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裡,阿爾努菲寡婦和她的大伙計多米尼克-德魯結婚了。這樣,德魯便成了手套制造師傅兼香水專家。他們設盛宴招待行會頭頭,設便宴招待伙計。夫人為自己公開同德魯合睡的床購買了新的床褥,從櫥子裡拿出她五顏六色的服裝。其他的一切都是舊的。她保留了阿爾努菲這個好聽的老名字,保持完整的產權,控制商店的財務,掌握地下室的鑰匙;德魯每天則完成性生活義務,隨後就喝葡萄酒恢復精神。格雷諾耶雖然現在是第一伙計,是唯一的伙計,干活挑重擔,但所得的報酬依然菲薄,伙食簡單,居住條件簡陋。
這一年開始時,大家忙著大量黃色的山扁豆,忙著風信子、紫羅蘭花和令人陶醉的水仙花。在三月的一個星期天一一格雷諾那到達格拉斯大終一年了一一格雷諾那動-身到城市另一頭去觀看城牆後花園裡那小姑娘的情況。這次他早有准備嗅到香味,知道什麼在等待著他……但是當他來到新城門旁。剛走到去城牆邊那個地方的半路,就嗅到她了。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他覺得動脈裡的血液幸福得沸騰起來:她還在那裡,她這無比美麗的植物安然無恙地越過了冬天;她充滿液汁,在生長,在擴大,正長出最美麗的花引她的芳香正如他所期待的,變得更濃,可又不失去其精致,一年前還顯得非常柔弱、分散,如今似乎已匯成稍顯濃稠的香河,它呈現出千種顏色,盡管如此,它卻把每種顏色來得牢牢的,而且再也拆不開。這條香河,格雷諾耶興奮地斷言,它的源泉越來越大。再過一年,只要再過一年,只要十二個月,這源泉就會溢出,他就可以來抓住它,捕捉它大口吐出的芳香。
他沿著城牆一直跑到那熟悉的地方,花園就在後面。雖然那少女顯然不在花園裡,而是在屋裡,在關著窗戶的一個小房間裡,但是她的香味卻像陣陣清風吹來。他並未像第一次嗅到她時那樣人迷或者昏昏沉沉。他充滿了一位戀人的幸福感覺,這戀人正從遠處窺視或觀察他所愛慕的人兒,知道一年後就將帶她回家。的確,格雷諾耶是只單獨生活的扁虱,是個怪物,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他從本體驗過愛情,也從未激起過別人的愛,可是在這個三月的日子裡他仁立在格拉斯的城牆旁,在戀愛,深深享受著愛情的幸福!
當然他不是愛一個人,不是愛上了城牆後屋子裡的那位少女。他是愛香味。僅僅是愛著它,而不是別的,而且只是把它當成未來自己的東西來愛。他發誓,一年後定要把它帶回家。在這種特殊的誓言或婚約——這種許給自己和他未來的香味的忠誠諾言——之後,他心情愉快地離開了那地方,經過王宮門回到城裡。
夜裡他躺在小屋裡,再一次回憶這種香味,把它拿出來——他經不住誘惑——沉浸在這香味中,愛撫著它,同時自己又被名愛撫,如此親密,如此接近,仿佛他真的占有它,他的香味,他自己的香味,他愛撫它和被它愛撫,經歷了一個迷人的美好的片刻。他想把這種自我愛慕的感覺帶到睡眠裡。但是就在他閉起眼睛並只須呼一口氣的工夫即可入睡的瞬間,這種感覺卻離開了他,突然離去了,代替它的是房間裡冰冷的刺鼻的羊圈氣味。
格雷諾耶大吃一驚。“若是我將占有的這種香味,”他這麼想著,“若是這香味毀了,可怎麼辦?現實與在回憶裡不同,在回憶裡,一切香味是永不會消失的。真的香味是要在世界上消耗光的。它會揮發。如果它被耗盡,那麼我取得它的那個源泉將不復存在。那麼我將像先前一樣一無所有,不得不繼續借用代用品。不,情況比先前還要糟糕!因為我在這期間將會認識和占有它,我自己美妙的香味,我將不會忘卻,因為我從不忘記一種香味。就是說,我將一輩子靠我對它的回憶生活,猶如現在我已經有一瞬間是靠著對這個我將占有的它進行回憶而生活一樣……那麼我需要它有何用?”
