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迪尼在賬房間後面像柱子一樣僵立並凝視著店門已達數小時之久,這時他喊道:「謝尼埃,請您把假髮戴上/謝尼埃是巴爾迪尼的夥計,比主人年輕一點,但也已經是個老頭兒了。他在橄欖油桶和掛著的巴榮納產的火腿之間出現了,隨即朝前走到商店的高級貨品部。他從外衣口袋裡抽出自己的假髮,把它戴在頭上。「您要出去吧,巴爾迪尼先生?」
「不,」巴爾迪尼說道,「我要回我的辦公室,在那裡呆幾個小時,我希望不要有人來找我。」
「哦,我懂了!您在設計一種新的香水。」巴爾迪尼:是這樣。是給維拉蒙特的西班牙皮革設計的。
他要求全新的香水。他所要求的是像……像……我想,它叫「阿摩耳與普緒喀」,據說這就是聖安德烈藝術大街的那個……那個半瓶醋……那個…那個……」謝尼埃:佩利西埃。巴爾迪尼:是的。完全正確。他叫半瓶醋。佩利西埃的「阿摩耳與普緒喀」——您知道嗎?謝尼埃:是的,是的。我知道。現在到處都聞得到這種香水味。每個街角都可以聞到。但您若是問我好不好——我說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這香水同您正在設計的肯定不能相比,巴爾迪尼先生。巴爾迪尼:當然不能比。謝尼埃:這種「阿摩耳與普緒喀」氣味太平常。巴爾迪尼:可以說拙劣嗎?謝尼埃:完全可以說拙劣,跟佩利西埃一切香水一樣。
我相信,裡面摻了甜檸檬油。巴爾迪尼:真的?還有什麼?或許有橙花香精。也許還有迷迭香叮。但是我不敢肯定。這對我也完全無關緊要。謝尼埃:當然修。巴爾迪尼:這個半瓶醋佩利西埃把什麼接進香水裡,我覺得一點也無所謂。這對我毫無影響!謝尼埃:您說得對,先生!巴爾迪尼:您知道,我是不會向他學習的,您知道,我的香水是自己擬訂方案的。謝尼埃:我知道,先生。巴爾迪尼:它們完全是我製作的。謝尼埃:我知道。巴爾迪尼:我打算為維拉蒙特設計點能真正引起轟動的東西。謝尼埃:我完全相信這點,巴爾迪尼先生。巴爾迪尼:店裡的事您來負責,我需要安靜。您別打擾我,謝尼埃……
說著他就踢踢喀喀地走開,一點也不像一尊塑像,而是與他的年齡相當,彎著腰,像是挨了接似的。他緩步登上二樓台階,他的辦公室就在二樓。
謝尼埃走到賬房間的後面,就像先前他的主人一樣站在那裡,目光凝視著店門。他知道,在以後幾小時裡將發生什麼事:店裡什麼事也不會發生,而在樓上的巴爾迪尼辦公室裡將會發生習以為常的災難。巴爾迪尼將脫去他那浸透弗朗吉帕尼香水的藍外衣,坐到辦公桌旁,等待著靈感。這靈感不會到來。他會跑到擺著數百個試驗小瓶的櫃子那裡,隨便混合點什麼。但這樣的混合準會失敗。他將會詛咒,把窗戶打開,把混合物丟進河裡。他還會試驗點別的,照樣不會成功。他會高聲叫喊,怒吼,在已經散發出令人麻醉的氣味的房間裡號哭抽搐。晚上七點左右,他會痛苦地下樓,四肢顫抖,痛哭流涕地說:「謝尼埃,我的鼻子沒有了,我無法製造香水了,我無法生產西班牙皮革供應伯爵了,我失敗了,我死心了,我想死,謝尼埃,請您幫助我死吧!」而謝尼埃將會建議,派個人到佩利西埃那裡弄瓶「阿摩耳與普緒喀」,巴爾迪尼將會同意,條件是,不能讓人知道這醜事。謝尼埃會發誓保證,夜裡他們會偷偷地用別人的香水來噴灑供應維拉蒙特伯爵的皮革。事情必然如此發生,而不是別樣。謝尼埃只是希望,他把這台戲演完。巴爾迪尼已經不是大的香水生產者了。是的,在過去,在他青年時代,即在三四十年前,他發明了「南方的玫瑰」和「巴爾迪尼奇香」,他的全部財產得歸功於這兩種真正偉大的香水。但是他現在老了,精力耗光了,再也不瞭解時代的風氣,不知道現在人們新的審美觀,即使他現在再生產出一種自己設計的香水,那麼它也必定是不合時宜的、沒有銷路的產品,一年後他們會把它接人十倍的水,當作噴泉水出售。真可惜,謝尼埃心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假髮是否戴好,他為老巴爾迪尼惋惜,為這家生意興隆的商店惋惜,因為他會把這商店搞垮。他也為自己惋惜,因為到巴爾迪尼把它搞垮時,他,謝尼埃本人也太老了,無力把商店辦下去……
