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第05章
    就這樣,從一開始,阿馬羅就生活在一種舒適安逸的環境之中,使他感到非常愉快。胡安內拉太太待他像慈母一般,精心照料著他的白襯衫、白被單,為他准備美味可口的食物,把他的房間收拾得干干淨淨,一塵不染,拿她自己的話來形容,那真是“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他跟阿梅麗亞已經親密到可以開玩笑的地步;他對待她就像一個人對待自己漂亮的表妹一樣。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就高高興興地說過:“他們倆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對阿馬羅來說,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平靜地過去了。他有著美味的食物,一張松軟舒適的床,而且終日有女人作伴,心裡感到很快慰。到了這個季節,天氣還很暖和,在主教邸宅花園裡,就連酸橙樹也還盛開著花。“簡直是奇跡!”代理主教每天早晨在化妝室一邊憑窗凝視著這些樹木,一邊吟誦著《牧歌集》1中的詩句時,總要說上這麼一句。在埃斯特雷拉他的嬸母家度過了郁郁寡歡的生活之後,在經歷了修道院艱苦的生活之後,在飽嘗了格拉列拉那個冬天的嚴寒辛酸之後,對阿馬羅來說,在萊裡亞的這段時間就像是生活在一幢干燥的、有綠蔭遮蓋的房子裡,這裡有明亮的爐火,木柴燃燒時劈啪作響,火花四濺;冒著雷雨閃電在山裡勞動了一夜之後歸來,熱湯的香氣便會向你撲鼻襲來。

    1《牧歌集》: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的詩集。

    一大早,他便穿好帶頭兜的長斗篷,戴上開司米手套,穿上羊毛襪和淺褐色的高統靴,前往大教堂去做彌撒。早上天氣寒冷;這時候只有幾個虔誠的教區居民,頭上戴著黑頭巾,零零落落地分散在燭光閃閃的白色祭壇前面做著祈禱。

    他總是立即走進聖器收藏室,匆忙穿上祭服,一邊在石板鋪成的地板上跺著腳,一邊聽著聖器看管人不慌不忙地向他講述著最新的消息。

    然後,他便手持聖杯,兩眼垂視著走進禮拜堂;他迅速地跪在聖體前面,然後又緩步登上祭壇;此時,祭壇上的燭光正逐漸消融在越來越亮的晨曦之中,變成了淡淡的微光;他兩手相握,彎腰鞠個躬,然後輕聲說道:

    “Introibo ad altare Dei.”1

    1拉丁文:“我將進到天主的祭壇前。”

    “Ad Deum qui lactificat juventutem meam,”1聖器看管人嘰嘰咕咕地說道,他的拉丁文發音很差勁。

    1拉丁文:“到使我青年時代快樂的天主前。”

    現在阿馬羅做起彌撒來,已經不像他初做教士時那樣心中懷著一種溫柔而虔誠的信念了。“現在我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常常說。因為他還未用早餐,早上清新、陰冷的空氣刺激著他的食欲,結果還沒等到開始做彌撒,他已感到饑腸轆轆;他用一種平板的聲調,心不在焉地、急促不清地朗讀著使徒書和福音書中的段落。在他身後,聖器看管人交叉著手臂,一邊用手不慌不忙地捋著自己濃密的、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胡須,一邊回頭看著卡西米拉-芙蘭卡。她是大教堂木匠的老婆,一個非常虔誠的女人,自從復活節以來他就盯上她了。陽光從旁邊的大窗子外面照射進來。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已經凋謝的水仙花散發出來的。

    阿馬羅匆匆做完聖餐禮拜中的奉獻儀式,用聖杯帕把聖杯擦干淨;聖器看管人微微彎著腰(因為他有腰子病)走上祭壇把酒瓶拿下來,然後弓著腰把它們交給阿馬羅。這時候,阿馬羅聞到一股難聞的生發油氣味,原來聖器看管人就是用這種生發油把頭發搽得亮光光的。彌撒做到這裡時,由於一種由來已久、神秘莫測的感情,阿馬羅又恢復了原先的熱情:他張開雙臂,轉向會眾,落落大方地高聲喊著通常規勸祈禱者的話:“Oratefratres!”1而那些口齒不清的老太太們則靠在石柱子上,把手更緊地抱在掛著烏黑發亮的大念珠的胸前,那樣子顯得十分愚笨、癡呆。接著,聖器看管人走過去跪在他身邊,一只手輕輕撩起他祭服的褶邊,另一只手則敲起鍾來。阿馬羅祭上葡萄酒,舉起聖餅,一邊把兩臂舉向黑檀木十字架上遍體鱗傷、血跡斑斑的耶穌基督像,一邊說道:“Hoc est enim corpus meum!”2鍾聲徐緩;攥緊的拳頭敲打著胸脯。在一片寂靜之中,可以聽得見從市場上歸來的牛車駛過大教堂廣場的石板路發出的轆轆聲。

    1拉丁文:“兄弟們,祈禱吧!”

    2拉丁文:“這的確是我的肉體!”

    “Ite,missa est!”1阿馬羅最後說。

    1拉丁文:“彌撒完成了,回去吧!”

    “Deo gratias!”1聖器看管人應聲說道。想到一項任務已經完成,他大聲“唉”了一聲,松了一口氣。

    1拉丁文:“感謝天主!”

    在吻過祭壇之後,阿馬羅走下台階為人們祝福。這時候,他已經高興地想到胡安內拉太太在明亮的餐室裡為他准備好的早餐,那些開胃的烤面包片。他想象著阿梅麗亞正坐著等他,她的頭發技散在晨衣上,她鮮艷的皮膚散發出一股杏仁皂的芳香。

    中午時分,阿馬羅通常總是上樓,到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做針線活兒的餐室去。他常說:“我在樓下覺得太無聊了,所以還是上來跟你們聊聊吧。”胡安內拉太太坐在靠窗的一把小椅子上,眼鏡架在界尖上,不停地縫著,那只家養的貓舒舒服服地偎依在她的美利奴精紡毛紗裙子的邊上。阿梅麗亞坐在桌旁,針線籃就放在身邊。她正低著頭在做針線活,那整齊好看的頭路幾乎要被她濃密的頭發蓋住了;她的兩只大的金耳環,形狀就像蠟滴一樣。它們擺來擺去,形成一個顫抖的小陰影,投在她線條優美的脖子上;深褐色的眼睛下面,兩片陰影在她漂亮的褐色皮膚上顯得很柔和;她因為血氣旺盛,身體健康,褐色的皮膚變成了深褐色;她豐滿的胸部隨著她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有時候她感到疲倦了,便把針插在衣服上,然後慢慢伸個懶腰,嫣然一笑。這時,阿馬羅就會開玩笑地說:

    “啊!你這個懶鬼,你這個怕鬼!真是個做家務的好手!”

