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五年正月,趙行德來到靈州附近的一個小鎮。他是頭一年初夏從京城東京出發的。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不知不覺離京已有半年之久了。一路風餐露宿,趙行德總算到了西部邊陲宋軍最前線的據點。兩三年前這裡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小村莊,現在,由於大量軍隊的進駐,使得這裡的人口猛增,形成了一個具備城廓的小鎮。靈州就在此地以北五十里處。那裡曾一度是宋軍的大本營,唐朝時還設過朔方節度使,二十五年前的鹹平五年不幸落入西夏之手。
由此往西就是漢武帝開拓的所謂「河西四都」,也稱作「五涼地方」,它成為了聯繫中原本土與西域的一條走廊。自漢朝以來,它一直是中國歷代經營西域的前沿基地。朝廷曾經在涼州設置了統轄這條走廊的河西節度使,後來又在沙州設置了歸義軍節度使,取而代之。世人皆認為這裡也是中原王土。後來,這裡又被吐蕃、回鶻佔領了一個時期,成了不受朝廷統治的化外之地。而今很多異族在這裡成群結伙,形成自己的王國。在這許多異族中,最為昌盛的要數以興慶為根據地的西夏了。除此之外,吐蕃的一個部落佔據了涼州,回鶻人佔了甘州,還有保留著歸義節度使名義的漢人集團。
趙行德進入了北方的藩鎮,想到這麼遠的地方仍然是漢土,真是令人驚訝。其實漢人在這裡只是極少數,處在數倍於己的夷人的包圍之中,但他們還是築城而居,形成自己的村落。
來此之前,趙行德曾到本地下屬七鎮中的幾處一遊,每處他都看到守軍中雜有很多其它民族的士卒,給人一種身處異境的感覺。
這半年來,趙行德也學會了一些少數民族的語言。他認識了幾個會講突厥系唐古佗語的年青漢人,與他們結伴而行,交往中學會了不少的日常用語。如今,無論是回鶻語,還是西夏語和吐蕃語,他都可以講一些了。只是西夏的文字他一次也沒有看到過。他甚至懷疑到底西夏有沒有文字。居住在漢人土地上的西夏人不能算作真正的西夏人。他們身體中流著唐古佗人的血液,但他們畢竟不是現在形成了一個國家、並逐漸強盛起來的正宗西夏人。他們沒有被納入西夏國這個組織,只不過是一群愚昧的遊民而已。可以說他們既不是漢人、也不是西夏人。
趙行德在城內西北角的一個寺院裡借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他靠幫人書寫年貢和徭賦的報單維持生計。他打算等到春天冰消雪化之時再往五涼地方進發。這一年下了三場雪,分別在一月四日、二月六日和三月三日。
儘管已是嚴冬季節,城裡每日都有軍隊進出,軍中的兵士雜有各個民族的人,到處都是人喊馬嘶,攪得人們不得安神。
西夏族的大本營在離這裡一百多里以外的興慶。也就是行德在開封城外市場上救下的那個女子所說的伊魯蓋。這些年來,興慶的西夏人倒是沒有與宋軍正面交過鋒,宋軍方面也採取了同樣的態度。西夏人正忙於征服自己周圍的其它少數民族,無暇與宋軍作戰。大宋也有一個更大的敵人,那就是契丹,所以也無心捲入與西夏的爭鬥。雖然目前的態勢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大戰隨時都有可能一觸即發。
冬天終於過去了,春天的陽光開始照耀著城外的沃野。一天,趙行德為了弄到一份赴涼州的通關證書來到藩鎮衙門。他已在去年的冬天與去涼州的回鶻商隊打過商量,準備與他們一起去涼州,他們也表示同意。等到第三天,誰知衙門裡傳來一紙公文,上面竟鈐了一個「不可」的印。
