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札爾沒有多問,貨船船長便坦承他的確是替哈圖莎王妃做事。但是帕札爾對這條單薄的線索以及船長的聲明都不滿意,決定深入調查。
凱姆召來了各區的河警負責人。但在底比斯附近,並沒有人下令檢查某艘蔬果貨船,也因此船長的文件上並無官印。於是帕札爾又把船長叫來。「你說謊。」
「因為我害怕。」
「怕什麼?」
「怕司法,怕你,尤其怕她……」
「哈圖莎王妃?」
「我已經為她工作兩年了。她雖然慷慨,可是卻很嚴厲。是她命令我這麼做的。」
「你知道這樣做打亂了整個新鮮食品的運輸作業嗎?」
「我不聽話就會失業,而且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還有其他船長也這麼做。」
兩名記錄員記下了船長的證詞。帕札爾重新看了一遍,確定兩份筆錄完全相同。船長也承認筆錄確實無誤。
又惱怒又焦慮的帕札爾,隨即差人送信去給美鋒。
★ ★ ★
兩人約在陶瓷區碰面,在這一區裡,隨處可見手腳靈活的工匠,製造大大小小的容器,從裝香脂的小瓶到儲存肉乾的大罐子,應有盡有。通常一個師傅總會帶著幾個學徒,學到一定的程度才能出師。
「我需要你幫忙。」
「我的立場有點尷尬。」美鋒坦承道,「妮諾法夫人已經決定跟我作戰到底了。她打算發動朝臣罷免我,首相可能會受其中某些人的影響。」
「首相會根據事實判斷的。」
「所以我才每天晚上都努力地查對會計憑證。我相信誰也找不出一點小缺失的。」
「妮諾法擁有什麼利器?」
「她陰險狡詐。老是背後中傷人。我不敢低估這些行為的影響,惟一的對策就是努力工作。」
「我剛剛發現一些事,可能對你不利。」
「什麼事?」
「有人想擾亂新鮮食品的運輸。」
「純粹行政上的疏失嗎?」
「不,是故意的。」
「那樣很可能發生罷工,甚至動亂的!」
「放心,我找出罪魁禍首了。」
「是誰?」
「哈圖莎王妃。」
美鋒調整了一下纏腰布,問道:「你確定嗎?」
「人證物證都有了。」
「這次她太過分了!可是若把矛頭指向她,擺明了是要跟國王過不去。」
「拉美西斯會讓他的子民挨餓嗎?」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你想想看,這個妻子代表了和赫梯之間的和平,他會讓她被判刑嗎?」
「她犯的可是重罪啊。如果王室都不受司法管制,我們豈不是等於生活在一個充滿妥協、特權與謊言的國家?這件事我不會就這麼算了,但若沒有國庫出面指控,哈圖莎一定會封鎖整個訴訟程序的。」
美鋒想了一下,「我就賭上我的前途吧,國庫會依你的意思出面的。」
★ ★ ★
一整天下來,奈菲莉替燕子的嘴巴沾了十幾次的水。鳥兒將頭轉向亮處。奈菲莉輕輕地撫摸它,跟它說話,但心裡知道救不了它的性命。
帕札爾很晚才到家,人顯得疲憊不堪。他問妻子:「燕子還活著?」
「好像比較不痛苦了。」
「有希望嗎?」
「老實說,沒有。它的嘴巴還是緊閉著。它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耗盡。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你怎麼累成這個樣子?」
「哈圖莎王妃打算讓孟斐斯市區和四周村落的人民挨餓。」
「太荒謬了!她怎麼可能成功?」
「她看準了行政效率不高,打算用行賄的方式。不過的確很荒謬。太多層的關卡了,她真是喪失了理智。國庫會通過美鋒提出控訴,我要到底比斯去定王紀的罪。」
「你要把布拉尼、亞捨將軍和陰謀分子的事先擺在一邊?」
「如果哈圖莎和戴尼斯有所勾結,這些事不見得毫無關聯。」
「先是審問最負盛名的將軍,接著又是王妃……你可真是不平凡啊,帕札爾法官!」
