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阿馬羅剛讀完他的信件,便馬上派人捎口信叫迪奧妮西亞趕快來一趟。但是女管家已到菜市場去了,直到他作完彌撒回來,吃好早飯,她才來。
阿馬羅想立即確切地知道,那事兒在什麼時候來到。
「你是說生孩子吧?還有十五到二十天。怎麼,有什麼新的消息嗎?」
是的;於是,教區神父把手邊的一封信信任地念給她聽了一下。
信是大教堂神父從維埃拉寫來的,信中說,胡安內拉太太已經洗了三十次海水浴,現在想回來了!「我,」他在信中還寫道:「幾乎每個禮拜都少洗三到四次海水浴,為的是把時間盡量延長,因為胡安內拉太太知道,不洗夠五十次海水浴,我是不會離開維埃拉的。我已經洗了四十次啦,所以你可以明白目前的情況是怎麼樣了。另外,這裡的確已經變得很冷了。許多人已經走了。請回信告訴我你那邊的情況現在到哪一步了。」在信後的附言中他又寫道:「孩子的命運你考慮過了嗎?」
「還有二十天左右,」迪奧妮西亞重複了一遍。
阿馬羅立即給大教堂神父寫了一封信,讓迪奧妮西亞拿去寄掉。信中寫道:「不出二十天,一切都會準備停當。務請想盡一切辦法,不要讓她母親回來!告訴她,就說她女兒之所以一直未寫信,也一直沒去看她,是因為令姐一直在生病。」
他翹起二郎腿,說道:「喂,迪奧妮西亞,正像咱們的大教堂神父所說的,你看孩子的命運怎麼樣啊?」
女管家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我還以為這事兒你教區神父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呢。我還以為你在一個離這兒很遠的地方找人把孩子帶大呢。」
「當然,當然,」教區神父不耐煩地插進來說。「如果孩子生下來是活的,我們一定得把他送給某個人,而且這個人一定要住得離這兒比較遠才行,這都是明擺著的。但是,我想知道,誰是未來的乳母?這就是我想讓你去替我安排的。現在是該辦這件事兒的時候了。」
迪奧妮西亞顯出很為難的樣子。她從來就不喜歡為人物色鞏母。她倒是知道有個很合適的人,身體健壯,奶水很足,一個很可靠的人;但倒霉的是,她剛剛生了病,住進了醫院。她還知道另外一個人,而且剛剛跟她打過一些交道。她叫若安娜-卡爾雷拉。但是這人不合適,因為她就住在裡科薩附近的波亞埃斯。
「沒什麼不合適!」教區神父大聲說道。「她住在裡科薩附近沒有關係。等那姑娘好一些,她和唐娜-若塞帕就會回到鎮上來。那時候,裡科薩就跟她們毫無關係了。」
但是迪奧妮西亞還在慢慢地搔著下巴考慮。她還知道另一個人。這人住在巴羅薩,離這兒相當遠。她在自己家裡帶孩子,這是她的職業……但是她不想談論她。
「這女人身體不好,生病?」
迪奧妮西亞走近教區神父,對著他的耳朵悄聲說道:「啊,我親愛的年輕人,我不喜歡說別人的壞話。不過,人們已經證實,她是一個『天使的織布工』!」
「一個什麼?」
「一個『天使的織布工』。」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意思?」教區神父問道。
迪奧妮西亞結結巴巴地作了一番解釋。原來有些女人專在家裡接受嬰兒來餵養。但這些嬰兒毫無例外地都一個個死掉了……其中有個大名鼎鼎的,原先做過織布工,而這些嬰兒又都進了天國——於是這個名字就傳開來了。
「這麼說孩子總是死掉了?」
「一點不錯。
教區神父一邊捲著香煙,一邊在房間裡慢步走來走去。
「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我,迪奧妮西亞。那些女人把孩子殺死了嗎?」
這時,那位出色的女管家宣稱,她不喜歡說任何人的壞話!她不是那種愛管閒事的人。她不知道在別人家裡發生的事情。只是所有的孩子都死掉了……
「但是誰會想到要把孩子交給這樣一個女人呢?」
迪奧妮西亞因為可憐他的無知而笑了。「把孩子送到那兒去的人多著呢,先生,有幾十個呢!」
一陣短暫的沉默。教區神父低著頭,繼續不停地在臉盆和窗子中間來回地走著。
「如果孩子們都死了,這對那女人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呢!」他突然問道:「她不就失去了他們的養育費了嗎?」
「好處就在於她先預收了一年的錢,教區神父先生,這錢估計是每月十個銀幣,或者是一個金幣,這要看具體情況而定。」
教區神父此刻正靠在窗子邊上,他慢慢地敲打著窗子玻璃。
「但是當局做了些什麼呢,迪奧妮西亞?」
好心的迪奧妮西亞沒有作聲,只是聳了聳肩膀。
教區神父這時坐了下來,打了個呵欠,伸直了腿說:「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看現在只好送到那個住在裡科薩附近的女人若安娜-卡爾雷拉那兒去了。這事兒我來安排。」
接下來迪奧妮西亞便談起她替他買好的小孩衣服,她在木匠家裡看到的一隻非常便宜的舊搖籃。正當她要離開去寄信時,教區神父突然站了起來,嘲笑著說:「啊,迪奧妮西亞,關於『天使的織布工』一事,我看都是你自己捏造的吧?」
這下可觸怒了迪奧妮西亞:教區神父先生知道得很清楚,她並不是那種編造謊言的女人。她認識那位「天使的織布工」已有八年之久,幾乎每個禮拜都在鎮上碰到她,跟她講話。上個禮拜六她還看到她從格雷戈的酒菜館裡走出來呢。教區神父先生可曾到巴羅薩去過?
