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第12章
    第二天傍晚,若昂-埃杜瓦多正打算走出家門,上濟貧院路去。他胳膊底下夾著一卷牆紙花樣,想去讓阿梅麗亞挑選。他剛打開門要走出去,卻迎頭碰上了正打算按門鈴的魯薩。

    “什麼事,魯薩?”

    “夫人小姐今天晚上上朋友家去了,這兒有一封信,是阿梅麗亞小姐叫我送來給你的。”

    若昂-埃杜瓦多覺得心裡一緊,愕然地望了魯薩一眼。她已經趿拉著木板鞋哪裡啪啦地從街上往回走了。他走到前面的路燈下,打開信就看了起來: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

    前此之所以訂下我們的婚約,是因為我們當時相信您是一位正直可敬、

    能夠使我幸福的人;但是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一切,還了解到正是你在

    《地區之聲報》上寫了那篇文章,誹謗我們家的朋友,並且也侮辱了我。

    既然你為人處世的方式不可能在婚後保證我的幸福,那麼從今天起,你就

    必須認識到,我們之間的一切關系已經結束。反正我們既未發布過結婚預

    告,也沒有過什麼花費。媽媽和我希望你多少還能夠知趣,不要再上我們

    家裡來,也不要在大街上跟隨在我們身後。我上面跟你所說的一切,都是

    按照媽媽的吩咐寫的。

    阿梅麗亞-卡米尼亞謹上

    若昂-埃杜瓦多像石頭一般一動不動地站著,望著前面路燈光照亮的牆頭發愣,胳膊底下還夾著一卷彩色的牆紙花樣。他木然地回到家裡。他的手抖得厲害,差點兒連燈都點不著。他站在桌子旁邊,把信又看了一遍,隨後便呆在那兒,盯著燈芯,直望得眼睛發酸。他心裡一片死寂,只覺得一陣冰冷的絕望,仿佛宇宙之間所有的生命突然之間全部停頓了。後來他又在想“她們”1今晚上到誰家去了。他心裡慢慢地回憶起在濟貧院路度過的那些快樂的夜晚來:阿梅麗亞低著頭做著針線,在她烏黑發亮的頭發和雪白的衣領之間,她頸部白皙的膚色在燈光下顯得十分柔和……一想到要永遠地失去她,一陣冰冷的絕望使他心如刀割。他悲痛欲絕,兩手緊緊接著自己的太陽穴。怎麼啦?怎麼辦?一個又一個倉淬的決定掠過他的心頭,使他頭暈目眩。寫信給她!把她拖到法庭上去!去巴西!查清楚是誰發現了他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的!最後這一著,在這會兒倒是最最切實可行的,於是他便跑到《地區之聲報》報社去了。

    1原文加引號,指阿梅麗亞和她母親。

    阿戈斯蒂尼奧攤手攤腳地躺在沙發上,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支蠟燭。他正在津津有味地閱讀裡斯本報紙。若昂-埃杜瓦多激動的神色把他嚇了一跳。

    “怎麼啦?”

    “你把我毀了,你這個惡棍!”

    他怒火沖天,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責駝子出賣了他。

    阿戈斯蒂尼奧慢吞吞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很鎮靜地在外衣口袋裡摸索著煙草袋,然後說:

    “老弟,犯不著這麼吵吵嚷嚷的。我以我的人格向你擔保,關於那篇通訊文章的事兒,我跟誰也沒說起過。不過事實上也沒有人來問過我。”

    “那麼又是誰講出去的呢?”書記員大聲嚷道。

    阿戈斯蒂尼奧把腦袋縮進肩膀裡1,說:

    1阿戈斯蒂尼奧是駝子,故如此描寫。

    “我只知道那些神父們像發了瘋一樣到處在打聽,想要知道是誰寫的那篇文章。有天早上,納塔裡奧上這兒來詢問一個寡婦申請公眾賑濟的啟事,可是對於那篇通訊文章他卻只字未提。戈丁尼奧博士也許知道,你去找他了解吧!不過,他們把你怎麼樣了?”

    “把我給毀了!”若昂-埃杜瓦多傷心地說。

    他兩眼盯在地上足有一分鍾之久,精神完全垮了。隨後,他又一頭沖出門去。他穿過廣場,然後漫無目標地在街上到處亂走;後來,他被黑暗引到了馬拉澤斯路。他感到窒息,覺得太陽穴上怦怦直跳,跳得震耳欲聾,難以忍受。盡管狂風正在田野上呼嘯,他卻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寂靜無聲的天地裡。一想到自己的傷心事,他便心如刀割,好像看到整個世界都在晃動,路面變得像沼澤地一樣稀軟。他回到大教堂門口的時候,鍾正在敲十一點。後來,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濟貧院路,兩眼死死盯住了餐室的窗戶。那兒還亮著燈光;阿梅麗亞的房間裡也點著燈——她一定快要上床了……他心裡湧起了一陣強烈的欲望,想要一睹她的芳容,占有她的身體,得到她的親吻。他跑回家去,筋疲力盡地趴倒在床上。一陣深沉的、不可名狀的渴望緩和了他的情緒,他哭了很長時間。他自己的抽泣聲使他慢慢平靜下來,最後他終於臉朝下趴作一團,一動不動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阿梅麗亞從濟貧院路往廣場走去,當她走到拱廊門口時,若昂-埃杜瓦多從他躲著等候她的地方走了出來。