    她笑了;接著他們便開始談起話來。胡安內拉太太消息靈通,對時下的趣聞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少校辭退了他的僕人;有人出十塊銀幣買下了郵局職員卡洛斯養的豬,等等。魯薩不時進來從碗櫃裡拿走一只盤子或一只調羹。接下來話題便轉到食品的價格或者他們晚餐要吃的飯菜上。胡安內拉太太摘下眼鏡,翹起二郎腿,一邊擺動著穿著鑲邊拖鞋的腳,一邊談起今天的飯食來。

    “今天我們有鷹嘴豆。我也不知道神父先生是不是喜歡,我只是調個口味罷了。”但是阿馬羅樣樣東西都喜歡,吃過幾頓飯以後,他發現阿梅麗亞和他自己有著相似的口味。

    後來,他覺得氣氛活躍了,便在針線籃裡翻尋起來。有一天,他翻到一封信,便問她誰是她的情人;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答道:

    “哦,我!真的,神父先生,沒有人愛我……”

    “情況不完全是這樣吧,”他不假思索地信口說道。但他突然停了下來,臉漲得通紅,只好用咳嗽來掩飾自己的慌亂。

    有時候阿梅麗亞對他很隨便,毫不拘禮,這使他很高興。有一天她甚至請他把她要繞起來的一紋絲線用兩只手撐住。

    “別理她,神父先生!”胡安內拉太太大聲喊道。“太不像話了!真的,她太不懂禮貌了!”

    但是阿馬羅卻笑著表示自己願意效勞。他心情很愉快,他說他到這裡來就是要千方百計滿足她們的要求,他甚至願意像一只紡錘一樣為她們效勞!她們只需向他下命令就是了,她們只需向他下命令就是了!母女倆聽後哈哈大笑,她們被神父大人彬彬有禮的言談舉止迷住了,就像胡安內拉太太說的,“真是太讓人感動了!”有時候阿梅麗亞把針線活收起來,把貓抱到膝上;阿馬羅便走上去撫摸著瑪爾特澤的背脊;它把身子蜷作一團,開心地嗚嗚叫著。

    “喜歡這樣嗎?”她臉紅了,溫柔地看著貓,對它說。

    阿馬羅心裡亂了,他低聲說道:“啊,這只小貓!這只可愛的小貓!”

    後來,胡安內拉太太站起來去拿藥給她的白癡姐姐或者去廚房收拾什麼東西了。房間裡只剩下了他們倆,他們不講話,但他們的眼睛卻長時間地、默默地交談著。然後,阿梅麗亞便低聲哼起《再見》或《異教徒》來。阿馬羅點上一支香煙,聽著她唱,一邊合著樂曲的拍子,來回擺動著他的腿。

    “真好聽!”他說。

    阿梅麗亞又唱了一遍,吐字更加清晰,一邊很快地做著針線活;她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暫時縫上打樣的粗針腳,或者用長著長而閃亮的指甲的手在縫口上抹一遍以便對准。

    阿馬羅覺得她那些手指甲美極了,因為在他看來,她本人和屬於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無瑕的:他喜愛她衣服的顏色、她走路的姿勢、她用手指理頭發的樣子;甚至連她曬在窗外竹竿上的白裙子他也要溫情脈脈地盯上幾眼。過去他從來沒有跟哪一個女人的生活這樣關系密切過。當他看到她的房門半掩半開時,他的眼睛便望進去,貪婪地看這看那,就像從遠處眺望天堂中的美景一般:掛在釘子上的襯裙,攤開的長襪、皮箱頂上的吊襪帶都會使他想到她赤裸的身體,使他臉色變得蒼白,把牙關咬緊。他聽不厭她講話或歡笑,看不厭她走過狹窄的房門時,漿硬筆挺的裙子碰到門邊的情景。在她的身邊,他感到酥軟無力、心蕩神移,忘記了自己是一名教士。宗教法庭、天主、大教堂、罪惡等等都被遠遠地拋在了腦後;它們都在天上,雖然輪廓清晰,但就像在昏睡中看到的一樣,又像一個人從山上望下去,看到山下的房子在山谷升起的霧中消失不見一樣;他只想到,如果能在她潔白的脖子上親吻一下該有多麼甜蜜,或者能咬咬她的小耳朵該有多麼快樂。

    他有時候會強行壓下這些意志薄弱的感情沖動,一邊在地上跺腳一邊自言自語:“讓這些念頭都見鬼去吧,我必須要有理智!我必須嚴以律己!”

    當他下樓走到自己的房間時,他總是力圖專心讀他的祈禱書;但樓上一直傳來阿梅麗亞的聲音;當她在地板上走過時,她的小靴子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再見吧!他的虔誠動搖了,就像無風時風帆垂了下來一樣;他的改惡從善的決心又插翅飛掉了;對他的種種誘惑又一起回來盤踞住他的頭腦,它們顫抖著,搖擺著,相互摩擦著,就像一群鴿子蜂擁進鴿籠一樣!他完全被征服了,他感到痛苦不堪。這時他才懊悔自己失去了自由:他但願自己從沒遇到過她;他渴望著遠遠離開萊裡亞,搬到一個幽靜的村子裡,生活在一群溫和平靜的人們中間,身邊有個勤儉持家而又滿腹格言古訓的老僕人。當萵苣抽芽長得又鮮又嫩,當雄雞對著太陽喔喔啼鳴的時候,漫步在自己的花園裡該是多大的一種樂趣啊!但是阿梅麗亞在樓上喊他了——於是誘惑又開始了,而且每次都把他抓得更緊了。

    晚飯時間是一天中最好的時間,是他最愉快也是最危險的時候。胡安內拉太太切著熟肉,而阿馬羅則一邊聊天,一邊把橄欖核吐在手心裡,然後在餐桌的白色台布上排成一排。日見消瘦的魯薩手腳已不那麼麻利了,而且不停地咳嗽,所以有時候阿梅麗亞便自己站起來從碗櫃裡去拿一把小刀或一只盤子。而講究禮貌的阿馬羅便常常主動提出幫她去拿。

    “你就別麻煩了,神父先生,你就不必麻煩了,”她說。當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時,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阿馬羅把腿伸直,把餐巾攤在肚子上,感到非常滿意;餐室裡暖烘烘的,更使他感到舒適;喝完第二杯葡萄酒之後,他感到心花怒放,便開始說起笑話來;有時候,他甚至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在桌下輕輕地,仿佛無意似地碰一下她的腳;有時候,他會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神情,說他深為自己沒有一個像她那樣的小妹妹感到遺憾。