涼州地方上居住著吐蕃的一個部落,其人多姓折逋,他們自成一小國,國中亦雜有其它民族,城內外還有五百戶漢人,主要從事農業生產。涼州地處河西走廊東部交通要道之上,自古以盛產良馬聞名遐邇,因而這一帶素有「涼州駿馬甲天下」一說。由於這個原因,各個民族與土著居民之間曾在這裡進行過多次爭奪戰。西夏人也曾為了永遠佔領這塊寶地而出動軍隊,大動干戈。大中祥符八年,西夏將這裡的土豪驅逐走後,將涼州納於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但是第二年回鶻人支援當地土著襲擊了西夏的軍隊,西夏大敗而退。此後,西夏每年都要出兵涼州,燒殺搶掠,奪取馬匹。只是宋朝朝廷深恐西夏人佔領涼州,每次都要派兵驅逐,致使西夏人無法在此久留。
涼州對於宋、西夏以及佔據甘州的回鶻人都是必爭之地。大宋與西夏的大部分馬匹都出自涼州,回鶻人從馬匹的買賣中發了大財。
西夏與宋朝之間大的戰爭多是以涼州為導火索。凡是瞭解西部邊境情況的有識之士對此都有相同的看法。趙行德的涼州之行未能獲准的原因之一,正是由於目前的局面中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西夏隨時有可能對涼州發動大舉進犯。另外一方面,宋軍也在頻繁調動。
趙行德並非對這樣的緊張局面熟視無睹,他只是認為僅憑幾支軍隊的調動就認定大戰在即,似有杞憂之嫌而已。涼州有很多西夏人與當地的土著以及漢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可以與西夏的京城興慶之間自由往來,並無障礙。作為漢人,趙行德不能直接去興慶,但是如果能去涼州,總會找到去興慶的機會的。
一天早晨,天還未亮,趙行德就起床了,他將自己的馬從馬廄中拉出。這是他離開東京之後在環州得到的第三匹馬。他開始向馬背上裝載一些日用物。這時廟裡的雜役出來了,他向行德打聽去向。行德對著像影子一樣站在晨曦中的小和尚說道,自己要去涼州,準備混在回鶻人的商隊中間。小和尚聽後大吃一驚,緊緊地盯著身材瘦小的行德,似乎要把他從外到裡看個透心亮。
「施主若做這等事情,一旦被抓著是要處斬刑的。」
小和尚說。
「多謝小師付一片好意,只是若要成就大事,就得敢冒殺頭之險。」趙行德答道。他雖然也知道這個危險,但一點畏懼的心情都沒有。行德一邊指著腳下放的一堆行李,一邊說:
「可否有勞小師付幫我一下,把這些行李搬上去嗎?」
行德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面對一大堆沉重的行李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東方的天際開始發白,趙行德加入了向城門走去的回鶻商隊。商隊有駱駝二十頭,馬三十匹。行德走在隊伍的最後。趙行德雖然沒有辦到正式通關證書,但在回鶻人隊長的照顧下,沒費什麼事,也出了城門。只是承蒙隊長破費,給守門的兵士送了一卷杭綿。
商隊沿著平原上的大道,一直朝西行進。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到處都是精耕細作的土地。大道兩旁的樹木已經萌發出嫩葉。行至中午時分,周圍卻已是一片灰色的世界,一點綠色都見不到了。雖然沒有起風,但是隊伍的後面揚起的飛沙遮天蔽日,整個隊伍都被蒙在這一片黃塵之中。黃昏時分,商隊來到黃河邊上。第二天隊伍一直沿著黃河行進。第三天進入賀蘭山脈的高原地帶。第四天的下午,隊伍逐漸走下高原,來到一片水草地帶。第五天從那裡出發,進入這一段路程中最艱苦的沙漠中。
商隊在沙漠中行進了兩天,沙漠中的路程已經快要結束,即將看到沙洲附近的綠地了。但是,最後一夜露營時,商隊的隊員在睡夢中被大隊人馬行動的聲音驚醒。
趙行德慌慌張張地從帳篷中跑出來,成百上千的戰馬,風馳電掣,倏忽而過,一眼看不到邊。天空中沒出月亮,天際一周的亮光像煙霧一樣縹緲不定。馬隊就像黑色的河流向著涼州方向奔流而去。相隔不久,又一隊馬隊跟了上來。就這樣,一隊接著一隊,源源不斷。
「打仗了,打仗了!」
當回鶻人發現不再有馬隊來時,他們屏住呼吸小聲地說道。隊員們開始收拾帳篷,將駱駝和馬牽出來,在冬天清晨凜冽的寒風中手忙腳亂地裝載貨物。