    “阿梅麗亞小姐,我想跟您談談。”

    她嚇得身子往後一縮,哆哆嗦嗦地說:

    “我跟您沒什麼話好說。”

    他十分倔強地挺立在她面前,他的眼睛就像兩塊正在燃燒的煤塊:

    “我想要說的是……說到那篇文章,不錯,那是我寫的,我那樣做是很可恥的,可是你讓我妒忌得要發狂了……但是,你說我為人處世的方式不正派,這是對我的誹謗。我一向是個品行端正的人!”

    “阿馬羅神父先生才是真正了解你的人!請行行好,讓我過去吧。”

    若昂-埃杜瓦多一聽到那個教士的名字,氣得臉色也發青了:

    “啊!原來是阿馬羅神父先生!是那個混蛋神父!那我們走著瞧吧!聽著——”

    “請讓我過去!”她生氣地說。她聲音很響,一個披著頭巾的胖女人停下來朝他們看看。

    若昂-埃杜瓦多往旁邊讓開,向她脫帽行禮;她連忙躲進了費爾南多斯的鋪子。

    隨後,他在絕望之中又跑到戈丁尼奧博士的家裡。前一天晚上,當他哭一陣,想一陣,覺得自己眾叛親離的時候,就想到過戈了厄奧博士。他以前做過他的書記員,靠著他的保薦,他才進了努內斯-費拉爾的事務所,而且由於他施加了影響,他才將被地方長官錄用。因此,他把博士看作一位慷慨大方,有求必應的神明。此外,自從他寫了那篇通訊文章以後,他已經把自己看成《地區之聲報》編輯部和馬伊阿集團的一個成員。現在,既然他遭到了教會的攻擊,他顯然應該到他的上司戈丁尼奧博士那裡去尋求有力的庇護。戈丁尼奧博士是反動勢力的敵人,正像《螫針》的作者阿澤韋多學士過去常常一邊咧著嘴笑一邊所說的那樣,是“萊裡亞的加富爾1”。若昂-埃杜瓦多向特雷羅山腳下博士家那幢黃色的大房子走去,心裡飄飄然產生了希望,快樂得就像一條被趕到街上的狗要鑽到那個巨人的胯下去尋求庇護一樣。

    1加富爾(Camillo Bease Caour,1810—1861):曾任撤了王國首相(1852—1859,1860—1861)和意大利王國首相(1861)。他是意大利自由貴族和資產階級君主立憲派領袖,畢生力圖在撒丁王國領導下,通過軍事和外交手段,自上而下統一意大利。

    戈丁尼奧博士坐在他的寫字台前面,仰天靠在那張富麗堂皇、飾有黃色釘頭的扶手椅裡,兩眼望著黝暗的橡木天花板,正悠然品味著早飯後的那支雪茄煙的最後幾口。他神氣十足,聽若昂-埃杜瓦多向他道了日安。

    “啊,朋友,近來好嗎?”

    那堆放著沉甸甸的對開本書籍的高大的書架,那堆積如山的契據,還有畫著龐巴爾侯爵1站在俯瞰塔吉斯河的陽台上、揮手驅逐英國騎兵隊的那張很惹眼的油畫,這一切,總是叫若昂-埃杜瓦多望而生畏,局促不安。他吶吶地說,他到這兒來,是想看看博士大人能否幫他解決最近遇上的一些困難。

    1龐巴爾侯爵(Marquis of Pombal,1699—l782):若澤一世時代的葡萄牙首相,主張國家應在教會之上,反對教士干預政治,曾幾次削弱葡萄牙主教們的權力。

    “是不是妨害治安,打架斗毆?”

    “不是,先生,是私事。”

    於是他便把發表了那篇通訊文章以後他所遭到的種種不幸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他非常激動地念了阿梅麗亞的來信,還把在拱廊下發生的情景描敘了一番……就這樣,他現在被教區神父先生用陰謀手段趕出了濟貧院路。雖然他並沒有在科英布拉大學得過法學學位,可是照他看來,對於一個闖進別人家庭、糾纏一位淳樸的年輕姑娘,並且使用陰謀手段把她和她的情人拆散,然後圖謀占有她的教士,一定應該有相應的法律來懲治他!

    “我不懂法律,博士先生,但是一定該有相應法律的!”

    戈丁尼奧博士好像並不以為然。

    “法律?”他精神抖擻地交叉起雙腿,大聲說。“你認為應該有什麼樣的法律?你想要對教區神父先生進行起訴?為了什麼呢?他打過你嗎?搶了你的表?在報紙上侮辱了你?沒有。那末……?”