「你也不是個平凡的女人。你同意我去嗎?」
「你做了哪些防範措施?」
「沒有。我必須訊問她,讓她知道被起訴的理由。然後,我就要把案子交給首相;預審若過於草率,首相絕不會接受。」
「我愛你,帕札爾。」
兩人深情一吻之後,她又憂心地說:「毒藥、獵豹……這個想害你殘廢的人到底有什麼用意?」
「不知道,不過你放心,我和凱姆會搭河警的警船前去。」
晚飯前,他去看了燕子。它竟然抬起頭來了。被抓瞎的眼睛已經結痂,小小的身軀也似乎更有活力地抖動著。帕札爾看得目瞪口呆,動也不敢動。奈菲莉綁了幾根稻草,放在鳥爪下當作樓架。燕子緊抓著不放。
瞬間,它突然以一種驚人的生氣,鼓動翅膀飛走了。
這時候,東方的天空出現了十來只它的同伴,飛過來包圍著它,其中一隻更親密地親親它,彷彿是母親找回了失蹤多時的孩子。接著第二隻、第三隻……一整群的燕子無不欣喜若狂。在底下看著燕群飛舞的奈菲莉與帕札爾,同時忍不住感動地綽下淚來。
「它們好團結啊。」帕札爾感慨道。
「你把它從死亡邊緣救回來並沒有錯。只要現在它能和同類團聚,明天如何又有什麼關係?」
★ ★ ★
太陽當空照得一片亮麗。
帕札爾站在船頭欣賞著國家的美。他感謝眾神,讓他得以生長在這片融合了農田與沙漠之美的神奇土地上。棕擱的冠冕下流淌著有助農田水利的運河之水,並遮蔽了平靜村莊的一陳棟白屋。金黃的麥穗閃閃耀眼,棕擱樹林則綠得令人陶醉。世世代代的農夫所開墾的黑色土壤,長出了小麥、亞麻、果樹。金合歡、無花果樹與怪柳、酪梨樹竟相娩美;尼羅河岸、碼頭的遠處,則有紙莎草與蘆葦藹藹鬱鬱。沙漠中的植物,只需要一點雨水就會冒了出來。而神聖的水資源更能在沙地深處保存幾個星期之久,只有靠占卜的小棍才能找得到。根據先哲所示,人是定位在大自然的其他動物、礦物與植物之後,因為只有驕傲狂妄的人類,偶爾會企圖扭曲生命,因此女神瑪特才會賦予人類司法,使歪曲的棍杖重新豎直。
「我不贊成你這麼做。」凱姆說。
「你以為王妃是清白的?」
「你會身敗名裂的。」
「我有充分的證據。」
「如果王妃矢口否認,你的證據又有什麼用?我覺得你根本是在幫那群混蛋拆你自己的台!你想想哈圖莎會多麼生氣。就連首相巴吉可能都保不了你。」
「她還是得守法。」
「很好的想法。很好但是沒用。」
「等著瞧吧。」
「你哪來的這份信心?」
「從我妻子的眼神,而且最近我看到一隻燕子飛上了天。」
★ ★ ★
忽然一陣強風在尼羅河上捲出了幾個漩渦。船首測水深的人幾乎無法作業。暴風突如其來,船員們全都來不及反應;銜桅斷了,主桅歪了,連船舵也不聽使喚。船胡亂漂流了一會兒,撞上了沙洲。船員連忙從船尾下碇,重達十一公斤的大石應該可以讓船在水流中穩住。甲板上人聲鬧哄哄的,凱姆用他洪亮的聲音要大家鎮定下來,然後和船長清查了損壞的部分後,下令立即進行搶修。
全身濕透了的帕札爾覺得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因此當兩名受過訓練的船員下水檢查船身時,凱姆便讓他進船艙內休息。幸好船身受損不嚴重,等尼羅河的怒氣平息,就可以繼續上路了。
「船員一直很擔心。」凱姆透露說,「因為開船前,船長忘了為船首兩側的神奇之眼重新點睛。這種疏忽很可能讓船失去方向,造成船難。」
於是帕札爾從旅行袋裡拿出文具,把墨磨得又濃又黑,然後手勢穩健地親自重繪守護神之眼。
★ ★ ★
蔬果船的船長向哈圖莎王妃稟報之後,後宮便派出了五名侍衛守在底比斯北邊五十多公里處,等著帕札爾搭乘的警船經過。他們的任務很簡單:不擇手段將船攔下。事成之後,他們將會獲得一塊地、兩頭牛、一隻驢子、十袋小麥和五罈酒作為獎賞。
惡劣的氣候讓他們省了不少事,還有什麼比船難溺斃更簡單的呢?對一個法官而言,死於尼羅河真是最好的結局,傳說中,溺死的聖人可以直達天堂,不是嗎?
