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壁 正文 第06章
    二月到三月這段時間,魚津一直在和上山的思想作鬥爭。一想到小阪至今還躺在雪中而自己卻在東京,他就坐立不安。有時在公寓的住所裡,突然半夜醒來,腦海裡就浮現出小阪的身影——伸直四肢躺在雪地裡,雪片不斷地飄落在他的身上。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欠起身來坐在床上。

    這時候,他一心想著要上山,好像小阪在呼喚,使他抑止不住奔赴前穗高雪山的念頭。

    以往冬季登山總是和小阪兩人一起去的,可是今後要去只能是一個人了。當然,如果想約別人去的話,有幾個朋友是會願意一起去的,可是他不願意和這些朋友一起去。這就像喪了妻子再娶個填房似的,覺得對小阪過意不去。

    而且一想到要踏上的雪地裡掩埋著小阪的身軀,就覺得非得自己一個人去不可。

    「喂,小阪,我來啦!」

    「喲,好久不見啦!」

    兩人要這樣對談,任何人在旁邊都是礙事的。

    然而,魚津還是克制了這種嚮往登山的心情。本來已經給常盤大作帶來了許多麻煩,如今再要為上山請假——哪怕只有兩三天,也是難於啟齒的。

    而且公司的工作也忙起來了。往年從一月份到三月份ˍ是一年當中最空閒的季度,然而今年情況有所不同,可能是由於經濟漸趨好轉的緣故吧。向外國報刊登廣告的公司突然劇增。戰後過了十年,日本的產業界總算初步恢復了元氣,開始想要向各國開拓市場了,魚津從自己的業務中,已能清楚地看出這種動向。

    還有一些消息也證明了這一點,即大報登載了兩三則將在海外開辦日本商品展覽會的消息。這個消息對公司的工作是很有利的。魚津查清楚了向這些展覽會展出商品的廠商,然後,派出外勤人員陸續向這些公司約了篇幅相當大的廣告。

    儘管魚津很想上山去,但由於這些做不完的工作,至少在上班的時間裡,他能夠擺脫這個念頭。

    關於即將進行尼龍繩的衝擊反應試驗的新聞在三月中旬刊登出來了。幾家報紙都分別用相當醒目的標題登載了這些消息。但關於試驗的日期和方法都未詳細發表。

    魚津在閱讀這些報道的時候,並不覺得它是與自己有失的事件ˍ

    這消息上報後,魚津收到了登山界的前輩、晚輩以及其他各界人士的來信。有魚津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在這之前,對登山繩斷裂的事件,除了極少一部分人以外,大部分人並不怎麼關心,可是現在一聽說要進行大型試驗,便都重新注意起來了。

    跟登山運動有關係的人們的來信,大多是陳述對尼龍登山繩的個人意見,諸如「問題在於巖角,不知巖右表面銳角上的冰塊與巖角情況如何?」或「你們曾在袋形帳篷裡露宿過,登山繩有沒有因此凍結?」之類的分不清是質疑還是責難的信。有的則詳細介紹了良已使用尼龍登山繩的經驗。

    有兩封是年輕的科學家寫來的。其中一封說:他用顯微鏡檢驗了七八種國內和國外尼龍登山繩的單纖維,測出它們的粗細,幾乎都是○-四毫米,並對它們的復屈折性進行了研究。信中詳述了兩者的差異。另一封信說:他調查了尼龍登山繩用手拉斷和用挫刀挫斷時的變形狀態。這個人詳述了調查結果,還附了三張通過顯微鏡拍攝的照片。

    總之,兩封都是屬於專業性的調查,所以魚津不能理解這些試驗的意義及其意圖。

    報上發表消息之後,魚津接待了兩三家報社記者的來訪,並發表了談話。他本來擔心自己成為事件的頭面人物,會使常盤大作陷人窘境,所以盡量少拋頭露面。可是問題已經在社會上公開化了,因此他作為事件的中心人物,不能不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場。

    魚津的談話,發表在三家報刊上,內容都一樣:

    尼龍登山繩是怎麼斷的?我想現在世界上還沒有人能立即回答這個問題。事關登山運動員的生命,應該依靠科學研究去解決,外行人切勿多發議論。為此,我對這次試驗寄以莫大期望。同時迫切希望通過試驗,闡明尼龍登山繩的優點和缺點,進而普及有關使用尼龍登山繩的知識。

    魚津盡可能說得婉轉含蓄。

    有關尼龍繩試驗的詳細報道,三月底刊於某大報上。

    據報道,試驗將於四月三日下午二時在川崎市海邊的佐倉制繩公司的東京工廠進行,並詳細介紹了試驗方法:

    當天用於試驗的是十二毫米和二十四毫米的馬尼拉麻繩及八毫米和十一毫米的尼龍繩,共四種登山用繩。

    試驗場上已投入了一百萬元費用,造了十公尺高的用於登山繩衝擊試驗的鋼筋塔,塔上裝了精心磨成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兩片花崗石巖稜。試驗時將在麻繩和尼龍繩上俱縛以五十五公斤的降落物(鐵錘),然後讓它通過巖稜降落,以此觀察各種登山繩受到衝擊時的反應。將分別以垂直七十度、八十度等角度,進行試驗。又:降落高度將從一米開始,然後逐次增加半米,直至進行到登山繩斷裂為止。

    試驗的主持人是為生產在前穗高山發生斷裂事故的尼龍登山繩的佐倉制繩公司供應尼龍絲原料的東邦化工廠董事人代教之助先生。他曾在K大學開設過應用物理學講座,目前為原子能研究會的主要成員。

    消息發表的當天,常盤大作像是到川崎去看過試驗場了,傍晚一回到辦公室,就拍拍正埋頭在辦公桌上工作的魚津肩膀,問道:「三號那天你打算怎樣?去不去?」

    「去的。」

    「那就一道去吧。」接著常盤又笑著說:「看樣子,這一來,你的腦袋掉不了啦1。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腦袋,卻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喲。」常盤的情緒很好——

    1不會被公司開除的意思。

    「自從那次以後,您又見過八代先生嗎?」

    「今天見到了,在試驗場見到的。」

    「八代先生怎麼說?恐怕他自己已經清楚了吧。既然造了試驗設備,我想他已作過試驗了。」

    「這個麼……」常盤聽魚津這麼說,便思考一下說道:「一般來講,可以這樣認為,不過,對他就不一定。也許不到公開試驗那天,他是不會搞的吧。他這個人,怎麼說呢,清高?剛愎?總之,不能按一般尺度去衡量他。工程師裡往往有這種人物。但是,他這個人還算是好的,至少不是庸俗的。你想吧,他說過這樣的話,老了要把鈔票裝在罈子裡埋到後院去。」

    據報道,今年春天比往年來得遲。的確,已經是四月了,可是公寓附近的櫻花蓓蕾尚未綻開。三日,試驗尼龍登山繩那天,魚津沒穿春秋大衣就離開了住所,可是走到外面就覺得冷颼颼的,只好再回公寓把它穿上。天空晴朗無雲,陽光明媚,怎麼說也是春天景色,然而風還是冷的。

    魚津在辦公室和往常一樣,整個上午都在辦理瑣碎的事務。檢查廣告稿,給幾個公司寫信。此類的雜務堆積如山,做也做不完。

    常盤快到中午才來辦公室,可是來了又外出,說是要和大阪總公司的人一起用餐。一點鐘左右他回來了。

    「是兩點鐘開始吧,這就走吧。」常盤一進辦公室就說。

    「好,走吧。」魚津離開辦公桌,拿了大衣,跟著常盤走出了辦公室。這時候,辦公室裡有十來個職員在辦公,誰也沒跟他們搭話。職員們不可能不知道今天要進行尼龍登山繩的試驗,可是似乎有意採取不過問的態度。

    在公司門前叫了出租汽車,乘上車之後,常盤說:「為了觀看今天的試驗,總公司來了兩個人,佐倉制繩來了六個人。」

    「這可是大張旗鼓啦。」魚津說。

    「那是要大張旗鼓的,對住倉制繩來說,無論如何不能讓登山繩斷。你想,哪有這樣的傻瓜,花一百萬元搞個試驗去證明自己的產品不好?那不僅佐倉制繩,總公司也會難堪的。不過,總公司只有經理一個人倒霉。經理在佐倉制繩面前會處境困難的。」