    “哦,博士先生!可是他在女士們面前搗我的鬼!我一向品行端正,博士先生!他誹謗我!”

    “你有見證人嗎?”

    “沒有,先生。”

    “那怎麼行呢?”

    戈丁尼奧博士把胳膊肘兒往寫字台上一放,宣稱說:作為律師他對此事毫無辦法。法庭對於這些問題,對於這種家庭內部發生的所謂倫理劇,是不予理睬的。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個人,作為阿利皮奧-德-瓦斯孔塞洛斯-戈丁尼奧,他也不能干預,因為他和阿馬羅神父先生素昧平生,也不認識濟貧院路的女士們。他很同情他,因為他也是過來人,也領略過青春的詩意,並且懂得(很不幸,他也懂得)愛情的痛苦……就是這麼回事,他只能表示同情。說來說去,他又為什麼要鍾情於一個極度虔誠的女人呢?

    若昂-埃杜瓦多插嘴說:

    “這可不能責怪她,博士先生!全怪那個教士,是他把她引上了邪道兒的!一切都壞在這一幫教堂裡的壞蛋身上!”

    戈丁尼奧博士嚴肅地舉起手來,告誡若昂-埃杜瓦多:在下這些判斷的時候一定要慎重!沒有任何事實能夠證明,教區神父先生除了作為一個有智慧的精神導師之外,還對那家人施加過什麼其他的影響。他憑著他的年齡和在國內的地位賦予他的權威,勸告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切不可僅僅為了洩私憤就散布這類指責,這樣只會破壞教士們的威信,而這種威信在一個組織健全的社會中是必不可少的。沒有了它,一切都會漫無秩序,混亂不堪!

    他在椅子裡往後一靠,對於今天早上自己能夠這樣口若懸河感到揚揚得意。

    可是書記員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寫字台旁邊那滿臉沮喪的樣子卻惹得他生氣。他把一大堆契據朝前面一推,簡慢地說:

    “好啦,我們就談到這兒吧,你現在還想做什麼?你也看得出來,我是拿不出什麼辦法來的。”

    若昂,埃杜瓦多在絕望中鼓起最後一點勇氣說:

    “我原以為您,博士先生,能夠替我做點什麼的——因為,您知道,我是受害者啊。這一切事情之所以會發生,就是因為他們發現了我是那篇通訊文章的作者。然而我們曾經商量好對這件事要保密的。阿戈斯蒂尼奧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只有您,博士先生,知道……”

    博士忿忿地從他那張大椅子裡跳了起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認為是我說出去的?我可沒說過。我的意思是,我是說過的,不過只對我妻子說過。在一個健全的家庭裡,夫妻之間不應當有任何秘密。她問我,我就說給她聽了。可是,即便是我傳出去的,那又怎麼樣?對你說來,總不外乎是這樣兩種可能:或者是那篇通訊文章是誣陷好人,那末我就要控告你用一大堆誹謗誣蔑之詞敗壞了一家正派報紙的名聲;或是確有其事,在這種情況下,先生,你又好像不好意思承認你所說的事實,你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堅持你在黑暗的夜晚所發表的見解!”

    淚水模糊了若昂-坎杜瓦多的眼睛。戈丁尼奧博士看到他那副沮喪的神氣,想到自己用如此有力、如此邏輯分明的雄辯打垮了他,覺得十分得意,於是便以比較和緩的口氣說:

    “好了,我們不要為這件事生氣吧。不要再談名譽之類的事了。你可以相信,我對你的痛苦是深感同情的。”

    他帶著父親般的關心給了他一些忠告,叫他一定不要一蹶不振,說萊裡亞還有別的姑娘,她們品行賢淑,又不在教士的指導下生活;又說他很堅強,還讓他想一想,就連他,戈丁尼奧博士——對了,正是他!——年輕的時候在情場上也曾失意過,這樣他就可以感到安慰了。他還叫他一定不要忘了約束自己憤怒的情緒,因為這種情緒對他的事業前途有損無益。如果他不為自己的利益著想,接受這番勸告,起碼他也應當為他——戈丁尼奧博士考慮考慮!

    若昂-埃杜瓦多忿忿不平地離開了事務所,認為自己被博士出賣了。

    “我碰上這樣的事,”他自言自語地說,“就是因為我是個窮鬼,選舉的時候沒有選票,沒有人邀請我參加諾瓦埃斯的茶話晚會,也沒有參加俱樂部的會費。咳,這是什麼世道!要是我手頭有幾千金幣就好了!”

    他心裡突然充滿了一種憤怒的欲望,要向教士們、向富人們、向為這班人釋罪的宗教進行報復。他非常堅決地又回到戈丁尼奧博士的事務所,把門打開了一半,說:

    “大人,至少可以允許我在報上揭露他們吧?我想揭露他們最近干的這件壞事,鞭撻一下這幫壞蛋……”

    書記員的唐突無禮使博士勃然大怒。他神色嚴厲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以嚇人的姿勢交叉起雙臂,說: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你這真是公然挑釁了!這麼說來,先生,你是上這兒來問我能不能把一家有見地的報紙變成一家造謠誣蔑的報紙囉?!去吧,你不用再呆在這裡了!你要我准許你去發表你那些侮辱宗教原則。嘲弄救世主、重復瑞南1說過的蠢話、攻擊國家的基本法律、中傷國王、謾罵神聖的家庭生活的見解!你已經完全喪失理智了!”