她等他回答過後,又繼續說道:「這麼說,你知道巴羅薩了。鎮口那兒有一堵倒坍的牆,再過去就是一條下坡馬路。馬路盡頭是一條小河和一日水井,水井滿滿的都流出來了。前面孤零零的是一座有門廊的小房子。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叫卡爾洛塔。我這只是向你表明我說的都是真話,我的朋友!」
教區神父整個上午都呆在家裡考慮。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把香煙屁股丟得滿地板都是。現在他終於面臨那個致命的問題了:處置他的孩子;而在這之前,這問題還只是一件遙遠的事情。
把孩子交給一個他所不認識的村婦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孩子的媽媽自然會經常想去看看他,那做乳母的可能就會跟鄰居們說三道四。那孩子就會慢慢地被人們稱作是「教區神父的兒子」。某位妒忌他或覬覦他教區神父地位的教士可能會在代理主教先生面前告發他。到那時候,這就會成為一樁醜聞,他就會受到訓斥和詢問。即便不被摘除神權1,他也也可能會被發送到遙遠的山區去,像可憐的布裡托一樣,跟牧羊人生活在一起……啊,如果孩子生下來是死的該多好!這個解決辦法又自然又一勞永逸!而且對孩子來說也省得遭罪!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他能有什麼樣的前途呢?他將是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私生子,一個教士的兒子。他和孩子的媽媽都不富有。孩子將在苦難中長大,沒有一個像樣的家,撿畜糞作肥料,眼睛發炎潰爛,無人照管。他缺這少那,在這個煩惱的人世間將要經歷各種人間的苦難:白天沒有麵包充飢,寒冷的夜裡沒有毯子裹身,有點錢便下酒館酗酒鬧事,最後是關進監獄了事。活著時睡一床草荐,死後睡乞丐的墓穴。如果他一生下來就死掉,他就可以成為一名小天使,由天主把他接進天堂。
1摘除神權:天主教會給予神職人員的一種處分。受罰者被停止教會職務,在未獲寬赦前不能施行聖事、行使職權和領受職祿。
他繼續在房間裡沮喪地走來走去。「天使的織布工」,這名字的確很貼切。人們用人奶把孩子餵養大,只是為了讓他們將來受苦流淚,這話說得一點不假。所以最好還是扭斷他的脖子,把他直接送到天堂去。瞧瞧他自己吧!他這三十年都是過的一種什麼生活呀!先是在那個喋喋不休的話匣子達萊格羅斯候爵夫人家中度過了他的淒涼的童年;後來是在埃斯特雷拉他那位無知無識,胖得像一團豬油似的叔父家裡;然後便是神學院中的隱居生活,費朗地方的連綿不斷的雪,最後到了萊裡亞,又遇到這麼多的煩惱和麻煩事兒。如果一生下來,就對著他的腦殼猛擊幾下,他現在早就成了一個有兩隻白翼的天使,在天國中唱歌了。
可是進行哲學探討畢竟於事無補:他必須去波亞埃斯找那位乳母若安娜-卡爾雷拉談談。
他出了門,沿著馬路慢慢走著。走到橋堍口,他突然想到去巴羅薩見見那位「天使的織布工」。這純粹是出於好奇。他並不想去跟她交談,只想去仔細看看那所房子,看看那個女人的面孔,看看那個地方的各種邪惡的方面。另外,作為教區神父,作為一名教會的權威人士,他也應該去調查一下這個馬路邊的犯罪場所。這顯然是一門有利可圖,而且不受懲罰的生意。他可以向代理主教大人或者民政長官的秘書告發此事。他還有時間,這時才四點鐘。在這個安謐、陽光明媚的下午,騎馬一定是很愉快的。他不再猶豫,逕直來到「十字架客棧」租了一匹馬。不一會兒,他已經揚鞭驅馬,向巴羅薩公路疾馳而去了。
當他來到迪奧妮西亞所說的那條下坡馬路時,他下了馬,牽著韁繩一路走去。這是一個可愛的下午;一隻大鳥在高高的天上從容悠閒地劃著半圓在飛翔。
最後他來到那口井水充溢的井邊,只見旁邊有兩株高大的栗樹,鳥兒仍在樹上囀鳴啁啾。在他前面的一塊平地上便是那座孤孤單單的有門廊的房子:落日的餘輝照射在唯一的一扇窗子上,給它抹上了一層燦爛的金光;一縷淡淡的炊煙從煙囪中升入清澈平靜的天空。
四週一片恬靜,令人心曠神怡。長滿矮松樹的黑黝黝的山上,巴羅薩小教堂的白牆鮮艷明亮,特別醒目。
阿馬羅開始想像『天使的織布工」的外貌。也不知是為什麼,他想像她一定很高,大而黃的臉上閃動著兩隻丑巫婆的眼睛。
他把馬拴在房前的鉤環上,從開著的房門望進去。廚房是泥地,爐床又大又寬,廚房通往石板鋪地的院子,院子裡放著一捆捆青草,兩頭大母豬正在用鼻子往草裡拱。白色的瓷器在食具櫃裡閃閃發光。壁爐邊上掛著幾隻大銅盤子,金光閃閃,很有氣派。在一隻櫥門半開的老式小櫥裡,可以看到一堆堆的白色亞麻織物。房子裡又乾淨又整齊,彷彿隨時都在歡迎客人來訪。
阿馬羅大聲拍了拍手。一隻鴿子在牆上掛著的籠子裡面驚嚇得咕咕直叫,一邊扑打著翅膀。於是他又大聲喊道:「卡爾洛塔太太!」
很快便有一個女人從院子裡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隻篩子。阿馬羅大吃一驚,原來這女人容貌很秀麗,年齡在四十上下,豐滿的胸部,寬寬的肩膀,潔白的頸脖,兩隻大耳環從耳朵上垂下來,一對黑黑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阿梅麗亞的眼睛,在它們不忽閃時,則像胡安內拉太太那雙比較沉靜的眼睛。
驚愕之下,他不禁喃喃說道:「我想我是弄錯了吧。卡爾洛塔太太是住在這兒嗎?」
他並沒有弄錯,她就是卡爾洛塔。但他心想那個可怕的「天使的織布工」一定藏在房子裡的某個角落裡,於是便問道:「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嗎?」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看他,說道:「不,先生。我跟我丈夫一起住在這兒。」
正在這時候,那丈夫從院子裡走了進來。他看上去面目可惜,簡直是個侏儒,腦袋縮在肩膀裡,上面裹著一塊頭巾。一張黃臉就像油膩發亮的蠟一樣,下巴上長滿了亂七八糟捲曲的黑鬍子,高高的前額下面沒有眉毛,只有兩隻佈滿血絲的紅眼睛,由於失眠和酗酒而顯得疲倦無神。
「先生,如果有什麼事情我們可以為你效勞,請吩咐好了,」他一邊說,一邊緊貼在他老婆的裙子旁邊。
阿馬羅走進廚房,輕聲講了一個他煞費苦心編造出來的故事。他說他的一個親屬不久就要分娩了。做丈夫的不能親自來找他們談話,因為他在生病。他希望能有個女人跟他們一起住在家裡領孩子,他們說……
「不,別人家裡我們是不去的。要送到我們家裡來,」侏儒說。他仍然緊貼在他老婆的裙子旁邊,一邊用他那對可怕的佈滿血絲的眼睛斜視著教士。
「啊,這麼說別人給我講的情況不對了。對不起,他們需要的是有個人住到他們家裡去。」
他走出門,慢吞吞地朝他的馬走去;接著他停了下來,一邊扣上外套的鈕扣,一邊問道:「不過你們是否在自己家裡領養孩子呢?」
「那要看商定的條件怎麼樣,」跟在他後面的侏儒說。
阿馬羅裝好靴刺,拉了拉馬鐙,磨磨蹭蹭的好像還沒決定似的。他繞著馬轉了一圈,然後轉過身來問道:「一定要他們把孩子送到這兒來嗎?」
侏懦轉過身去,跟站在廚房門口的妻子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說道:「我們可以去把他接來。」
阿馬羅拍拍馬的脖子,頭也沒抬地說道:「但是如果是在夜裡,又是這麼冷的天氣,孩子要凍死的吧。」