格雷諾耶一想到這些,就覺得非常不舒服。他現在尚未占有的香味,一旦占有了它,又不可避免地會重新喪失,他覺得這太可怕了。他能維持多久?幾天?幾星期?若是他省著用香水,或許可以維持一個月?以後怎麼辦?他看到最後一滴已經倒了出來,便用酒精沖洗香水瓶,以免剩下的一丁點兒被浪費,然後看看,嗅嗅,看他的可愛的香味是怎樣永遠地、一去不復返地揮發掉。這樣子活像緩慢的死亡,一種相反的窒息,一種使它自身向著可憎的世界痛苦而又緩慢的蒸發。-。他感到不寒而采。放棄他的計劃,到黑夜裡去並離開這裡的要求向他襲來。他想一口氣越過積雪的群山,深入到奧弗涅山脈一百裡遠的地方,在那裡爬進自己過去住過的洞穴,一直睡到死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坐著不動,盡管要求非常強烈,他也不對它作出讓步d他對它毫不讓步,因為離開這裡,爬到一個洞穴裡去,這是他過去的要求。他已經了解了它。他還不認識的,就是占有人的香味,例如像城牆後那少女的絕妙的香味。盡管他知道,為了占有這種香味,他必定要付出即將喪失這香味的高昂代價,但是他覺得先占有而後喪失比起簡單地放棄二者更值得追求,因為他在一生中有過放棄,但從未有過占有和喪失。
懷疑逐漸退卻,跟著退卻的是寒顫。他感覺到熱血又恢復了他的生機,決定按照他的計劃去做的意志又占據了他而且優先前暨力D強烈;因為如今這葛志不再是長草坡的欲望產生的,而且是出官深思熟慮的決心。格雷諾耶這只扁虱面臨著僵化或倒下這兩種抉擇,他選了後者,他很清楚,這次倒下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倒下。他躺回到自己的鋪位上,舒適地躺到未草裡,蓋上被,覺得自己真像個英雄。
格雷諾耶若是長久為一種宿命論的英雄感而沾沾自喜,那麼他就不再是格雷諾耶了。在這方面,他必須有一種堅韌不拔的B我堅持的意志,一種機智的本性和一種大智大勇的精神。好的——他下定決心,要占有城牆後面那少女的香味。即使在短短幾星期後他又失去它,而且為這喪失而死去,這樣做也是值得的。但是若能不死而又占有香味更好,或者至少要盡可能使香味的喪失拖延下去。最好能把它抓住。最好能避免它揮發,而又不損害它的特性——這是香水技術的一個難題。
能牢牢附著達幾十年之久的香味是有的。擦過淨香的櫃子、用肉桂油浸過的皮革、龍涎香塊莖、香棺木盒子幾乎可以永遠保持其香味。其他的——甜檸檬油、香檸檬。水仙花和晚香玉浸膏以及許多花香——若是徹底暴露在空氣中,短短幾個小時後即把香味散發完了。香水專家采取措施來對付這種討厭的情況,其辦法是,把特別容易揮發的香味通過附著牢牢地束縛住,仿佛給它們上了鐐銬,這些鐐銬束縛了它們自由活動,為達此目的,關鍵在於把鐐銬放松到這樣的程度,以致認表面看來,被束縛住腳香味有自己的自由,但是卻把它們捆車,使之無法逃走。格雷諾耶的這種技術用在晚香玉上取得了成功。他用微量的房貓香、香子蘭、樹脂和柏木捆住它的短暫的香味,使其發揮作用、為什麼少女的香味不能取得類似的成果呢?為什麼他要白白浪費一切香味中最珍貴和最柔弱的香味呢?多麼愚蠢!多麼不明智!難道就讓這金剛鑽放著不加琢磨?難道就把金塊戴在脖子上?他,格雷諾耶,難道就像德魯和其他芳香分離者、蒸餾者和擠壓鮮花者一樣只是個野蠻的香味掠奪者?難道他不是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香水專家?他大驚失色,他以前沒有想到這點。當然,這種獨特的香味是不許未經加工就使用的。他必須把它像最貴重的寶石一樣鑲起來。他必須鍛造一項香味王冠,在王冠的最崇高部位——它接進別的香味並控制住它們——必須有他的香味。他將按照技術的一切規則制作一種香水,而城牆後面那少女的香味必須是這香水的核心。
毫無疑問,作為輔助劑,作為基礎的、中心的和主要的香味,作為高級氣味和作為固定的香氣,席香和窈貓香、玫瑰油或授花都不適合,這是肯定的。對於這樣一種香水,對於一種人的香水,需要別的配料。