    1瑞南(Toseph Emest Renan,1823—1892):法國語言學家、歷史學家,寫過不少有關宗教題材的書。他一八六三年發表的《耶穌傳》否認耶穌的神性和一切超自然的奇跡,被教廷列為禁書。

    “哦,博士先生!”

    “你已經完全喪失理智了!當心,我親愛的朋友,當心,留神別走下坡路!留神不要一路往下走,那會使得你喪失對權威,對法律和秩序,對家庭中神聖事物的尊敬,那是一條犯罪的道路!你不用那樣盯著我看。犯罪,聽見嗎?我當過二十年地方法官,也有些經驗了。老弟,控制住自己,約束住你的感情!丟開它們!你多大年紀?”

    “二十六!”

    “是啊,一個二十六歲的人可不應該有這種犯上作亂的念頭。再見,把門關上。還有你且聽著,你甭想再往任何其他報紙寄什麼通訊文章了。我是不會同意的,不要忘了我一直是保護你的!你一定想鬧一場,捅點漏子……不要否認,我從你眼睛裡看得出來。你仔細聽著,我是不會同意的!我不能讓你做有害於社會的事情,這也是為了你好!”

    他在椅子上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勢,提高了嗓門重復說:

    “有損於社會的行動!你們這班先生想用你們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把我們帶到哪兒去?你們放棄了我們先人的宗教,又拿什麼東西來代替它?你們有什麼東西?拿出來讓我見識見識!”

    博士看見若昂-埃杜瓦多臉上尷尬的表情(他拿不出什麼東西來代替先人的宗教),得意洋洋地又往下說道:

    “你們什麼也沒有!你們把冠冕堂皇的話說光了以後,剩下的盡是糟粕!只要我活著,至少在萊裡亞這地方,正統的宗教以及法治的原則就必須受到尊重。這班唯物主義者可以把歐洲投入血泊和火海,可是在萊裡亞,永遠不會讓他們抬起頭來。在萊裡亞,在這兒,我早有戒備,我發誓,我會讓他們遭殃的!”

    若昂-埃杜瓦多耷拉著腦袋聽著這一番威脅的話,但一句也沒聽懂。他那篇通訊文章和濟貧院路的陰謀怎麼會導致如此嚴重的社會災難和宗教革命呢?這一番嚴厲的話把他罵得一錢不值。他肯定會喪失博士的友誼,丟掉地方長官手下的差事,於是他想對他說點好話:

    “噢,博士先生,大人您肯定明白——”

    博士用一個氣派十足的手勢打斷了他。“我完全明白。我知道,你的報復心,你的感情,正在把你帶上通往災難的道路。我只希望我好心的勸告能夠攔住你。好啦,再見。喂,把門關上!”

    若昂-埃杜瓦多完全被懾服了,只得離開。他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戈丁尼奧博士這個有勢力的大人物已經用聲色俱厲的責罵把他趕出來了!他這樣一個可憐的書記員還有什麼辦法來反對阿馬羅神父呢?全體教士、代理主教、大教堂的全體教士、主教們、教皇,全站在他那一邊。這是個堅固緊密的階層,在他看來,就好像一座高入雲霄的、陰森森的青銅堡壘!就是他們使得阿梅麗亞下了決心,寫出那封信,寫出那些冷酷無情的話來。這是教士、大教堂神父和那些信教的女人合伙兒搞的陰謀。要是他能使她徹底擺脫這種影響,那該多好啊。她就會重新變成他親愛的阿梅麗亞。那個替他繡制臥室裡穿的拖鞋,緋紅著臉看他從窗下走過的親愛的阿梅麗亞!在決定結婚之後那些幸福的夜晚,他一度有過的疑心都煙消雲散了,當時她坐在燈下做著針線活兒,說起他們還需要添置哪些家具,將要怎樣布置他們的小家庭。她是愛他的,她肯定是愛他的……但是,是誰告訴她他是那篇通訊文章的作者,說他是個異教徒,說他生活不檢點的呢?教區神父假充見多識廣,用地獄來嚇唬她;大教堂神父也大發雷霆,用強硬的口氣跟她說話(他一向在濟貧院路說一不二,因為他是她們家裡的衣食父母)。於是可憐的小姑娘嚇壞了,被那一幫陰險的教士和在她耳邊嘰嘰咕咕的信教的女人們所左右,只好向他們屈服了!也許她現在也認為他是一個畜生了!此時此刻,當他遭到眾人擯棄,蒙受恥辱。躑躅街頭的時候,在濟貧院路的小客廳裡,阿馬羅神父卻翹著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裡高談闊論,儼然成了那一家人和那個姑娘的主人!這幫惡棍!然而竟然沒有一條法律可以作為根據,讓他報仇雪恨!他現在甚至沒法揭露他們的丑事,因為《地區之聲報》已經對他關上了大門!