吉賽佩-巴爾迪尼雖然脫去了他那件散發芳香的外衣,但這只是出於老習慣。弗朗吉帕尼香水的香味早已不再妨礙他的嗅覺了,他穿上這件外衣已經幾十年了,根本不會再覺察到它的氣味。他也早就把辦公室的門關了起來,自己求得了安靜,但是他沒有坐到辦公桌旁苦思冥想,等待靈感,因為他比謝尼埃知道得更清楚,他不會有什麼靈感。他從來也沒有過靈感。他固然已經年邁,精力已經耗光,這是事實,並且他也不再是個製造香水的大專家;但是他知道,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製造香水的專家。「南方的玫瑰」是他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巴爾迪尼奇香」的配方是從一個走江湖的熱那亞香料商人那裡買來的。他的其他香水都是盡人皆知的混合香水。他從未發明過什麼。他不是發明家。他是個細心的香味生產者,像個廚師一樣,依靠經驗和良好的烹調配方能做出美味佳餚,但從未發明過自己的菜譜。他搞實驗室、試驗、檢查和保密等一整套把戲,是因為這麼做才合乎香水製造商兼手套製造商這個行業的情況。香水專家就是半個化學家,他創造奇跡,人們需要這奇跡!他的技藝是一種手藝,如同其他手藝一樣,這點他本人是知道的,這是他的驕傲。他根本不想當發明家。他對發明非常懷疑,因為發明總是意味著規律的破壞。他也根本沒想到為維拉蒙特伯爵發明一種新的香水。晚上他也不會聽從謝尼埃的勸告去弄佩利西埃的「阿摩耳與普緒喀」香水。這香水他已經有了。這種香水就在那兒,在窗前的書桌上,裝在有磨口瓶塞的小玻璃瓶裡。幾天前他就把這香水買來了。當然不是他親自去買。他本人畢竟不能到佩利西埃那裡去買香水啊!他得通過中間人,而這中間人又通過另一個中間人……謹慎是必要的,巴爾迪尼買這香水不光是用來噴灑西班牙的皮革,因為要用於此目的,這麼少的量是有夠的。他有更壞的目的:仿製這種香水。
順便提一下,這並不是被禁止的。這只是很不地道。暗中仿製一個競爭者的香水,貼上自己的商標出售,這確實很不地道。但若是被人家抓住更不好,因此不能讓謝尼埃知道,因為謝尼埃的嘴快。
啊,作為正直的人看到自已被迫走如此木正當的路,是多麼糟糕!一個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來抬污他所擁有的最寶貴事物——他的名譽,這是多麼糟糕!但是他又能怎麼辦?無論如何,維拉蒙特伯爵是個顧客,他絕對不可失去他。他如今已經沒有什麼顧客了。他必須再去爭取顧客,像二十年代初那樣,當時他剛開始自己的生涯,胸前掛著木箱沿街叫賣!有誰知道,他,吉賽佩-巴爾迪尼,巴黎最大的香料店老闆,在生意興隆的情況下,當他提著小箱子挨家挨戶兜售時,在經濟上只是勉強過得去!他對此一點也不滿意,因為他已經六十多歲,他憎惡在寒冷的前廳裡等候顧客,給老侯爵們介紹「千花香水」和「四盜醋」,向他們推銷偏頭痛軟膏。此外,在這些前廳裡,始終充滿著令人厭惡的競爭氣氛。「王位繼承人大街」那個暴發戶布魯埃狂妄地說,他擁有歐洲最大的潤發脂訂貨單;或者是莫孔塞大街的卡爾托成了阿托瓦伯爵小姐的供貨人;聖安德烈藝術大街的這個令人摸不透的安托萬-佩利西埃,在每個旅遊旺季都拿出一種新香水投入市場,簡直叫全世界發瘋地搶購。