    晚上,當他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他總是興奮不已。他規定自己閱讀《耶穌贊美歌》,這是一本澤自法文,由耶穌奴隸會出版的書。這部虔誠的作品以一種模稜兩可的抒情筆調寫成,有些段落甚至近乎猥褻,給祈禱者提供了一些淫穢的字句。書中援引了耶穌講過的一些充滿了強烈情欲的話:“啊!來吧,我心中的愛人,可愛的肉體,我饑渴的心靈需要你!我充滿激情地愛著你,瘋狂地愛著你!擁抱我吧!讓我燃燒吧!來吧!把我壓碎吧!”神聖的愛就這樣被故意描寫得內容荒誕、語言猥褻。在這本充滿激情的一百頁的書中,它時而哀鳴,時而吼叫,時而又慷慨激昂地訴說;書中每隔幾行就要重復出現“享樂”、“芬芳”、“發狂”、“銷魂”等字眼,就像歇斯底裡症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發作一樣。在幾段熱情洋溢的獨白傾訴了愛情歡娛的銷魂之後,接下來便講到聖器收藏室內的種種愚蠢行為。齋戒期間饑餓難熬時的各種解決辦法以及婦女分娩時的祈禱文!一位主教推薦過這本精裝的小書,於是教會學校便把它發給學生們閱讀。它充滿了熱狂,令人讀來激動不已;色情作品的誘惑和獻身精神的刺激,它兼而有之;它用摩洛哥皮裝訂好,在懺悔室裡送給懺悔者。它是教會的淫藥。

    阿馬羅總是讀到很晚。這些動人的講道攪亂了他的心,使他充滿了情欲。有時候,在寂靜之中,他聽到阿梅麗亞的床在他的頭頂上吱嘎作響;於是書便會從他手中滑落;他把頭靠在扶手椅背上,閉起雙眼,腦海中便浮現出她的身影:戴著胸罩坐在梳妝台前,把辮子松開,或者是彎下身去把吊襪帶脫下來,於是襯衣的半開領便把她雪白的胸部露了出來。他咬牙切齒地站起來,獸性在他頭腦中占了上風,他決心要占有她。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推薦她閱讀《耶穌贊美歌》一書。

    “你會發現,這本書非常好,非常聖潔,”一天晚上,他把這本書放在她的針線籃裡的時候說。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阿梅麗亞的臉色很蒼白,兩眼下面有著深深的皺紋。她說她失眠了,心裡突突直跳。

    “你喜歡《贊美歌》嗎?”

    “非常喜歡。多麼可愛的祈禱文啊!”她回答說。

    那天一整天,她的目光都不肯跟阿馬羅的目光相遇。她顯得很憂傷;有時候,毫無明顯的理由,她也會兩頰緋紅。

    對阿馬羅來說,最難受的日子是禮拜一和禮拜三;因為這兩天的晚上,若昂-埃杜瓦多都是來胡安內拉太太家度過的。教區神父直到九點鍾才走出自己的房間;當他上樓來吃茶點時,他一看到書記員身裹斗篷坐在阿梅麗亞身邊就感到惱火。

    “呵,神父先生,他們倆在一起聊得多開心啊,”胡安內拉太太說。

    阿馬羅鐵青著臉淡然一笑,慢慢掰開烤面包片,兩只眼睛盯著自己的茶杯。

    因為有若昂-埃杜瓦多在場,阿梅麗亞不便像平時那樣跟教區神父隨隨便便,無拘無束地談笑,她甚至沒有從針線活上抬起過眼睛來;書記員一聲不響地吸著香煙;在長時間的沉默中,不時可以聽到風在街上呼嘯而過的聲音。

    “願天主保佑今晚在海上航行的那些可憐的人!”胡安內拉太太一邊慢吞吞地結著長襪子一邊說。

    “願天主保佑我們大家!”若昂-埃杜瓦多說。

    他的虛偽言談,他的矯揉造作,激怒了阿馬羅神父:他厭惡他,因為他不信仰天主;因為他留著烏黑漂亮的小胡子。在他面前,他覺得自己被教會的鎖鏈束縛得更緊了。

    “彈點什麼聽聽吧,孩子,”胡安內拉太太對阿梅麗亞說。

    “唉呀,我累死了!”阿梅麗亞回答說,同時輕聲地“唉”了一聲,背靠在椅子上。

    她母親不願意看到別人掃興,便提議三個人打一會兒牌。阿馬羅神父感到很不愉快,端著燈,下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那些晚上他幾乎對阿梅麗亞痛恨起來:他覺得她乖戾而固執。在他看來,書記員在胡安內拉太太家中這樣進進出出,關系如此密切,簡直是有傷風化。他甚至決定跟胡安內拉太太談談這件事。他要對她說:“允許她的情人來家一事絕不會使天主感到高興。”後來,當他清醒過來時,他決心忘記這件事:他曾考慮離開胡安內拉太太家,甚至離開這個教區。這時,他仿佛看到頭戴香橙花花冠的阿梅麗亞和身穿晨禮服、滿臉通紅的若昂-埃杜瓦多舉行過婚禮以後從大教堂走出來的情景……他看到新人床上鋪著鑲有花邊的被單……所有表明她愛那個白癡書記員的證據猶如匕首一般戳進他的心中。“好吧,讓他們結婚,然後就讓他們見鬼去吧。”

    這時他真的痛恨起阿梅麗亞來了。他用力轉動著鎖孔中的鑰匙,不讓她的聲音或她的裙子的沙沙聲傳進他的房間。但過了一會以後,他就會像過去那些晚上一樣,一動不動地、焦急不安、心跳急促地傾聽著她在樓上跟她母親講話、准備回自己房間所發出的聲音。

    一天晚上,阿馬羅到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家吃晚飯,飯後又沿著馬拉澤斯公路散了一會步。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他便走了回來。快到家時,他發現臨街的門開在那裡:過道裡的草墊子上放著魯薩的氈拖鞋。

    “傻丫頭!”阿馬羅想:“她到泉邊去取水忘記把門關上了。”

    他記得,阿梅麗亞這天晚上到皮耶達德山腳下儒瓦基娜-甘索索夫人家的農場去了;而胡安內拉太太則說過要去看望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他慢慢關上門,上樓來到廚房間點上他的燈;因為街上潮濕,他一直穿著高統套鞋,所以他走在地板上並沒有什麼聲響;當他走過餐室時,他聽到胡安內拉太太臥室的印花布門簾後面傳來一陣高聲的咳嗽。他大吃一驚,忙機警地問到門簾的一邊,從半開著的房門偷偷望進去。“啊,天哪!”原來胡安內拉太太穿著一件白色襯裙,正在把她的緊身胸衣扣好;大教堂神父只穿著襯衫坐在床邊上,喘著粗氣!