    他心裡這會兒充滿了一種狂熱的欲望,恨不得用布裡托神父那樣的蠻力把整個兒教區徹底摧毀。不過更能叫他感到心滿意足的,則是在報上發表驚世駭俗的文章,揭露濟貧院路的陰謀,震動輿論,讓那些教士大禍臨頭,迫使大教堂神父還有其他的人從胡安內拉太太家裡逃之夭夭!啊!他可以肯定,親愛的阿梅麗亞一旦擺脫掉這班貪婪的惡鬼,就會臉上掛著和解的淚水,立即投入他的懷抱……

    他就是這樣硬逼著自己相信,在這件事兒上她是無可指摘的;他回憶起教區神父到來之前那幾個月幸福的時光;他找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來解釋她對阿馬羅神父的親切的態度,盡管從前這些態度曾經使他多次妒火中燒:可憐的小姑娘只不過是想要對她們的房客、對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和氣些罷了,她只不過是為了她母親,為了她們一家的利益挽留他住下去而已。撇開這些不說,在她同意嫁給他之後,她是多麼快樂啊。他肯定,她對那篇通訊文章表示的憤慨並非出自真心——那都是由那個教士和那班宗教狂的女人含沙射影的話所造成的。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他並不是作為情人或者丈夫而遭到擯棄的,他只不過是阿馬羅神父那個好色之徒的陰謀的犧牲品,這個好色之徒想占有他的意中人,並且由於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而對他懷恨在心。他對那個教士感到怒不可遏。他在街上走著,一心只想找出一個報復的辦法來,心裡想了一招又一招——可是想來想去還是那一個老辦法,在報上發表文章,猛烈進行抨擊!他沒人庇護,地位卑賤,這一點使他氣得發狂。啊,他只要能有一個知名人士撐腰就好了!

    一個面色蠟黃、胳膊用繃帶吊著的鄉下人慢吞吞地走過來攔住了他,問他戈韋阿大夫住在什麼地方。

    “在左手第一條街上,路燈對面那扇綠色大門裡就是,”若昂-埃杜瓦多說。

    他心裡忽然燃起了強烈的希望:戈韋阿大夫正是能夠搭救他的人!這位大夫是他的朋友!兩年前他治好了他的肺炎,打那以後,他一直用表示親熱的“你”字稱呼他,他對他向阿梅麗亞求婚的事抱贊同態度;幾個禮拜之前,他還在廣場上問過他:“你打算什麼時候讓這位年輕的姑娘得到幸福啊?”而且,濟貧院路的那幫人對他又是何等尊敬,何等畏懼啊!他是胡安內拉太太家所有朋友的大夫;盡管他不信宗教,使他們大為反感,可是他們全都低聲下氣地仰仗他的醫術,吃他的瀉藥,喝他的咳嗽糖漿,用他的療法醫頭暈病。除此之外,戈韋阿還是教會的死敵,他對那一班宗教頑固分子的陰謀詭計一定會感到憤慨。若昂-埃杜瓦多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跟在戈偉阿大夫背後走進了濟貧院路。大夫一定會指責胡安內拉太太,叫阿馬羅神父出丑,並且把老太太們說得回心轉意——到那時,他就能夠重新得到幸福,而且這種幸福將是永久的,再也不會遭到破壞了!

    “大夫先生在家嗎?”他幾乎是很快活地問那個正在把衣服掛出來晾的僕人。

    “他在診室裡呢,親愛的若昂先生,請進來吧。”

    逢上趕集的日子,鄉下來的病人一般總是蜂擁而至。可是這會兒——從四面八方來的鄉親們正在酒館裡碰頭呢——只有一個老漢,一個懷裡抱著孩子的女人,還有那個胳膊用繃帶吊著的男人,等候在一間天花板很低、沿牆根放著幾條長凳的屋子裡;窗口上放著兩棵羅勒草1,牆上掛著一大幅《維多利亞女王加冕大典》的版畫。燦爛的陽光從院子裡照進來,歐椴樹2鮮嫩的樹葉碰到了窗格子,盡管如此,房間裡還是又陰暗又沉悶,仿佛牆壁、長凳,甚至連羅勒草也都感染上了候診病人的憂郁情緒。若昂-埃杜瓦多走進去,在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

    1羅勒草:一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或略帶紫色,莖和葉有香氣,可作香料,亦可入藥。