佩利西埃這樣一種香水可以把整個市場搞亂。有一年匈牙利香水時興,巴爾迪尼相應地儲備了薰衣草,香檸檬和迷迭香,以滿足市場需要,而佩利西埃卻拿出「纓斯之香」,一種極濃的席香香水。每個人都突然像野獸一樣嗅著,而巴爾迪尼只好把迷迭香改製成潤發水,把薰衣草縫在小嗅袋裡。與此相反,他第二年訂了適量的廢香、繞貓香和海狸香。於是佩利西埃突然想到設計一種名叫「森林之花」的香水,這種香水取得極大成功。巴爾迪尼通過幾個不眠之夜的試驗和重金賄賂,終於瞭解到「森林之花」的成分,但是佩利西埃這時又打出了王牌「土耳其之夜」、「里斯本之香」、「宮廷之花」,或者鬼知道別的什麼。無論如何,這個人的創造性無止境,對於整個行業是個威脅。人們盼望恢復舊的嚴格的行會法!人們盼望對這個另搞一套的人,對這個使香水貶值的人採取最嚴厲的措施!應當取消這傢伙的專利權,禁止他生產香水,好好教訓他一下!因為他,這個佩利西埃,根本就不是科班出身的制香水專家和手套師傅。他父親不過是個釀醋工人,佩利西埃也是釀醋的,而不是別的。僅僅因為他當釀醋工時有理由接觸酒精,他才能聞人真正的香水專家的禁區,並在這禁區裡為所欲為,像只渾身發臭的野獸——為什麼人們在每個旅遊旺季需要一種新的香水?這有必要嗎?過去的人對於紫羅蘭香水和用普通的花製成的香水非常滿意,這些香水或許每隔十年才有一點點變化。人們將就著使用神香、沒藥、一些香脂、香油和曬乾的香草,已有千年之久。即使後來他們學會了用燒杯和蒸餾器蒸餾,利用水蒸氣從香草。花和木材中提取乙醚油狀的香精,用標本制的壓搾機從籽、核和果殼中搾取香味精華或是用細心過濾過的油脂促使花瓣中產生香精,香水的品種仍然有限。當時像佩利西埃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這點,因為在當時,製作一種普普通通的香脂是需要才幹的,而這個釀醋工做夢也不會夢到這種才幹。製作香脂的人,不僅必須會蒸餾,而且必須會製作軟膏,必須同時是藥劑師、化學家、工匠、商人、人道主義者和園丁。他必須會把羊腰子同小牛的脂肪區別開來,必須會區分維多利亞的紫羅蘭和帕爾馬的紫羅蘭。他必須精通拉丁語。他必須知道,天芥菜何時收穫,天竺葵何時開花,茉莉花的花朵會隨著太陽的升起而失去芳香。顯然,佩利西埃對於這些事都一無所知,或許他還從未離開過巴黎。這輩子尚未見過茉莉花開花呢。至於為了從十萬朵茉莉花中提取出一小塊固態香料或幾滴香精所需要的大量艱苦的活計,他就更是一竅不通了。大概他所見到的茉莉花只是這種花濃縮了的暗褐色液體,它裝在一個小瓶裡,同他用於混合他的時髦香水的其他許多小瓶一起放在保險櫃裡。不,像這個無知而又狂妄的年輕人佩利西埃,即使在往昔手工業的好時候,也沒有腳踏實地過。更何況他缺少這一切:性格、教育、知足和服從行業的意識。他在製作香水方面的成功要完全歸功於距今二百年前的天才毛裡蒂烏斯-弗朗吉帕尼——一個意大利人!——的一個發現:香料可以溶解在酒精裡。弗朗吉帕尼通過把他的嗅粉同酒精混合併因而使其香味轉到揮發性液體中的方法,使香味從物質中脫離出來,變得生氣勃勃,發明了純粹芳香的香味,簡而言之,發明了香水。多好的創舉!劃時代的成就啊!它完全可以同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例如亞述人發明文字、歐幾里得幾何學、柏拉圖的理想和希臘人把葡萄釀成酒這些成就相媲美。一項貨真價實的普羅米修斯式的業績!