    阿馬羅緊靠著扶手走下樓梯,小心翼翼地關上門走了出去。他繞著大教堂昏昏沉沉地走著。天上陰雲密布,稀疏的雨點開始落了下來。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說,大感驚愕。

    他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丑惡可恥的事情。胡安內拉太太,放蕩的胡安內拉太太!大教堂神父,他當年的倫理學教師!再說他已經年老力衰,已經沒有年輕人的那種熱血沸騰的沖動,已經到了該讓熱情冷卻下來,多考慮一些養身之道和維護自己作為一個教士的尊嚴的時候了!如果他尚且如此荒唐,那麼,一個年富力強、精力充沛、血管裡熱血在沸騰、在燃燒的青年又會怎麼樣呢?這麼說來,神學院中人們竊竊私語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了;在格拉列拉做過五十年教區神父的塞克拉老神父過去常說的那句話:“他們都玩同一套鬼把戲!”——也是真的了!是的,所有的人都玩同一套鬼把戲。他們占據著高位,他們進了教士會,統治著神學院,指導著人們的道德良心。他們披著天主僕人的外衣,這層外衣永遠地赦免了他們的罪孽;與此同時他們卻又養著一個肥胖的放蕩女人;從莊嚴肅穆的教堂回來,他們便可以到她們的家裡休息,抽抽香煙,拍拍她們滾圓的手臂!

    接著,他又想到:這位胡安內拉太太和她的女兒竟然靠著一位老神父殘存的色欲維持生活,她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胡安內拉太太過去肯定是個美人,身段勻稱、惹人愛憐——但現在韶華已逝,豐韻已不復存在了!在她晚年跟大教堂神父勾搭上之前,她曾在多少男人的懷抱中撒過嬌、賣過悄呢?這母女倆——啊,見鬼,她們竟是不正派的女人!她們接受房客,她們靠著不正當的收入維持生活。阿梅麗亞做禮拜、買東西、去農場都是只身獨往;而且憑著她那雙黑黑的大眼睛,或許早已經有了情人!順著這條思路,他又想到一些過去不曾留意的事情。有一天,他們倆單獨在一起,她曾站在窗前指給他看一瓶金鳳花,當時她滿臉絆紅,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兩只眼睛火辣辣的,像是在懇求他。還有一次,她曾把她的胸脯在他的手臂上摩擦!

    夜幕降臨了,天上飄著細雨。阿馬羅毫無黨察,他快步走著,心中只有一個美妙的想法使他全身激動不已:要做這姑娘的情人,就像大教堂神父是她母親的情人一樣!他已經想象到這種愉快而可恥的生活將充滿歡樂;當肥胖的胡安內拉太太在樓上的房間裡吻著因患氣喘而呼吸困難的大教堂神父時,阿梅麗亞就會提著她的白襯裙,赤裸的肩膀上裹著技巾,躡手躡腳地下樓來到他的房間裡……他是多麼激動地在等著她啊!此時他感到的已經不再是對她的那種傷感的、甚至是痛苦的愛憐了。他現在只有一個邪惡的念頭,那就是兩個教士跟他們各自的情婦,正好可以組成一個很好的小集團。雖然他的誓言使他受到束縛,但這一卑鄙的陰謀卻給了他一種墮落的滿足。他竟然沿著馬路跳了起來——啊,現成的房子,唾手可得的兩個女人!

    大雨傾盆而下。當他走進房門時,餐室裡已經點上燈。他登上了樓梯。

    “唉呀,他身上多冷啊!”阿梅麗亞握著他被雨淋濕的手說。

    她這時正在桌旁縫衣服,肩上披著一件斗篷。坐在她旁邊的若昂-埃杜瓦多正跟胡安內拉太太玩著比斯卡1牌戲。

    1比斯卡:葡萄牙最流行的一種牌戲。

    阿馬羅覺得有點尷尬,不知道為什麼,書記員的在場突然使他感到了不快的現實對他的猛烈沖擊;他的一切希望剛才還在他的想象中跳著歡樂的舞蹈,此刻卻一個接一個地化作泡影,消失不見了;因為他看到阿梅麗亞正坐在燈下她的未婚夫旁邊,低頭做著簡單的針線活,身上穿著一件深色高領口的長裙。

    而且他周圍的一切也顯得更正派了:四壁牆上糊著印有綠色枝葉的牆紙,碗櫃裡滿滿放著比斯塔阿萊格雷出產的閃閃發光的瓷器,大肚皮水罐看上去和藹可親,那架舊鋼琴不穩地立在三條彎彎曲曲的腿上;那個書櫥是他們都喜歡的,那個圓臉蛋的愛神丘比特打著一把張開的傘,上面插滿了牙簽,他們一邊說著老掉牙的笑話,一邊平平靜靜地玩著比斯卡牌戲。這一切都是那樣的正派和體面!

    然後他便注意地看著胡安內拉太太曲線起伏的胸脯,仿佛在尋找大教堂神父留下的吻跡:啊!你呀你,你毫無疑問是個靠人養活的姘婦。但是,眼睫毛長而下垂、嘴唇鮮艷可愛的阿梅麗亞……!她對她母親的放蕩生活也許一無所知;或者即使她真的知道,她也決心獲得一種合法的愛情從而使自己牢牢站穩腳跟!想到這裡,阿馬羅又在暗處長時間地觀察起她來,企圖從她平靜安詳的面部表情上找到證據,使自己確信她的過去是清白無瑕的。

    “你有點累了,神父先生,是不是?”胡安內拉太太說。然後,她又看了看若昂-埃杜瓦多說:“請出王牌吧,今天晚上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牌上。”

    那位書記員因為在戀愛,有些心不在焉。

    “該輪到你出牌了,”胡安內拉太太每分鍾都得提醒他一次。

    後來,他又忘了取牌。

    “啊,孩子,孩子!”她口氣溫和地說,“我真要拉你的耳朵了。”

    阿梅麗亞低著頭繼續做她的針線活兒。她穿著一件短小的黑上衣,上面縫著玻璃扣子,遮住了她胸脯的外部輪廓。

    阿馬羅被她那一對只盯在針線活上的眼睛和那件遮住了她全身美中最誘人部分的上衣激怒了!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期望的了。她的任何東西都不會屬於他了,她眼中發出的光,她雪白的胸部也不會屬於他了!她想要結婚——把這一切都留給那另外一個人,那個正在傻笑著打出幾張梅花牌的白癡!於是他恨起他來,這是一種心情復雜、夾著嫉妒的憎恨,這憎恨把對方的小黑胡子、把他享有的愛的權利也包括在內……