同年五片,人們在格拉斯與其奈邊的小鎮埃技苦經之後-的一塊玫瑰園裡發現了一個十五歲少女的赤裸的屍體。一她是被人用棍棒打擊後腦勺而斃命的。發現屍體的農民被這可怕的發現搞糊塗了,以致他本人差點成了嫌疑對象,因為他用顫抖的嗓音對警察局長報告,說他從來沒看到過如此美麗的東西——其實他原本想說,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可怕的事。
這少女確實美麗異常。她屬於那種性情憂郁嚴肅型的婦女,好像由深色蜂蜜做成,光滑、甜蜜和鼓糊糊的;這些婦女以一種新調的姿態、一種發型和一種獨特的、像緩緩揮動鞭子一樣的目光控制了場地,同時又像站立在旋風的中心點那麼平靜,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吸引力,而她正是以這種吸引力把男人和女人們的渴望和心靈征服的。她年輕,非常年輕,雛型的勉力還沒有融合到救稠之中。她那胖胖的四肢顯得光滑、堅定有力,乳房像是剝去蛋殼的雞蛋似的,她那扁平的臉龐披著烏黑的粗發,還有稚氣的輪廓和神秘的部位。當然屍體的頭發已經沒有了,凶手把它們剪下來帶走了,衣服同樣被剝光弄走了。
人們懷疑吉卜賽人。不管什麼事,人們都相信同吉卜賽人有關。眾所周知,吉卜賽人用舊衣服編織地毯,用人的頭發做枕芯,用被絞死者的皮和牙齒制作玩具娃娃。這樣一種反常的犯罪案件准是吉卜賽人干的。但是當時沒有一個吉卜賽人在這兒,到處都沒有,吉卜賽人最後一次經過這個地區是在十二月。
由於找不到吉卜賽人,人們就懷疑起意大利季節工人來。但是這裡也沒有意大利人,對於他們來說,這季節還太早。他們要到六月才會來這兒農村收獲茉莉花,他們不可能是作案者。最後,制作假發的工匠成了嫌疑對象,人們在他們那裡搜索被害少女的頭發,但是沒有找到。後來人們懷疑猶太人,然後是本篤會修道院的所謂好色的僧侶——當然他們都已經七十多歲了——然後是西妥教團的僧侶,然後是共濟會會員,然後是醫院裡出來的精神病人,然後是燒炭工人,然後是乞丐,最後是道德敗壞的貴族,特別是卡布裡什侯爵,因為他已經第三次結婚,據說他在地下室裡舉辦過放蕩的彌撒,暢飲過少女的血,以提高其性能力。實際的情況當然無從證明。誰也沒有看到過凶殺,死者的衣服和頭發也沒有被發現。幾星期後,警察局長停止了調查。
六月中旬,意大利人來了,許多人還帶了家眷,以便受雇采摘萊莉花。農民們固然雇用他們,但是鑒於這樁凶殺案件,便禁止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與他們來往。還是穩妥一些為好,因為,雖然這些季節工人對於這樁凶殺案件事實上沒有責任,然而他們卻可能要在原則上對此負責,因此還是對他們要倍加小心為妙。
在茉莉花收獲活計開始後不久,又發生了兩起凶殺。受害者又是像畫一般美的少女。她們又是屬於性情憂郁嚴肅的黑發型女子。又是發現她們赤裸著身體,頭發被剪去,後腦勺上有被鉤器擊中的傷口,躺在花田裡。依然沒有發現作案者的任何線索,消息像野火一樣傳開,對外地遷來的人的敵對情緒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後來才知道,兩。個受害者都是意大利人,都是一個熱那亞雇工的女兒。
如今恐懼籠罩了大地。人們再也不知道,他們無比的憤怒應該對准誰。可能還有一些人在懷疑瘋子或聲名狼藉的侯爵,但是沒有人會相信,因為前者無論白天或黑夜都有人看護,而後者很久以前已經到巴黎去了。這麼一來人們住得更集中了。農民為季節工人們打開了倉庫,而迄今為止,他們都是住在露天裡的。城裡人在每個地區夜裡都安排人巡邏。警察局長增加了各城門的崗哨。但是一切防范措施都無濟於事。就在兩個少女被害後沒幾天,人們又發現一具少女屍體,如同前幾個少女一樣,這個少女也是被打擊致死的。這次是主教府邪的一名洗衣婦,是個撒丁島人,她是在“瘋人泉”旁邊的一個大水地附近,即在城門前被打死的。雖然這城市的執政官們在激動的市民們要求下,采取了一系列其他措施——在各城門口進行最嚴格的檢查,增加夜間崗哨,天黑以後禁止所有婦女出門——但是在這個夏天,沒有哪一個星期不發現一具少女的屍體。