然而,像一切偉大的業績不僅有光明的一面,而且有陰暗的一面,除了為人類行善,還給人類造成痛苦和災難一樣,弗朗吉帕尼的輝煌發現令人遺憾地也造成了惡劣的後果:因為如今由於人們已經學會把花、香草、木材、樹脂和動物的分泌物的精靈牢牢地固定在配劑裡,並把它裝進小瓶,因此製作香水的技術就逐漸從少數幾個能工巧匠那裡傳出來,為走江湖的騙子們敞開,只要他們有一隻非常靈的鼻子就行,例如這只臭融佩和西埃。他不用過問小瓶子裡裝的奇妙東西是怎樣產生的,就能輕而易舉地按照嗅覺配出他正在思考的東西,或是顧客所需要的東西。
這個三十五歲的雜種佩利西埃如今所擁有的財產,肯定比他巴爾迪尼三代人通過艱苦卓絕的勞動所積累的財富還要多。況且,佩利西埃的財富與日俱增,而他巴爾迪尼的財富卻每天都在減少。這樣的情況在往昔根本是不可能的!一個有名望的手藝人和有影響的商人竟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存進行鬥爭,這在幾十年前根本不會有!從那以後,各行各業,各個地方都掀起了一股像疾病一樣蔓延的改革熱——在商業上,在交通方面,在各門學科中,這種狂放不羈的事業追求、這種試驗熱、這種狂妄自大!
還有這發狂的速度!為什麼要修建這麼多新的馬路。新的橋樑?目的何在?如果能在一周內直達里昂,這有好處嗎?究竟對誰有利?為誰所利用?或者橫渡大西洋,一個月內到達美洲——彷彿幾千年來沒有這塊大陸人們就不是過得很好似的。文明人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森林裡或在黑人那裡究竟丟了什麼東西?他們甚至到拉普蘭去,那地方在北方,終年冰天雪地,那裡住著吃生魚的野人。他們還想再發現一塊大陸,據說它在南太平洋。這種荒唐的想法何在?因為其他人,西班牙人、該死的英國人、不要臉的荷蘭人也這麼做,我們便不得不同他們打仗,而我們壓根兒打不起這場戰爭。造只戰艦,得花足足三十萬斤銀子,但是別人用一顆炮彈,在五分鐘內就可以把它擊沉。永別了,戰艦!這費用就靠我們的捐稅支付。不久前,財政大臣要求把一切收入的十分之一上交。即使我們不上交,也要破產,因為整個心理狀態已經崩潰了。
人的不幸來源於他不肯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應呆的房間裡。帕斯卡爾這麼說。帕斯卡爾是個偉人,是思想界的弗朗吉帕尼,他原本是個工匠,但是現在這樣一個人已經無人過問了。現在他們閱讀胡格諾派教徒或英國人的煽動性書籍。或者他們撰寫論文或所謂的科學巨著,他們在這些著作裡對一切提出懷疑。什麼都不對了,如今的一切應該來個改變!最近,據說在一玻璃杯水裡就可以放養非常小的動物,這些動物過去從未見過;據說梅毒是種很普通的疾病,已經不是上帝的懲罰;據說上帝創造世界不是用七天,而是用千百萬年,倘若他真是創世者的話;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是野人;我們錯誤地教育我們的孩子;地球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圓,而是上方和下方扁平,像一隻西瓜——彷彿這很重要似的!在每個領域裡,人們都提出問題,進行鑽研、探索、觀察和試驗。光說事物是什麼和怎麼樣,已經不夠了,如今一切都必須加以證明,最好是通過證人、數據和某種可笑的試驗。狄德羅、阿朗貝爾、伏爾泰和盧梭們,還有其他作家——甚至教士和貴族也在其中!──他們的確已經做到,把他們自己背信棄義的不安情緒、對不滿津津樂道的情趣和自己對世界上一切的不滿,一句話,把佔據在他們腦袋裡的亂七八糟的思想擴展到整個社會。
目光所及,到處都是一派狂熱病似的忙碌景象。男男女女都在讀書。教士們蹲在咖啡館裡。若是警察進行干預,抓了這些高級壞蛋中的一個並把他投入監獄,那麼出版商們就大聲疾呼,遞上申請書,上流社會的先生們和女士們就施加他們的影響,直至警察在幾周之後又把這個高級壞蛋釋放,或是把他流放到外國,而他在那兒又可以不受阻礙他撰寫論戰性的小冊子。在上流社會沙龍裡,人們仍然在無休止地談論著彗星的軌道、考察探險活動、槓桿力沖頓、運河的建造、血液循環和地球的直徑。
甚至於國王也叫人表演一種新型的胡鬧,一種稱為「電」的人工雷電:在宮廷文武大臣面前,一個人磨擦一隻瓶子,隨即產生火花,據說國王陛下深受感動。而他的曾祖父,即真正偉大的路易國王——巴爾迪尼曾在他的為社會造福的統治下過了多年幸福的日子——無論如何不會允許在他面前做這樣的表演!但這是新時代的精神,一切將以不幸而告終!