    “你不舒服嗎,神父先生?”阿梅麗亞看到他在椅子裡轉過來扭過去的,便問道。

    “不,”他簡短地回答說。

    “啊!”她一邊很快地縫著衣服,一邊輕聲歎了口氣。

    書記員一邊洗牌,一邊談起他想租賃的一幢房子;於是話題轉向了家庭事務。

    “給我拿盞燈來!”阿馬羅對魯薩喊道。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感到絕望了。他把蠟燭放在五斗櫥上;鏡子就在面前,他照了照自己的模樣,只見自己的臉刮得光光的,衣領硬得像狗的頸圈,腦後那塊剃光的顱頂丑陋之極,他覺得自己又難看又可笑。他本能地把自己跟那個留著小胡子、頭發一根也沒削掉、享有充分自由的人作了一番比較!他想,我為什麼要折磨自己呢?另外那個人可以做丈夫;他可以讓她姓他的姓,和她成家,生兒育女;而他,阿馬羅,卻只能給她以犯罪的歡樂,繼之以對罪孽的恐怖!也許她是喜歡他的,盡管他是一名教士;但是,首要的一點,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想要結婚;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她能理解,自己雖然長得很美,但卻貧窮而孤單;她渴望跟人合法地結婚,白頭偕老;希望得到鄰居的尊重,店主的照顧以及體面的結合帶來的所有好處。

    但是這時,他卻痛恨她,痛恨她的高領口長裙,痛恨她的貞潔高雅。如果她看不到,在她的身邊,在一件黑色長袍的下面,有一顆忠實而熾熱的心在追求她,在為她顫抖,懷著對她的渴望而慢慢死去,那她就是一個傻瓜!這時候他便希望她像她母親那樣,或者比她母親更放蕩,毫無顧忌,穿著俗艷的花衣服,頭發盤成一個招搖的發髻,翹著二郎腿,對著男人做媚眼,做一個放蕩的女人,來者不拒……

    “這樣好!我就希望她成為婊子!”他想。但清醒過來以後他又感到有點羞愧。“很清楚:我們這種人休想愛體面的女人,我們只有嫖妓女的權利!好一條教規!”

    他感到窒息,於是便打開窗子。天上陰沉沉的,雨已經停了。萬籟俱寂,只有濟貧院那邊不時傳來貓頭鷹的嗚咽聲。

    這時周圍一片漆黑,整個城鎮已經安睡,在這種靜謐的氣氛之中,他的心也軟了下來。他又一次感到了他最初對阿梅麗亞懷有的那種出自內心深處的愛戀之情,它是那樣的純潔,那樣的專一:他又看到她那美麗的頭,完美無瑕,閃耀著光芒,在一團漆黑的空中輪廓很鮮明;他整個的心靈都奔向她,因為愛慕她全身酥軟,正像他當年崇敬純潔受胎的聖母馬利亞一樣;他懇求她寬恕自己對她的褻瀆,他大聲地說道:“你是一個聖女!寬恕我吧!”有那麼一剎那的時間,他因為擯除了那些邪惡的念頭而有一種甜蜜的感覺。

    對於在自己身上突然發現的這些微妙的感情,他感到十分驚奇,他開始帶著渴望的心情想到,如果他不是一名教士,他會成為一個多麼好的丈夫啊!他將是那樣的可親可愛,那樣的關懷備至,那樣的忠誠專一,他可以滿懷著仰慕的心情一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會非常疼愛自己的兒子——稚拙可愛,抓住他的胡須玩耍的兒子!想到這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歡樂,他的眼中便充滿了淚水。絕望之中,他便咒罵起那位說起話來喋喋不休、讓他成了教士的侯爵夫人和那位替他塗油使他就任聖職的主教。

    “都是他們毀了我!都是他們毀了我!”他發狂般地喊了起來。

    這時他聽到若昂-埃杜瓦多下樓的腳步聲和阿梅麗亞裙子的——聲。他跑過去從鎖眼裡偷偷望出去,因為嫉妒而用牙齒咬緊嘴唇。大門關上以後,阿梅麗亞輕輕地哼著歌走上樓來。但是剛才他望著黑夜時有一剎那感到的那種神秘的愛現在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得到她,得到她的親吻。

    幾天之後,阿馬羅神父和迪亞斯神父去科爾特加薩修道院院長家赴宴。院長是個非常慈善、快活的老人,三十年來一直住在這個教區裡。在整個主教管區內他享有最佳廚師的美名,鄰近教區的教士們都知道他做的拿手好菜:鵝血燉什件。這天是院長的生日,客人另外還有兩位,即納塔裡奧神父和布裡托神父。納塔裡奧神父是個火氣旺盛的干癟小矮個,兩只凹進去的眼睛惡狠狠的,全身都是出天花留下的疤痕。他動不動就要發火,外號人稱“白鼬”。他總是隨時警惕著,而且喜歡爭論;他是個著名的拉丁文學者,有著鑄鐵一般嚴謹的邏輯——但卻長著一條毒蛇的舌頭!他跟兩個死了爹娘的侄女住在一起,他溺愛她們,一天到晚誇獎她們的美德,一講到她們總是說:“我花園裡的兩朵玫瑰花。”布裡托神父是整個主教管區內最愚蠢、最健壯的教士;他的相貌和舉止都活像一個貝拉山區粗壯的牧羊人,憑著一根牧羊棍亂揮亂舞就把羊群管得服服帖帖。他一口氣可以喝光四加侖的酒,他掌犁耕地是把好手,工匠們平整打谷場的時候他便操起一把泥刀干起來,炎熱的夏天人們午睡的時候,他就把年輕的姑娘摔倒在稻草堆上殘忍地強行奸污。善於借用神話中的人物進行比喻的代理主教把他叫做涅墨亞的獅子1。

    1據希臘神話傳說,涅墨亞的獅子是一只在涅墨亞為害多年的凶狠殘暴的神獅,後為海格立斯掐死。

    他長著一顆大腦袋,一頭亂蓬蓬的鬈發直垂到眼眉上;因為常用剃刀刮臉,他那飽經風霜的臉膛黑裡泛著青灰;他張開野獸般的嘴一笑,便會露出兩排因為一直吃玉米面包而發白的小牙。

    正當他們要在餐桌旁就坐時,利巴尼尼奧到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汗珠從他的禿頭上往下直落。他尖著嗓門喊道:

    “啊,孩子們!對不起,我稍微來晚了一點。我剛才路過聖母教堂,看見努內斯神父正在為了一樁特別的事情作彌撒。啊,孩子們!我進去從頭聽到底,一個字也沒有漏掉,統統吞下去了,現在我來到這裡,覺得心裡寬慰多了。”

    熱爾特魯德端著滿滿一大碗雞湯走了進來。她是院長家的老管家,長得又高大又結實。利巴尼尼奧繞著她跳來跳去,開始說起笑話來:

    “唉呀,我的小熱爾特魯德!我認識一個人,你可以使他非常幸福!”