    「會怎麼樣呢?」

    「說不上會怎麼樣。但是,經理總會為難吧。」

    說話間,汽車經過品川車站,駛人了京濱公路。這時,常盤忽然若有所思地說:「也許你不要出現在試驗場上為好。」緊接著又說:「你別去!你一出現,他們可能會以為你有意給他們難堪。不進入現場,可能太平些。」

    「好,那就不走吧。」魚津順從了他。心想,登山繩可能會斷,如果斷了的活,自己在場就會給總公司和佐倉制繩公司的人難堪,也許他們會以為我是有意取笑他們。

    「不在試驗場露面的話,你怎麼辦?我到試驗場下車,然後你就乘這車子回去,怎麼樣?」

    「這……」魚津不知道試驗需要花多少時間,但他不想回辦公室,「要麼,我就在海邊散散步吧。」

    「說不定要花上兩三個小時附。」

    「浪費這點時間沒什麼。」

    「那也是的。反正你是愛在山上消磨它好幾天的。」

    「說消磨時間,太尖刻啦!」

    「我看是差不離。」

    汽車駛離了京濱公路,改道沿著通往羽田機場的路面駛去。到了轉向機場的叉道上沒轉彎,筆直地朝川崎市的工廠區駛去。

    過了大師橋,十分鐘後轉向了海邊。寬闊的柏油路一直通向海邊,大路兩旁的近處和遠處散佈著工廠。

    汽車停在有水泥牆圍著的地方,一可是寬廣的場地裡只有兩幢廠房,顯得空蕩蕩的。門柱邊掛著的牌子上寫著「佐金製繩東京工廠」。看來工廠還正在建造中,長著雜草的場地上,有幾處堆積著鋼技、木材。平整場地的工人在附近慢悠悠地走來走去。

    站在廠門口望進去,遠處廠房邊停著十幾輛汽車,附近有二十來個人在踱步。試驗用的搭架可能就在那邊,可是太遠,看不到,或許試驗場設在廠房背後也說不定。

    魚津一下車便說:「那我就到海邊去曬太陽吧。」

    「試驗結束,我讓車子開到那邊去。」

    關上車門,車於立即駛進了工廠。

    魚津沿著與海岸成直角的寬闊柏油馬路,沐浴著春天的陽光漫步而行。除了時而有寫著「往H造船廠」或「往N鋼管廠」等標記的工人專用客車駛過外,路上沒有其他行人。

    走了一會兒,道路兩側出現了一片可以極目遠眺的曠野,工廠建築群分佈在遠離公路的地方。遠處的白色貯油罐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將近海濱的時候,右方遼闊的空地盡頭,出現了川崎的大工廠區。那裡起重機成群,煙囪林立,遠遠望去宛如一片原始森林。

    想不到海岸邊竟有那麼美麗的沙灘。細浪輕輕地拍打著沙灘。這一帶大概是哪個工廠要用作廠地的吧,特地用鐵絲網圍著,不許閒人隨便走進那片廣闊的沙灘。

    好在公路的盡頭與海岸之間距離不大,站在那裡仍有踏在海濱沙灘上的感覺。一堵混凝土堤壩把沙灘和大海隔開。

    魚津在堤壩上佇立了一會,眺望著遠處防洪堤那邊的大海。海上有一艘形似油輪的扁形船,發出發動機的聲響在航行著。魚津看了一下表,是兩點多一點。他想,可能現在正開始進行試驗,不管怎麼樣,總得在這裡度過兩個小時左右。

    魚津見鐵絲網那邊有一片枯萎的茅草地,便想到那裡去睡個午覺。雖然豎著一塊「禁止人內」的牌子,但他想,僅僅為睡個午覺暫用片刻,還不至於挨罵吧。

    魚津找到了一處鐵絲網的破洞,小心不給鉤破西裝而鑽了進去,在茅草地上坐下。然後仰面躺倒。天上不掛一絲雲彩,淺藍色的明淨天空頗有春意。一對白鳶正張開翅膀悠然地飛翔著。

    魚津想,睡吧。一閉上眼睛,工廠區的機器轟鳴聲就進入耳際。起初還以為那是海浪的拍擊聲,稍過一會兒,才聽出那是無數的機器聲一起從遠處傳來。

    現在正在進行著與自己有關的尼龍登山繩的衝擊試驗。魚津並沒把它看作是一件嚴重的問題。登山繩斷或不斷,其結果是與他切身有關的大問題,可是他一點也不為此擔憂或產生不安情緒。登山繩是斷了。這是自己親身經歷的!既不是自己割斷的,也不是小阪割斷的。見鬼!小阪哪有可能去割斷它。是登山繩由於本身的弱點而斷的。

    白鳶還在頭頂上悠然地飛翔著。睡意向魚津襲來。自從學生時代起,已經多年沒有過的健康人的睡意,漸漸地把一他的意識帶到遠方去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魚津被一陣持續不斷的汽車警笛聲驚醒。

    魚津欠起身來,離他大約二十米遠的公路上停著的汽車和站在車旁的常盤大作映入了他的眼簾。

    「經理!」魚津大喊一聲,從茅草地上站起來。

    常盤大作大概一眼就發現了魚津,輕輕地舉起右手,同時還講了些什麼,可是聲音被風刮走了,聽不見。剛才仰臥在茅草地上的時俟,沒有鳳,現在卻起風了。

    常盤站著,背朝著魚津在點香煙。魚津為了走上公路,朝鐵絲網的破洞處走去。

    這時候,魚津注意到太陽已經遠遠西斜了。一看手錶已過四點。如果手錶是可信的話,那就是說,整整睡了兩個鐘點,連自己也有些難以相信。可是太陽確已西下,它被遙遠的數不清的煙囪裡冒出來的黑煙污染成了紅黑色。魚津感到那是某種不祥之兆。放眼大海,防洪堤的這一邊有兩艘和先前一樣的油輪發出發動機的響聲,神經質地移動著。

    魚津鑽出了鐵絲網,走近仍然站在車旁的常盤大作身邊。常盤沒把臉轉向魚津,而把視線投向大海。

    「經理,對不起啦!」魚津為自己睡著了而道歉。

    常盤這才轉過臉來,帶著幾分嚴厲的神色瞪了他一眼,「-……」地發出呻吟般的聲音,然後問:「你在睡覺?」

    「是的。」

    「你這小子好悠閒啊:」又說了句:「回去吧。」

    魚津問:「試驗情況怎麼樣?」

    常盤沒回答這問題,但說:「八代教之助是個光明正大的人,我信得過。你也應該信任他,能信任嗎?」

    「當然信任。」

    「能信任就好。既然信任就別對試驗結果不滿意。告訴你,登山繩沒斷。甚至比馬尼拉麻繩還強。」常盤大作慢條斯理地說著,隨後親手拉開車門。「上車吧!」

    魚津順從地先上了車。

    車門關上後,魚津感到非同小可的事態正向自己逼近,但他用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從容不迫的語調說:「登山繩沒斷,是吧?」

    「對。」

    「登山繩役斷!登山繩沒斷,這就意味著……」

    登山繩沒斷就像一團黑雲在魚津的腦海裡慢慢地擴散開來。

    「登山繩沒斷,那就意味著另有斷繩的原因啦。」接下去自律的聲音就變成顫抖、憤恨的了。「這怎麼可能,豈有此理!」

    「不要激動。」常盤的低沉嗓音打斷了魚津的話。「試驗結果,登山繩沒有斷。我本來也認為會斷的,可是並沒有斷。應該斷的卻沒有斷,這種情況可能會有的吧。」

    「這不可能。」

    「可是這種情況發生了。」

    「可能發生了什麼差錯。」

    「也許是差錯,可不管怎麼說,它發生了。這是現實問題。我相信人代教之助的人品,從而也相信他所做的試驗。而他試驗的結果,登山繩是沒有斷。」

    「可是,經理!」

    常盤不理他,只管說下去:「你也該相信八代教之助的人品。對這次試驗,不許你有半句異議。辦得到嗎?」

    魚津默不作聲。叫相信就馬上相信,這一點,魚津是辦不到的。「可是……」

    「別囉嗦!」

    「可是……」

    「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常盤的語氣是強硬的。「要相信!你只要相信就是啦,用不著囉嗦!」