那些被害者,都是處於開始發育而成為婦女的人,她們都是最美麗的女子,絕大多數都屬於深色皮膚的。新稠的類型,雖然凶手很快也不再放過在本地居民中占優勢的柔軟的、白皮膚的、稍胖型的少女,甚至深褐色的,甚至深金黃色的——只要她們不太瘦——新近也成了凶手的犧牲品。他到處都追蹤她們,不僅局限在格拉斯的市郊而且在市中心。木匠的創辦是在六樓自己的房間裡被打死的,當時屋子裡沒有哪個人聽到聲響,沒有哪條狗吠過一聲,而在過去,這些狗都會嗅出陌生人,並發出猜猜叫聲。凶手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沒有身體,像一個幽靈。
人們被激怒了,他們咒罵當權者。最微不足道的謠傳都導致群眾鬧事。一個專門販賣藥粉和膏藥的行商差點被人殺死,因為有人說他的藥裡含有少女的頭發粉末。有人在卡布裡什飯店和醫院的招待所縱火。布商亞歷山大-米斯納爾在自己的僕人夜裡回家時開槍打死了他,因為認為他是臭名昭著的殺害少女的凶手。誰要是有辦法,就把他正在長大成人的女兒送到外地的親戚家,或是送往尼扎、埃克斯或馬賽的寄宿學校。警察局長由於市議會的要求而被解職。他的繼任者指示一個醫生小組檢查那些被剪去毛發的少女屍體是否仍保持處女狀況。經檢查,她們所有人都仍然是處女。
奇怪的是,這種認識使人們的恐懼有增無減,因為每個人私下都以為這些少女已經被奸污。如果是這樣,那麼人們至少可以了解凶手的動機。現在人們束手無策,無計可施。誰信上帝,誰就禱告,祈求自己一家平安無事,免遭魔鬼的災難。
市議會是一個由格拉斯三十個最富和最有名望的布民和貴族組成的委員會,大多數是開明的和反教會的先生,他們迄今為止還讓主教過著清閒的日子,情願把修道院改成倉庫或工廠——這些傲慢的、有勢力的市議員先生在他們的困境中勉強給主教先生寫了封信,用低三下四的措詞請求他在世俗政權無法捕獲殺害少女的妖怪的情況下,像他的尊貴的前任於一七零八年對付當時危及全國的蝗蟲一樣,詛咒並驅逐這個妖怪。九月底,格拉斯這個殺害少女的凶手在弄死出身各階層的不下二十四名最美麗的少女後,也確實由於書面的布告以及該城所有布道壇。其中也包括山上的聖母布道壇的口頭聲討,由於主教本人的莊嚴詛咒,而不再進行活動了。
這成績具有說服力。日子一天天過去,凶殺不再發生了。十月和十一月在沒有屍體的情況下過去了。十二月初,從格勒諾布爾傳來消息,說那兒最近有一個殺害少女的凶手猖獗,他把受害者掐死,把她們的衣服從身上一片片扯下來,把她們的頭發一絡絡扯下來。盡管這種粗笨的犯罪方式與格拉斯那些干淨利落的凶殺毫無共同之處,但是,人人都深信,兩地的凶手就是同一個。格拉斯人感到輕松地劃了三個十字,他們慶幸這野獸不再在他們這裡,而是在離此七天行程的格勒諾布爾猖狂作惡。他們組織了一次火炬游行為主教歌功頌德,在十二月二十四日舉行了一次規模盛大的感恩禮拜儀式。一七六六年元旦放松了安全防范措施,取消了禁止婦女夜間外出的禁令。公眾和私人的生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恢復了正常。恐懼像被一陣風吹跑了,沒有人再談論幾個月以前籠罩著城裡和市郊的駭人聽聞的凶殺了。就連在受害的家庭裡,也沒一有人再提起此就仿佛主教鶴社論溫不僅把凶名而且也把人們對他的任何回憶驅跑了。人們普遍感到滿意。
只不過誰有正值妙齡的女兒,他就還是不放心讓女兒單獨行動,天一黑下來,他就害怕,而在早晨,當看到女兒安然無恙時,他就感到幸福——當然不願意向自己明確承認其原因。
但是在格拉斯有個人懷疑這種太平。此人名叫安托萬-裡希斯,是第二參議,居住在德魯瓦大街起點的一個雄偉的莊園裡。
裡希斯是個鰥夫,有一個女兒,名字叫洛爾。雖然他還不到四十歲,而且精力充沛,但是他想再過一段時間再結婚。首先他要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不是隨便嫁給哪個人,而是要嫁給一個有地位的人。當時有個布萊男爵,他有一個兒子,在旺斯有一塊封地,名聲很好,可經濟狀況很橫跨巴關於孩子們未來的好季,裡居院已經癤艱險協商好:了。再是格爾嫁了,他名已想挖求婚的觸角伸:向聲譽高的德魯、莫貝爾或弗隆米歇爾這些家族——這不是因為他愛好虛榮,一心一意要與貴族聯姻,而是他要建立一個王朝,把自己的後代引導到通向最高的社會聲望和政治影響的軌道上。因此他至少還得有兩個兒子,一個繼承他的事業,另一個經由法律生涯和進入埃克斯議會而上升為貴族。若是他個人和他的家庭同普羅旺斯的貴族親密無間,那麼他憑借自己的地位必定可以實現這樣的抱負。