這時夫妻倆異口同聲地肯定說,只要裹得好好的,孩子是不會凍著的,而且他們會非常當心。
阿馬羅用力刺了一下馬,喊了聲再見,沿著低窪的公路騎馬小跑而去了。
阿梅麗亞現在開始深感驚恐起來。她日夜只想著日益臨近的分娩時刻。現在她的痛苦大大超過了最初的幾個月:她有過幾次頭暈目眩,而嘴裡有股臭味更似乎敗壞了她所有的食物的滋味;戈韋阿醫生在觀察這些症狀時,都是帶著一種不滿意的神情,嚴肅地皺著眉頭。另外,在晚上,她還受到惡夢的干擾。現在她的惡夢並不是宗教方面的幻覺:這些幻覺在她所有的宗教恐懼得到平息之後馬上就停止了。現在她雖然還沒有被宣佈為聖徒,但她對天主已不太感到害怕。她的恐懼是其他方面的:在夢中她的分娩成了某種可怕的東西:有時候生下來的是一個醜陋的怪物,一半像女人,一半像山羊;有時候生下來的是條毒蛇,像一根長長的緞帶,捲成一圈一圈的,一直盤到天花板上;她每次醒來都惶惶不安、緊張異常,匍伏在床上,爬也爬不起來。
但是,儘管感到恐懼,她還是希望能把孩子生下來。一想到她母親說不定哪一天就出現在裡科薩,她便嚇得渾身發抖。她母親已經給她寫過信,抱怨大教堂神父讓她在維埃拉呆的時間太長了;她還講到那邊的惡劣天氣,講到海邊上現在人已走光,變得冷清了。唐娜-瑪麗亞已經回去了;對阿梅麗亞說來幸運的是,胡安內拉太太回去時是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因此,據戈韋阿醫生傳來的消息說,她發了支氣管炎,倒在床上已經幾個禮拜了。利巴尼尼奧曾到裡科薩來過,但阿梅麗亞假裝發了週期性偏頭痛,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他沒有見到她就失望地走了。
「如果再拖上幾個禮拜,整個事情就要被發現了,」她哀聲地對阿馬羅說。
「耐心一點,孩子,這種事兒是不能硬來的。」
「啊,你害得我好苦呀!」她哭泣著說,「你害得我好苦呀!」
他一聲不響,任她抱怨;他現在對她非常溫存,非常體貼。他幾乎每天上午都來看她,但卻避開下午,因為他不願意碰到費朗院長。
關於乳母的事兒,他讓她放心,說他已經跟迪奧妮西亞推薦的那個住在裡科薩的女人談過了。他把那個女人講得像橡樹一樣健壯,奶水很多,牙齒像象牙一樣白。
「但她住得那麼遠,我很難常去那兒看我的孩子,」阿梅麗亞呻吟著說。
她生平第一次那麼急切地想做母親。她因為不能親自做好孩子的衣服而感到失望。她希望給兒子——因為她相信這孩子肯定是個男的!———取名叫卡洛斯。她已經想像他長大成人,做了一名騎兵軍官。一想到孩子爬行的模樣,她便感到一陣激動……
「啊,如果不是為了怕丟臉,我真想自己把他養大啊!」
「他到了那邊會長得很好,」阿馬羅說。
但是使她每天感到痛苦,每天流淚的是想到她的孩子將沒有一個合法的身份。
一天,她對院長談起聖母馬利亞親自啟示給她的一個美妙計劃:這就是馬上跟著昂-埃杜瓦多結婚——但他首先必須簽署一份文件,正式收養她的卡利尼奧斯1!為了讓她的小天使獲得一個合法的身份,她甚至願意嫁給一個普通的工人。她緊緊握住院長的雙手,發瘋似地苦苦哀求著。她懇求他說服若昂-埃杜瓦多答應做卡利尼奧斯的父親!她幾乎要跪在院長大人——她的朋友和保護人的腳下了。
1卡利尼奧斯:卡洛斯的愛稱。
「啊,我親愛的小姐,別激動,別激動。這也是我的真誠願望。我們一定這樣安排,但要等到以後才行,」好心的院長說,對方這樣激動使得他手足無措了。
幾天以後,她又發了躁狂症:一天上午,她突然發現,她不能背棄阿馬羅,因為他是她的卡利尼奧斯的父親。她在談到她對教區神父應盡的妻子般的義務時,說得情真意切,連七十歲的老院長也臉紅了。
院長對阿馬羅來看她的事兒一無所知,他帶著責備的口氣說道:
「我親愛的小姐,你這是在說什麼呀?你在說些什麼呀?你有點忘乎所以了……真丟臉!我還以為你已經跟那段癡情一刀兩斷了呢。」
「可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呀,院長先生,」她說,一邊很嚴肅地看著他。
整整一個禮拜,她都用嬌憨的癡情纏著阿馬羅,每隔半小時就要提醒他一次,說他是她的卡利尼奧斯的爸爸,這使他感到很厭煩。
「這我知道,這我知道,我的姑娘,」最後他不耐煩地說。「謝謝你,不過我並不需要誇耀這種榮譽。」
聽到這話她哭了,在沙發上把身子蜷作一團。要使她安靜下來必須撫摸著哄她很長一段時間才行。她讓他搬個小凳子來坐在她身邊;她讓他像個玩偶似的呆在那兒,凝視著他,輕輕地搔著他剃光的頭頂心;她希望他將來給卡利尼奧斯照張小相片,兩個人都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如果她死了,他一定要帶卡利尼奧斯到她墳上去,讓他跪下,把小手交叉在一起,讓他為媽媽祈禱。然後她又把他拉到她旁邊枕頭上,拍著他的臉說:「願天主保佑我和我可憐的小娃娃吧!」
「別響,有人來了!」阿馬羅生氣地說。
啊,裡科薩的那些上午!他認為這些上午是一種不公平的補贖。一進那座房子,他就得先去看望老太太,聽她抱怨。然後就是跟阿梅麗亞呆上那麼一個鐘頭,任她用一陣陣的歇斯底里發作來折磨自己——她攤手攤腳地躺在沙發上,肚子大大的,渾身上下像只桶,面孔臃腫,兩眼凸出。
一天上午,阿梅麗亞患肌肉痙攣,他攙著她的手臂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拖著腳步走。她穿著原先那件晨衣著上去身軀龐大。突然他們奔向窗口,因為他們聽到一匹馬得得地沿著公路小跑而來;但阿馬羅很快地往回一縮,只留下阿梅麗亞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向外注視著。公路上過去的是若昂-埃杜瓦多。他身穿白色外套,頭戴一頂高帽,風度翩翩地騎在一匹栗色母馬上;旁邊是他的兩個小學生,一個騎匹小馬,另一個騎頭驢子;後面跟著一個穿制服的僕人,腳上套著有巨大靴刺的高統皮靴,跟他們保持著一段表示禮貌和尊敬的距離。他的號衣對他來說太大了,兩邊鼓鼓囊囊的,打成一些奇形怪狀的褶層;帽子上有一個鮮紅的玫瑰花結。她站在那兒,這番豪華的景象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她目送著他們,直到那位穿號衣的男僕的背影轉過房角消失不見為止。她一句話沒說,只走回來坐在沙發上。阿馬羅一邊在房間裡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帶著嘲笑的口吻說:「這個白癡,居然有個穿號衣的僕人做跟班!」
她面孔漲得通紅,但並沒有回答。阿馬羅厭惡地離開房間,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去找唐娜-若塞帕講述這支無聊的隊伍,辱罵那位莊園繼承人去了。
「一個被開除了教籍的人帶著一個穿號衣的僕人!」虔誠的老太太雙手抱著頭大聲說道。「多丟臉啊,教區神父先生。對現在的貴族來說真是太丟臉了!」
從那天以後,如果教區神父上午不來看她,阿梅麗亞不再哭泣了。她現在只焦急地等待著下午費朗院長的來訪。等他一來,她便一把抓住他,讓他坐在沙發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然後她便像一隻小鳥慢慢把捕獲物包圍起來一樣,用迂迴戰術慢慢把話題引到那個關鍵的問題上去——他見過若昂-埃杜瓦多了嗎?