商隊正準備改變方向,不向涼州、而改道向北行進,忽然,又傳來了大隊戰馬的嘶鳴和急促的馬蹄聲。雖然這次馬隊離他們還很遠,但他們的進行方向卻與商隊相同,都是向北。一時很難判斷仗是在北邊還是在南邊打。也很難看出昨夜的馬隊和現在的馬隊是一方的、還是敵對的。就這樣,商隊出於無奈,一整天都在東奔西走,四處逃竄。他們往南走,在南邊就會出現部隊,轉道向北,部隊也轉到了北邊。即使朝東朝西亦是一樣。只是不知道都是哪一方的部隊。他們也遇到過與他們自己一樣,四處奔逃、躲避騎兵的其它商隊。這些商隊躲在遠處的小山丘下面,或者藏在丘陵地帶的腹地中。
跑了一整天,趙行德他們又回到昨天經過的丘陵地帶中間的老地方,這時天已經黑了。大家聚集在一起,想商量個辦法,擺脫困境。商量來商量去,結果還是決定向最初定下的目的地涼州行進。天未亮,駱駝、馬匹和人組成的長隊就起身向西而行。
儘管周圍到處都是金戈鐵馬,殺聲震天,商隊隊員們橫下一條心,鎮定地徑直朝前走。天剛一亮,隊伍突然大亂。馬匹驚慌地跳起,駱駝掙扎著要衝出隊伍。幾十支亂箭突然飛來,落在隊伍的四周。
慌亂之中,回鶻族的隊長命令大家放棄全部的駱駝、馬匹甚至貨物,向著涼州方向各自逃命。隊員們聽得這聲命令後,丟開駱駝和馬匹,朝西倉皇而逃。
只有趙行德沒有離開自己的座騎。他不願意棄馬而去,馬背上的東西對於他而言也是一天都少不得的生活必需品,行德把馬牽到自己的身邊。他想騎到馬上,但又害怕成了人家的箭靶。
太陽已經老高,行德來到了一片鹽鹼沙地上。在陽光的照耀下,沙地上反射出一片青裡泛白的光。行德停下馬,開始吃點東西。這時,他看到從自己來的方向,一群群的駱駝和馬正朝這邊走來。他以為是來了一隊商隊,但又納悶,這個隊伍中竟沒有一個領頭的,顯得頗有點散漫。
等到這個大隊伍來到眼前時,行德大吃一驚,站了起來。原來這些駱駝和馬正是原來那個回鶻商隊的人今天早晨逃命時放棄了的,它們看到行德還在這裡,當然就都朝這邊聚集攏來。奇妙的是有一頭駱駝的背上還帶了一支箭,它似乎並不在意,還兀自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趙行德不再繼續休息,他帶著這一支沒有主人的隊伍出發了。行德騎著馬走在隊伍的前頭。行至下午時分,從遠方傳來了一陣陣的廝殺聲。行德想,戰場可能就在附近。這一帶的地形是平緩的波浪狀起伏的小山丘,想來離涼州不遠了,只是並未看見像樣的的城廓。
趙行德在小山丘之間的狹長地帶中發現了被稀稀拉拉的樹木圍著的一泓泉水,雖然天色尚早,行德還是決定停下馬來,就在這裡露宿。他累得不想再動了,在耀眼的陽光下,他和衣而臥,在草地上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行德被一陣駱駝和馬的嘶鳴聲吵醒。他起來一看,四週一片通亮,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的確是夜晚,散佈在周圍的駱駝和馬匹的身上映射出像是在燃燒一樣的紅光。殺聲四起,驚天動地。行德豎起耳朵朝一個方向聽去。
行德跑到一個小山包上,沖天大火在不遠的地方熊熊燃燒。在火光的照耀下,幾個馬隊行動迅急,隊形整齊,來回衝殺。曠野中肯定是敵對雙方的主力正在酣戰。
突然間,天邊大亮,右邊的山丘上一束新的火柱沖天而起。與此同時,附近沸沸揚揚地響起一片呼喊聲。行德轉眼一看,就在前面的山坡上,幾百名騎兵伏在馬背上疾馳而過。廝殺聲在山谷中轟然大作。
行德趕緊返回露營地,牽出自己的馬,騎上就跑。其它的駱駝和馬匹也跟了上來。他竭盡全力想從戰場中脫身而出,但奇怪的是無論如何也跑不出去。四週一片通明,到處都是戰場。成群結隊的人和馬瘋狂地奔跑。行德嚇得拚命地向暗處躲。其實暗地裡也是戰場。從光亮的地方跑出來後,被一片夜色包圍起來,周圍一邊黑暗,黑暗中不斷地傳來冷箭的聲音。