五名後宮侍衛劃著快艇,趁著暴風雨夜滿天烏雲密佈,朝著仍擱淺在沙洲上的警船前進。距目標二十公尺左右,他們下水游到警船船尾,輕易地便攀上了船。領隊的那人用一柄木褪敲昏了警衛,其他人則躺在草蓆上裹著被子睡得很沉。現在只須撞開船艙的門,抓起法官將他淹死就大功告成了。他們不會有事,尼羅河才是元兇。五人打著赤腳悄悄地走到緊閉的門前,停了下來。其中兩人負責監視船員的動靜,其餘三人負責料理帕札爾。
此時。船艙頂上出現了一團黑影,瞬間帶頭的人便感到肩膀一陣劇痛,不禁驚呼失聲,而沸拂的利牙已經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了。凱姆也雙手各持匕首,從薄薄的木板門後破門而出,衝向刺客。有兩個人受傷後生命垂危,另外兩人驚嚇之餘想要脫逃,但末成功,被從睡夢中驚醒的船員們給摁倒在甲板上。
狒狒聽了凱姆的命令才放開帶頭行刺的人。滿身是血的刺客痛得幾乎暈了過去。
「誰指示你來的?」傷者不作聲。
「你再不說話,就換我的狒狒來問你。」
傷者這才氣若游絲地吐出這麼—句:「哈圖莎王妃。」
★ ★ ★
後宮再度使帕札爾法官歎為觀止。各大庭園間有維護完善的運河流貫,這裡也是底比斯貴婦們經常散步、乘涼、展示新裝的地方。運河水量豐沛,花壇內百花爭艷,更有女樂師們練習著下回宴會中所要演出的曲目。紡織與陶瓷工坊裡,工匠努力地工作,但工作環境卻又華麗又舒適;唐瓷與木材專家打從天一亮便開始製作精美的物品,而挑夫們則忙著把一罐罐的香油裝上商船。
哈圖莎王妃的後宮與其他後富一樣,就像一座小城,傑出的手工藝匠們可以在此以最輕鬆的心情將心中所感受的美透過雙手展現於完美無缺的成品上。
在這個井然有序的天地裡,繁重的工作也看似輕鬆,若非有要事在身,帕札爾定要花上幾個小時好好漫遊一番,走一走鋪上了沙石的小徑,和除草的園丁說說話,和那些經過甄選人宮居住的遺孀聊聊天。但他還得以門殿長老的身份去見王妃。
他隨著內侍進入晉見廳,哈圖莎王紀正中高坐,兩旁各有一名書記官。
帕札爾才行了禮,王妃便說:「我很忙,所以請你長話短說。」
「我希望和王妃私下談談。」
「你在辦公事,恐怕不能這麼做。」
「正因為辦公事,才更需要這麼做。」帕札爾打開紙軸又說,「你要書記官把你的罪狀一一記下嗎?」
王妃只有無耐地揮揮手,讓書記官退下。
「你的用詞是否該注意一點?」
「哈圖莎王紀,我要指控你侵吞食糧,並企圖謀殺本人。」
王紀美麗的雙眼冒出了火花:「你好大的膽子!」
「我有人證、物證與供詞筆錄。因此我要正式起訴你,不過夜開庭前,你必須對這番行為作出解釋。」
「還沒有人敢這麼跟我說話。」
「也沒有任何後紀犯下過這種罪行。」
「拉美西斯會毀掉你的。」
「法老是瑪特的子孫,也是它的信徒。既然我有事實作依據,他就不會封我的口。你的地位是掩飾不了你的罪行的。」
哈圖莎站起身,走下寶座。「你很恨我這個赫梯人。」
「你明知不是這樣。雖然你想殺我,但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沒有怨恨的情愫。」
「我只下令攔截你的船,不讓你到底比斯,如此而已。」
「你的殺手卻可能會錯意了。」
「誰會冒險殺害埃及的法官呢?陪審團一定會認為你的證人說謊。使你的告訴無法成立。」
「你的答辯很有技巧,但你怎麼解釋新鮮食糧被侵吞一事?」
「如果你偽造的物證和人證一樣沒有說服力,那麼還有誰會懷疑我說的話呢?」
「你看看這份文件。」
哈圖莎看完之後臉色大變,雙手也緊握在一起,「我不會承認。」
「證詞明確,事實勝於雄辯。」
她昂然答道:「我是法老的妻子。」
「但是你說話的份量跟貧窮的農民並無兩樣。甚至由於你的地位,才讓你的行徑更不可原諒。」
「我不會讓你開庭的。」
「開庭的人將會是首相巴吉。」
她頹喪地坐在台階上。「你為什麼非整垮我不可?」
「你到底有什麼野心呢,王妃?」
「你真的想知道嗎,埃及大法官?」
帕札爾從她眼中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暴力,不覺全身緊繃了起來。
「我恨你的國家,恨你的國王。恨他的榮耀與權勢。親眼見到埃及人民餓死,小孩痛苦呻吟,牲畜暴斃,將是我一生最大的快樂!拉美西斯以為把我關在這個天堂的假象裡,就能撫平我的怒氣。可是我只有越來越憤怒。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是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只希望埃及滅亡,不論是被我的族人或其他野蠻族群所消滅,都無所謂。只要是法老的敵人,我都全力支持。相信我,帕札爾法官,他的敵人是越來越多了!」
「例如戴尼斯,是嗎?」
王妃激昂的情緒頓時冷卻了下來,「我可不是你的線民。」
「你難道不是中了他們的計?」
「我跟你說的都是事實,你們埃及人最注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