她想知道埃杜瓦多說了些什麼,他是否談到她,是否看到她站在窗口。她纏住院長問個沒完沒了,關於莊園繼承人家裡的房子啦,客廳裡的傢俱擺設啦,一共有多少僕人、多少匹馬啦,穿號衣的僕人是否在餐桌旁伺候啦,問題可真不少。
好心的院長見她忘了教區神父,滿腦子只有若昂-埃杜瓦多,很是高興,於是便耐心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他現在確信自己能夠促成這門親事;她完全不提到阿馬羅,有一次院長問她教區神父是否還到裡科薩來時,她回答說:「是的,他每天上午來看望教母。我不露面,因為我現在這個樣子很不像樣。」
凡是她不倒在床上的時間,她都呆在窗口,腰部以上弄得很乾淨、很整齊——從公路上只能看到她身體的這些部位——而腰部以下則邋遢得很,衣服皺得不像樣子。她在等候若昂-埃杜瓦多、他的兩個學生和僕人;她不時可以高興地看到他們騎著馬走過。那些馬就像經過嚴格的訓練一樣,步子非常整齊,富有節奏感;特別是看到若昂-埃杜瓦多騎在他那匹價值千金的栗色母馬上她更是高興。當他經過裡科薩時,他總是讓母馬一溜小跑,他平舉著馬鞭,兩腿呈馬裡阿爾瓦式1,這是莊園繼承人教給他的。但最使她著迷的卻是那位穿號衣的男僕:她鼻子貼緊窗玻璃,兩眼貪婪地盯著他看,直到那位腰彎腿抖、外套衣領一直垂到後頸部的可憐的老人轉過公路的拐彎處不見了為止。
1馬裡阿爾瓦侯爵是十八世紀的一個貴族,他騎馬的姿勢是兩腿完全伸直,身體牢牢地坐在馬鞍上。
騎著他的栗色母馬跟莊園繼承人的兩個兒子一起出遊,對若昂-埃杜瓦多來說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啊!他每次總從鎮上穿過:馬蹄踏在石板地上的響聲每每使他的心興奮得直跳。他從藥鋪老闆娘安帕羅的面前走過,從他原先的辦事處門前走過,只見努內斯從擺在自邊的辦公桌上抬起頭來朝外看他;他走過拱廊,走過司法處,見處長先生正在陽台上把雙筒望遠鏡對準了特萊斯的家;他唯一感到失望的是,他和他的栗色母馬以及莊園繼承人的兒子和僕人沒法騎馬走過戈丁尼奧博士的書房,因為他的書房在房子的後面。
一天下午兩點鐘左右,他得意洋洋地騎馬出遊以後,正從巴羅薩回來。走過井邊,他調轉馬頭踏上了大路。這時,他突然看到阿馬羅神父騎著一匹難看的老馬從馬車路上走下來。若昂-埃杜瓦多立即撥轉馬頭向馬車路馳去。馬車路非常狹窄,儘管兩個人都擦著路邊的樹籬走,但當他們擦身而過時,膝蓋還是碰到了對方。當時,若昂-埃杜瓦多高高地騎在他那匹價值五十個金幣的名貴的母馬上,威風凜凜地急速揮著手中的鞭子,一邊用蔑視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阿馬羅神父,只見他凶狠地用踢馬刺驅趕著他那匹跑不快的老馬向前奔去。到了公路頭上,若昂-埃杜瓦多停下馬,在馬鞍子上轉過身來,看到教區神父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下了馬。不多會兒以前,莊園繼承人的兩個兒子經過那所房子時,曾經嘲笑過那個偉儒。
「誰住在那兒?」若昂-埃杜瓦多問那個僕人。
「一個叫卡爾洛塔的人。是些壞人,若昂先生!」
路過裡科薩的時候,若昂-埃杜瓦多像以往一樣,讓馬放慢了步子。但是這次他並沒有看到窗子裡面那張包著紅頭巾的蒼白的臉。窗簾兒放下了一半;在大門口,停放著戈韋阿醫生的輕便雙輪馬車,車軛卸在塵土中。
這一天終於到了。那天早晨,裡科薩農場上的一個男孩從阿梅麗亞那裡帶來一封幾乎讓人看不懂的短信給阿馬羅,上面寫道:「迪奧妮西亞馬上來,那東西要來了!」她還讓他去叫戈韋阿醫生。阿馬羅親自把消息通知了迪奧妮西亞。
幾天以前,他已經告訴她,唐娜-若塞帕親自推薦了一個乳母,他已經跟她聯繫好了,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壯得像一棵栗樹。於是他們很快就商定:當天晚上,阿馬羅將跟那個女人等候在小果園的門口,迪奧妮西亞要把小孩子包好帶給他。
「今晚九點鐘,迪奧妮西亞。不要讓我們久等!」阿馬羅急切地說,一邊注視著她忙忙碌碌地準備著離開。
然後他回到家中,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獨自一人面對著他的難題,他覺得這難題就像一樣具體的東西在盯著他,詢問他:他要拿那孩子怎麼辦?他還來得及趕到波亞埃斯去跟另一位乳母,也就是迪奧妮西亞認識的那位善良的乳母把事情談妥;他也可以雇一匹母馬去巴羅薩找卡爾洛塔把事情安排好……但對於面前這兩條道路他卻遲疑不決,拿不定主意。他想在腦子裡把這件事理清楚,把它作為一個神學問題加以討論,權衡其正反兩方面的理由,但他的腦子並沒有出現兩種論點,而是在他的眼前擺出了兩幅圖畫:一幅是孩子在波亞埃斯生活長大,一幅是孩子被卡爾洛塔在巴羅薩公路邊的一個角落裡活活勒死。
正當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苦惱萬分的時候,樓梯頂口傳來了利巴厄尼奧的尖聲叫嚷:「喂,親愛的朋友教區神父,開開門。我知道你在家裡!」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讓利巴尼尼奧進來,跟他握手,讓他坐在椅子上。幸好利巴尼尼奧還有急事在身。他只是路過這兒,順便進來問一聲他的朋友,裡科薩的那兩位聖徒可有什麼消息。
「她們很好,很好,」阿馬羅說,一邊強作笑顏,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
「我一直沒能到那兒去,因為我太忙了!我已被徵召入伍去當兵了。你別笑,我的朋友,我要在那邊做大量好事。我要在士兵們中間,對他們講述耶穌基督的苦難。」
「我看你要把整個一團人變成教徒了,」阿馬羅說,一邊緊張不安地把桌子上的報紙推開,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墜入陷阱的野獸一樣。
「如果我沒有做到,教區神父先生,倒不是因為我沒去試過。瞧,這是幾件無袖法衣,我要去拿給一位中土。這些法衣都是薩爾達尼亞神父祈神賜福過的,它們都帶有天主的恩寵。昨天我把同樣的幾件無袖法衣送給一位一等兵,一個非常好的小伙子,一個很可愛的小伙子。我親自把這些法衣塞進了他的汗衫裡面——一個非常好的小伙子!」
「你應該把這些東西都交給這個團的上校,」阿馬羅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窗子,他急躁得透不過氣來了。
「天哪,那個異教徒!如果我把東西都交給他,他就會讓整個一團人都變成異教徒。好了,再見吧,朋友。你面色發黃呢,老弟!你需要吃服瀉藥,我知道臉色發黃是怎麼回事。」
他轉身朝外走去,但剛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喂,告訴我,朋友,你聽到什麼風聲沒有?」
「什麼風聲?」
「是薩爾達尼亞神父告訴我的。他說我們的代理主教說了(這都是薩爾達尼亞的原話),顯然有人在散佈流言蜚語,惡意中傷我們教區內的某位教士。但他並沒有講那位教士是誰,也沒有講是什麼性質的流言蜚語。薩爾達尼亞曾想探探他的口氣,但是代理主教說他只是收到一份含糊其詞的控告,裡面沒提名字。你看會是誰呢?」
「啊,這都是薩爾達尼亞的無稽之談。」
「啊,朋友,願天主保佑這只是謠言。如果是真的,那我們的敵人不就高興了嗎?你去裡科薩的時候,請代我向兩位虔誠的女士問好。」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梯,趕到營部去傳佈天主的恩寵去了。