行德明白,在這種情況下,靠自身和身邊這些駱駝、馬匹的力量是毫無作用的,他乾脆放慢速度,信馬由韁,朝前走去。他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是往前走。這樣一想,他反倒覺得坦然了,牽著馬,朝著沖天大火的地方緩緩行去。黑暗中,他覺得是在往西走。行德穿過屍橫遍野的戰場,上了一座小山,又穿過一片草地。
天大亮時,行德終於看到前方高高矗立的城牆。城垛後冒著幾處黑煙,泛著血光的天空被染黑了一大片。行德數了數自己的牲口,讓它們停了下來。除了他自己的座騎之外,一共還有六頭駱駝和十二匹馬,像忠實的僕人一樣跟隨著他。四下野地裡是大戰之後的一片死寂。
趙行德總算歇了口氣。城牆右側有一個城門,排列整齊的部隊正在入城。騎兵與步兵交替站列,看來要等到他們全體入城還需要過一陣子。
趙行德正準備帶著他的隊伍向城門走去,又停了下來。又來了一支隊伍正在入城,這支隊伍的隊容十分整肅。
趙行德想,不能再等了,好歹先進城吧。行德領著駝隊來到城門口上。他停下來又點了一遍牲口的頭數,然後走進了城門。
一進城門就聞到了一股戰場上特有的、刺鼻的屍臭味。從城門口起是一條一直朝上的路,上去後來到一處寬闊的場地,這裡駐滿了軍隊。
「請問,這是何方的隊伍?」
行德向一個看上去像漢人的兵士問道。
那個當兵的睨了行德一眼,反問道:
「什麼?」
這時又有好幾個兵士騎馬過來,大聲地吼道:
「讓開路!」
他們講的是漢語。行德帶著他的駝隊讓到場子的一角。這時在城門處看到的那支隊伍過來了。
「敢問這裡是何地方?」
行德又向那個兵士問道。
「你說的甚,我聽不懂!」
那個當兵的凶神惡煞地瞪了一眼,不耐煩地吼道。過了一會兒,另外幾個當兵的跑過來,二話不說,拿出一條繩子就要捆行德。城內有幾處地方還在燃燒,升起一股股濃煙。行德被這幾個人反剪了雙臂,不由分說,拉了就走。城裡的街道很狹窄,零亂不堪。他們來到一個地方,這裡的街道兩旁都是擁擠的小屋。走過這一段路,再看街道兩旁,又都變成了用土牆圍起來的房子,安安靜靜,截然又是一番天地。要是未遭戰火,這裡一定是車來人往,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行德已經走過幾條街了,所到之處除了軍人之外,還未見過任何居民。
行德被帶到一個用土牆圍起來的大院中間。院中間是一間大屋,周圍是一些小房子,院裡還留有一大片空地,只是住滿了兵士。行德被帶到在一間小房子前停下來。
趙行德向第一次遇到的那個兵士打聽他的家鄉在哪裡。那人不耐煩地說了一個行德完全沒有聽說過的地名後,好像受了侮辱一樣,突然摑了行德一個耳光。行德沒問出個結果,還是有點不死心,過了一會兒,他又小心翼翼地向另一個人問起同樣的問題,這次得到的結果也相同,行德被打得倒在地上。
此後,只要行德一開口提到這個問題就會挨一頓打,但他始終不知道為什麼理由挨打。一次,當行德又被人打了的時候,過來了一個看上去像隊長的年青人,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他走到行德面前,問了他的姓名、籍貫,以及為什麼要從東京跑到這人煙稀少、戰亂頻繁的涼州來。
行德對這些問題都如實一一做了回答。儘管如此,一頓打卻沒能躲過。這次打得更厲害,先是打耳光,後來又被人吊起來抽馬鞭,最後在迷糊中被人放了下來。行德再也不敢說什麼了。他心中暗想,不弄懂這些人的方言看來是要吃大虧的。行德這次挨打後,衣服也給人家剝了去,結果給換了一身兵服。穿上這身新兵服,他就與這些當兵的沒什麼區別了。行德被帶到不遠的一所房子裡,房裡全是當兵的。其他兵士都在外面的空場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邊吃飯邊聊天。
行德被推到空場的一角,站在那裡。兵士們過來將他圍在中間。行德做好了挨打的準備,所以一聲也不吭。一個兵士從人群中走出來,遞給他一個饅頭,說道:
「快吃,馬上要出發了。」
「到哪裡去?」
行德問道。但是這些兵士也不知道去向,只知道此次前去是要與回鶻人作戰。行德不知道現在身在何處,也不知道這支軍隊是何方的軍隊,但他非常明白,他是被人抓來當了兵。
趙行德今晚是少不了要參與與回鶻人的戰鬥了。他感興趣的是與其他十幾個兵士到城外的牧場去站崗。到了那裡他才知道這支軍隊是一支由漢人組成、但又屬於西夏國的前鋒部隊,而現在他們所在的這座城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涼州,只是已經被西夏人佔領了。昨天晚上的那一仗正是西夏軍與前來救援的回鶻軍之間展開的戰鬥。
西夏軍冒著有可能與宋軍作戰的危險,向涼州發起猛攻,僅用了三天的時間,就將涼州攻了下來。
趙行德當了兵,被分配到西夏的漢人軍隊裡,從天聖五年春直到這一年的年底,一直駐紮在涼州。他們在涼州城迎來了天聖六年的春天。
趙行德自從進入涼州城以來,在城內除了軍人就沒有見過其他的人。西夏佔領涼州之後,將城裡居民中身體尚好的男人都編入了自己的軍隊。沒有什麼用的老人、女人和小孩都被趕到城外去種地,或者到草場上去放牧。
涼州地方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城外的良田和牧場一望無垠。西夏人佔了河西第一糧倉。這一帶出產的馬又是堪稱天下第一良種,就連中土環慶的馬也不能與之媲美。秦渭流域的馬更是骨格太大,作為軍馬,失於呆笨。從涼州的城樓上遠望,但見廣袤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駿馬奔騰。西夏人深知,他們的人力有限,所以佔領涼州後,一個人也沒傷害,要麼將他們編入自己的軍隊,要麼讓他們去城外種地放牧。
其實,不僅是涼州的居民如此這般地勞作生活,西夏人自己也過著完全相同的日子。西夏年滿十五歲的男子都要當兵,身體好的編入正規軍,身體不濟的當隨軍雜役,被人稱作「負擔」。正規軍的士兵每人發給軍馬和兵器,全副武裝。實在當不了兵的人要到靈州、興慶附近土地肥沃的地方去從事耕作。
攻入涼州一帶的正規軍號稱五十萬之眾,另外還有由各種民族的俘虜組成的雜牌軍十萬,靈州和興慶長駐二萬五千,邊境一帶還佈置了七萬。
趙行德所屬的漢人部隊稱作正規軍的前鋒,由漢人中選拔出來精壯漢子組成。打仗的時候,這支漢人部隊總是被安排在最前線。這支部隊中的兵士有從宋軍中俘虜來的,也有當地土生土長的漢人,都是勇敢善戰的年青人。趙行德正好趕在開戰的第二天進了涼州,一到城裡就被抓了,分配到這支隊伍中來。
行德每天都要到城外去受訓。他生來體質羸弱,操練對於他而言真是生來未曾受過的累,但行德還是蠻認真地操練。如果一個兵士被發現已經沒有用場了,就會被調到黃河以遠的地方去開墾荒地。與其被派往黃河開外那些杳無人煙的地方,還不如在涼州當一個受苦的兵士。
趙行德在這一年間參加了三次與回鶻人的戰鬥。行德在三次戰鬥中都昏迷不醒,而且還兩次負重傷,總算每次都被戰馬馱了回來。西夏的騎兵為了在昏迷後不至於從馬背上掉下來,他們用一根鉤索將自己的身體縛在馬背上。所以戰鬥結束之後,經常會有戰馬將戰死的、負傷的和昏迷的士兵馱回營來的事。
趙行德在隊伍中擔任炮手。在他的馬鞍上備有一門旋風炮,他用這種武器一邊將石塊投向敵方,一邊向敵陣衝殺。趙行德是個書生,他無力在馬上舞刀弄槍。好在操作旋風炮並不十分費力,所以他還勉強可以勝任這個角色。
在趙行德經歷的三次戰鬥中,他都充當炮手。當時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身子伏在馬背上,也不朝前看,一個勁地朝前面投石塊。本來,不惜性命地衝鋒陷陣對於初次參戰的行德而言並非易事,好在他的戰馬久經沙場,騎在背上的主人又身材瘦小,所以無須加鞭,它總是拚命地朝前奔跑。每次行德都是人事不省,等到甦醒過來時,已經回到自己的營中,被人從馬背上放了下來。到底是怎樣從戰場上回來的,他自己並不知道。