    「太沒道理啦!」

    「沒道理?剛才上車前,我問你信不信八代教之助,你不是說相信嗎,難道那是假的!堂堂男子漢,別說話不算數廣

    「人,我是相信的。」

    「相信一個人,就意味著也要相信他的所作所為。試驗的結果,登山繩沒斷!這就行啦!不,不能說行,可也沒辦法。如果你不相信試驗,問題會從登山繩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你非得老老實實相信今天的試驗結果不可。這不等於是你的失敗。試驗場上沒斷,可是在山上是斷了的。」

    「社會上的人是不會那麼想的。」

    「也許社會上的人不這麼想,但我想。光我一個人這麼想,你不滿意是不是?」

    魚津發現常盤大作的手在膝蓋上抽筋似地顫抖著。

    「要一個人相信別人是不容易的。可是我要你做到這一點。我並不是叫你做錯事。我也罷,你也罷,都能相信八代教之助的為人。只是偶爾他所主持的試驗結果,不知為什麼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早知這樣,我也不會勸你或托人家搞試驗的。可是事到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你的處境一定會更加困難。社會上的人們的看法是單純的,所以試驗結果,可能會把你逼入窘境,這也是沒辦法的。從現在起,你已經面臨著與以往不同的新的現實,處於比前穗高山冰壁還要冷酷的境地。這你得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不會等到明天,說不定今天回到公司,晚報就已經對著你磨刀霍霍羅。但這又算得了什麼!登山繩在山上是斷了的,這是你親身經歷的。」

    魚津從未見過常盤大作說話時的臉色這麼蒼白。若是乎時,常盤和別人講話總是那麼熱情,直盯著對方的眼睛。而現在呢,簡直是在吹鬍子瞪眼睛啦。

    魚津沒作聲。他知道事態的發展將會與己不利,但未能充分理解常盤這番話的真意。

    常盤叫我相信人代教之助的為人,還叫我相信他今天所進行的試驗。這意思就是要我無條件地信服試驗的結果。至於登山繩在山上斷了,這把它作為一個事實,自己心裡有數就行啦——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魚津又開口了。「登山繩沒有斷,這實際上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我用了『要相信』這個詞。我要你相信八代教之助!你只要相信他就夠了。在這種情況下,你絕對不能有半句懷疑試驗的言論。要是你露出這種言論,我是不會饒你的!在山上的時候,登山繩確是斷了,這我相信!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八代教之助!記住!」

    常盤再次鄭重地叮囑了他。汽車在京濱公路上的車流中行駛著。城市上空發白,春天的薄暮默然而至。

    回公司的路上,經過品州站的時候,常盤讓車子停下來,叫司機去買了晚報。司機買來了好幾種晚報,可是沒有一家報道登山繩試驗結果的。

    「看來還沒來得及登上晚報。不過,今天得出試驗肯定結果的時間已經將近四點鐘了。」常盤說道。

    汽車來到公司門前,常盤先下車,等魚津下車便說:「今天早點回家吧。不知道明天晨報上會怎麼寫,一切都等看了晨報後再說吧。明天早上我要早點上班;你也早點來吧。」

    「知道啦。」魚津應道。兩人乘裡邊的電梯上三樓。

    走出電梯時,常盤又吩咐一遍:「最好馬上就回去。遇上新聞記者可麻煩了。回家以後,遇到記者來訪也不要吐露出懷疑試驗本身的言論。這一點千萬要小心。」常盤推開房門的時候,最後朝魚津瞥了一眼。

    「我懂了。」

    魚津一進辦公室,馬上整理自己寫字檯上的東西,做好了回家的準備。辦公室裡有五六個職員在辦公,清水也在,可是誰也沒有向他打聽試驗的結果,也許是在有意迴避吧。

    「我先走了。」魚津對清水說了這句話,走出辦公室。

    來到馬路上,身邊沒有別人,魚津在人行道上漫無目的地走過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再往前筆直地走過去。除了魚津行走的人行道外,周圍都是車。車流簡直象洪水氾濫。可魚津此刻的心情卻像在山上獨自行走,有時覺得兩腳不穩,就停下來,無意識地嘟噥:「登山繩啊:」

    然而他並沒有絕望。因為報上還未報道,對意外的試驗結果,他還感覺不到它的現實性。

    這天晚上,魚津一回到公寓,就把小瓶裝的國產威士忌喝了半瓶,然後照常盤的吩咐,早早地上了床。他為自己象聽從父母之命似地如此溫順而感到好笑。然而,還是有點於心不安的吧,夜裡醒了兩次。這兩次都在三點鐘以前。

    第三次醒來時,室外已經天明,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射進房裡,已經是六點鐘了。

    魚津一起床,在睡衣上披上春秋大衣,到底樓取晨報。拉開大門,從阿旁的信箱取出一疊雜亂地塞在一起的報紙。

    魚津回到屋裡,拉開窗簾,就在窗邊站著攤開了報紙。魚津自己只訂了一份R報,但是他把別人的幾家報紙全都拿來了,他打算回頭再求得他們的諒解。

    魚津逐張翻開各報的社會欄。「首次進行尼龍登山繩衝擊試驗」、「強度勝過麻繩數倍」、「為了查明登山事故」、「闡明了尼龍登山繩的性能」等等字眼,一個接著一個飛入了魚津眼底。有的排在第一欄裡,還附了照片;有的標題只佔一行,而且排在角落裡,照片也是各登各的,有快拍,有登山繩橫斷面,有八代教之助的頭像。

    魚津通一讀了報道。R報的報道最詳細。

    試驗時使用了磨成九十度和四十五度稜角的花崗石及鋼圈。對麻制和尼龍制的四種登山繩進行了二十一項衝擊試驗;在帶稜角的花崗石上,進行二十度斜百上滑行的一項試驗;在同一花崗石稜角上利用振動子進行三項撞擊試驗。總共進行了二十八種類型的試驗。

    首先在九十度稜角上,對十二毫米的馬尼拉麻繩進行試驗——在距稜角二米長的登山繩一端,繫上五十五公斤重的錘子,然後從一米高度上使其下落,結果是一觸即斷。而十一毫米粗、三米半長的尼龍登山繩是從稜角上方一米處下落才斷的。這說明它比麻繩強數倍。原先人們估計前穗高山上遇難的原因在於尼龍登山繩經不起銳利的巖角。可是試驗卻得出了意外的結果。

    對前穗高山遇難時使用的八毫米尼龍登山繩進行試驗的結果,也顯示了對撞擊和稜角,都具有相當的抗拉力,即用三米長的登山繩,從三米高度上拋下,也未斷裂。

    但同一尼龍登山繩如果浸過水,就會變得脆弱。將八毫來繩索,從作支點的鋼圈垂卞二來半長,然後從二米高處拋下。將十一毫米繩索,從四十五度的巖角上垂下三米半,然後從四米半高度拋下,試驗結果全都斷裂。

    R報對試驗結果作了如上報道,最後用了這樣的措詞作結論。「原先想像中,認為前穗高山東坡上發生的事故是由於巖角的撞擊,現在看來不大可能。」另據s報報道:

    尼龍登山繩的纖維經X光檢查,分子結構是完好的。耐衝擊、打結強度、耐寒等方面,經試驗比馬尼拉麻繩強得多。但如果在稅利的巖角上朝著橫的方向進行磨擦,或加以撞擊,則非常容易斷。

    降落抗拉力,經試驗,尼龍登山組比馬尼拉麻繩強三倍。在前穗高山斷過的八毫米尼龍登山繩,從二米高處加以五十五公斤的負荷,降落撞擊的結果未曾斷裂。它的銳角上的斷裂極限,與馬尼拉繩比較是六十五公斤比二十公斤。

