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第09回 朱王禮出征托後事   趙行德抄經了夙願
    趙行德辭別延惠,回到自己的營房後,腦海裡還不時地浮現出三位僧人埋頭整理經卷的形象。正像延惠所說的那樣,沙州城不久就會燒成灰燼。寺廟、財寶、經卷,一切都將在大火中化為烏有。瓜州發生的悲劇將在沙州再現。但是眼下就真地無事可幹,只好坐以待斃嗎?

    行德全無睡意,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冥思苦想。部隊要到天亮才會出發,這一夜看來是睡不成了。也許此生像這樣躺著休息的時間再也不會有了,這是最後一次。行德心神不定地躺在炕上,周圍寂靜無聲。行德感到這一夜比以前的任何一夜都安靜,這是一種滲入骨髓的靜謐。

    行德突然間回想起宋都開封的繁華街市,街上身著綾羅綢緞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的來往車馬,透過路旁的榆樹拂面吹來的清風中沒有一點沙粒。街道兩邊店舖中陳列的商品,應有盡有,大大小小的飯店酒樓中吆喝聲不絕於耳。東角樓附近是專營舊貨的地方,各種估衣、字畫、玉器,價格高低不等。還有歌舞昇平的青樓妓寨、儀仗威嚴的御前街、達官貴人出沒的藩府街、酸索門……

    「唉……」

    回首故國,行德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感歎。但是他心裡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重歸故里了。自西陲邊關到中原東京相隔幾千里,中間多少艱難險阻,不可勝數。突然,行德感到一陣暈眩。他甚至懷疑現在是不是真地離開中原故土如此遙遠,而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

    行德開始回顧自己這麼多年來在西部邊關的經歷。這是一種情不由衷的思想意識,就像水從高處向低處流動一樣,很自然地就這樣想起了過去的一切。從開封出發,進入河西,然後被西夏軍抓了壯丁,轉戰河西各地,最後又遇兵變,成了反叛部隊的一員。現在在沙州與其他漢人共同準備與西夏軍拚死一戰。如果有幸再度人生,只要機遇相同,可能還會走到這條路上來的。追昔撫今,行德感到即使自己的生命與沙州城共存亡也毫無後悔。的確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從開封到沙州幾千里的道路,猶如一條平緩的斜坡,在似水的流年中,自己從這條斜坡上滑過來,現在隻身一人躺在這裡,再也不抱一絲重返中原的希望。雖然有些初衷未如人願,尚存遺恨,但是既然已經來到這西陲邊疆,而又不能重歸故里,也就只好聽其自然了。

    正在胡思亂想,行德忽然聽到叩門聲,他趕緊從炕上起來,一個士兵進來傳話說,朱王禮大人讓行德到他那裡去一趟。

    老隊長朱王禮的駐地不遠,行德一到,朱王禮身著全副甲冑,來到中庭迎接。見到行德後朱王禮說:

    「我已接到探馬來報,西夏軍的前鋒正在向我方逼近,這是前線曹賢順大人傳來的消息。我打算立即率領城中的兵馬奔赴前線。僅從兵力上看,我部與曹大人的部隊合在一起,人馬也是有限的,難以與黑雲壓城之勢的西夏軍抗衡。但是現在評論勝敗,還為時過早。因為我想拚死向李元昊的大本營發動一次突襲,無論如何也要取了那廝的首級。李無昊一死,西夏軍必然全線崩潰。」

    朱王禮說到這裡,盯著行德,接著說道:

    「你必須為我立一塊碑。一塊朝上仰視的大石碑。幾年前我們有約在先,我並沒有忘記。建碑的榮譽還是歸與你,為了完成這件事,你必須活下來。」

    「這麼說來,此次我就不上戰場了?」

    趙行德問道。

    「你就是參加戰鬥也出不了什麼力。我給你三百名士兵,留在城裡等候捷報吧。」

    「行德願與大人共赴疆場,拚死一戰!」

    行德說。實際上他很想親眼看到老隊長一生中最後的決戰。

    「我雖非猛士,但也征戰經年,決無貪生怕死之心!」

    「愚蠢!」

    朱王禮忍不住大喝一聲。

    「此次戰鬥不同尋常。你不怕死,這我知道。可以說對於生死一事,你比我還看得開。但是你不能去參加這次戰鬥,給我留在城裡,這是命令!」

    說完,朱王禮走了出去。趙行德趕緊跟上一步,與朱王禮並肩而行,但是他再也沒有提及留守城中還是出城參戰的問題,因為他知道朱王禮是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人。不管怎麼樣,自己必須留守城中了。