他設想出如此雄心勃勃的計劃,其根據就是自己擁有傳說中才有的驚人財富。安托萬-裡希斯是周圍這一帶地方最富的市民。他不僅在格拉斯地區有大莊園,莊園裡種植了樓子、油類作物、大麥和大麻,而且在旺斯附近和朝昂蒂布去的方向有出租的莊園。他在埃克斯有房子,在鄉下有房子,擁有開往印度的船只的股份,在熱那亞沒有常駐辦事處,在法國有經營香料、調味品、油和皮革的最大倉庫。
然而在他擁有的財富中,最最珍貴的是他的女兒。她是他唯一的孩子,芳齡十六,有暗紅色頭發和綠色的眼睛。她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蛋,以致不同年齡和性別的來訪者一見到她立刻就會看得入神,而且再也不能把目光移開,簡直是用眼睛在舔著這張臉;他們仿佛用舌頭舔著冰似的,同時做出對這樣舔非常典型的傻呵呵的沉醉表情。甚至,裡希斯在著自己女兒時,也被吸引住了,以致他也會在無一定的時間裡,一刻鍾或者半小時,忘記了世界,也忘記了自己的事業——而這些他即使在睡覺時也不會發生呀!——注意力完全集中於觀看這美麗的少女,而且說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最近——他很不愉快地覺察到這點——晚上他送她上床,或是有時早晨他去喊醒她時,她還像躺在上帝的手中一樣睡著,她的臂部和乳房的形態都透過薄薄的睡衣顯示出來,他望著她那胸脯、肩膀曲線、肘部以及枕在臉部下面的光滑的前臂,她那平靜地呼出來的升起的熱氣——這時他的胃就絞痛得難受,喉嚨也縮緊了,他在吞咽著,天曉得,他在詛咒自己,詛咒他是這女人的父親,而不是一個陌生人,不是隨便哪個男人。她可以像現在在他面前一樣在這男人商前睡覺,而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躺在她身邊、她身上、她懷裡縱情歡樂。他抑制住心中這可怕的欲火,朝她偏下身子,用純潔的父親的吻喚醒她;每當這時,他身上便冒出了冷汗,四肢在顫抖。
去年,在凶殺發生的時候,這種令人不快的誘惑還沒有向他襲來。當時他女兒對他產生的勉力——至少他覺得——是兒童般的勉力。因此他從來也沒有真的擔心洛爾會成為那個殺人犯的犧牲品,而那殺人犯,如同人們所知道的,並不傷害兒童和成年婦女,而是專門襲擊少女。誠然,他已經增加人員看守他的房子,叫人把樓層的窗子重新釘上柵欄,吩咐女僕與洛爾合睡一個房間。但是他不願意把她送走,猶如他這個階層的人對自己的女兒,甚至對自己全家所做的那樣。他覺得這行為是可鄙的,有失一名議會議員和第二參議的體面,他認為,他應該以冷靜沉著、勇氣和不屈不撓而成為他的市民們的榜樣。此外,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他的決定不能讓別人來規定,不能受一群驚慌失措的人影響,更甭提由一個匿名的罪犯來左右了。因此他在那人心惶惶的時期,是城裡少數沒有被恐懼嚇倒和保持清醒頭腦的人之一。可是真令人奇怪,現在完全不同了。正當人們在外面歡慶——仿佛他們已經把殺人凶手絞死了——凶手的活動結束,完全忘記不幸日子的時候,恐懼卻如一種可怕的毒素又回到安托萬-裡希斯的心裡。他長期不肯承認這就是恐懼。它促使他拖延早該進行的旅行,不願離開自己的家,盡快結束訪問和會議,以便早點回到家裡。他以身體不舒服和勞累過度的借口來原諒自己,有時也承認他有些擔憂,正如每個有成年女兒的父親都擔心一樣,一種完全正常的擔心……她的美貌的名聲不是已經傳到外界了嗎?星期日同她一起進教堂,不是有人在伸長脖子觀看嗎?議會裡不是已經有某些先生在以自己的名義或以他們兒子的名義表示求婚嗎……?