阿馬羅可嚇壞了。這一定是指他。他迷戀上阿梅麗亞的事情已經轉彎抹角地傳到代理主教的耳朵裡去了。如果那個孩子現在生下來,在高鎮幾英里外的地方撫養長大,那就會成為他有罪的另一個活的證據!利巴尼尼奧在這兩年中僅僅拜訪過他兩次,而他竟然給他帶來了這樣驚人的消息,而且不早不晚,恰好是在他跟自己的良心進行鬥爭的時刻,這在他看來真是不同尋常,甚至是不可思議的。這真好像是天主借了利巴尼尼奧這個怪模怪樣的人之口來低聲警告他:「不能讓那個孩子活下去——他會使你身敗名裂!你已經受到懷疑了!」
這無疑是天主出於憐憫之心,不希望再有一個私生於、一個不幸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因此,他要來認領他的天使。
他不再猶豫了。他來到「十字架客棧」的馬廄裡,在那兒雇了一匹母馬,騎著來到卡爾洛塔家裡。
四點鐘的時候他離開了那裡。
回到家裡以後,他把帽子往床上一甩,渾身感到輕鬆。事情總算了結了!他已經跟卡爾洛塔和那個侏儒談妥,並且預付了一年的費用;現在他只需等著夜晚來臨了……
但在他孤寂的房間裡,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覺卻紛紛向他襲來:他彷彿看到卡爾洛塔在勒著孩子的脖子,一直勒得他滿臉漲成了紫紅色;他彷彿看到後來警察來了,命令把孩子的屍體挖出來,然後是行政機關的多明戈斯把一本簿子捆在膝蓋上,把這一罪行記述下來,最後是他穿著黑色長袍,戴著鐐銬,跟那個林儒一起被送往聖弗朗西斯科監獄。他很想騎上一匹馬,再回到巴羅薩去取消那一番安排。但是,惰性拖住了他。他想,反正沒有什麼東西強迫他一定要把孩子交給卡爾洛塔。他完全可以把他裹得好好的,抱到若安娜-卡爾雷拉,那個住在波亞埃斯的善良女人那兒去。
為了擺脫這些折磨著他的想法,他去看望了已經從病床上起來的納塔裡奧。他一進門,納塔裡奧就從他深深的扶手椅裡大聲喊了起來:「你看到他了嗎,阿馬羅?那個有僕人跟在後面的白癡!」
自從若昂-埃杜瓦多開始騎著菜色母馬,跟莊園繼承人的兩個兒子在鎮上遊逛以來,納塔裡奧一直急得要發瘋,因為他想到自己被困在椅子裡,沒法去繼續跟他的敵人作戰,沒法略施小計把他趕出莊園繼承人的家,沒法去剝奪他的栗色母馬和僕人。
「不過只要天主還讓我站起來走路,我就要跟他鬥下去……」
「這種人不要去理他算了,納塔裡奧,」阿馬羅說。
「不去理他!我現在正好有個絕妙的主意!我要去向莊園繼承人證明,若昂-埃杜瓦多是個宗教狂熱分子!你覺得這主意怎麼樣,我的朋友阿馬羅?我有文件證明這一點。」
是的,他覺得這倒是對付那傢伙的一個好辦法。光憑他那副從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打量體面人的傲慢勁兒,那傢伙就該受懲罰。阿馬羅臉漲紅了,他想到那天下午在巴羅薩的馬車路上跟他相遇的情景仍感到很氣憤。
「這很清楚!」納塔裡奧大聲說道。「我們為什麼要做教士呢?就是要提高謙卑的人的地位,把那些趾高氣揚的人從他們的寶座上拉下來。」
離開納塔裡奧,阿馬羅又去看望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她的病情也在日漸好轉。她對他講述了自己的支氣管炎的情況,並歷數了自己最近的罪孽,其中最惡劣的是,在恢復期間,為了使自己稍微消遣一下,她把病床移到了窗b附近,住在前面的木匠曾盯了她幾眼,由於魔鬼的作祟,她沒法把自己從窗口拖開,心中還起了邪念……
「你沒有在聽我講啊,教區神父先生。」
「怎麼會呢,我親愛的女士!」
他急忙安慰她,打消了她的顧慮。拯救這位老太太的癡呆的靈魂給他帶來的好處超過了全教區其他所有的人給他的好處。
當他回到家裡時,天已經黑了。埃斯科拉斯蒂卡抱怨他回來得太晚,晚飯全都燒焦了。但阿馬羅只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口米飯,而且是站著就吞了下去,一邊望著窗外,擔心著,夜晚無情地到來了。
當他走進客廳去看路燈是否已經點亮時,副主教來了。他是來講定於第二天上午九點為古埃德斯的兒子舉行洗禮的事兒的。
「要不要我拿盞燈來?」女僕一聽到有客人來,便在裡面喊道。
「不要!」阿馬羅馬上喊了一聲。
他害怕副主教看到自己氣得發青的面色,又怕他在這兒一呆就是一個晚上。
「他們說,前天的《民族報》上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副主教一本正經地說。
「噢!」阿馬羅說。
他又像往常一樣在臉盆和窗子之間踱起步來,不時停下來敲敲窗玻璃;這時路燈已經點亮了。
房間裡不點燈,阿馬羅又像只籠子裡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走來走去,看到這光景,副主教被觸怒了。他站了起來,帶著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說:「也許是我妨礙了你吧。」
「沒有!」
副主教感到滿意,重又坐了下來,把傘夾在兩腿中間。
「現在天黑得越來越早了,」他說。
「是的……」
到最後,阿馬羅絕望了,便說他頭痛得厲害,要去躺下休息了;他的客人提醒他別忘了為他朋友古埃德斯的孩子施洗禮的事,說完便走了。
阿馬羅馬上動身去裡科薩。幸好夜色深沉,天氣溫暖,不過看上去要下雨了。他現在只希望孩子生下來就是死的!這想法使他的心怦怦直跳。這是完全可能的。胡安內拉太太年輕的時候,就有過兩個死胎;而阿梅麗亞最近一個時期來的極度興奮一定對她的身孕有所影響。如果她也死了呢?這個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念頭突然使他對那個美麗的姑娘充滿了憐憫和柔情,她是那樣地愛他,而且此刻正為了他在經受肉體上的劇痛,痛得失聲直叫。然而,如果母親和嬰兒都死掉的話,他的罪孽及其惡果就將永遠被埋在黑暗的深淵之中……他就又會成為像他來到萊裡亞以前那樣一個心緒平靜的人,終日忙於自己的教職,過著一種罪惡已被洗刷乾淨,像一頁白紙一樣清白的生活了。
他在路旁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前面停了下來,這是那個將要從他手中把孩子接過去的人等候的地方:他不知道等在那兒的是那個男人呢還是卡爾洛塔;一想到也許是那個兩眼充血、閃著凶光的殊儒等在那兒,他便感到一陣恐懼向他襲來。他對著那座黑——的房子大聲喊道:「喂!」
當他聽到卡爾洛塔清晰的聲音回答「我在這兒」時,他感到如釋重負。
「好的,等在那兒吧,卡爾洛塔太太。」
他感到愉快了一些:他覺得如果讓他的孩子偎依在這個乳汁充足的四十歲的女人的懷裡,他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因為她是那樣乾淨利落,精神飽滿。
於是他來到裡科薩,在它的周圍來回走著。整幢房子裡寂靜無聲。那是一個黑暗的十二月的夜晚,漆黑的夜色一層一層地包圍了那幢房子。沒有一絲燈光從阿梅麗亞的房間裡射出來。沒有一片樹葉在沉重的空氣中沙沙作響。迪奧妮西亞也一直沒有出現。
焦急的等待折磨著他。也許會有人路過這兒看到他站在公路上。他曾想到去和卡爾洛塔一起躲在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裡,但覺得這想法太荒唐。他沿著果園圍牆慢慢走著,當他轉過身來時,突然看到有燈光從陽台的玻璃門裡射出來。
他馬上向綠色的小門跑去,小門很快就打開了;迪奧妮西亞一聲不響地把一包東西塞進他懷裡。
「孩子死了嗎?」他問道。
「死了?活的!一個大胖兒子!」
她慢慢關上門,這對狗聽到響聲,突然叫了起來。
他的孩子一碰到他的胸脯,就像一股強勁的風,把阿馬羅所有的想法都驅散了。什麼!把他的兒子交給那個女人,那個「天使的織布工」,讓她把他丟進陰溝,或者把他帶回家丟進污水池?啊!不,他是他的兒子!