    將十一毫米的尼龍登山繩,掛於四十五度銳角石上,系以五十五公斤錘子,從三米高處拋下,結果未斷。但系之以二十公斤錘子,在三銼刀上來回磨擦的結果,馬尼拉繩經一百一十次來回始斷,而尼龍登山繩則僅經十次來回即斷。

    魚津在早晨銀色的陽光下讀了新聞報道。讀完感到其中有誤。因為是在試驗場上進行的,所以無法指出其錯誤所在,但他認為與實際發生的情況有出入。

    通讀數家報紙報道,其一致結論是,在前穗高山發生的事件中。尼龍登山繩可能不是由於在稅角岩石上撞擊而斷裂的。最慎重的是o報。該報不從試驗中引出結論,而讓東京市各大學的山嶽部成員談論尼龍登山繩的優缺點。如:

    「尼龍登山繩的優越性能在積雪期尤其顯著。墜落時的耐撞擊強度,通過此次試驗已初步被闡明,但對銳利巖角或磨擦時產生的熱的耐力比不上麻繩。除了這次試驗外。希望在這方面加以進一步的研究。」(K大學)

    「我們使用的是美軍出售的十一毫米粗的。從重量輕、不沾粘雪和不凍硬等優點來說,尼龍登山繩是好的。缺點是下陡坡時,繩子會拉長;帶雙重手套時太滑,難於抓牢;磨擦巖角就發毛等等。據說登前德高山時,他們用了八毫米繩,應該用十一毫米或十二毫米以上的才好。」(M大學)

    「在低溫情況下,可能會發生物理性能上的變化而發脆。抗拉力是強的,但不耐磨。受到撞擊而斷裂時,斷面上會熔化,因為怕熱,可能斷裂是與熱有關係的。我們用的是兩根三十米長的瑞士造的登山繩。上面說的是對國產品的意見。在使用尼龍登山繩多年的瑞士,沒聽說過對尼龍登山繩有過爭論。」(T大學)

    「優點是:被水或雪沾濕了也不發硬;份量輕,攜帶方便;富有彈性,拉緊時會伸長。缺點是:帶雙重手套下陡坡時容易滑落;價錢貴;在攀登巖壁時,如果登山繩被岩石掛住,就無法瞭解縛在同一條繩子上的另一個人的情況。」(H大學)

    「我們備有國產和瑞士造的三百九十米長尼龍登山繩,但冬季未充分利用。曾在穗高山的山脊上用過,國產的不耐磨。以上只講了缺點。」(R大學)

    各大學的山嶽部的成員,都事先約好似地不直接談及試驗結果,對前穗高山上的事件,閉口不談尼龍登山繩斷不斷的問題。僅僅根據自己的登山經驗,談了優缺點。到底是第一線登山運動員,沒說出一句錯話,只是對前穗高山事件沒有發表積極支持的意見。

    魚津把報紙送回底樓的管理處,回來又鑽進被窩,閉上了眼睛。

    魚津想思索一下剛才自己讀過的幾篇新聞報道的涵義。那些報道到底想告訴讀者什麼呢?

    對尼龍登山繩和麻繩進行了衝擊試驗,通過試驗,比較了兩者的強弱,其結果闡明了對於巖角上的撞擊,尼龍登山繩比麻繩強數倍:可是尼龍登山繩怕熱,從而也怕磨擦。

    自己和小阪在前穗高峰東坡上引起的尼龍繩斷裂事件,其原因不在於巖角上的撞擊,而應另尋原因。即如缺乏對尼龍登山繩的知識,或由於登山技術拙劣,因而引起了從本質上說是可以避免的事故。換句話說,登山繩斷裂應從這些方面——如讓登山繩在巖角上磨擦或把登山繩弄濕了等方面去尋找原因。

    不,沒有磨擦過!也沒有浸濕過!魚津在內心這麼呻吟著。事故是在小阪滑落的瞬間產生的。那一瞬間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魚津的眼前——小阪把身子緊貼在斜上方約五米處的岩石上,正把登山繩套鉤手伸在頭頂的岩石上;他周圍的空間和巖壁,像清洗過似的那麼潔淨,閃著冷冰冰的光澤。

    試驗有問題!八代教之助這個人,也許就如常盤大作所說,可以信任吧,我自己也可以相信他。可是他所作的試驗本身,對於闡明事件的真相毫無作用。那僅僅通過與麻繩的比較來說明一下尼龍登山繩性能上的優缺點而已,除此還有什麼呢!只不過將登山運動員早已知道的尼龍登山繩的性能,重新以試驗證實一下罷了。

    但是,經過衝擊反應試驗,證明了尼龍登山繩比麻繩堅韌數倍,這一點,對於魚津來說是致命的。

    魚津在床上繼續躺了大約兩個小時,到了八點鐘才起床。洗完臉,把牛奶當一頓早餐灌進胃囊,換了西裝去上班。

    推開辦公室房門時是九點。平時可以九點半上班。因為常盤叫他今天早點上班,所以遵命,比平時早來了半小時。室內空蕩蕩的,只見常盤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微仰著身子在看報。除常盤外,還沒有誰來上班。

    常盤看見魚津使問:「報紙讀過沒有?」語調是不和悅的。「看了報紙,覺得怎麼樣?」

    「很尷尬!」魚津這麼回答他。

    「你不服氣嗎?」

    「不服!」

    「不過,我倒覺得那樣寫還可以,只得讓它去。哪個都設責怪你,也沒說你撒謊。我本來以為他們對你還會更刻薄些。」

    「一樣的!巖角上的撞擊,尼龍登山繩比麻繩強數倍,不會輕易斷——那個試驗是這麼說的。」

    「那倒是的。」

    「沒有一個支持我的觀點。小阪滑落,登山繩斷裂——這已經說不通了。」

    「可是,你想想看,你我都沒有預料到結果會是這樣。事到如今,只好讓它去,沒有什麼辦法。這一來,佐倉制繩公司他們就有面子了。就給他們個面子吧。」

    「可是,我的面子完了。」

    「的確,你是爭不回面子了。登山繩不會輕易斷,那就是說另有原因,別的原因是什麼呢?」常盤這樣說,好像是要魚津作答案似的。

    「社會上可能有兩種看法:一個是認為我由於怕死而割斷了登山繩;還有一個是操作技術上有毛病。」

    「只有這些?」

    「我認為就這兩個。可是,這兩種看法都要否定才行。事實上,我沒割它,而且我相信,登山繩在操作上是沒有毛病的。還有,我必須讓廣大的登山運動員都來正確地認識尼龍登山繩,這是我的義務。不做到這一點,我就對不起去世的小阪。為此我要求承認事實。」

    「這,我懂……可是,登山繩斷裂的原因,還有沒有連你都不曾想到的呢?」

    「沒有。」

    「譬如說,小圾自己把它割斷……」

    「你說到哪兒去啦!」魚津不由得提高了嗓子。「絕對沒有這種事!」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不過,我擔心的是會不會出現連你都不知道的原因啊——譬如從屍體上找出了遺囑。也許你會認為我這是異想天開。可是,既然八代教之助的試驗沒有差錯,而你的話又沒有錯,那就勢必要另找登山繩斷裂的原因才行。為了這個,我才怕你發表對這次試驗表示懷疑的言論的。」常盤大作像是要說服對方。

    魚津露出幾分悲傷的神情,注視著好心對待自己的上司。

    的確,正如常盤大作所說的,假如否定了試驗,爾後發現小阪乙彥的屍體,從他的遺物中找出了遺書之類的東西,那時候,自己的處境肯定會更加窘困的。常盤那麼執拗地要求自己對實驗不要發表懷疑的言論,原來有這麼個用意。