後來,在三月裡的一天,裡希斯坐在客廳裡,看著洛爾到花園裡去。她穿著藍色的連衣裙,紅色頭發垂到連衣裙上,在陽光中像熊熊的烈火。他還從來沒有看到她如此美麗。她消失在一個灌木叢後面。後來他等了或許只有兩次心跳的工夫,她才又重新出現——而這就把他嚇壞了,因為他在兩次心跳的瞬間想到,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她。
當天夜裡他做了個可怕的夢,醒來時卻再也想不起夢見了什麼,但是肯定同洛爾有關,他立即沖進她的房間,深信她已經死了,是被害死、被侮辱並被剪去頭發的,正躺在床上——可是他卻發現她安然無恙。
他退回自己的房間,激動得冒汗,渾身發抖,不,這不是激動,而是恐懼,現在他終於承認自己的確感到了恐懼。他承認了,心情就平靜一些,腦子也清醒一些。若是說老實話,那麼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主教的詛咒;他不相信凶手現在已經在格勒諾布爾,也不相信他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不,他還住在這兒,還在格拉斯人中間,他隨便什麼時候還會干壞事的!在八月和九月,裡希斯看到了幾個被弄死的少女。那景象使他毛骨悚然,同時,正如他不得不承認的,也使他入迷,因為她們都是百裡挑一的美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風韻。他從未想到,在格拉斯有這麼多不相識的美人。凶手使他大開眼界。凶手的審美觀非常出色,而且自成體系。不僅每次凶殺都同樣干淨利落,而且在受害者的選擇上也顯露出一種幾乎是經濟合理地安排的意圖。誠然,裡希斯並不知道凶手對於被害者有何需求,因為她們最好的東西,她們的美麗和青春魅力,他是不能從她們那裡奪走的……或者可以奪走?但是無論如何他覺得,盡管事情非常荒謬,凶手不是個毀壞性的家伙,而是一個細心收藏的怪才。假如人們不再把所有被害者——裡希斯這麼想——視為一個個的個體,而是想象為更高原則的組成部分,以理想主義的方式把她們各自的特性設想為融化起來的一個統一的整體,那麼由這樣的馬賽克彩石拼成的圖畫無疑是美的圖畫,而從這圖畫產生的勉力,已經不再是人的,而是神性的勉力。(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裡希斯是個對褻瀆神的結論並不畏懼的具有開明思想的人。假如他不是從氣味范疇,而是從光的范疇來設想,那麼他離真理確實非常近!)
假設——裡希斯繼續想著——凶手是這樣一個美的收藏家,正在畫著一幅完美的圖畫,盡管這幅畫只是他腦袋生病而幻想出來的;另外,假設他同實際上顯示出來的情況一樣,是個有最高審美觀和審美方法的人,那麼不能想象,他會放棄構成那幅畫的最珍貴的組成部分,而這部分在世上是存在的,即放棄洛爾的美。他迄今為止的凶殺作品ˍ,缺少了她便一文不值。她是他的建築物的最後一塊磚石。
裡希斯在得出這個可怕的結論時,正身穿睡衣坐在床上,為自己變得如此安靜而感到奇怪、他的身子不再顫抖了、幾星期來折磨他的那種不明確的恐懼消失了,並且讓位給具體而危險的意識:凶手的追求目標顯然是洛爾,從一開始就是:其他一切凶殺只是這最後一次最重要的凶殺的附屬物。雖然迄今尚不清楚,這些凶殺究竟有何物質上的目的,它們是否有這樣的目的ˍ,但是最根本的方面,即凶手系統的方法和理想的動機,裡希斯早就洞察出來了!他思考得越久,這二者他就越喜歡,他對凶手也就越發尊敬——當然是馬上像從一面明亮的鏡子反射到他自己身上的一種尊敬,因為他,裡希斯,畢竟是曾以自己細致分析的理智識破對手詭計的人!