但是他現在該怎麼辦呢?現在再去波亞埃斯找那個乳母商量已經來不及了,——迪奧妮西亞又沒有奶水,——他不可能把他帶回鎮上去。啊!他多麼想砸爛那幢房子的大門,跑到阿梅麗亞的房間裡去,把這個嬰兒放在床上,給他全身裹好,讓他們三個人一起呆在那兒,受著天主的保護!但是不行,他是一名教士!啊,該死的宗教竟這樣沉重地壓在他頭上!
他懷中的那包東西微微嗚咽了一聲。他趕快跑到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裡去,差點撞在卡爾洛塔的身上。卡爾洛塔馬上把孩子抱了過去。
「是的,這就是那個孩子,」他說。「不過你聽著。這可是當真的。情況完全變了,我不想讓他死了。他應該被撫養成人。我們原先商定的情況現在不算數了,一定要把他撫養大!他一定要活下去。你可以在他身上發筆大財。要好好地待他!」
「一定的,一定,」那女人說,她急於要走。
「聽好——這孩子身上的衣服不夠。把我的外套給他裹上。」
「他穿得夠了,先生,他穿得夠了。」
「見你的鬼去吧,他穿得不夠!他是我的兒子!一定要用我的外套把他裹住!我絕不想讓他凍死!」
他把孩子從她手中拉過來,把他抱在自己懷裡,用斗篷把他裹好;那女人早等得不耐煩了,這時一把把孩子奪過去,抱著他急匆匆地沿著公路走了。
阿馬羅一動不動地站在公路中間,目送著那包東西,直到它消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此刻危機已過,他的每一根神經都鬆弛下來,於是他像一個意志薄弱、神經過敏的女人一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聲痛哭起來。
他在那幢房子周圍轉了很長時間。但一切仍然是那樣模糊,一切仍然是寂靜得令人可怕。後來,他心力交瘁地回到了鎮上。他走到家門口時,大教堂的鐘聲正敲十點。
與此同時,在裡科薩那幢房子的餐室裡,戈韋阿醫生勞累了一天以後,正安靜地吃著熱爾特魯德為他燒好的烤雞。費朗院長也在那兒。他坐在餐桌旁邊。他來的時候帶來了做聖事所需要的東西,以防萬一發生危險。但醫生卻很滿意:在八個小時的分娩過程中,阿梅麗亞表現得很有勇氣。分娩進行得很順利,她養了個足以使做父親的感到驕傲的漂亮男孩。
在醫生敘述這些細節的時候,虔誠的費朗院長出於教士的穩重而垂下了眼睛。
「好,」醫生一邊把雞胸骨上的肉切下來一邊說:「現在我已經把這孩子接到這個世界上來了,你們諸位先生(我所謂的諸位先生,指的是教會)就會把他牢牢抓住,在死亡奪去他的生命之前絕不會放開他。另一方面,國家雖不像你們這樣貪婪,卻也不會忘記他:所以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從一生下來直到最後死去,便一直生活在教士和警察之間。」
院長俯身向前,聲音很響地吸了一撮鼻煙,為即將開始的爭論作準備。
醫生平靜地繼續說道:「還沒等那可憐的小東西知道自己是個活人,教會已經把宗教強加在他頭上了……」
院長一半嚴肅一半笑著打斷了他:「啊,醫生,即使只是為了對你的靈魂表示憐憫,我也要提醒你:特蘭托公會議後制訂的《教法大全》第八條規定:凡說在受洗者尚未達到運用理智之年以前即對之施行的洗禮為無效者將被開除教籍。」
「請注意,院長,我,以及跟我抱有同樣想法的其他人,對於特蘭托公會議的那一套甜言蜜語已經習以為常了。」
「那是一次聲譽卓著的會議!」院長大為憤慨,打斷他的話說。
「一次令人崇敬的會議,院長,絕對令人崇敬。特蘭托公會議和法國的國民公會1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兩次會議。」
1指法國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起義後於九月二十一日召開的國民公會。
院長對這種把制訂教義的宗教當局與處死虔誠的國王路易十六的兇手們硬扯在一起的作法露出了極為反感的表情。
但醫生卻繼續說道:「然後,教會便讓這孩子稍許安靜一段時間,讓他生出乳牙,經受腸內寄生蟲的攻擊……」
「說下去,再說下去呀,醫生!」院長兩眼緊閉,一邊耐心地聽著,一邊喃喃說道;這話等於說:「說下去,再說下去,把你的靈魂埋葬在烈火和黑暗之中吧!」
「但是當他剛剛表現出一點理性的跡象,」醫生繼續說道:「當他需要對自己、對宇宙有個大致的概念以便跟動物有所區別時,這時教會就來解釋一切的一切了!這解釋是多麼完整,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孩子,連字母還不認識呢,就已經掌握了一門科學知識,而且比倫敦、柏林和巴黎的科學家們加在一起所掌握的知識還要廣泛、確鑿。那些詭計多端的傢伙毫不遲疑地告訴他:宇宙和行星系是怎樣形成的;人類和動物是怎樣在地球上出現的;不同的人種是怎樣產生的;地質演變是怎樣進行的;不同的語言是怎樣形成的;文字是怎樣發明的……他無所不知:他有一套完整的永遠不變的準則用來指導他的一切行動,作出一切判斷;他甚至對所有的奧秘都瞭如指掌;儘管他像蝙蝠一樣瞎,他卻能看到高天深處、地球內部的一切;他對死後將要發生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彷彿他就在現場一樣。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問題是未曾解決的。當教會把智慧灌輸進這個小傢伙的頭腦中以後,它就送他去讀書了。我想要問的問題是:為什麼?」
院長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請你現在告訴我,院長,你們教會為什麼要送他去讀書呢?世界上的所有科學都包括在《教義問答手冊》之中了;背熟它,這孩子就可以無所不知了。他像天主知道得一樣多……其實,他自己就是天主。」
院長跳了起來。
「你這不是在辯論,」他大聲說道,「你這不是在辯論!這些只不過是從伏爾泰那兒搬來的嘲笑和辱罵!談論這些事情應該帶著更大的敬意才對。」
「為什麼是嘲笑辱罵呢,院長?讓我們以語言的形成為例。語言是怎樣形成的呢?是因為天主對通天塔1感到生氣——」
1《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一章中說:「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但這時,餐室的門開了,迪奧妮西亞走了進來。剛才在阿梅麗亞的房間裡,醫生曾厲聲訓斥過她,所以現在她說起話來還嚇得縮作一團。
「醫生先生,」她一進來,餐室裡便靜了下來,她便在這陣沉默中說道:「阿梅麗亞小姐醒了,她說她要她的孩子。」
「他們不是把孩子抱走了嗎?」
「是的,孩子已經被抱走了,」迪奧妮西亞說。
「那就是了。」
她轉身走出去,隨手帶好門,但醫生又對她喊道:「聽著,告訴她,我們明天把孩子給她抱回來。明天一定讓她見到他。說謊吧,大膽地說謊吧。院長先生會同意你這樣做的。阿梅麗亞一定要保持安靜,一定要睡覺。」
迪奧妮西亞走了。但他們的爭論並沒有馬上繼續下去。阿梅麗亞分娩後精疲力竭,現在她已經甦醒過來,要她的孩子了,而他們卻把她的孩子抱走了,永遠不會再送回來了。兩位老人面對著這一情況,已經忘記了通天塔和語言的形成。尤其是院長,顯得非常激動。但醫生想到這些都是因為社會上存在著教士才造成的後果,便毫不放鬆,又繼續辯論下去。
院長垂下眼睛,忙於吸他的鼻煙。他一直保持著沉默,彷彿在這種令人傷心的情況下,想迴避這樣一個事實:有一位教士跟這件事兒有牽連。