    這位年老的鄉下女人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很深沉、很開心,連她結的胸脯也抖動起來。“你還拿這些事兒來編派我,好像不太合適吧,我都這麼一把年紀了。”

    “不過,我親愛的姑娘!我喜歡女人就像我喜歡梨子一樣,專揀熟透的,肉多的。這樣才最開胃!”

    在場的教士們都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他們便高高興興地在餐桌旁坐了下來。

    這頓午餐的菜全都是院長親手燒的。他們剛剛嘗了一口湯便驚呼起來:

    “真的,親愛的先生,真是好極了!這在天國也是無與倫比的,真是好極了!”

    好心的院長得意得漲紅了臉。正如代理主教所說的,他是一個“天才的烹調藝術家”。他一頁不漏地研究過《烹調術大全》;他還自己發明過烹飪法;他常常敲著自己的腦殼說:“很多佳餚珍饌都是這個聰明的腦袋瓜想出來的。”他生活的全部樂趣都傾注在他的烹調術上,所以每逢禮拜天。虔誠的教徒們跪在那裡聽他布道講述聖經時,他便指點他們怎樣燒鱈魚或者怎樣用豬血燒什件、怎樣加佐料。他跟年老的熱爾特魯德在一起過得很愉快(她對美味食物也很有鑒賞力),他的菜園裡種滿了各種可愛的蔬菜,他一生中只有一個奢望:哪一天邀請主教來跟他一起吃頓飯。

    “啊,教區神父先生!”他對阿馬羅說:“請不要那麼客氣!來,再吃一口燉什件!這些泡在肉汁裡的於面包片也吃點!對!對!”然後他又謙虛地說:“我知道這話不該我說,不過今天的卡塞德拉菜的確燒得很好吃!”

    按照迪亞斯神父的說法,這頓午餐之美味可口足以使甘心生活在沙漠中的苦行僧聖安東尼1受到誘惑。他們都脫掉了斗篷,只穿著黑長袍,衣領也松了開來;他們慢慢地吃著,連話也不多講。因為第二天就是聖母聖誕節,旁邊小教堂敲起了鍾,這鍾聲顯得特別悅耳動聽;中午燦爛的陽光給陶瓷餐具、給裝滿葡萄酒的藍色大酒壺、給盛放著鮮紅甜辣椒的碟子、給盛放著烏黑發亮的橄欖的盤子增添了歡快的色調;好心的院長瞪大眼睛、咬著嘴唇,從一只肥閹雞的胸脯上小心翼翼地切下一片片白色的雞肉。

    1聖安東尼:牧獵人的守護神,生活在四世紀的沙漠中,是苦行者互助會的創始人。據說,魔鬼曾多方誘惑他,終未得逞。

    後來,院長又提議到種著葡萄的平台屋頂上去喝咖啡。

    三點鍾了。他們站起來的時候,都有點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了。他們高聲地打著飽嗝,開心地笑著;只有阿馬羅頭腦還清醒,腳跟還站得穩,不過他也酒足飯飽,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十分親切了。

    “好了,各位神父,”院長喝干了最後一滴咖啡說:“現在到我的農場去散散步吧,這是再好沒有的事了。”

    “去消化消化我們吃的這頓飯,”大教堂神父一邊從椅子上費力地站起來一邊喊道:“走吧,讓我們一起到院長的農場去吧!”

    他們沿著巴爾拉科那條近路走去,這是一條狹窄的馬車路。天空藍盈盈的,太陽溫和地照在身上。小路蜿蜒曲折,兩邊是茂密的荊棘叢。在另外一邊,平坦的田野一望無際,地裡布滿了莊稼收割後留下的殘梗;枝葉繁茂的橄欖樹挺拔整齊,到處可見;極目遠眺,四周圍都是連綿起伏的小山,深綠色的松樹枝把山坡遮蓋得嚴嚴實實。遼闊的田野上一片寂靜,只偶爾從遙遠的公路上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馬車聲。天空是這樣的晴朗,景色是這樣的宜人,酒足飯飽、眼睛發亮的教士們漫步走著,腳下有點瞞珊;他們一邊走一邊樂呵呵地說著笑話,他們覺得人生是美好的。

    納塔裡奧叉著腿走在最前面,他的斗篷搭在胳膊上,下擺一直拖到地上;他的長袍衣領的後面,扣子脫開了,露出了裡面污穢的村裡;因為他走路左搖右晃,所以經常撞在荊棘叢上,把他的兩條細腿和布滿洞眼的黑色羊毛長襪也露了出來。

    突然,他們都停了下來,只聽到前面的納塔裡奧怒氣沖沖地喊道:

    “你這個老笨蛋,眼睛瞎了還是怎麼的?你這個畜生!”

    這是個馬路轉彎的地方。他們撞上了一個牽著羊的老頭。納塔裡奧醉醺醺地向前一沖,拔拳就要向老人打去。

    “請大人原諒我吧,”老人低聲下氣地說。

    “你這個畜生!”納塔裡奧瞪著兩只血紅的眼睛吼叫著。“我真想一斧子把你劈了!”

    老頭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了些什麼;他早已脫下了帽子,露出蒼蒼白發;他看上去像個勞累了一輩子的老雇農;大概孫子也該有了吧。他羞愧得滿臉通紅,彎下腰,戰戰兢兢地縮到狹窄的馬車路旁的樹籬之中,好給這些因喝了酒而歡快興奮的、可尊敬的神父們讓開路,讓他們走過去。

    阿馬羅決定不陪他們去農場。當他們走到村邊十字路口時,他便走上索布雷斯公路准備回萊裡亞。

    “你知道進城要走五公裡的路嗎?”院長說。“我去安排他們給你套馬,伙計。”

    “哪裡的話,院長,我的腿結實得很呢!”

    說著,他把斗篷輕巧地向肩上一甩,便哼著《再見》告辭走了。

    科爾特加薩山腳下,公路寬了一些,附近是農場的一堵牆,上面長滿了苔薛,頂上插滿了玻璃碎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阿馬羅走近一座低矮的、漆成黃色的大門,看到一頭有斑點的大奶牛立在公路中間。他一時高興,便用傘去戳了一下牛的肋骨;那牛晃動著乳房小步跑了開去——阿馬羅一轉身,看到阿梅麗亞站在大門口。她向他點頭致意,滿臉微笑著說:

    “啊,神父先生,是你在嚇唬我的牛嗎?”