因為,當人們已經可以隨隨便便和以最放肆的方式懷疑上帝的教會之權威時;當人們談論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上帝意志的王朝和國王神聖的形象,彷彿這兩者僅僅是人們在一整套其他政府形式的目錄裡可以隨意選擇的可變的職位時;當人們最終竟然——事實上已經發生——認為全能的上帝本身是可有可無的,並且一本正經地斷言,沒有上帝人世間也照樣有制度、規矩和幸福,它們純粹來自人的天生的道德和理性時…啊,上帝,啊,上帝!——如果一切都上下顛倒,道德淪喪,人類又受到自己所否認的東西的報應,那麼,人們當然用不著大驚小怪了。結局將是惡劣的。人們津津樂道地談論一六八一年出現的大黃星,把它說成是一個星團;可這顆若星正是上帝的一個警告信號,因為它——如今人們知道得很清楚——預告了一個社會解體、分崩離析、思想政治與宗教泥潭的世紀,而這泥潭,是人類自己創造的,人類有朝一日必然會在這泥潭裡沉淪下去,泥潭裡只會長出閃閃發光和散發出臭氣的泥潭之花,猶如這個佩利西埃!
巴爾迪尼老頭兒仁立在窗口,迎著西斜的太陽,帶著憎惡的目光眺望著塞納河。載貨的小船浮現在下面,緩緩地向西滑向新橋和盧浮宮畫廊前的碼頭。沒有哪條小船撐著篙逆流而上,它們都走島另一側的那條支流!在這兒,空船和載貨的船,劃子和漁夫的小船,骯髒的褐色河水和泛起金色漣漪的河水,這一切都緩慢地、坦蕩地、不停息地流去。巴爾迪尼垂直地、緊挨著房子牆壁向下望去,奔流不息的河水就彷彿在吸吮著橋的基礎,他覺得頭暈目眩。
購買橋上的房子是個錯誤,而購買坐落在橋西側的房子,更是個雙重的錯誤。如今他經常望著奔流而去的河水。他覺得,他自己、他的房子以及他在幾十年中賺得的財產,彷彿像河水一樣流去。他覺得自己太老,身體太弱,無力阻止這強大的水流。有時他在河的左岸,即在巴黎大學周圍地區或在聖緒爾比斯修道會附近忙碌,他就不從島上或聖米歇爾橋經過,而是走遠路經過新橋,因為新橋上沒有造房屋。那麼他就站到東邊的護牆邊,望著高處的河流,以便能夠把向自己流來的一切收人眼底。好一會兒工夫,他沉浸在這樣的想像中:他的生活趨向已經倒過來了,生意繁榮,家庭興旺,婦女都喜歡,他的生計沒有變壞,而是一天天好起來。
但是後來,當他把目光稍許向上拍的時候,他瞧見在數百米遠處自己的房屋既單薄又狹窄,高高地在交易橋上,看見二樓辦公室的窗戶,看見自己站在窗邊,看見自己在眺望著河,注視著奔流而去的河水,就像現在一樣。於是美夢消失了,站在新橋上的巴爾迪尼轉過身子,比以前更加垂頭喪氣,就像現在這樣。這時他離開窗子,朝書桌那裡走去,坐了下來。
他面前放著一小瓶佩利西埃的香水。香水清澈透明,一點也不渾濁,在陽光照射下發出金褐色亮光。它看上去純潔無瑕,像清澈的茶——但是它除了五分之四的酒精外,還有五分之一的一種會引起全城轟動的神秘混合物。這份混合物可能又是由三種或三十種不同原料構成的,它們是按一定的無數種量的比例關係配合起來的。倘若人們可以對這個冷酷的商人佩利西埃的香水說什麼靈魂的話,那麼這份混合物就是香水的靈魂。巴爾迪尼現在就是要弄清這個靈魂的結構。