    作戰命令已經發出,所以兩人一路上都看到士兵們急急忙忙地向集合地點的校場趕去,校場上集結的的士兵越來越多。

    離出發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朱王禮一到,就率領一千餘人的隊伍從北門出城而去。行德率留守的三百名官兵到城門口送行。行德看到出征的將士鬥志並不旺盛,與當初作為西夏軍前鋒的時候相比,朱王禮的這支部隊已經不能同日而語了。部隊中半數以上的人是延惠的部下,缺乏訓練,也沒有什麼戰鬥經驗,只是在瓜州城受到過西夏軍火箭攻擊的洗禮。朱王禮將自己的老部下組成一支騎兵隊,而將瓜州兵編成步兵隊。步兵隊與騎兵隊隔得不遠,人和馬都吐出白色的氣息。部隊一出城門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趙行德送走朱王禮的部隊後,隨即命令自己的三百名部下到北門集結,他在那裡設置了大本營,並對六座城門各自分派了少數士兵把守。

    然後,行德直奔曹府,他向延惠稟報此事。去曹府的路上,看到民宅中並無人跡,想必都出城避難去了,只剩下一個個的空房子。他到達曹府時,東方泛白,晨曦映照在猶如廢園一般的庭院中。

    延惠還是像昨夜那樣,呆坐在那張大椅子中。似睡非睡,一時還看不出來,但從他的姿勢可以判斷出他從昨夜到現在就一直沒有站起來過。

    行德向他稟報,西夏軍正在向沙州進發,為了迎敵,朱王禮已率部出征,王府中的大小人等都必須趕緊出城避難,一個也不留。延惠還是那種遇事就緊張的樣子,一聽這話立即站了起來,有點像自言自語似地、用低沉的語氣說道:

    「談何容易。」

    接著他又絮絮叨叨地問個不停,自己的瓜州兵馬現在怎麼樣了?城裡的居民到哪裡去了?使人覺得他的神志是否已經恍惚了。

    「瓜州軍皆已隨朱將軍出征,城中百姓也都出城避難而去,無一人留下。此時此刻,城裡僅剩下官自己率三百名士兵留守。除此之外,還有府上大人及其家族人等。」

    行德向延惠打聽現在曹府中的剩餘人數,延惠告訴他,現在府上所剩人數並不太多。行德想起剛才進來時,看到的近侍已不似往日那麼多了。裡邊大廳內十七寺的僧侶還在沒完沒了地討論,確切地說,除了府上的人之外就只有那些僧人了。

    「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行德問道。

    「萬般無奈,進退兩難,還有什麼打算可言?」

    延惠的話中含有責怪的口氣。

    「瓜州遇難之時,尚有沙州一條退路,而今沙州遭劫,則無路可退也。東有西夏兵馬,西有回教徒,兩面向我襲來,吾等除了在此坐以待斃之外,難道還有其它良策嗎?」

    延惠能說的也就是這樣的喪氣話。他這幾天一直都是坐在這張大椅子中,這真是老天爺為他安排的天下獨一無二的最終座位。

    行德從延惠的房裡出來,再朝裡邊走。各個房間裡都同延惠的房間一樣,一些人正在收拾細軟,打點包裹,一片混亂。而每間房裡都有一名曹氏家族的人,瞪著血紅的眼睛,在眾人中顯得更加起勁地忙碌著。

    行德從其中一人的口中得知,他們準備黃昏時分向西北的高昌國進發。

    行德又回到延惠的房間,一進門就聽到延惠說道:

    「你已經看到了,我的族人們為了保住財物和性命正在拚命地收拾東西,準備外逃,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到底能夠逃到哪裡去?就是跑出去了,也只會落得人財兩空。曹氏遭此滅門之禍,多年珍藏的經典付之一炬,城池化為灰燼,瓜州慘劇又要在沙州重演,天啊,難道這真是命中注定的嗎?」

    延惠像一個巫師一樣,聲嘶力竭地說道。行德的眼裡又映出了撤離瓜州時見到的火光。這樣的火光之災今夜又要向沙州襲來,滅曹氏一門,燒佛教經典,將城中的一切化為灰燼。不能指望朱王禮僥倖地殺了李元昊,從而阻止西夏兵馬來犯。城毀人亡,看來已是回天無術,但是也許那些佛教經典還不致於遭到同樣命運。行德想,別的東西是不可能挽救的了,而唯有這些書籍還有希望搶救出去。

    財寶、性命和權力都是屬於其所有者的,而佛經則不同,它不屬於哪一個人,不應該讓它就這樣毀掉,要盡力保存下來,誰也奪不走,誰也不能據為己有。只要不被燒掉,定會成為無價之寶。

    突然,行德心中閃現出一個想法。他感到體內有一股熱血湧動。經典只要不被燒燬就算是得以保全了,哪怕是救出一小部分那也是無量功德。至少為了那三個僧人,也必須這樣做。

    行德的臉色十分嚴峻,他想起尉遲光說過的千佛洞中的藏寶洞穴。此時此刻,這些洞穴太有用處了。想到這裡,行德轉身從延惠的屋裡出來,走出王府,向先前朱王禮率部集合的校場飛奔而去。來到校場後,行德大步斜穿過校場,他終於看到尉遲光與他手下的人仍在昨日相同的地點整理貨物。行德向坐在篝火堆旁的尉遲光走去。

    尉遲光一臉的不高興。

    「王府的人在幹什麼?」

    他問道。王府的人到現在還沒有來求他幫忙保管財寶,因此尉遲光非常惱火。

    「他們正在收拾東西,打包裝運。」

    行德回答道。

    「打包裝運?」

    尉遲光的眼裡發出驚異的目光。

    「是的,正在打包裝運。沒人會想到找你幫忙收藏東西。曹氏族人今日黃昏時分就要向高昌進發了。」

    「什麼?」

    尉遲光一下子站了起來,激動地揮著手說:

    「不相信我尉遲光,混蛋!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我也有我的辦法。出城一步就是沙漠。」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顯,不消等到阿西亞人和龍族人來襲擊他們,他尉遲光自己也可以變為沙漠中的土匪。

    「不要這樣大喊大叫,聽我把話說完。你就是在沙漠中把曹氏家族的財寶都搶了,到時候也還是難逃西夏軍之手。西夏軍已從四面席捲而來,不僅東、西、北三面,就連南面,也佈置了兵馬。我來找你,就是要將曹氏財寶中的重物委託你代為保管。」

    聽到這裡,尉遲光急忙一臉正色地問道:

    「真能做到嗎?」

    「當然能做到。今日黃昏時分就可將貨運來。」

    行德答道。

    「要到那時候?能不能再早一點?」

    「不行。再不能早了。」

    行德一口否認,不容商量。行德想起昨天夜裡去過的大雲寺中的經卷,堆得滿屋子都是。更何況除了大雲寺以外,其它廟裡也還有大量的經卷,應該搬走的也要想方設法搬走。

    「駱駝越多越好,要一百頭。」

    「現在我就有八十頭。再搞二十頭也不難,就答應你一百頭吧。」

    尉遲光還告訴行德,他已經派人到千佛洞中找到了兩三處藏寶的洞穴。

    行德告別尉遲光後,回到部隊的大本營,帶了幾名士兵直奔大雲寺而來。那三個僧人還與昨夜一樣,正埋頭在書堆中,將各種經卷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行德帶著人走進廟時,他們驚呆了,以為是外敵入侵進來了。一夜不見,這三個年青的僧人眼圈已經發黑,眼睛裡閃現出異樣的、冷峻的目光。行德對三個僧人說明了來意,他想將這裡的經卷搬到千佛洞的石窟中去藏匿起來,這樣敵人奪不走,戰火也燒不到,經卷可以得以保全。