假如他,裡希斯本人是凶手,具有凶手同樣狂熱的理想,那麼他也不會采取與凶手迄今的做法不同的行動,而且也會像他一樣全力以赴,通過殺死美麗無雙的洛爾,未圓滿完成自己的瘋狂事業。
這最後一種想法他特別喜歡。他能夠在思想上設身處地替他女兒未來的凶手想一想,這就使他遠遠地勝過了凶手。因為可以肯定,凶手即使無比聰明,也無論如何不可能設身處地為裡希斯想一想——即使可能,他也肯定預料不到,裡希斯早就設身處地替他這凶手想過。歸根結底,這同做生意並沒有什麼不同——作必要的修正,這是可以理解的。識破了一個競爭者的意圖,就是勝過了這個競爭者;就再也不會上他的當耳,他叫安托萬-裡希斯,詭計多端,具有一個戰士的天性。法國最大的香料貿易。他的財富和第二參議的職務,畢竟不是因為恩賜而落入他的懷裡的,是他通過斗爭、抵抗、欺騙得來的,當時他及時地看到了危險,機智地猜到了競爭者的計劃,把對手排擠掉了。他未來的目標、他的後代的權力和貴族化,他同樣會達到的。他將挫敗那個凶手,那個爭奪洛爾的競爭者,而這只是因為洛爾也是他裡希斯自己計劃的大廈的最後一塊石頭。他愛她,不錯;可是他也需要她。為了實現他的最大的野心,他所需要的絕對不能讓人奪走,他要用牙齒和手來保住!
現在他覺得舒暢些了。在他成功地把自己夜間關於與這惡魔斗爭的思考降至商務上的競爭之後,他感到充滿朝氣的情緒,也就是自負在控制著他。最後一點恐懼心理已經克服,像折磨一個年老體弱的人一樣折磨過他的沮喪和郁郁寡歡的憂慮感覺已經消失,幾星期來一直籠罩著他的憂郁預感的雲霧已經消散。如今他又在熟悉的地域上,感到經得起任何挑戰了。
他輕松地、幾乎是愉快地從床上跳起來,去拉系鈴的帶子,吩咐他的睡眼惺松、踉踉蹌蹌走進來的僕人收拾衣服和干糧,因為他打算天亮時由他女兒陪同去格勒諾布爾旅行。隨後他穿上衣服,把其他人一個個從床上叫起來。
午夜,德魯瓦大街這幢房子蘇醒過來,人們在忙碌。廚房裡灶火在燃燒,興奮的女僕在過道裡穿梭,男僕一會兒上樓梯,一會兒下樓梯,倉庫管理員的鑰匙在地下室丁當直響,院子裡火炬照得通亮,雇工們圍著馬匹奔跑,其他人從欄裡牽出騾馬,人們給它們套上籠頭,備好鞍子,裝上貨物,奔跑著——人們會以為,就像公元一七四六年那樣,南撤丁末開化的部落正在進軍,燒殺掠奪,居民們驚恐萬狀,匆忙准備出逃。但是絕非如此!主人正像法國元帥一樣信心十足地坐在他賬房間的寫字台旁,喝著牛奶咖啡,對不時闖進來的僕人發出指示。同時,他順便寫信給市長兼第一參議、他的公證人、他的律師、他在馬賽的銀行家。布榮男爵和各種商業伙伴。
大約早晨六點對,他寫好了一應書信j對他預訂的計劃作出一切必要的指示。他把兩支旅行用小手搶插在身上,系好他的錢褡褳,把寫字台鎮上。然後他去喊醒女兒。
八點,小旅行團出發。裡希斯騎馬在前,他身穿葡萄紅的鑲金邊上衣和黑大衣,頭戴黑禮帽,帽上有一束羽毛,顯得非常漂亮。在他後面是他的女兒,穿著樸素些,但是非常美麗,所以街上和倚著窗戶的人都只是把目光投向她,人群中贊歎之聲不絕,男人們脫帽表示敬意——表面上是對第二參議,實際上是對那位像公主一樣的少女致敬。跟在後面的是幾乎不為人注意的女僕,再後面是牽著兩匹運行李的馬的男僕——到格勒諾布爾去的道路崎嶇不平,無法使用車子——隊伍的最後是由兩個雇工趕著的十二匹載貨的騾馬。在林蔭大道門旁,警衛舉起步槍致敬,直至最後一匹騾馬通過後,才把槍放下來。兒童們還在後頭跟了好長一會兒,目送這隊人馬緩緩地沿陡峭、彎曲的道路下山遠去。