    可是,對魚津來說,常盤的好意,只能感謝,不能接受。因為小阪這個人是不會幹出那種事來的。難道最瞭解小阪的不是自己嗎!——魚津這麼想。

    魚津思考用什麼措詞來打消常盤大作的疑慮。可是他沒想出任何恰當的措詞來。

    「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會促使小阪在山上尋死。他不是那種人。」

    「那只不過是你的信念罷了。」

    「等發現了屍體的時候,您看了就會明自的。他的筆記本上寫著的,除了有關登山的事以外,不會有別的。」

    「那也只是你一個人的想法而已。其實,我也這麼認為。因為你這麼說,我也就這麼認為。但是,在小阪的屍體還沒有發現以前,我不能全盤接受你的想法。」

    給他這麼一說,魚津也就無言對答了。

    「所以我這麼想——關於登山繩斷裂的原因,在小阪的屍體被發現以前,你不能講大話。做事再慎重也不會慎重過頭的吧。可是這樣下去,不管它,說不定社會上會普遍地猜疑是你把登山繩割斷的,這要想辦法消除才行。我這麼想:你去拜訪八代先生,把實際情況詳細地告訴他,讓他相信你的為人。這樣,雙方都站得住腳。一方面試驗結果證明了登山繩是牢的;可是另一方面,登山繩在山上是斷了。你就請八代先生發表這個意見。是這樣的嘛,試驗的結果不一定是絕對性的。尼龍登山繩是人造出來的,儘管它原本是牢的,但是幾百根中斷掉一根,也是可能的吧。因為可能,才能說它是人造出來的。把這個意見——就是說,試驗的結果不一定解決得了尼龍登山繩事件——請八代先生發表出來。你這就去吧。」常盤這麼說著。

    「請求他?」

    「對!」

    「我去請求?」魚津痛苦地扭歪了臉。

    魚津來到了座落於東雲海邊的東邦化工公司的傳達室,求見八代教之助。傳達室的女職員似乎馬上轉告了秘書科,可是沒有立即得到回音。過一會,這位門房小姐問:

    「請問,您是新東亞貿易的魚津先生吧?」

    「是的。」門房小姐便再次拿起話筒,把這轉告了對方,然後放下話筒說:「請稍等一會兒。」

    又過了三四分鐘才聯繫上。門房小姐以同情的口吻轉告:「現在正在開會,請您再等十來分鐘,好嗎?」

    「行。」

    「那麼,請吧。」門房小姐說罷站起來,大概想把魚津請到會客室。

    「十來分鐘的話,我到外面走走吧,這樣可能要舒服些。」魚津出了廠大門,沿著辦公樓,往海邊走去。廠房是和辦公樓分開的,分佈在廠區各處。這一帶可能是人工陸地,工廠的場地總讓人產生人為造就的感覺。

    臨海的地方是斷崖。從辦公樓的周圍到海邊,鋪著悅目的草坪。這不像工廠裡的院子,倒使人感到猶如走在別緻的海濱旅館的後花園裡。遼闊的海面失去了它應有的藍色。大概是失去藍色的緣故吧,海水看上去那麼淺,如果把褲腳管撩到膝蓋,或許能涉水走出很遠哩。遙望泛白的海面。有幾隻海鷗在飛翔。

    魚津慢悠悠地吸了一支煙,消磨了大約十五分鐘時間,又回到了公司的傳達室。門房小姐重複了剛才那一套——打電話給秘書科。大概要通過秘書科才能和八代教之助聯繫上,所以至少等了三四分鐘才得到八代的回音。可這次的回音又是:「現在正在會客,請您再等十來分鐘好嗎?」

    「行。」

    這回魚津沒出去,他被門房小姐請到了一間箱子般的小會客室。這公司怎麼搞的,僅僅為了見一見面,竟有這麼多麻煩——魚津心想。

    在會客室等了十分鐘之後,來了一位秘書科的年輕職員。他給了名片,說聲:「請!」

    這下要徑直走到八代教之助那兒去,為此,魚津還得登上磨得光光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腳的樓梯,走到二樓去。

    一進房門,就看見八代教之助早已站在會客室桌旁等待來客了。他說聲「請」,讓魚津坐下,然後自己也坐到了魚津的對面,一邊說著:「這次真是……」

    魚津暗暗地規勸自己「千萬別激動起來」,以溫和的語氣說:「試驗得出了那樣的結果,這對我有點不利啊。」

    「那是的。」對方應著。

    魚津點燃香煙。然後問:「到底那個試驗的結果,是不是就此否定了山上發生過繩索斷裂事件呢?」

    「這是個一言難盡的問題。那次試驗的正確意義,在於成立了這樣一個論斷:在試驗場的那種條件下,尼龍登山繩比麻繩強若干倍。因此,我認為也許可以這麼說:用那次試驗所闡明的尼龍登山繩本身具有的性能之一來判斷的話,一般來講,它在山上也是不容易斷的。」

    「可是,我用它的時候是斷了。」

    「你用它用斷了……這,這問題先不談它吧。我先聲明一下,嚴格地說,為要判斷尼龍登山繩斷不斷,做試驗必須把當時發生事件的狀態和現場,原原本本、一模一樣地再現出來才行。但那是辦不到的。從這一點上來說,這次試驗終究是試驗,它的意義只是提供參考資料罷了。但我想,它大體上是可以作為判斷事件時的一個根據的。這一次試驗,至少弄清楚了這一點:對於銳利的稜角上的撞擊,尼龍登山繩至少具有數倍於麻繩的抵抗力。可是,實際上在山上是斷了。那麼,能不能因此就說,試驗是不正確的呢?不能這麼說。反之,如果認為既然試驗的結果說明了尼龍登山繩是牢的,那它就不可能斷,說它在山上斷,是個怪事——這種看法也不好。」

    「那麼,能不能把這意見,請先生在報上發表出來?社會上會認為那次試驗已經把我寫的登山繩斷於山上的報告基本上否定掉了。」

    「不,我在報上這麼寫,恐怕不好。如果我要寫的話,大概只能這麼寫:單憑這次試驗結果來判斷,尼龍登山繩用於登山是不容易斷的。可是,據說實際上它在山上斷了,那一定另有某種條件在起作用。這樣的話,我看還是不寫的好。」接著,八代教之助以魚津聽起來,覺得很冷酷的口吻說:「我們這些工程師的本性,就是只能通過試驗才能說話,不擅長推測。絕對啦、真理啦這些東西,要接近它,歸根結底恐怕得靠想像或推測等等手段。可是,這些我們是排除的。在這上面,我們和哲學家不同,大概存在著立場上的界限吧。」代教之助繼續說下去。「您好像在擔心社會上的看法,不過……。」

    魚津打斷了他的話。「社會上的看法,我自己並不怎麼把它放在心上。如果問題只關係我自己的話,管它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可是問題的中心是登山繩,因此社會上的看法就有了重大的意義。如果大家對尼龍登山繩抱著錯誤的看法,那就嚴重了……我想請問一下八代先生。您剛才說,您作為科學家是絕對反對推測和想像的。那麼,能不能請您站在更加自由的立場上,談談您對我們這次事件的看法?您相信不相請登山繩斷了?」

    「我?」八代教之助猶豫了一下。「我對登山一無所知,一次都沒登過。對登山繩的操作知識也沒有。因此只能把昨天的試驗結果作為根據進行判斷。當然,剛才我已經講過多次,昨天的試驗結果,只不過是用於判斷登山繩在山上斷沒斷的許多材料中的一個罷了。可是對我來說,手頭的根據,只有這一個。如果單憑這一個來判斷,很對不起,除非把尼龍登山繩浸濕過,要不然,它用於登山,恐怕是不容易斷的。」

    「我理解了。」魚津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在消失。他明白了八代教之助並不相信登山繩會在登山中斷裂。「我完全明白了。」魚津用乾濕的嗓音說。自從事件發生以來,他未曾被人家這樣直截了當地否定過。

    魚津一時茫然地注視著八代教之助的冷淡的表情。過了一會,才在煙灰缸裡掛滅了香煙,然後慢慢地站起來。八代說「只不過是判斷事件的一個材料」。對此,魚津很想問「就在這一個材料裡,有沒有試驗方法上的差錯」。然而他把這個念頭打消了。說是用了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巖角,可是,哪怕僅僅由於稜角磨得銳利或不銳利,也會產生不同的試驗結果來的。如果這樣去懷疑的話,是會有說不完的疑問的。然而,一旦把它說出口,那的確會像常盤大作所擔憂的,很有可能把問題引到與事件不同的方向去。