    2歐椴樹:落葉喬木,花黃色或白色,為庭園樹之一種。

    這時候剛剛敲過十二點,那個女人正在抱怨等候的時間太長:她是遠道而來的,她把她的妹妹留在集市上了,可是大夫先生給兩位女士看病已經有一個鍾頭了!每過幾分鍾,那個孩子便要號陽一陣,那位母親只好把她抱在懷裡搖來搖去,一直到她安靜下來為止;那個老漢撩起了褲腿,正在津津有味地注視著自己小腿上用破布包扎起來的傷口;另外那個男人阿欠連天,看了叫人沮喪;一打呵欠,他那張陰沉的長臉就顯得更黃了。長時間的等候使書記員洩了氣,使他心裡猶疑起來,覺得自己漸漸失去了勇氣,不敢占用戈韋阿大夫的時間。他煞費苦心想好了一番話要說,現在卻又覺得太瑣碎,怕引不起人家的興趣。他心裡又絕望起來,這種絕望由於看到那班病人令人厭煩的面孔而加劇了。人生實在是一件傷心事,它充斥著悲慘不幸、忘恩負義,還有苦痛!他站起身來,兩手背在身後,悶悶不樂地走過去,看著《維多利亞女壬加冕大典》。

    那個女人不時去把門打開一半,探頭望望那兩位女士是不是還在那裡。她們還在;從那扇擋住醫生診療室的蒙著綠色粗呢的折門背後,傳來平靜的談天的聲音。

    “我上這兒來,花了整整一天時間!”那個老漢咕噥著說。

    他也是把他的牲口留在鹹肉作坊門口,把他女兒留在廣場上了——看完病之後他到藥鋪裡還得要等候!拿好藥,他還得走上九英裡路回家!只有對那些又有錢又有閒工夫的人說來,生病才是件好事!

    一想到生病,一想到生了病之後沒有人照顧,失去阿梅麗亞的痛苦就變得更加難以忍受了。他現在要是生了病,就只好上醫院去了。那個該詛咒的教士搶走了他的一切——女人、幸福、溫暖舒適的家庭,生活裡一切甘美芳香的東西!

    最後,他終於聽到那兩位女士從走廊裡走過去了。抱孩子的女人拎起籃子,趕緊上大夫那兒去。那個老漢在挨著門口的位子上坐下,滿意地說:

    “現在這個位子總算歸我了!”

    “你是不是要大夫看很多時間?”若昂-埃杜瓦多問。

    “不,先生,我只要他開一張藥方。”

    他馬上便敘說起他的傷口的來歷:那是給一根木梁砸出來的,他沒去管它,後來化了膿,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他腿瘸了,疼得一點力氣也沒了。

    “那麼您呢,先生,您有什麼大毛病沒有?”他問。

    “我沒生病,”書記員回答說。“我找大夫有點事。”

    那兩個男人用羨慕的眼光看看他。下一個輪到了那個老漢,隨後是那個胳膊上了繃帶的黃臉男人。現在只剩下若昂-埃杜瓦多一個人了,他精神緊張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就這麼很不客氣地走進去請大夫幫忙,這叫他覺得十分為難。他有什麼權利可以這麼做呢?於是他想到先要訴說一下自己的胸口痛或是胃痛,然後再順便說到自己的苦惱……

    可是,門開了。大夫來到了他面前。他長長的灰白胡須一直垂到他的黑絲絨短外衣上,頭上戴著大大的寬邊帽,拉得很低,手上戴著蘇格蘭羊毛手套。

    “喂!原來是你啊,老弟!濟貧院路有什麼新聞?”

    若昂-埃杜瓦多紅著臉說:

    “沒有,先生,不過,大夫先生,我想跟你談一點私事。”

    “到我的手術室來,”戈韋阿大夫的手術室是很出名的:裡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書籍,布滿了灰塵,牆上裝飾著大夫收藏的土人的羽箭,還有兩只肚裡塞滿了稻草的鸛鳥。這個手術室在鎮上被稱作煉金術的洞府。

    大夫掏出了他的銀質懷表。

    “現在是一點三刻。說得簡短些。”

    要把這麼復雜的一件事縮短可不容易,書記員的臉上顯出了尷尬的表情。

    “好吧,”大夫說。“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說得既簡短又清楚是再困難不過的事了,要做到這一點得有天才才行。怎麼回事?”

    於是,若昂-埃杜瓦多便結結巴巴地把他的遭遇說了一遍。他再三強調了那個教士的陰險,並且誇大了阿梅麗亞的單純無知。

    大夫用手捋著胡須聽著他講。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你跟那個教士,你們倆都想要那個姑娘。因為他頭腦更清醒,更有決斷,所以他把她搞到手了。這是自然的法則:強者巧取豪奪,消滅弱者;而女人便成了他的戰利品。”

    若昂-埃杜瓦多覺得這話很荒謬,他激動地說:

    “閣下在開玩笑吧,對你說來這事兒很滑稽,可是我的心都要碎了!”

    “老弟,”大夫寬厚地說,“我是在談哲理,不是在開玩笑。不過,聽我說,你想要我做些什麼呢?”

    這跟戈丁尼奧博士對他說過的話一模一樣,不過博士的口氣更自負罷了!