安托萬-裡希斯攜女兒出走給所有人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們覺得,仿佛自己參加了一次古代的祭禮。人們都在傳說,裡希斯到格勒諾布爾去,就是到殺死少女的怪物新近藏身的那個城市去。人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次旅行。裡希斯所做的究竟是不可饒恕的輕率舉動,還是值得欽佩的勇敢行為?這是一種挑戰,還是神的一種安慰?他們模糊地預感到,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看到這位紅發的美麗少女。他們猜想裡希斯必定會失去洛爾。
盡管這一猜測依據的是完全錯誤的前提,但是它卻應該表明是對的。裡希斯根本沒去格勒諾布爾。他的招搖過市的搬家無非是一種花招。在格拉斯西北一裡半處,即聖法利埃村附近,他下令隊伍停住。他親手把全權陪同證書交給男僕,命令他單獨率領雇工把騾馬隊伍帶到格勒諾布爾吉。
他自己則同洛爾和女僕轉向卡布裡什,在那裡休息一個中午,然後騎馬橫穿塔內隆山向南方進發。道路崎嶇不平,但是他允許向西繞一個大彎繞過格拉斯和格拉斯盆地,直至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達海濱……翌一套養期訂了計劃——地打算蒂洛爾乘做到勒生背島上,建築堅固的聖奧諾拉修道院就在其中一個小島上。這修道院由少數年老的,但仍完全能自衛的僧侶管理,裡希斯和他們非常熟悉,因為他多年來買進並銷售修道院生產的全部按葉利口酒、意大利五葉松核和柏樹油。正是在那裡,在聖奧諾拉修道院裡,即在伊夫堡監獄和聖瑪格麗特島國家監獄附近,在這普羅旺斯地區最安全的地方,他打算把女兒暫時安頓下來。他本人則想立即又返回大陸,這次是向東經昂蒂布和卡涅繞過格拉斯,以便在當天晚上到達旺斯。他已經囑托一個公證人到那裡去,以便同布榮男爵協商他們的孩子洛爾和阿爾方斯的結婚事宜。他想對布榮提個建議,即接過高達四萬利佛爾的債務,嫁妝是同樣數目的銀和各種地產及馬加諾附近的一座油坊,為這對青年夫婦提供一份三千利佛爾的年金,布榮大概不會拒絕他這個建議。裡希斯唯一的條件是,兩個孩子在十天之內結婚,婚後小夫妻在旺斯定居。裡希斯知道,他這麼匆忙行動必然過分地抬高他家同布榮家聯姻的代價。若是再等些時候,他付出的代價要少些。那麼,男爵必然會懇求讓自己的兒子來提高市民富商之女的地位,因為洛爾的美貌的名聲還會提高,猶如裡希斯的財富和布榮經濟上的困難仍在增長一樣。但是就這樣吧!在這筆交易上,對手並不是男爵,而是陌生的凶手。凶手得趕緊破壞這筆交易。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已經破身,也許已經懷孕,已經不適合進他的高級美術館了。最後一塊馬賽克就會失去光澤,這樣的洛爾對於凶手將會失去其價值,他的事業就會失敗。他應該感受這樣的失敗!裡希斯要在格拉斯的公眾中舉辦豪華的婚禮。如果說他並不認識自己的對手,而且永遠沒機會認識,那麼,了解凶手參加了婚禮並親眼看著自己最需要的東西在自己面前被奪走,這對他來說卻也是一種享受。
計劃設想得非常妙。我們得再次欽佩裡希斯接近真理的識別力。因為,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布榮男爵的兒子把洛爾-裡希斯帶回家,這對格拉斯那個殺害少女的凶手來說,就意味著毀滅性的失敗。但是這個計劃尚未實現。裡希斯還沒有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他還未把她送到安全的聖奧諾拉修道院。此時三個騎馬人還奔走在塔內隆的偏僻山中。有時道路非常崎嶇,以致他們不肯不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