巴爾迪尼小心翼翼地提去鼻涕,把窗子上的遮光簾往下拉一點,因為直射的陽光對任何香料和任何較精緻的香水都是有害的。他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一塊潔白的高級手帕,把它鋪開。然後他輕輕地旋動塞子,把香水瓶打開。他把頭向後縮,緊閉鼻翼,因為他不想過早地直接從香水瓶獲取對香味的印象。香水不能在高濃度情況下嗅,必須在完全散開在氣充足的情況下嗅。他灑幾滴香水在手帕上,拿著手帕在空氣中擺動擺動,以便讓酒精揮發,然後把手帕放到自己鼻子的下方。他的鼻子迅速而有力地抽動三下,就像吸藥粉一樣把香味吸進肚裡,隨即又把它吐出來,給自己扇扇風,再次猛吸三下,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地。分成多次地、彷彿從一道平緩的長梯滑落下來似的把它呼出來。他把手帕扔到桌上,身子靠到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香水好極了。這個蹩腳的佩利西埃可惜是個行家。真該死,是個師傅,而他過去什麼也沒學過呀!他希望這種「阿摩耳與普緒喀」是自己的產品。它沒有一絲粗俗。絕對高級,它純正、和諧。儘管如此,卻很新穎,令人神往。它很清新,毫不刺鼻。它像花一般,並不多愁善感。它具有深度,一種美妙的、深褐色的、令人陶醉的、雋永的深度;卻一點也不浮誇或華而不實。
巴爾迪尼幾乎是懷著敬畏的心情站了起來,再一次把手帕拿到鼻子下。「妙極了,妙極了,……」他喃喃自語說,貪婪地嗅嗅,「它令人心曠神信,實在可愛,像優美的旋律,使人情緒高昂……瞎說,情緒高昂!」他惱火地把手帕扔回到桌上,轉身走到房間最後面的角落裡,彷彿他在為自己的興奮而害臊。
太可笑了!自己竟然說出這些恭維的話!「像優美的旋律。心曠神怡。好極了。情緒高昂。」——廢話!多麼幼稚可笑的廢話。一時的印象。老毛病。氣質問題。或者是意大利人的遺傳成分。只要你在嗅,你就別評價!這是第一條規則,巴爾迪尼,老笨蛋!當你嗅時,你就嗅,等到嗅完了,你再評價!「阿摩耳與普緒喀」是一種蠻不錯的香水。一種非常成功的產品。一種調配得巧妙的拙劣製品。其實可以說是一種騙人的把戲。對於像佩利西埃這樣的人,根本不能指望他搞出與騙人的把戲不同的東西來。當然,像佩利西埃這樣的傢伙生產不出大眾香水。這流氓以他高超的技藝騙人,以完美的協調蒙騙人們的嗅覺,此人是只披著第一流香水技術這張羊皮的狼,一句話,是個有才能的怪物。他比一個有著正確信念的庸人更壞。
但是你,巴爾迪尼,你是不會受迷惑的!你只是一瞬間對這拙劣的香水的第一個印象感到意外。但是人們是否知道,在一小時後,當它最易揮發的物質消失,而它的中心結構出現時,它究竟散發出什麼氣味?或者到今天晚上,當只還能覺察到那些此時猶如在看不透的光線中散發出誘人花香的沉重的暗黑的成分時,它將是什麼氣味?等著吧,巴爾迪尼。
第二條規則說:香水活在時間裡,它有其青年時代、成年時代和老年時代。只有在所有這三個不同時期都同樣散發出宜人的香味,才稱得上是成功的香水。我們曾製作一種混合香水,在頭一次檢驗時,香味美妙清新,可是隔了一會兒,其氣味就像爛水果,最後散發出令人討厭的過量的癲貓香味,這種情況我們遇到得多著呢!當心席貓香的量!
多一滴都會造成失敗。這經常是失誤的根源。誰知道——或許佩利西埃用了太多的腐貓香。或許到了今天晚上,他那野心勃勃的「阿摩耳與普緒喀」只剩下一絲貓屎的氣味!我們會看到的。
我們會聞到的。正如一把利斧把一塊木頭劈成最小的木塊,我們的鼻子也能把他的香水分成細小的分子,於是就證實這種所謂的魔香是通過非常正常的人家熟悉的途徑製作出來的。我們,巴爾迪尼,香水行家,一定會識破這個釀醋工佩利西埃的詭計!我們將剝去他的假面具,向革新者證明,老手藝是完全可靠的!我們將分毫不差地仿製出他的時興香水。我們的雙手將製作出新的香水,即仿製得完美無缺,使這傢伙本人也不能把它同自己的香水區別開來。不!我們的目標何止如此!我們要改造這香水!我們要給他指出錯誤,糾正錯誤,以這種方式當面責備他的錯誤:你是個草包,佩利西埃!你乳臭未乾!香水行業裡的一個暴發戶,別的什麼也不是!