    “我敢肯定,如果閣下找——”

    大夫微笑著說:

    “我可以給姑娘開處方讓她吃這種或者那種藥,可是我不能給她開處方讓她選擇這個男人或者那個男人!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對她說:‘小姐,你一定要嫁給若昂-埃杜瓦多’?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對那個我從未見過面的混蛋教士說:‘先生,你是不是能夠行行好,別再勾引這個姑娘了?’”

    “可是他們誹謗我,大夫先生,他們散布謠言,說我品行不端,流氓成性。”

    “不,不,他們並沒有誹謗你。照那班晚上在濟貧院路玩‘排號’牌戲的教士們和女士們看來,你是一個流氓。一個基督徒居然在報上對修道院院長、大教堂神父和教士這些與天主保持神交、並且拯救靈魂的要人們大肆謾罵,那他一定是個流氓。他們並沒有誹謗你呢,我的朋友!”

    “可是,大夫先生……”

    “聽著,那個姑娘聽從某個教士的話,和你斷絕了來往;她這樣做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所應當做的。這正像我說的那樣:一個好的天主教徒的一生,他的思想,他的觀念,他的感情,他的談吐,他白天黑夜的所作所為,他跟他家裡人和鄰居的關系,他吃的食物,他穿的衣服,他的種種消遣——這一切的一切都由教會當局(修道院院長、主教,或是大教堂神父)管理控制,由他的懺悔神父審查批准,他把這個懺悔神父視作良心的導師,聽從他的勸告,服從他的命令。一個好的天主教徒,像你那位小姑娘那樣的人,是不屬於她自己所有的;她沒有判斷力,沒有願望,沒有自由的意志,也沒有個人的感情;她的神父替她思考,替她希望,替她決定,替她感受。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工作,同時也是她唯一的權利和唯一的任務,就是接受這種指導;不容分說地接受它;不管它的要求是什麼,都要服從;如果這種指導與她自己的想法相違背,她必須把她自己的想法看作是錯誤的東西;如果她的愛情受到傷害,她必須認為那是她的愛情出了差錯。既然如此,如果那個教士對姑娘說她一定不能嫁給你,甚至一定不能跟你說話,她就只能服從,以證明她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一個虔誠的信徒。自然而然地,她便按照她所選擇的道德法則去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請原諒我說了這麼一篇大道理……”

    若昂-埃杜瓦多聽著大夫這一番話,心裡又驚訝又敬重。大夫安詳的面孔和漂亮的灰白色胡須更增加了他的言辭的權威性。他現在感到:如果阿梅麗亞整個身心絕對屬於那個聽她懺悔的神父的話,要重新得到她簡直是不可能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會被看作一個如此不受歡迎的丈夫呢?

    “大夫先生,”他說,“如果我真的生活不檢點,那我就能理解她為什麼拒絕我了。可是我為人清白;我只知道做我的工作;我既不經常上酒館,也不跟人爭吵;我一不喝酒二不賭錢;我晚上在濟貧院路消磨時間,有時候,我晚上還把公事帶回家去做……”

    “我的老弟,在社交方面,你也許具備了一切美德;可是按照我們先人的宗教來看,一切非天主教的美德都是無益有害的。好好兒干活,有節操,講信義,為人正直,誠實,都是偉大的美德,但是對於教士們和教會說來,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即使你堪稱為人表率,但是只要你不去望彌撒,不守吃齋戒,不去懺悔,不向教區神父先生脫帽致敬,你就是個壞蛋。比你地位更高的人,雖然他們的靈魂完美無瑕,他們的生活准則無懈可擊,但因為他們在臻於完美之前沒有受過洗禮,就被說成是真正的無賴。你一定聽說過蘇格拉底1,聽說過另外一個名叫柏拉圖2的,聽說過加圖3和其他的人。他們都是些以德行著稱的人物。還有個叫波舒哀4的,是個教義問題的大權威,他說地獄裡盡是這類有德行的人。這證明天主教的道德與自然道德和社會道德是不同的。不過這些事你是不大懂的……你願意聽我舉個例子嗎?按照天主教的教義,我這個人要算萊裡亞最無恥的惡棍之一;我的鄰居佩肖托活活打死了他的老婆,現在又施用同樣的手段正在慢慢收拾他十歲的女兒的小性命,可是在教士們看來,他卻是個大好人,因為他履行他的宗教義務,在望大彌撒時歡低音大號。總而言之,朋友,這類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照我看起來,這樣很好,因為成千上萬可尊敬的人都認為這樣很好;國家也維護它們,花上一大筆錢來維護它們,並且還迫使我們尊重它們——而我呢,正在這兒說話的我,每年要付出二百五十裡亞斯5,好讓它們可以像現在一樣維持下去。你自然付得少一些……”

    1蘇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70?一前399):古希臘哲學家。

    2柏拉圖(Plato,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臘哲學家。

    3加圖(Cato,公元前95—前46):古羅馬斯多噶派哲學家。

    4波舒哀(Bossuet,1627一1704):法國作家,曾任主教和宮廷教師,擁護天主教的統治和專制政治制度。著有布道詞一百四十余篇,宣揚天主教教義。

    5裡亞斯(Reis):葡幣舊時單位,一千個裡亞斯等於一個米爾裡亞斯(Milreis)。

    “我要付一百四十個裡亞斯,大夫先生。”

    “可是你去教堂領聖體,欣賞音樂,聽布道,你那一百四十個裡亞斯並沒白花,我那二百五十裡亞斯可真是白丟了;我甚至不能用下面這種想法來安慰自己:我這筆錢有助於維持教會的榮譽——這個教會在我生前把我看成一個無賴,在我死後還為我准備好一個頭等的地獄。總而言之,我覺得我們已經談得夠多了。你還有什麼別的事沒有?”

