裡昂笑了,把頭靠在牆上:
“我說塞巴斯蒂昂,這簡直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劇本!你是在講巴爾扎克的小說!這簡直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塞巴斯蒂昂吃驚地看著他。
“豈有此理!沒法跟你正正經經說話。我說的千真萬確!”他激憤地補充了幾句。
“說下去,塞巴斯蒂昂,接著說下去!”
一陣沉默。那個謝頂的家伙現在出正神地望著因為香煙薰、蒼蠅爬而骯髒不堪的屋頂。那只黏乎乎的又短又粗的手愛憐地梳理著稀疏的頭發。台球室裡傳出爭吵聲。
這時候,塞巴斯蒂昂好像下了決心,突然說:
“現在他每天都去,進去了就不出來!”
“你是暗示要出什麼事情嗎?塞巴斯蒂昂!”
接著,他以近乎興高采烈的語氣說:
“表兄趴上去?”
這個詞讓塞巴斯蒂昂很是難堪。
“喂,朱裡昂!”他態度嚴厲,“不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朱裡昂聳了聳肩膀。
“當然要趴上去!”他激動地說,“你還停留在文明時代呢!當然會!她是個未婚姑娘的時候,跟她熱戀;她結了婚,他又想占有她!”
“聲音小些!”塞巴斯蒂昂趕忙說。
侍者正在打盹,禿頭又在喪氣地讀他的報紙。
朱裡昂壓低了聲音:
“塞巴斯蒂昂,事情總是這樣。巴濟裡奧表兄做得對;想尋歡作樂而又不承擔責任。”
他幾乎把嘴湊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邊: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這是免費的呀!免費的!你想象不出這對感情的影響有多大!”
他笑了,樂得神采飛揚,譏諷、揶揄的話脫口而出:
“有個丈夫給她衣服,給她鞋子,給她飯吃,為她熨衣服,病了的時候照顧她,她生氣的時候忍氣吞聲;他承擔一切重負,一切煩惱,所有兒女,一切的一切,這你知道……這樣,表兄什麼也不要做,只須來到這裡,敲敲門,發現她靠著丈夫打扮得整潔、漂亮、饞人,並且……”
他微微一笑,心滿意足地往後一靠,興致盎然地卷起煙來,為有這樁丑聞而喜不自禁。
“太妙了!”他補充說,“所有的表兄都這麼想。巴濟裡奧是表兄,立刻……你是懂得三段推論法的,塞巴斯蒂昂!伙計,你懂得三段推論法。”他大聲說著,一巴掌打在塞巴斯蒂昂的腿上。
“活見鬼!”塞巴斯蒂昂低著頭,自言自語。
但是,他對心中越來越肯定的懷疑感到惱火:
“不過,你設想,一個善良的姑娘……”
“我什麼也不用設想!”朱裡昂打斷了他的話。
“伙計,小聲些!”
“我什麼也不用設想。”朱裡昂小聲重復說,“我肯定他干那種事。只是她……”
他又補充說:
“既然她是個正派姑娘……”
“當然正派!”塞巴斯蒂昂喊了一聲,一拳打在石頭桌子上。
“好了!”朱裡昂拖著長聲說。
禿頂老頭馬上站起來,但是,看到侍者伏在櫃台上打哈欠,那兩個人還在攪檸檬汁,他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朝遠處吐了口痰,扯過報紙,又淒淒楚楚地讀起來。
塞巴斯蒂昂難過地說:
“問題不在她,而在鄰居們。”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台球室的爭吵聲越來越高。
“可是,”朱裡昂仿佛從深深的思考中醒來,“鄰居們?與鄰居有什麼關系?”
“伙計,是啊!他們看見那年輕人進門,乘馬車去,在街上釀成丑聞。人們已經在說三道四了,已經有人向若安娜姨媽嘮叨了。前幾天我遇到內圖,他看出來了。庫尼亞也一樣。下面那個雜貨鋪的家伙,別人說什麼他都相信;那些人的舌頭讓人不寒而栗。幾天以前我從那裡經過,正好表兄從馬車上下來走進去,他們立刻在街上聚集起來,交頭接耳,朝窗戶上使眼色,活見鬼!他天天去。人們知道若熱在阿連特茹省……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事情非常嚴重,非常嚴重!”
“可是,這麼說她是個傻瓜!”
“她發現不了別人的惡意……”
朱裡昂懷疑地聳聳肩膀。
台球室帶簾的門打開了,從裡邊沖出一個大力神式的漢子,他黑胡須、赤紅臉,站在門口,手扶著敞開的門,朝裡邊大叫:
“你走著瞧,遲早有男子漢收拾你!”
台球室裡有個人粗聲粗氣地罵了他一句。
大力神式的漢子把門一摔,像中了風似地喘著氣,怒氣沖沖地穿過咖啡館;一個清瘦的小伙子跟出來,他上身穿件冬天的外衣,下身穿白色褲子,一副受窩囊氣的樣子。
巨人揮著拳頭吼叫:
“我本該把那婊子養的打個鼻青臉腫!”
瘦小伙子點頭哈腰,賠著笑臉說:
“科雷亞先生,打架沒有用處!”
“我太謹慎了。”大力神咆哮著,“因為我想到有妻子兒女,不然我非喝他的血不可!”
他出去了,沙啞的呼喊淹沒在街上的嘈雜聲中。
侍者臉色煞白,在櫃台後面不停地哆嗦。禿頂老頭抬起頭,厭惡地笑笑,又可憐巴巴地看起報紙來。
塞巴斯蒂昂一邊思考一邊說:
“你看提醒她一下好不好?”
朱裡昂聳聳肩膀,噴出一口煙。
“你說話呀!”塞巴斯蒂昂懇求道,“你不跟她去說、嗯?”
“我?”看朱裡昂那副神氣,顯然對這個主意不屑一顧,“我?你瘋了!”
“那麼,你看該怎麼辦?”
塞巴斯蒂昂的口氣焦慮不安。
朱裡昂猶豫了一下:
“想去你就去,告訴她惹起人們注意了……咳,朋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吸起煙來。
對方沉默不語使塞巴斯蒂昂更加心焦,他難過地說:
“伙計,我是來找你出個主意……”
“活見鬼!你讓我怎麼辦?”朱裡昂聲音裡帶著火氣,“這是她的過錯。她的過錯!”他看見了塞巴斯蒂昂的目光,“一個25歲的女人,結婚已經4年,應當知道,在一條小街上,左鄰右捨都瞪大眼睛看著,不該每天接待一個花花公子。既然她那樣做,就是樂意。”
“喂,朱裡昂!”塞巴斯蒂昂非常嚴厲地說。
他控制一下感情,語氣非常激動:
“你說得不對!不對!”
他不再說話,看樣子很是傷心。
朱裡昂站起來: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我怎麼想就怎麼說,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吧。”
他招來侍者。
“讓我來。”塞巴斯蒂昂趕緊付了錢。
兩個人正要走,禿頂老人扔掉報紙,竄到門口,把門打開,躬身施禮,把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遞給塞巴斯蒂昂。
塞巴斯蒂昂嚇了一跳,機械地高聲念道:
“簽字人為前國家職員,現在饑寒交迫……”
“當年我是尊貴的薩爾達尼亞公爵的密友!”禿頭用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呻吟道。
塞巴斯蒂昂紅了臉,問候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把兩個5托斯籐的硬幣放到他手裡。
那人深深鞠了一躬,用沙啞的聲音鄭重其事地說:
“伯爵先生閣下,鄙人千恩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