    八代還說了一兩句什麼,可是魚津沒有完整地聽進耳朵,一心想著趕快離開這裡。

    魚津在房門外和八代教之助告別。下到底樓,步出大門時,見一輛汽車停下來,從車內走出了八代美那子。

    美那子下了車,逕直往傳達室這邊走過來。當她抬起頭,發現魚津時,吃驚地尖叫了一聲:「哎呀!您是來找我先生的嗎?」

    他倆隔著一米來遠,面對面站著。

    「是的,剛剛和他見了面。」

    美那子想說什麼,可是只囁嚅了一下沒說出來。隨即低下頭思慮著什麼。然後她再次抬起頭來說:「我想在這附近找個地方和您談談,不要緊嗎?」

    「好吧。」魚津答應了她。兩人離開了傳達室,往廠門那邊走去。出了廠門後,魚津說:「到海邊去吧。」

    說著就往左邊走去。不到五十米,柏油公路到了盡頭,就是海岸。潮濕的海風迎面吹來。

    「我先生做的試驗,把您害苦了吧。我連昨天搞那個試驗都不知道。他壓根兒沒提起過這件事,所以直到今天早上看報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報紙也是在把他送出門以後才看的。我真驚呆了。」聽她那語氣,是真的受驚了。

    「試驗得出了那樣的結果,這有什麼辦法呢。我想他不是故意搞出那樣的結果的。」

    「那當然。」接著她又說:「魚津先生,您來找我先生,是為了什麼?」

    「可能的話,我想請他在報上聲明:試驗的結果,並不能闡明我和小阪造成的事件的真相……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他是怎麼說的?」

    「他的意思是:我現在只能以試驗的結果,作為判斷的根據。因此,不能不認為尼龍登山繩斷裂是不可思議的。」

    「喲!」

    「不過,實際上,作為一個試驗的主持者,除此以外,是沒別的辦法的吧。他那樣說是可以的。只是這樣使我為難。尼龍登山繩確實是斷了的呀!」

    他們離開了公路,從一個工廠場地模樣的地方往海邊走去。才過一會工夫,海面已經和剛才不同,起了波浪,發出咆哮聲。

    「說實話,我也是看了報紙以後,安不下心,才來找我先生的。」美那子說著將視線投向海面。過了一會,她突然把臉轉向魚津,叫了聲:「魚津先生!我相信我先生的為人,我認為他是憑良心做試驗的。」

    「當然。不過,我認為可能會有連您丈夫都不知道的差錯。請允許我說句放肆的話。對於判斷我和小阪的事件,昨天的試驗結果,恐怕是一文不值的資料。」

    美那子沉默一會後,又叫了聲:「魚津先生!我這樣想不知道對不對?這是發生事件之初,就想到的,就是說,您內心深處,是不是有庇護我和小阪的念頭?」

    「沒有。」魚津這語氣是粗魯的。然後他板起面孔,瞪著眼說:「你幹嗎老是這麼想!小阪不是那種人!」

    「可是……」

    「…………」

    「可是,假如說,不管您自己意識到與否,而實際上卻存在著這種念頭的話……」

    「不存在的!』魚津再次否定,「小阪這個人,對不起,看來我比你更理解。因為我愛小阪,所以,我敢說,從頭到腳都理解他。」

    這就等於說「你對他沒有愛情,所以不理解他」。魚津自己也覺得這樣說,對美那子有點殘忍,可是在眼前這種情況下,他是無可奈何的。這是極其自然地脫口而出的話。

    果然美那子立即扭歪了臉,露出了非常悲傷的神情。

    「您這樣說,真叫人受不了。」她像有一肚子的怨氣似地這麼說。「我看了報紙以後,想到您今後的處境會很困難。所以我來這裡是想找我先生瞭解詳細情況,然後請他想想辦法的。」

    「想辦法,什麼辦法?」

    「不知道,但是,我想和我先生商量的話,也許會有好辦法的。如果沒有,我就找您……為了我和小阪的事情……如果您有困難……我想不要緊的。」

    美那子說話吞吞吐吐,沒把話都說出來。魚津望著她,心裡覺得厭煩。他認為這個女人誤解了這次事件,也誤解了他本人。

    美那子任憑海風把頭髮吹到背後去。魚津覺得她那聚精會神地思慮著的臉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年輕。

    見魚津不說話,美那子又繼續說:「我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訴您吧。我覺得小波先生還是自已拋棄生命的。」

    「可是,事件的當事人是我和小阪呀。你愛怎麼猜想都行,隨你便,可是發生事件時在場的是我!」

    「那還用說,只有您看見事件是怎麼發生的嘛,可是……」她說到這裡停了停,接著又說:「請允許我說句冒昧的話,我想,您自己也有可能沒看出問題的真相。如果真的象試驗結果那樣,登山繩是堅牢的話……」

    「我認為那是有差錯的。」

    魚津打斷了美那子的話,但她還是繼續講下去:「假設這樣,那麼登山繩是……」美那子說到這裡不說了。

    「你想說,是小阪割斷的。是嗎?」

    「我總覺得是他割斷的。」

    「那,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小阪事先把登山繩弄傷,這不能說不可能。不過,那是偵探小說上才會有的。剛才已經說過,我是理解小阪是怎樣一個人的。」

    「我也知道小阪先生是怎樣的人。」

    她這種反抗性的口氣,連魚津聽了都吃驚。她這麼正面頂過來,魚津無言以對。的確,實際上美那子至少應該比自己更瞭解小阪乙彥的為人。

    「我只希望您把一切想法都說出來,不管小阪是不是自殺的,你可以公開說,存在著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要不然很難使人家不懷疑是您割斷的,結果就會把自己推入困境。事實上,今天早晨就有個雜誌社的人來訪問過我先生。因為我先生已經上班,他就回去了,說下次再來。他當時說的話,很使我擔優。」

    魚津不說話,他覺得有一片看不見的陰影已朝自己襲來。

    「我看他是認為您把它割斷的。」

    「認為我把吊著小阪的登山繩割斷?那沒辦法。」魚津嘴上是這麼說了,可是畢竟還是氣得渾身發抖。「如果登山繩不會斷,那勢必是我割斷的,如不是我割斷,那就是操作上有毛病。現在,你想在這上面再加一條小阪自殺的可能性。你替我操心,這好心我感激,但這只會使問題偏離事件的中心。小阪的問題嘛,待他的屍體被找到,就會真相大白。」

    這以後兩個人不再講話,默默地返回公司。到了公司門前魚津說:「好,我失陪了。」

    美那子似乎還有話要講,不願就此分手。她停下腳步說:「那我怎麼辦呀。」

    「您是來找您先生的吧?」

    「不,再也沒有必要找他了。說實話,我來是為了把自己和小阪的事,告訴我先生的。」

    「你這!」魚津不由得喊叫起來。「你這樣做,會把自己毀掉的。」

    「不怕……我知道該怎麼說。」

    魚津從她這句話裡,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對丈夫的不忠。

    美那子站立不動,她在思考著。「我還是去看看我先生吧。既然已經來了嘛。」

    「可別把和小阪的事講出來啊。」魚津再次叮囑她。

    「知道了。再見。」美那子朝魚津瞥了最後一眼,走進了公司。

    魚津邁開步子走上小橋邊的時候,看見來了一輛沒人坐的出租汽車,便叫住它,乘了上去。

    回到公司的時候,沒看見常盤大作,卻遇到了大學時代登山隊的前輩——現在是一個小工廠的廠主——三池來訪。

    三池一見魚津便說:「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不要緊吧?」

    兩個人隨即一起走出去,進了鄰近一幢大樓裡的咖啡廳。在眾多前輩中,魚津最喜歡這個人。他有點法西斯思想,學生時代大家都知道這位前輩是愛嘮叨的,但另一方面,還使人覺得親切、溫情。

    「來咖啡!」他依舊用他那粗魯的語氣吩咐了女招待。然後說:「這回可鬧大啦!」接著又說:「你有什麼瞞著我吧?」

    「沒有!什麼也沒有。」

    「真的?好,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在庇護小阪?」

    「庇護?」

    三池不直接回答他,頓了頓之後,耳語似地低聲問:「是不是登山繩鬆脫了?」

    「別開玩笑!」魚津帶著驚訝的語氣回答。

    「那就是說,不是登山繩鬆開,是嗎?」

    「怎麼會鬆開呢,真是!」

    「那好,我還以為是登山繩鬆開,而你在庇護小阪。我想,你是幹得出來的。」

    「我是不會把我們的過錯歸罪於尼龍登山繩的。要那樣做,那才是罪過吶。」

    「好,別生氣,這是我突然想到的。不過,不只我一個人,還有許多人持有這種看法。」

    戴著眼鏡的三池兩眼炯炯有神。魚津心想;人家關心我,這一片好意我領受,可是為什麼人家不肯如實地相信我呢!