在第三次戰鬥中,身上受了幾處刀傷。醒來時,其他人已經幫助包紮好了,他也不知道何時負的傷,心想,可能是昏迷之後負的傷吧。經歷了幾次戰鬥後,他覺得打仗也不過如此而己,有何難哉。投幾個石頭,然後就昏死過去,聽天由命。能否回營,那要由他的老馬來決定了。
不打仗時,一有閒暇行德就到處打聽誰能夠認識西夏的文字。但是,他所屬的這支部隊中竟無一人有這個本事。有人甚至連文字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他想,也許上級軍官中有人認得吧,只是身為一個無名小卒,又怎麼有機會與他們說話呢?在他周圍的下級軍官中,別說是西夏文,就是漢字,也是斗大的字只認得幾籮筐。
要是在靈州和興慶,想必有很多辦事的衙門和經商的店舖,人們在生活中肯定會使用文字。而在作為前線的涼州,與文字可能是無緣相會的了。
趙行德在涼州當了一年兵,又迎來了天聖六年。近來,隊伍中很多人都在議論,說是要對甘州大舉行動了。其實這也是大伙心裡早就想到了的。西夏先是奪得了興慶和靈州,現在又出兵跨越沙漠,一舉攻克涼州,它目前正在躊躇滿志之時,當然想乘勝追擊,再拔掉每每與之作對的回鶻人營造的小王國甘州。趙行德也認為攻打甘州的戰鬥馬上就要開始了。
三月一過完,城外立即變得熱鬧起來。每天都有新的軍隊開進城來,也不知道來自何方,城裡城外的駐軍越來越多。駐紮的軍隊夜間點起一堆堆篝火,登樓遠眺,火光向城東南方向延伸,照亮了一望無際的曠野。城內的部隊也成天忙於檢查和準備兵器。剛剛進入四月,一天,忽然接到命令,要求城內駐紮的各路軍隊全部都到城外去集合,說是西夏國君李德明的長子、三軍統帥、太子殿下李元昊要來親自檢閱部隊。
趙行德所屬的漢軍前鋒,在這種場合,按順序卻被排在最後,所以行德他們從清晨到黃昏一直排著整齊的隊列,站在那裡等候。
待到太陽落山時,李元昊才來檢閱這支漢人隊伍。金烏西沉,餘輝映照著古老的城牆、草場和遠方的原野。行德他們隊列整齊,肅立在廣場上,每個人飽經風霜的臉上都泛著古銅色的光。行德早就聽說過這位年青的統帥的名字,但是直到今天才有緣親眼目睹他的風采。看上去李元昊大約有二十四五歲,身高五尺餘,不算魁武,但雙眼中透著一種令人敬畏的目光。李元昊在夕陽的殘照中顯得英俊、瀟灑。
李元昊步履沉穩地慢慢走到行德他們的隊列跟前,將一個兵士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然後微微一笑,又轉向下一個人。這是一種沁人心脾的微笑,大凡是見過這種微笑的人,無不為之感銘肺腑,就是為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李元昊具備一種超人的魅力。
趙行德畢竟是讀過書的明白人,他為他自己在此時此地也成了這個人的部下而感到匪夷所思。自己竟然也要為他出生入死,到沙場上去拚個你死我活,而且對此還能夠做到置之度外,想到這裡,行德為自身的變化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檢閱完畢後,他們又回到城內。趙行德被叫到管著百十號人的頂頭上司佰長朱王禮的跟前。朱王禮曾在軍中立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戰功,雖然已年過四十,聽大家說,他勇猛善戰,軍中無人匹敵。
「聽說你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號服上了?」
朱王禮一邊說,一邊盯著行德的衣服看,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在行德的衣服上找到了什麼,目光停在一處問道:
「這是你寫的嗎?」
他用手指指著衣服上的「趙行德」三個字。
「正是小人寫的。」
行德答道。
「我要是認得字,早就陞官了。立了再多的武功也是白費力,吃了不認得字的虧,總也得不到提拔。既然你認識字,我以後會對你另眼相看。必要時,可到我這裡來,幫我讀大本營發來的軍令。」
「若是要讀軍令,小人隨時聽命。」
行德一邊答道,一邊心裡想,如果能夠與這個勇猛的上司搞好關係,也是件好事。
「那好,先讀一下這一份吧。」
朱王禮說著,順手遞給行德一枚布片。
行德向朱王禮身邊走近一步,仔細一看,原來寫的不是漢字。很明顯,這就是他神往己久的、奇妙的西夏文字,看上去像漢字,但又不是漢字。行德竭力辨認,看了半天,就連大致的意思也沒弄明白。最後他只好說,並非漢字,無法識別。
「不是漢字就不認得嗎?」
朱王禮瞥了他一眼,反問道。
「既然是這樣,你還是回去吧。」
他不耐煩地大聲說。行德心裡不服氣,辯解道:
「這是西夏的文字。如果能夠有機會遇到懂這種文字的人,略加請教,兩三日內便可學會。小人原本就有心要學西夏文,如蒙長官恩准,差小人去興慶一趟,則不久即可學成歸來,屆時定可效力於麾下了。」
「嗯。」
朱王禮用銳利的目光盯著行德看了一會,哼了一聲,接著又說:
「那好,這一次仗打完了,要是你命大,還能夠活下來,我一定請求上面讓你去學西夏文。我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你我要是都能活下來,我保證兌現我說的話,記住了。」
行德還有一點不明白,他又問道:
「長官既然說不識字,何以又認得小人號服上的字呢?」
「不是我認出來的,是李元昊。」
朱王禮微微一笑答道。
從此以後,趙行德經常被傳到朱王禮的跟前,商量一些軍中的事情。因為知道了趙行德能夠識文斷字,朱王禮對他不由得產生了幾分敬意。
時至五月,李元昊決定親自率領全軍攻打回鶻人的據點甘州。最近,朱王禮剛被擢升為隊長。開赴戰場的前夜,行德被叫到朱王禮的帳中。見面施禮畢,就聽朱王禮說道:
「我想把你調到我跟前來,在戰場上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我的隊伍從來沒有打過敗仗。即使八成的人都戰死了,剩下的人也會奪得最後的勝利,所以我讓你到這裡來。」
「承蒙大人錯愛,行德敢不遵命。」
行德答道,心想,這也不是一件壞事。
「這次仗要是打贏了,我想為我的隊伍樹一塊碑。這當然要讓你來寫了。」
「碑將樹在何處?」
「現在還不知道,也許在沙漠中,或者甘州的哪個小村子裡。以前也有過幾乎人都死光了的戰役,但是後來我們還是打贏了。這種情況下,就要在那裡樹一塊碑。」
「要是陣亡了,又該作何打算?」
「你說誰,說我?」
朱王禮目光炯炯地反問道。
「我死了沒關係,碑還是要樹的。」
「要是在下也死了呢?」
「你要是死了就不好辦了。不行,無論如何,你都要想辦法活下來。不過,打起仗來,生死在天,誰也不知道。出發前夜和我談過話的人總是在第二天的戰鬥中死去,也許你這傢伙也是一樣。」
朱王禮剛一說完,行德就想,出言不利。但是他那種談到死時的輕鬆口吻卻使得行德覺得死也並非那麼可怕。行德還有一事不明,他接著問道:
「碑文是用漢字書寫,還是用西夏文書寫?」
「混蛋!「
朱王禮大聲怒吼道。
「碑文當然要用漢字寫。我們不是西夏人。西夏文字只在讀軍令時才用。」
朱王禮原是一名駐紮在靈州藩鎮的宋軍,靈州被西夏人攻陷後,當了西夏人的俘虜。從那以後,他就被發配到西夏的這支前鋒部隊中來了。朱王禮對這段歷史深以為恥,誰也不敢當著他的面提起這件事。趙行德無意中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把他氣得暴跳如雷。
趙行德卻開始對這位壯年漢子產生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