    “啊,原來是你啊!真是沒想到!”

    她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我是跟唐娜-瑪麗亞一起到她家來的。現在我要繞著農場看一看。”

    阿梅麗亞身邊有個女孩子正提著一只大籃子在采卷心菜。

    “這麼說這裡是唐娜-瑪麗亞的農場了?”阿馬羅走到大門的另外一邊說。

    一條比較寬闊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一座房子的前面,小路兩邊種著栓皮儲,樹影婆婆,從遠處可以看到那座白色的房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是的,這裡是她的農場。我們的農場在那一邊,不過從這裡也可以走到那兒去。走吧,若娜,快點!”

    女孩子把籃子頂在頭上,說了聲“晚安”便轉身沿著索布雷斯公路走去,一邊走一邊扭著臀部。

    “是的,是的!我覺得這的確是一宗很好的地產,”教區神父沉思地說。

    “去看看我們的農場吧!”阿梅麗亞說。“那只是小小的一塊地,你看了就可以有個大致的了解了。咱們可以從這裡穿過去……喏,咱們先從這裡走下去看看唐娜-瑪麗亞,你看好嗎?”

    “好的,咱們先去看唐娜-瑪麗亞,”阿馬羅說。

    他們默默地穿過一排排栓皮儲樹。地上鋪滿了干枯的樹葉,樹木之間懸掛著因風吹雨打而垂落下來的繡球花的籐蔓;盡頭是一座低矮的老式平房。牆壁四周,太陽照得到的地方,結滿了一只只已經成熟的大南瓜,在冬天變黑的瓦片屋頂上,鴿子在盤旋。屋後種著橘樹,望過去只見一大片暗綠色的樹葉;井邊的一只水車輪子發出了單調的吱嘎聲。

    一個小男孩提著一桶洗好的衣服走了過去。

    “太太到哪裡去啦,若昂?”阿梅麗亞問。

    “她到橄欖園去了,”男孩輕輕地尖聲回答說。

    橄欖園在農場的另一頭,離這兒很遠。路面仍然泥濘不堪,他們要去那裡非得穿木底鞋不可。

    “咱們要去就要把全身弄髒,”阿梅麗亞說。“咱們就別為了唐娜-瑪麗亞自討苦吃了吧。我還是帶你去看看我們的農場吧……請這邊走,神父先生。”

    他們來到一座長滿了鐵線蓮的破圍牆前面。阿梅麗亞打開一扇綠門,兩人走下三級移動了位置的台階,來到一條葡萄棚架遮蔭的小路上。靠牆種著多年生的薔薇花;在另外一頭,在支撐著棚架和葡萄樹彎曲樹干的石柱之間,可以看到一大片草地,太陽光照在上面,給草地抹上一層淡淡的黃色;遠處可以看到牛棚低矮的草屋頂;一縷淡淡的白煙從屋頂上裊裊升起,逐漸消失在藍色的天空中。

    阿梅麗亞每隔一會都要停下來,把農場裡的樣樣東西解釋一番。那邊種的是燕麥……再過去種的是洋蔥,現在正在發芽,看上去多美啊……

    “唐娜-瑪麗亞把自己的農場經營得的確很不錯。”

    阿馬羅低著頭聽著她講述,當他斜視她時,他覺得在這寂靜的田野裡,她的聲音顯得更加圓潤悅耳了;清新的空氣使她的面頰和她閃閃發光的眼睛更加可愛了。為了跳過泥潭,她撩起了裙子,他一眼瞥見了她的白色長襪,這使他心裡一陣騷動,就像馬上要看到她赤裸的身體一樣。

    在葡萄棚架的盡頭,他們穿過了一塊旁邊有條小河的地。阿馬羅看見青蛙有點怕,這使阿梅麗亞盡情地大笑起來。他便故意現出很害怕的樣子,並裝著看到了一條毒蛇,擦著她的身體避開了那些長得很高的青草。

    “你看到那條溝了嗎?”阿梅麗亞問:“溝那邊就是我們的農場了,在那扇門旁邊,你看得見嗎?不過,我看得出你很累了!我覺得你好像不大能走長路,神父先生……啊,又是一只青蛙!”

    阿馬羅猛地一跳,碰到了她的肩膀。她把他輕輕推開,臉上帶著含情的微笑說:

    “啊!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膽小鬼!”

    她非常高興,充滿了生氣。談起她小小的農場,她有一種洋洋得意的自豪感,因為她懂得這裡的農活,而且她是這裡的主人。

    “看上去大門好像是鎖著的,”阿馬羅說。

    “是嗎?”她說著便撩起裙子跑過去看了一下。“真的鎖上了。真遺憾!”她說著便不耐煩地搖晃起兩根木柱子之間的窄欄桿來,這兩根木柱子深埋在濃密的荊棘叢中,很牢固。

    “是看園子的把鑰匙拿走了!”

    她俯身向前,拖長了聲音對著四面的田野喊道:“安托尼奧!安托尼奧!”但是沒有人答應。

    “他到農場那頭去啦,”她說。“真討厭!如果你願意的話,神父先生,咱們可以從這裡再往前走。那邊籬笆上有個口子叫‘羊跳洞’,咱們可以從那裡跳過去。”

    她緊貼著荊棘叢朝前走去,弄得兩只腳上都是爛泥,但她卻很開心。

    “我小的時候,”她說:“從來就不走大門進去。我總是從那裡一下子跳過去。下了雨以後地很滑,我常常摔倒。那時候我真是個活潑的小鬼,現在看到我的人都想象不到我過去會是那個樣子。啊,是的,我已經長大了!”她轉過身來對他莞爾一笑,露出了潔白發亮的牙齒:“我說的對嗎?我已經長大了,你覺得是這樣嗎?”

    他笑了。他不敢讓自己回答。在修道院院長家喝過酒之後,溫暖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肩膀上,使他感到很舒服;而她的臉龐,她的肩膀,她全身的風采更使他對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

    “這裡就是‘羊跳洞’,”她說著停了下來。

    這是籬笆上的一個狹窄的洞口,洞口那邊比較低的地上都是爛泥。從這個洞口望進去可以看到胡安內拉太太的農場;平坦的土地上,白雛菊星羅棋布,一直延伸到橄欖園;再往遠處看去,但見住宅的潮屋頂在閃閃發光,成群的麻雀在上面盤旋飛翔。

    “現在怎麼辦?”阿馬羅問。

    “現在就跳吧,”她笑著說。

    他撩起斗篷跳了過去,但卻在濕地上滑倒了。緊接著阿梅麗亞便俯身靠在籬笆上,高聲地笑著,揮舞著手臂,大聲說道:

    “那就再見吧,神父先生,我要跑去找瑪麗亞太太了。你就呆在裡面做個犯人吧。你跳又跳不過來,走大門又走不通。呵,呵,這下子神父先生可被困住了!”