    走出咖啡廳,和三池告別以後,魚津沒有回到辦公室。他一個人走進了曾經和小阪一起漫步過的日比谷公園。即使回到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今天也是無心思工作。而且,一想到同事們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心裡就煩悶。

    公園裡有來消磨午休時間的男男女女在三三兩兩地散步。魚津在池塘周圍信步漫遊了一會之後,發現有一隻凳子空著,便過去坐下。

    魚津疲乏極了,他知道自己疲乏的來由,並不是由於遭受到新聞報道的打擊,而是由於得不到周圍人們的正確理解。

    社會上的多數人可能認為登山繩是我割斷的。是因為我怕死才割斷的……連那麼關心我的常盤大作都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話。他一定認為這是小阪的自殺事件。至少心底裡有這看法,這是不容置疑的。

    美那子與常盤多少有所不同,但認為小阪死於自殺這一點,是勝過常盤的。常盤只不過認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而美那子則認為:有意無意地否認這個可能性本身,就是在庇護他。

    不管怎樣,一旦小圾的屍體被發現,自殺這問題就會煙消雲散的。想到這裡,魚津忽然想起了小阪在發生事故的那天早晨,曾用鉛筆寫過登山日記,當時的情景,浮現在眼前。

    這時候,魚津覺得以往完全不把它當一回事的一件事突然帶上新的意義顯露出來了,如果那個登山日記上寫著有可能被判斷為自殺的模稜兩可的文字,問題可就大了。

    魚津很瞭解小阪這個人,他是不會自殺的。小阪身為登山運動員,就不會在那種情況下自殺。不過,在特定情況下,任何人的精神狀態都會或多或少變得異乎尋常的。而這種精神狀態,往往會促使人一時寫出傷感的文字來的。

    當這個不安情緒向魚津襲來的同時,他想起了另一件使他不安的事:剛才三池說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懷疑是不是登山繩鬆脫,而我在掩飾它。萬一屍體上沒有繫著登山繩呢!

    魚津站起來,回憶起昨天常盤說的那句話:你將面臨比前穗高山冰壁還要冷酷的現實!的確,自己現在的心境和當時爬在那白茫茫、冷冰冰的坎坷不平的冰壁的一角時完全一樣。

    手扶著銳利的巖角,腳踏著一小塊巖角,旁無他人,趴在巖壁上的唯有自己,不斷墜落的雪團發出可怕的聲響。不,我不會墜落!魚津這麼想。他把這想法深深藏在心裡,嘴上邊走邊發出「嗯,嗯」聲。

    魚津突然清醒過來。一看春天文靜的日光灑在四周,使他覺得納悶。

    魚津走出口比谷公園,接連走進兩家咖啡館,喝了不算好的飲料。三點鐘後,他帶著走投無路的心情,回到了辦公室。他看到常盤大作在辦公室裡像往常那樣踱著方步。

    魚津走到常盤身邊說:「上午找八代先生談過了。」

    「嗯……他怎麼說?」常盤等著魚津接話。

    「他不相信那個事件。並說,昨天的試驗不能闡明事件的真相,但它是用來判斷事件的一個根據。」

    「那,大概是的吧。」

    「單憑這個根據來判斷的話,只能認為登山繩用於登山也不會斷。」

    「唔……那也……那也許是的。」常盤慢吞吞邊想邊說。

    「所以,如果要上報,也只能這麼寫。他是這麼說的。既要肯定山上發生的事件,又要強調自己所做試驗的正確性。他這個人是不會也不肯做這種靈活的事的。」

    「唔……」大概是癢吧,常盤一邊用拇指甲不停地搔著鼻頭,一邊思索著什麼。「好吧!」他想了一會之後,大聲說:「不寫就不寫好啦。他這人看來是不會寫的。只不過人家叫做試驗,就奉命做試驗罷了,此外要動一根指頭,也決不會答應的!」常盤這麼說,聽起來像在代替八代教之助講話。

    「屍體什麼時候能找到?」

    「這難說,要到七月份雪才會完全融化,不過,我打算下個月去一趟看看。」

    「那是要早去的好。」接著常盤又盯著魚津的眼睛說:「你寫個辭呈吧。這可以說是和總公司約好了的,沒法子。眼前可以說,總公司暫時贏了。你嘛,遺憾,輸了。」

    「不輸的!」

    「算輸了。悔不該建議搞試驗!」

    「辭呈,我這就寫。」魚津極力裝出無動於衷的樣子。

    「從今天起你是特約人員了。請你忍受個把月吧。工作還請你照樣幹,以後還會錄用你當職員的。沒找到小圾的屍體以前你就老實點吧。待到弄清楚差錯不在你這一邊的時候,再要求重做試驗。下次要在更接近於實際的條件下搞。你看好啦,肯定會斷!既然發生過一次,就會發生第二次的。」

    魚津在自己的寫字檯上寫了辭呈,寫好立即交給常盤,說:「這樣行嗎?」

    常盤接過來,看了一會說:「行!」接著又說:「本來我想跟你一塊兒吃一頓晚飯的,可是另外有個約會,只好改在明天晚上啦。」常盤不知要上哪兒去,已經在準備下班了。

    「經理!」魚津正視著常盤說:「既然已經提出辭呈,我還是應該名符其實地離開公司的吧。」

    自從常盤提起辭呈的時候起,他一直掛念著這件事。

    「不用你操心,已經算離職了。」

    「雖說這樣,如果是真正離開公司好的話,我想還是離開吧。提出了辭呈,再以特約人員的名義上班,要是為了這,給您添麻煩就……」

    常盤不悅地說:「哼,你在為我擔心?你打什麼時候起成了這麼了不得的人了?」

    魚津心想:「這一下,可說漏嘴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我自信還沒有落泊到需要你來替我操心的地步吶!謝謝你的好意吧,但用不著你操心,你還是為自己多操操心吧,為你自己!為我這分公司經理操這個心,操那個心,早著購!等你當了總經理以後再說吧!」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是什麼意思呢?是討好嗎?」

    「我不會討好。」

    「那還差不多。要是你會討好賣乖,大概還不至於惹出麻煩事來吧。相反,你也許會用花言巧語,既不與公司同翻,又能讓天下人都公認登山繩是斷裂了的。這種情況,要是換上德川家康1就能幹得漂漂亮亮的。你是打不了天下的。充其量只能算上杉謙信2,能沖衝殺殺就算了不起啦。」常盤說完,看看手錶,然後離開辦公桌,朝房門口走去。他一邊走著一邊還最後叮囑了一句:「比作謙信是在袒護你!要堅強起來,要堅強!就像謙信那樣。」常盤挺著胸膛走了出去——

    1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將,善於耐心等待良機,最後打敗諸侯,於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將軍,建立幕府。

    2日本戰國時代一位有勇無謀的武將。

    這一天晚上,魚津想找個地方喝酒,可是他不願意在熟悉的點心店或酒店露面。一想到人家可能用特別的眼光注視他,心就煩悶。

    到頭來他走進大森車站前的一家中華菜館,在店堂角落裡的餐桌邊喝了啤酒。常盤說的「要堅強起來!要堅強!」那句話,就是喝酒的時候也一直在他耳邊迴響。每當想起這句話,他就昂起頭,那樣於像要衝出去似的。