這時,醫生順著自己的思路談下去,對教士的培養和教育作了一番抨擊。
「院長,這種教育完全是由那些荒謬可笑的蠢人控制的:他們反對自然的最合理的要求,反對理性的最高尚的才能。用這種辦法來培養教士就是要製造畸形的人,這些人在其不幸的一生中必須跟宇宙間兩種最不可抗拒的力量進行一場絕望的鬥爭:物質的力量和理性的力量!」
「你在說什麼?」大為震驚的院長大聲問道。
「我在講述真理。對一個教士的教育包括些什麼內容呢?第一,使他對禁慾和重貞做好準備;也就是要把他最正常的感情粗暴地壓制下去。第二,絕對不可讓他接觸到可能動搖其天主教信仰的一切知識和科學;也就是要把對各種自然科學和超自然科學進行研究批判的精神強行壓制下去。」
虔誠的院長氣得跳了起來:「那麼你,先生,是否認教會的科學的了。」
「我親愛的院長,」醫生平靜地繼續說下去:「耶穌和他的第一批使徒以及那位傑出的聖保羅,在寓言和使徒書中曾經滔滔不絕地聲稱:人類精神的產物都是無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院長像一頭被刺痛的公牛一樣,在房間裡衝來衝去,一會兒撞在傢俱上,一會兒淒然用兩手夾住自己的腦袋。那些褻瀆神明、辱罵教會的話太可怕了;他無法控制自己,大聲喊道:「你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請原諒,醫生,我謙卑地請求你原諒。先生,你差一點使我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不過你並不是在辯論:你就像報界人士一樣在輕率地胡扯。」
接下來他又慷慨激昂地談到教會培養出來的那些有學問的人,那些偉大的精通拉丁文和希臘文的學者,以及好幾任教皇在許多世紀中所創立的哲學。
「讀讀聖巴西勒1的作品吧!」他大聲地說。「從中你可以看到他對那些不敬神的作家的作品有何評價。研究他的作品可以為研究宗教經典作好充分準備。讀讀《中世紀修道院史》一書吧!在那裡你可以發現科學和哲學。」
1聖巴西勒(?—約363):古代基督教神學家。著郎神學回憶》等。
「不過是什麼哲學、什麼科學呢,先生!你們從神話的角度來理解,所以你們對哲學的概念竟有五、六個之多,在你們的哲學中,神秘主義代替了社會本能。你們的科學又是什麼科學呢?註釋者的科學,語法家的科學。後來,新的科學誕生了,對於這些新的科學,古人們一無所知,教會的教義也沒有為這些新的科學提供什麼基礎和方法;相反,教會立即在這些新的科學和天主教教義之間建立起一種對抗關係。在科學興起的早期,教會曾用火刑和土牢進行迫害,企圖把科學壓制下去!你不必惶惶不安,院長。火刑,是的,火刑,還有土牢。但是現在這些東西已經不可能再使用了,於是你們就用謾罵和惡毒的拉丁文來反對科學。在你們的神學院和你們的學校裡,你們一直在繼續著老式的教育,也就是科學出現以前那個時代的教育,而對於科學你們卻視而不見,採取鄙視的態度,終日龜縮在你們故弄玄虛的神學之中。請你不要用手抱住頭好不好?你們不喜歡所有的現代思想,不贊成它們的原則和方法,你們仇視人類知識的自然發展。你,先生,是不可能有臉否認這一切的。看看《現代錯誤學說彙編》吧,它的第三條實際上就開除了理性的教籍——而它的第八條——」
有人膽怯地推開了門,那又是迪奧妮西亞。
「姑娘在哭,她說她要她的孩子。」
「糟糕,糟糕!」醫生說。
他稍微考慮了一會又說:「她看上去怎麼樣?臉紅嗎?焦急不安嗎?」
「不,先生,她很好。不過,她一直在哭,一直在講她的孩子。她說她今天就要把孩子抱回來,她一定要今天抱回來。」
「跟她講講話,分散分散她的心思。想辦法讓她睡著。」
迪奧妮西亞退了出去;院長焦急地說:「她這樣煩惱會傷害她的身體吧,醫生?」
「會傷害的,院長,會的,」醫生說著,走到藥箱旁邊,在裡面翻找著。「不過我可以給她吃點藥讓她睡著。你現在相信了吧,院長,今天的教會是一種妨礙,一個騙局!」
院長又用手抱住了頭。
「我們不需要到別處去,只在這裡就可以找到例證。看看葡萄牙的教會吧。看著它已經腐朽墮落的情況,真叫人高興。」
他踮著腳站起來,手裡拿著瓶子在房間裡大搖大擺地轉了一圈。「從前,教會就是國家;現在,它只是為國家所容忍並受到國家保護的一小撮人。過去,它在法庭上、在王國政府的各個委員會中、在農民的爭執中,以及在海洋上,一直處於支配地位;它發動戰爭,操縱和平;今天,政府的一個代表所擁有的權力就超過了整個王國的教士所擁有的權力。教士們曾經一度是國內最富有學識的人;今天他們只懂得一點不正規的拉丁文。過去,教會非常富有,擁有農村的整個地區和城鎮中的所有街道;今天,它要依靠司法大臣才能得到每日數目有限的麵包,而且還要在教堂外面乞求施捨。教會的成員過去都是從王國的貴族和最顯赫的家族中吸收來的;今天,它必須老著臉皮到濟貧院的棄兒中間去找些男孩子來培養做教士。過去,它是民族傳統、國家統一理想的寶庫;而今天,它跟民族思想(如果存在著這樣一種民族思想的話)毫無聯繫,在國內成了異鄉人;它接受來自羅馬的法律和精神,成了羅馬的公民。」
「如果它像你說的那樣虛弱不堪,那就更需要愛它了!」院長滿臉通紅地跳起來說。
但這時迪奧妮西亞又進來了。
「現在又怎麼啦?」醫生說。
「阿梅麗亞小姐說她頭痛得很。她說眼前一直在冒金星……」
於是醫生一聲沒響,跟著迪奧妮西亞走了出去。這時院長一個人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反覆思考著他可以用經文和最著名的神學家們說過的話加以證明的種種論點,以便用它們來駁倒醫生。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燭台上的蠟燭快要燒完了,醫生卻還沒有回來。
整幢房子裡一片寂靜,只聽得見他在房間的地板上踱來踱去的聲音。這不祥的寂靜使老人不安起來。他慢慢打開房門,側耳細聽起來。但阿梅麗亞的房間在有陽台的那一頭;那裡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線燈光漏出來。於是他又獨自在房間裡踱起步來,心裡感到一陣莫可名狀的悲哀。他也想去看望一下病人;但他的身份,他的教職不允許他在一個女人分娩時和分娩後走近她的床邊,除非她面臨死亡的危險,需要他去做終傅聖事。又一個更漫長、更沉悶的鐘點過去了。這時,他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到走廊中間,在黑暗中為自己的魯莽而感到臉紅。他聽到了輕微、混亂的腳步聲,那是有人在地板上迅速走動,彷彿是在搏鬥一樣。他大吃一驚。但是他沒有聽到一聲歎息、一聲呻吟。他又偷偷溜回餐室,打開他的每日祈禱書,開始祈禱起來。他聽到熱爾特魯德穿著拖鞋飛快地跑去拿東西的腳步聲。遠處的一扇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接著有人在地板上拖著一隻鐵皮水壺走了過去。最後,醫生終於衝了進來。
一看到他進來,院長大吃一驚,臉色也發白了:他的領帶不見了,襯衫領子撕破了;馬甲上的扣子全都沒有了;捲起的襯衫袖口上濺滿了血。
「出什麼事了,醫生?」
醫生緊張得滿臉通紅,沒有答理,拎起他的醫療器械箱轉身就走,但是走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了焦急的院長提出的問題,便說道,「她發驚厥了。」
院長在門口攔住他,非常嚴肅、非常莊重地懇求道:「醫生,如果病人處在危機中,我請求你不要忘了我。這是一個基督徒的靈魂在受苦,而我就在這兒。」