    若昂-埃杜瓦多完全洩了氣。他聽了大夫這番話,越發覺得大夫這人足智多謀、能言善辯,只要他肯熱心幫忙,一切陰謀詭計都會輕而易舉地被粉碎,他就能夠重新得到幸福,永遠恢復他在濟貧院路的地位。

    “這麼說您閣下對我的事也無法可想囉?”他很傷心地說。

    “如果你再得了肺炎,我也許可以給你治好。你患肺炎了嗎?沒有?好吧……”

    若昂-埃杜瓦多歎了口氣。

    “我是個受害者,大夫先生。”

    “你不應該讓你自己成為受害者。別忘了,如果沒有受害者,也就不會有暴君了,”大夫一邊說著,一邊戴上了他那頂大寬邊帽。

    “可是有一樁事是肯定無疑的,”若昂-埃杜瓦多大聲說道,他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那樣緊緊抓著大夫不放,“說到底,不管那個混蛋教士有多少借口,他想得到的還是那個姑娘!如果她臉長得丑,那個混蛋就不會管我虔誠不虔誠了!他想要的就是那個姑娘!”

    大夫聳了聳肩膀。

    “這對那個可憐的家伙來說是很自然的,”他把手放在門把手上說。“這有什麼希奇的?作為一個人,他也有要女人的欲望、激情和肉體;作為她的懺悔神父,他在她眼裡就像天主一般重要。顯而易見,他一定會利用這一點來滿足他的欲望,他還必須以神職的外表和借口來掩飾這些自然欲望的滿足……這是很自然的。”

    若昂-埃杜瓦多看見他打開門,眼看自己滿懷的希望破滅了,便揮舞著帽子,大聲喊道:

    “那一幫混蛋教士!我一向就痛恨他們這伙人!我真想看到他們從地球上被消滅干淨,大夫先生!”

    “你又在胡說八道了,”大夫說。他在門口站住,無可奈何地聽他講。“聽我說,你信仰天主嗎?你信仰天堂裡的天主,那個高高在上,那個身為一切真理與正義之源的天主嗎?”

    若昂-埃杜瓦多吃驚地回答說:

    “是的,先生,我信仰。”

    “你相信原罪嗎?”

    “相信的。”

    “你相信來生,救贖和其他的一切嗎?”

    “我是在這些信仰中長大的。”

    “那麼,你為什麼想要把教士從地球上一掃而光呢?恰恰相反,你應該認為,實際上教士一點也不多啊。你自稱是自由派的理性主義者,然而你卻信仰這些東西。你相信天堂裡有一位天主在居高臨下地指引著我們,你相信原罪,相信來生。那麼你就應該相信世界需要有一個宗教團體來解釋天主所啟示的教義和倫理,因為他們可以幫助你淨化靈魂,使它從原罪中擺脫出來,並且為你在天國中作好安排!你需要教士們。照我看來,你在報紙上讓他們丟臉出丑,倒是你這個人太缺乏邏輯。”

    若昂-埃杜瓦多大為吃驚,喃喃地說:

    “可是閣下,大夫先生——請你原諒,閣下,可是……”

    “說吧,老弟。什麼呀?”

    “您閣下在這個世界上並不需要教士們……”

    “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也不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不需要教士,因為我到了天上也不需要天主。這正是我要說的話,老弟,我心中自有我的天主,那就是指導我行動與判斷的原則,一般稱為良心。也許你不太懂。事實上,我正在這兒闡述顛覆性的教義……真的,已經三點鍾了。”他給他看了看表。

    若昂-埃杜瓦多走到院子門口又說:

    “我希望閣下能原諒我——”

    “沒什麼要原諒的。讓濟貧院路見鬼去吧!”

    若昂-埃杜瓦多激動地打斷了他:

    “這麼說說倒挺容易,大夫先生,可是當愛情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時,做起來就難了!”

    “啊!”大夫說,“愛情是多麼美好,多麼奇妙的東西啊!愛情是文明的最偉大的力量之一。引導得好,它能夠舉起整個兒世界,足以引起一場道德上的革命。”接著他又換了一種口氣說:“可是聽著,你要頭腦清醒,有時候這並不是愛情,並不來自你心中。通常,我們為了面子上好看,用‘心’來稱呼另外一種器官。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在感情這一類事情上唯一感興趣的正是另外那一種器官。在那種情況下,痛苦是不會長久的。再見吧,希望你的痛苦也不會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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