    三個僧人聽完,死死地盯著行德,好像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看穿似的。可能他們最後覺得行德的話不像謊言,三個人相互看了看,一起坐了下來。很明顯,他們對行德的提議雖然不情願,但也無可奈何。

    行德再三叮囑,為了便於駱駝背載,在天黑以前一定要將所有的經卷都裝入箱中,運到指定地點。不能向任何別的人透漏箱中所裝的內容。三個僧侶現在有了幾名士兵的幫助,他們開始將經卷從昏暗的藏經堂中搬到充滿了冬日陽光的大院中來。

    行德看到他們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工作,他一個人走出廟門,再次向王府方向走去。在王府中,他見到延惠仍然不知所措,還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發呆。他說明了來意後,延惠打發一個人帶他去後面的一間大房,城內各家寺廟的主事僧們還在那裡沒完沒了地爭論不休。

    到了門口,行德讓領路人回去,他自己推門進去。但見屋裡有好幾個僧人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像是氣絕身亡了。這些僧人其實並沒有死,只是太累了,倒在地上睡著了而已。

    行德將門口附近的一個人推醒,對他說明了處置經卷的辦法,並詢問他對此事的看法。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連日聚會議事,倍受辛勞,老和尚睡眼朦朧地告訴行德,尊駕的意見今天下午再議,還要徵求其他人的看法。十七座寺廟的主事僧侶只剩下五個人了,所以只能代表其中的五座。雖然不能代表沙州全部寺廟的意見,但眼下也只好權且如此了。他所說的五座寺廟是指開元、乾元、龍興、淨土和報恩寺。這五座廟中除了這五位方丈之外,還有五百幾十名僧尼和沙彌,但他們都已出城避難去了。

    行德出得門來,看看天色還早,他來到留守大本營所在的北門,在附近的一家沒人的民宅中坐下來,開始執筆抄寫般若心經。這是為了還一個老早就發下的願,他想為超度回鶻王女的亡靈抄寫經文,然後將這個手抄本與大雲寺的其它經卷一起藏到千佛洞的洞穴中去。時間緊迫,所以他選了般若心經。多少為了紀念自己年青時的經歷,他一邊將經文譯成了西夏文一邊抄寫。

    日落時分,早晨出發的朱王禮打發人回來送信,趙行德只好暫停抄寫,處理公務。信中內容是一道命令:

    「目前敵我雙方相隔五十里對峙,兵馬未動。開啟戰端應在明早天明以後。你部應乘此機會,將城中所有平民盡數撤出,這樣,即使城中失火亦無大的損失。」

    朱王禮所說失火一事,肯定是他想到,如果我方戰鬥失利,也要將城中的房屋燒光,敵人將來在城中無處安身,就只好冒著嚴寒露宿荒郊了。

    行德讓朱王禮的傳令兵回去,又坐下來繼續一心一意地抄寫經文。城中的人都已撤離,雖然說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戰火就會燒過來,有些使人惶惶不安,但是行德此時的心中已是四大皆空,唯有我佛,所以反倒十分平靜。他從窗戶向外望去,只見一大群鳥像塵土一樣,由北向南飛去。

    行德將經文抄寫完畢後,在結尾處題跋:

    「維時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國潭州府舉人趙行德流歷河西適寓沙州今緣外賊掩襲國土擾亂大雲寺比丘僧搬移聖經於莫高窟而罩藏壁中於是發心敬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卷安置洞內

    伏願龍天八部長為護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寧次願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現世業障並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

    行德寫到「甘州小娘子」時,將筆放下。這一瞬間,回鶻王女從甘州城上一躍而下的情景又一次鮮明地閃現在他的眼前。她的臉色比以前更加蒼白,頭髮有茶色的光澤,身驅顯得有些瘦弱。歲月流逝,回鶻王女在行德心目中的形象也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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