現在開始干,巴爾迪尼!把鼻子搞得靈靈的,讓它去掉多愁善感,好好地嗅!讓它按照技藝的規則去分解香味!今晚你一定要把分子式搞出來!
他奔回書桌旁,拿出紙頭、墨水和一塊乾淨的手帕,把這些東西放好,開始他的分析工作。其過程是:他把剛蘸過香水的手帕迅速在鼻子下掠過,試圖從飄過去的香霧中截住這個或那個成分,對於所有部分的複雜混合物則不大理會;隨後,他用伸出的手拿著手帕,迅疾地揮筆記下所發現的成分的名稱,接著又讓手帕從鼻子下掠過,捕捉下一個香味成分,如此等等……
他連續工作了兩小時。他的動作越來越匆促,他的筆跡越來越潦草,他從瓶子裡倒到手帕上放在鼻下嗅的香水量也越來越多。
他現在幾乎嗅不到什麼了,他早就被他吸入的乙醚物他知道,繼續嗅下去毫無意義。他大概永遠也弄不清楚這種新式香水的成分,今天根本弄不清,即使上帝保佑他的鼻子休息好,明天他也弄不清。他從來沒學過分解性地嗅。分解一種香味,這事情他很不樂意做。把一個完整的、或多或少完好的結構分成其簡單的碎屑,他一點也不感興趣。他不想再做什麼。
但是他的手繼續機械地動著,用練過成千上萬次的優美動作蘸那塊高級手帕,擺動手帕,讓手帕迅速從臉前掠過,每次掠過時,他就像搶奪東西似的吸入一份充滿香味的空氣,隨後又按技術要求慢慢地吐出來。直至他的鼻子過敏,從裡面腫起來,像用一個蠟制的塞子堵住,他才從痛苦中被解放出來。如今他根本不能嗅,也幾乎不能呼吸。他的鼻子像害了重感冒一樣塞住了,眼角聚集著淚珠。感謝上帝!此刻他可以結束了,良心上說得過去了。他已經盡到自己的責任,盡了最大努力,按技術上的一切規則行事。然而卻像以往一樣,以失敗而告終。「任何人都沒有責任做辦不到的事。」收工休息。明天早上他會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派人去買一大瓶「阿摩耳與普緒喀」,並為維拉蒙特伯爵訂的西班牙皮革噴灑香水。隨後他會帶著裝有舊式肥皂、香脂和香囊的小箱子,到年邁的公爵夫人們的沙龍裡去兜攬生意。總有一天,最後一位老公爵夫人會死去,他也就失去了他的最後一個女顧客。他自己也會成為老頭,不得不賣掉自己的房子,把它賣給佩利西埃或隨便哪個暴發戶商人,或許為此他還可以拿到幾千利佛爾。他將收拾好一兩箱行李,若是他的老伴到那時尚未死去,將同她去意大利旅行。若是他旅行後依然活著,將在墨西拿附近買一幢小房子,那裡的房子便宜。在那裡,只要上帝召喚,這位巴黎往昔最大的香水專家吉賽佩-巴爾迪尼將一貧如洗地死去。這是挺不錯牌。
他把瓶子塞住,放下蘸水筆,最後一次用酒過香水的手帕擦擦額頭。他覺察到正在揮發的酒精涼氣,別的什麼也沒有。然後太陽下山了。
巴爾迪尼站起身子。他打開百葉窗,他的身子直至膝蓋都沐浴在傍晚的光線中,像一把燃完後尚有微光的火炬那樣發出亮光。他望著盧浮宮後太陽的深紅色邊緣和城市石板瓦屋頂上最柔和的光。在他腳下河水發出金燦燦的光,船隻已經無影無蹤。這時大概是刮起了一陣風,因為陣風像鱗片一樣掠過水面,水面不時地閃爍發亮,越來越近,彷彿一隻巨手在把千萬塊金路易撒進水裡,河水的流向似乎一瞬間反過來了:煙煙發出金光的潮水向著巴爾迪尼湧來。
巴爾迪尼的雙眼濕潤而又悲哀。他默默地站了良久,注視著這美麗的景象。隨後,他倏地打開窗子,把兩扇窗開得大大的,使勁把那瓶佩利西埃的香水拋出去。他看到瓶子如何在水面上掠過,一瞬間劃破了閃光的水面。