    “哦,阿梅麗亞小姐?哦,阿梅麗亞小姐!”

    她逗弄地唱了起來:

    我獨自一人站在陽台上,

    因為我的心上人進了牢房。

    她這種嬉笑頑皮的樣子惹得教士心裡直發癢。他伸出雙臂,逗引著喊道:

    “跳啊,跳啊!”

    她用一種小孩子發脾氣時的聲調咬著舌頭說:

    “我怕我怕……”

    “跳啊,小姑娘。”

    “我來啦!”她突然喊了一聲。

    她縱身一跳,輕輕喊了一聲便摔倒在他的懷裡。阿馬羅腳下一滑,但馬上就恢復了平衡;接著當他意識到她就在自己懷裡時,他猛地一把把她抱緊,熱烈地吻著她的脖子。

    阿梅麗亞掙脫出來,站在他面前氣喘吁吁,滿臉漲得通紅。她用顫抖的雙手把羊毛斗篷從頭到胸理了一理。

    “我的小阿梅麗亞,”他喃喃地說。

    她突然撩起裙子沿著籬笆跑了起來。發狂的阿馬羅邁著大步追了上去。

    他們跑到大門口時,阿梅麗亞便對拿著鑰匙走過來的看園人說起話來。

    他們一起沿著小河邊向前走著,然後又向葡萄棚架走去。阿梅麗亞走在前面跟看園子的說著話,阿馬羅低著頭走在後面,心裡深感內疚。在他們就要走到房子前面的時候,阿梅麗亞停了下來;她臉上又泛起一片紅暈,不停地把斗篷拉上去圍住脖子,對看園子的人說:

    “哦,安托尼奧,請把神父先生送到大門口。再見,神父先生。”

    說完,她便穿過潮濕的地面跑到農場的那一頭,到了橄欖園。

    聖母升天會的康娜-瑪麗亞已經回來了,這時正坐在一塊石頭上跟帕特裡西奧大叔在聊天;一群婦女正在用長枝條抽打著周圍橄欖樹的樹枝。

    “出什麼事啦,你這個傻丫頭?”唐娜-瑪麗亞說。“你這是從哪裡跑來的?天哪,真像發了瘋一樣!”

    “我剛才一直拚命地在跑,”她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她坐在老太太的腳邊一動不動,嘴巴半張著在喘粗氣,兩手垂放在膝蓋上,兩眼出神地望著前方,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那唯一的想法之中:

    “他愛我!他愛我!”她輕聲地對自己說。

    很久以來她一直在愛著阿馬羅神父——有時候,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裡,一想到他對自己眼中流露出來的愛情毫無黨察,她便陷入絕望之中。從最初的幾天起,她早晨一聽到他說要吃早飯,就會毫無理由地感到一陣高興,開始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唱個不停。後來她變得有點郁郁不樂了。為什麼呢?因為她不了解他的過去,而一想到埃武拉那位修道士,她便開始想象:他之所以成為一名教士是因為在愛情上遭到了某種挫折。然後她便把他理想化,把他想象成一個性格非常溫柔的人;在她看來,他蒼白的面容、優雅的舉止都閃耀著迷人的光芒。她渴望著由他來做自己的懺悔神父。如果能在懺悔室裡跪在他的腳下,看著他那雙烏黑的眼睛,聽著他那柔和的聲音講述著天堂裡的一切,那該有多麼好啊!她愛他鮮艷的嘴唇;一想到某一天她也許會擁抱穿著黑長袍的他,她便變得面色蒼白!阿馬羅一出去,她便走進他的房間,吻他的枕頭,並且把他留在梳齒上的短頭發都收藏起來。聽到他按門鈴,她的臉頰就會燒得發燙。

    如果阿馬羅跟大教堂神父在外面用餐,她就會一整天感到不自在,找魯薩的碴兒,有時候甚至還要講講阿馬羅的壞話,說他粗魯,說他年紀太輕,引不起人們的尊敬。當他談到一個新的女懺悔者的時候,她便像小孩子一樣妒忌地掀起嘴來。她又恢復了原先對天主的虔誠,這虔誠中洋溢著一種熱烈的情感:她對教會感到一種朦朧的情愛。她渴望著擁抱並纏綿地親吻祭壇、風琴、祈禱書、聖徒、天空,因為她已無法把它們跟阿馬羅區分開,它們好像都是從屬於他本人的。她在念祈禱書的時候,把他看作自己的天主而想著他。當阿馬羅焦躁不安地在自己的房間裡走來走去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她正在樓上傾聽著他的聲音,按照他的腳步聲來調整自己的心跳,同時抱著長枕頭,因心情激蕩而全身酥軟,想象著他就在面前而親吻著他的雙唇!

    唐娜-瑪麗亞和阿梅麗亞回到鎮上時,夜幕早已降臨。阿梅麗亞騎著小毛驢默默地走在前面,唐娜-瑪麗亞跟牽著籠頭的農場少年邊走邊聊天。路過大教堂的時候,正在敲奉告祈禱鍾,阿梅麗亞一邊祈禱,一邊國不轉睛地望著大教堂威嚴矗立的磚石建築,這無疑是因為他正在裡面舉行宗教儀式!她想起了過去那些禮拜天,她看到他在和諧的鍾聲中,從高祭壇的台階上主持祝福儀式,所有的教徒都彎下了腰,甚至連卡爾韋羅莊園繼承人家裡的太太小姐、維亞-克拉拉男爵夫人和民政長官那位長著鷹鉤鼻的傲慢老婆也不例外!是的!他們統統在他舉起的手指前面彎下了腰,而且他們肯定也會覺得他的黑眼睛是美的!但是在籬笆旁被他緊緊抱在懷裡的卻是她阿梅麗亞!她仍然感覺得到他在自己脖子上印下的熱吻:一股火熱的激情燒遍她的全身:她放開手中的韁繩,任憑她的小毛驢向前走去。她雙手壓緊胸脯,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祈禱著:

    “啊,聖母馬利亞,我的保護人,讓他繼續愛我吧。”

    大教堂的神父們交談著,來來往往地穿過石板鋪地的大教堂院子。街對面的藥鋪裡,煤氣火焰在閃閃發光;櫃台後面,卡洛斯頭戴裝飾著念珠的圓便帽,神氣十足地在踱來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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