    眼前要做的是從穗高山的雪中發掘出小阪的屍體。為了消除常盤大作和美那子的疑心,也為了小阪的母親和妹妹,這是應該盡早做的。自天在日比谷公園的時候,煩擾魚津的那些事情——從小阪的遺物中,會不會出現遺囑似的文字,說不定小阪身上沒有繫著登山繩——現在他覺得,都只不過是胡思亂想而已。

    他喝乾了三瓶啤酒,毫無醉意。走出中華菜館,沿著車站前的公路走去。忽然他想起了美那子,美那子的錯誤想法是十分使人為難的,可是現在覺得她體貼自己的心情是如此溫暖,宛如和煦的暖風吹向自己的心坎。他還想到自己和美那子在海邊的談話間,沒有向她表示過一句感謝的話。當時自己畢竟是激動了。

    回到公寓門口的時候、管理公寓的大嬸告訴他:「您家有客人。」

    「誰?」

    「一位女的,我請她在您屋裡等著。」

    魚津想:準是美那子。白天和自己分手以後去找丈夫教之助。可能他們談話中提到什麼問題需要告訴自己,所以來了。

    一看時間,已經過了九點鐘。魚津走到二樓,打開自己的房門,同時叫聲:「是八代太太嗎?」

    「不,是我。」隨著聲音出現了小阪阿馨。「樓下的大嬸一再說:不要緊的,你上去吧。我拗不過她,沒得到您允許就進來了。請原諒!」

    「沒關係的。」脫鞋進屋的時候,魚津感到自己的雙腳有點趔趔趄趄。要在平時,喝上三瓶啤酒是不會覺得怎樣的,看來今天是累了。「請坐吧。」魚津招呼還站著的阿馨。阿馨兩膝併攏,端端正正地坐到桌旁,魚津發現桌上放著兩盒壽司1。大概是阿馨帶來的吧,上面繫著的繩子還沒解開——

    1一種日本涼飯,具甜、酸、辣味。

    「我今天來,想和您一塊兒吃飯。」

    「你先打個電話到公司就好啦。」

    「我打過電話的,可是您已經出去了。」

    「那你等了好久啦。飯呢?」

    「還沒吃」

    「那真對不起。還帶來了美餚。你快吃吧。」

    「可您不是已經吃過了嗎?算了。我肚子不餓。」阿馨大概不願意一個人吃,才這麼回答。

    「我只喝了啤酒,飯還沒吃,我就吃你這個吧。」

    阿馨一下子露出了快活的神情。說:「好,那咱們就一塊兒吃。」說著站起來問道:「廚房間是這邊吧。」她走出房間。

    魚津身子倚著桌子。他到這時候才覺得很累,甚至靠著桌子都感到吃力,想躺下來。從早晨起一直緊張著的精神,隨著醉意襲來,一下子鬆垮了。魚津想現在最好是單獨一個人呆著。他雖想到阿馨在不熟悉的廚房裡可能會有困難,然而自己已經累得不能動彈了。

    過了一會,阿馨沏好茶端了進來。茶壺裡裝滿了濃茶,連同兩個茶碗放在托盤上,還有一碟蘸壽司用的醬油。

    「醬油是哪兒來的?」

    「我估計您這裡沒有,所以裝在小瓶裡帶來的。」

    「想得真周到!」魚津嘴上這麼說,而心裡卻急切地希望只留下自己一個人。他往嘴裡塞進了兩三塊壽司,便擱下了筷子。

    「您很累了。」

    「不,沒什麼。」

    「還說沒什麼吶!您躺著吧。」

    魚津又說了一遍:「沒什麼。」

    「您這不是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嘛!」

    隨著阿馨這句話,魚津躺倒在席墊上了。他已經顧不得體面不體面,閉上眼睛,忘了阿馨就在身邊。

    魚津覺得如人五里霧中。嘴裡嘟嚷著「看不見」、「哪兒也看不見」這句沒有意義的話。

    魚津就這樣躺了一會。他忽然清醒過來,抬起了頭。這時候,坐在桌子對面的阿馨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她伸得筆直的兩手撐在雙膝上,俯著臉,似乎強忍著嗚咽。

    「你怎麼啦?」魚津坐起來問她。

    阿馨依然保持原來姿態,紋絲不動。一會兒,她用手帕揩了揩淚水濡濕的雙眼,抬起了臉,表情是嚴峻的。她那被淚水潤濕的眼睛,魚津看起來覺得格外晶瑩。過了片刻,阿馨裝出笑臉,而那笑臉又使魚津覺得分外清秀。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我是有點兒醉了。」

    「太氣人啦,儘管試驗的結果是那樣,可是為什麼他們不相信魚津先生的話!魚津先生不是多次講過,登山繩是斷掉的嘛。」阿馨這些話,好像是在面對著看不見的「他們」說的。魚津感到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暖的情感向自己身上滲來,輕柔地撫動著自己的心房。

    「也有些人懷疑你哥哥會不會是自殺。」

    阿馨瞪大眼睛「呀!」了一聲,「那是真的嗎?」

    「哪能!真的還了得!」

    「可不是。」

    「不過,假設他有什麼要自殺的念頭的話,你怎麼想?」魚津想聽聽阿馨會怎樣回答。

    「這……可是,我想,不管有什麼天大的事,哥哥也不會在山上自殺的。您說呢?」

    「當然不會自殺。哪有在山上自殺的登山運動員!有的話,那是冒牌的!」魚津的語調是激動的。接著又說:「還有一些人認為登山繩鬆脫了,而我是在掩飾他的過失。」

    「喲!」阿馨又和剛才一樣,瞪大了眼睛。「不會有那種事吧?」

    「哪會有!」

    「那我放心了。您和哥哥是不會出這種紕漏的吧?」

    「那是不會的。我們不是一年兩年的工夫了。我只不過告訴你,有這樣那樣的看法罷了。」

    「他們怎麼搞的!您不是說斷掉的嘛!真是壞心眼!」

    「憑我一個人說,是說不通的喲。」魚津覺得和阿馨這麼說著、說著,心情輕鬆多了。他觸到一顆純樸的心——它能夠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話。

    「您為哥哥陷入困境,這叫我很難過。我想替您出點力,可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要是男人的話,這會工夫我會約您一起上山的,可是……」

    「這不是你哥哥一個人的事,是我和你哥哥兩人弓!起的事件。暫時是會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但是以後問題會水落石出的。」

    阿馨憂心忡忡地應道:「是嗎?」

    「我打算等雪一開始融化就立即上山去。只要找到你哥哥的屍體,就算解決一半疑問了。我們將發現登山繩繫在他身上,同時也不會看到遺囑或類似遺囑的東西。」

    「哎呀!真的對哥哥有這麼些懷疑嗎?哥哥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家這樣懷疑的嗎?」

    「沒有的!」

    「不過,我想要是一點兒也沒有的話,就不會引起這種懷疑的吧。」

    「抱著這種看法的,只是極少數人。」

    「八代夫人?」阿馨這句話,簡直是一針見血。魚津愣了一下,看了一下阿馨。

    「是的吧?」

    「不。」魚津含糊其詞地答道。覺得沒有任何必要把小阪和八代美那子的隱私告訴阿馨。

    阿馨接著又說:「不知怎麼的,我總以為是的。前些時候,我拿著哥哥的照片去看望八代夫人。可是她對哥哥沒有一點愛情。我以前一直會以為哥哥和她是相愛的,我一定是猜錯了。是嗎?」

    「這……」魚津還是支支吾吾的。「不管怎樣,找到了你哥哥的屍體,那些疑神疑鬼的問題,都會煙消雲散的。然後就只剩下兩個問題——要麼是登山繩自己斷,要麼是我割斷的。」

    「你割斷?什麼話!」

    「無聊,但也沒辦法。這兩個問題遲早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吧。無論怎樣,得在最近期間去發掘你哥哥的屍體。」

    「我可以跟著去嗎?」

    「當然可以。不過,現在雪還深,恐怕困難。」

    「不要緊的,雖說我不是登山運動員,但是滑雪也許比您還拿手呢。」阿馨說著,臉漲得緋紅,連魚津也吃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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