清新的空氣流進室內。巴爾迪尼吸著空氣,發覺自己的鼻子已經消腫。隨後他把窗子關上。幾乎在同一瞬間,夜幕墓地降臨。城市和塞納河金燦燦的圖畫凝固成灰色的側影。室內一下子暗了下來。巴爾迪尼又仁立窗前,姿勢跟先前一樣,凝視著窗外。「明天我不派人到佩利西埃那裡去。」他說著,雙手緊緊地抓住椅背,「我不叫人去。我也不到沙龍去巡迴推銷。明天我將去找公證人,把我的房子和店舖賣掉。這才是我要做的,就這樣定了!」
他的臉部表情變得倔強,像孩子一般,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幸福。他又是過去那個年輕的巴爾迪尼了,像過去一樣堅定和勇敢。敢於與命運對抗——即使在目前情況下,對抗只不過是撤退。一不做二不休!沒有什麼道路可走。時間不容許作出別的抉擇。上帝創造美好的和艱難的時光,但是他的意圖不是要我們在艱難的時光裡悲歎訴苦,而是要像我們男子漢一樣經受考驗。他發出了信號!這幅城市的血紅而金黃的幻象就是一個警告:行動起來,巴爾迪尼,事不宜遲!你的房子還牢固地矗立著,你的倉庫還裝有滿滿的貨物,你還可以為自己不景氣的生意贏得好價錢。決定權仍操在你手中。在墨西拿簡樸地度過晚年,這固然不是你的生活目的,但是這比在巴黎擺闊氣地毀滅更加體面,更加符合上帝的意願。就讓布魯埃、卡托和佩利西埃去高興吧!吉賽佩-巴爾迪尼讓位。但這是自願,不是屈服!
他此刻對自己感到驕傲,無比輕鬆。許多年來,引起脖頸抽搐和使肩膀不斷彎曲成拱形的痙攣,第一次從他的背部消失,他毫不費勁地筆直站著,心情輕鬆,臉上流露出喜悅。他呼吸的氣流輕快地通過鼻子。他清楚地嗅到了充滿房間的「阿摩耳與普緒喀」氣味,但是這香味對他已無所謂了。巴爾迪尼已經改變他的生活,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多年來他已經沒有這麼良好的感覺。
他此刻真想上樓去找他妻子,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然後到聖母瑪利亞那邊去朝拜,點上一支蠟燭,以便感謝上帝仁慈的指點和上帝賦予他——巴爾迪尼一一一一人難以置信的堅強性格。
他以近乎青年人的勁頭把假髮戴到光禿的腦袋上,披上藍色的外衣,拿起放在書桌上的燭台離開辦公室。他剛把蠟燭湊著樓梯間的油脂蠟燭點燃,以便為上樓去住室的路照明,這時聽見一樓響起了鐘聲,這不是商店門口美妙的波斯鐘樂,而是傭人入口處刺耳的鐘聲,這鐘聲老是打擾他,是令人討厭的噪音。他時常想把那東西拆去,換上一口聲音較悅耳的鐘,可是後來一直經濟拮据,如今他突然想到這事情,就咯咯地笑起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他將把討厭的鍾隨同房子一起出售。讓後搬來的人去為此惱火吧2鐘聲再次響起,他留心聽著樓下的動靜。謝尼埃顯然已經離開商店。女傭看樣子也不會來。因此巴爾迪尼就下樓去開門。
他把門閂抽開,打開沉重的門,但是什麼也沒看見。黑暗完全把燭光吞沒了。後來,他才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一個小孩子或半大的少年,手臂上披著什麼。
「你想幹什麼?」
「我從格裡馬師傅那裡來,我送來了山羊皮。」這人影說,越靠越近,把搭著幾張皮子的手臂伸向巴爾迪尼。在燭光中巴爾迪尼看出了一個少年的臉龐,少年的雙眼怯生生地等待著。他蜷縮著身體,彷彿像個準備挨揍的人把身子躲藏在伸出的手臂後面似的。這個少年就是格雷諾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