「當然,當然……」
院長又是一個人了,他在等待著。裡科薩的人全都睡了:唐娜-若塞帕,農場看守人一家,整個農場上的人,周圍鄉間的人。餐室牆上,那只巨大而難看的掛鐘(鐘面上有張可怕的臉代表太陽,框子上雕有一隻憂鬱的貓頭鷹)敲了十二點;然後又敲了一點。每隔幾分鐘,院長都要偷偷溜到走廊中間:仍然是腳步在房間裡迅速走來走去的聲音,接下來是一陣可怕的寂靜。他又躲進了他的每日祈禱書中,默想著那位可憐的姑娘:在那個房間裡,現在也許正是決定她生死存亡的時刻,而她的母親,她的朋友們都不在身邊;她的受到驚嚇的記憶中一定正在閃現著她犯罪的幻象;在她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眼前將會出現被她觸怒的天主那張陰鬱的面孔;她可憐的肉體將被放在拉肢刑架上受刑;在已經降臨其身的黑暗中,她將感到魔鬼撒旦的熱烘烘的氣息。生命的結束、肉體的毀滅是多麼可怕啊!於是他又熱誠地為她祈禱起來。
但這時他又想起了另一個人,那個對她的罪孽負有一半責任,此刻正在鎮上,躺在床上安詳打鼾的人。他也為他祈禱起來。
他把一隻小小的十字架放在他的每日祈禱書上。他愛撫地凝視著它,沉浸在親切的信仰中,對它的威力更加深信不疑;他確信:醫生講到的那些科學以及理性之神都沒法跟它相比!五花八門的哲學、形形色色的思想、世俗的榮華富貴、代代相傳的帝國,這些都消亡了:它們就像人類感情的短暫的歎息一樣;唯一延續下來並將繼續延續下去的只有十字架:它是人類的希望、絕望者的信仰、弱者的支撐物、被征服者的避難所、人世間最偉大的力量,crux triumphus adversus demonios,crux oppugnatorum murus1……
1拉丁文:凱旋光榮的十字架是戰鬥者戰勝魔鬼的靠山。
這時,醫生走了進來。他滿臉通紅,因為跟死亡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搏鬥而渾身發抖;他來是為了找另一隻瓶子;但他一聲沒響就打開了窗子,在那兒站一會兒,讓新鮮空氣吹拂一下他的臉。
「她怎麼樣啦?」院長問。
「很糟糕,」醫生一邊說著一邊走了出去。
院長跪了下來,喃喃地對聖富爾任西奧祈禱起來:「聖徒啊,在她受苦受難的時候請先給她以耐心,然後再給她以憐憫。」
他一直靠著桌邊跪在那兒,兩手摀住臉。
聽到房間裡的腳步聲,他轉過頭去。那是迪奧妮西亞。她一邊把在餐具櫃抽屜裡找到的餐巾都集攏起來,一邊深深地歎息著。
「情況怎麼樣,太太,情況怎麼樣?」院長問。
「啊,院長先生,她沒希望了。她發了驚厥,那可真嚇死人啊,然後她就昏了過去,死一樣地昏過去了……」
她看了看屋裡的四個角落,確信只有他們兩個人時,便激動地悄聲說道:「我本來什麼都不想說——你知道大夫先生的脾氣嚇死人!不過在那種情況下給一個姑娘放血就是要她的命。當然,她只失去了一點血……但是在那種情況下是絕不可以給一個女人放血的。絕對不可以!」
「不過大夫先生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也許像你說的那樣聰明,可我也不是傻瓜。我有二十年的經驗。在我手裡沒死過一個人,院長先生。天哪,在驚厥的時候放血!真嚇死人!」
她感到憤慨。大夫先生折磨了那可憐的姑娘。他甚至還想給她用麻醉劑……
但這時,戈韋阿醫生在走廊的那一頭喊她了,女管家手裡拿著那包餐巾奔了過去。
那只雕有貓頭鷹的難看的鍾敲了兩點,然後又敲了三點……這時,年邁的院長慢慢疲倦得挺不住了,終於閉上了眼睛。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強睜開眼睛,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凝視著黑黝黝的沉睡的村莊看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座位上,垂下頭,兩手放在他的每日祈禱書上,喃喃說道:
「主啊,把你充滿憐憫的目光轉向那張痛苦的床吧……」
這時候,熱爾特魯德非常激動地走了進來。大夫先生剛才打發她下樓去喊醒了那個男孩子,叫他去給大夫的輕便雙輪馬車套馬。
「唉呀,院長先生,那孩子真可憐啊!她本來還好好的呢,一下子就不行了!這都是因為他們從她身邊抱走了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不過我的確知道這是罪孽,這是犯罪!」
院長沒有回答,他正在為阿馬羅神父輕聲祈禱。
這時醫生拎著他的箱子走了進來。「你要想進去現在可以進去了,院長,」他說。
但是院長並不急著要進去,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醫生,微微張開的嘴唇在顫抖,好像要問句什麼話似的。接著他膽怯地說道:「你已經竭盡全力,再也沒有補救的辦法了嗎,醫生?」
「沒有了。」
「醫生,如果一個女人給這個世界生下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孩子,我們,我們是不允許走近她的床邊的,除非她已經到了臨終之時。」
「現在正是她的臨終之時,院長先生,」醫生一邊說著,一邊把他的大衣鈕扣扣好。
於是院長收拾好他的每日祈禱書和十字架;但是在他離開之前,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名教士,有責任向醫生,這位理性主義者和科學家講一講,永恆的奧秘確實是存在的,當死亡來臨之時,它就顯示出來了。於是他輕聲說道:「一個人正是在這個時候才感到了天主的可怕、人類驕傲的虛妄……」
醫生正忙著扣他的箱子,沒有回答。
於是院長走了出去,但是走到走廊中間,他又蜇了回來,以一種非常不安的口氣說道:「啊,對不起,醫生——不過我知道你經常看到,在聖事儀式以後,有些奄奄一息的人得到特殊的恩賜又活了過來。所以,醫生陪在旁邊也許是有用的。」
「我現在還不準備走,我現在還不準備走,」醫生說。想到「醫學」竟被召來幫助「神思」發揮效驗,他禁不住冷笑了一聲。
他下樓去看他的輕便雙輪馬車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
當他回到阿梅麗亞的房間時,迪奧妮西亞和熱爾特魯德正趴在床邊的地板上祈禱著。這張床本身,這整個的房子,已經變成了一個戰場。燭台上的兩根蠟燭已經燃到了插口處。阿梅麗亞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兩隻手臂僵直地擺在身邊,皺縮的手呈現出暗紫色——整個僵硬的臉上也是暗紫色,只是顏色更深些。
院長手裡拿著十字架,正俯身對著她極其痛苦地大聲呼喊著:
「天哪!天哪!天哪!我的孩子,想一想天主的思典吧!相信神的仁慈吧!靠在我主的胸前懺悔吧!天哪!天哪!天哪!」
最後,看到她已經死了,他便跪了下來,輕聲念起了第五十一篇讚美詩。一直站在門口的醫生,這時慢慢退了出去,踮著腳穿過走廊,下樓來到公路上,只見那男孩子正牽著馬的韁繩站在那兒。
「馬上就要下雨了,大夫先生,」那孩子一邊說著,一邊睏倦地打了一個呵欠。
戈韋阿醫生把大衣領子翻上去,把箱子安放在座位上;幾分鐘以後,他的輕便雙輪馬車便冒著剛下的陣雨,聲音很輕地行駛在公路上了,兩隻車燈明亮的紅光劃破了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