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欄,或者說小畜欄,在洋薊地過去的南坡那兒,那裡陽光燦爛,吸引了瑪加麗塔去晾聖壇罩布,但結果證明這是一種災難性的誘惑。長長的南坡幾乎像一塊平台;羊欄地處南坡腳下,從屋子裡根本看不見。所以費利佩才選了這兒跟亞歷山德羅談話,他認為這兒最安全。
蕾蒙娜走到上面有葡萄架的花園小徑盡頭,停下腳步,左右打量。一個人影兒也不見。一個小時前,她走進夫人房間時,瞥見過一個人影,她幾乎肯定那是費利佩,從這條小徑上往左拐彎,朝小羊欄走去。她站在那兒遲疑片刻,認真地凝視著小徑前面。「但願聖徒能告訴我他在哪裡!」她說出了聲音。她站在那裡直打哆嗦,就怕聽見夫人的聲音叫她。但幸運之神這一回卻偏袒了蕾蒙娜;她的話兒剛出口,就看見費利佩慢慢地爬上坡來,她飛奔著迎了上去。「哦,費利佩,費利佩!」她叫道。
「噯,親愛的,我全知道了,」費利佩打斷了她;「亞歷山德羅已經告訴我了。」
「她不准我跟你說話,費利佩,」蕾蒙娜說,「但我不能忍受。我們該怎麼辦?亞歷山德羅在哪裡?」
「我母親不准你跟我說話!」費利佩惶恐地叫了起來。「哦,蕾蒙娜,你為什麼要違背呢?要是她看見我們在說話,更要不高興呢。快回你的房間去。一切都由我來處理。我會盡力而為的。」
「但是,費利佩,」蕾蒙娜悲傷地絞著雙手說。
「我知道!我知道!」費利佩說;「但你千萬不能再讓我母親生氣。我得跟她說過後才能知道她打算怎麼辦。日你的房間去!她沒叫你待在那裡?」
「叫的,」蕾蒙娜抽泣起來,「但我辦不到。哦,費利佩,我怕極了!幫幫我們吧!你覺得你能幫助我們嗎?你不會讓她把我關進修女院裡,是嗎,費利佩?亞歷山德羅在哪裡?我為什麼不能現在就跟他走?他在哪裡?親愛的費利佩,讓我現在就走吧。」
費利佩大驚失色。「把你關進修女院!」他吼道。「是她說的嗎?蕾蒙娜,親愛的,快回你的房間裡去。讓我跟她談談。快去吧,我求你了。要是她現在看見我在跟你說話,那我就怎麼也沒法幫你了;」他轉身迅速走下平台。
蕾蒙娜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她怎麼能回那個屋子去呢!她慢慢地又踏上花園小徑,在思考著一百個不切實際的出逃計劃。亞歷山德羅在哪裡,哪裡?他為什麼不來救她?她心神交瘁了;她走進房間,突然發出絕望的哭泣聲,癱坐在地上。要是她知道亞歷山德羅早在半個小時前就已騎馬踏上口坦墨庫拉去的路程,離她越來越遠,那她就真的絕望了。
這是費利佩在聽說了這件事的全部經過之後,為亞歷山德羅出的主意。亞歷山德羅繪聲繪色地向費利佩講述了夫人命令他滾開時的臉色和語氣,費利佩大為震驚。他從沒見他母親生過那麼大的氣。他想不出他母親哪來那麼大的火氣。亞歷山德羅越說,費利佩越覺得他最好先離開,等夫人的第一陣火氣過去後再說。「我可以說是我派你去的,」費利佩說,「這樣她就不會認為你是畏罪潛逃了。四天內回來,到那時你想做的一切都安排妥。」
亞歷山德羅不見蕾蒙娜一面就走,夠難受的;但是不用費利佩驚呼,他相信他要是試圖這麼做可是傻到家了;他自己的判斷告訴他這事是不切實際的。
「但你會把事情全都告訴她嗎,費利佩?你會不會告訴她我是為了她才走的?」亞歷山德羅可憐巴巴地說,直盯著費利佩的眼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靈。
「我會的,你放心,亞歷山德羅;我會的,」費利佩答道;他向亞歷山德羅伸出手去,就像對一個平起平坐的朋友一樣。「你相信,為了蕾蒙娜和你,我會盡力而為的。」
「上帝保佑你,費利佩先生,」亞歷山德羅沉著地咎道,只是那微微顫抖的聲音表明他感動之極。
「他是個高尚的人,」費利佩自言自語,看著亞歷山德羅躍上馬,那匹馬整個晚上都拴在小畜欄附近——「高尚的人!在這件事上,我所有的朋友中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仗義、更坦蕩。難怪蕾蒙娜會愛上他。他是個高尚的人!但是這事兒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費利佩茫然不知所措。他和母親之間從沒發生過嚴重衝突,但他感到一場衝突近在眼前。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影響有多大。他懷疑自己是否能深深地打動她。母親威脅要把蕾蒙娜關進修女院,使他害怕到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程度。她有權利這麼做嗎?費利佩不知道。她肯定相信她有這個權利,否則她就不會這麼來威脅了。費利佩的整個身心都對這個殘忍的、不公正的念頭表示抗議。
「好像這個可憐的姑娘愛上亞歷山德羅是個罪孽似的!」他說,「萬一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我要幫助她跟亞歷山德羅逃走。我母親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的呢!」費利佩來回踱步,直到日上三竿,烈焰炙人,他才想起該找個遮蔭的地方;於是他一屁股坐在了柳樹下。他害怕走進屋子。想到這件棘手的事,他下意識地感到畏縮,他有意把這事在後拖拖再說,於是便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磨蹭。他越是考慮事態,越不知道該怎樣向他母親提起這事;對於自己向母親提出這事到底是否明智更沒把握。突然聽見有人叫他。是瑪加麗塔,叫他吃飯。「天哪!已經吃午飯了!」他叫道,跳了起來。
「是的,先生,」瑪加麗塔答道,注意地打量著他。她看見他跟亞歷山德羅說話,看見亞歷山德羅騎馬順河邊小路而去。早飯剛過,夫人和蕾蒙娜從餐室經過,她還從夫人和蕾蒙娜西人的臉色上猜出了許多。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莫雷諾家裡突然演出了這樣一出悲劇,瑪加麗塔可以滿有條理地說出發生在幾個主要演員身上的一切事情。不能說她知道任何事情,但她幾乎全都知道了;她的每一根神經都激烈地跳動著,興奮地推測、猜想接下來會出什麼事。
餐室裡鴉雀無聲、氣氛壓抑——蕾蒙娜沒有來,傭人們都還以為她病了;費利佩顯得窘迫、不自在;夫人默不作聲,怒氣沖沖而又困惑的樣子。她第一眼看見費利佩的臉色,便自忖道,「蕾蒙娜跟他說過話了。什麼時候、怎麼跟他說的?」因為蕾蒙娜剛從她身邊離開一會兒,她就跟上了她,看見那姑娘待在了她自己的房間裡,便像先前一樣鎖住房門,這個上午的其餘時間裡她就一直待在走廊裡,離蕾蒙娜的窗子僅一臂之遙。蕾蒙娜是怎樣,何時,何地找到費利佩的?她越想這事,越覺得上火、困惑;欺騙她比不服從她更使她不能容忍。現在青來,顯然在她眼皮底下出了什麼事,不僅違背她的意願,而且她不明白是什麼事。她甚至把火發到了費利佩頭上,尤其是想到蕾蒙娜那句不聰明的回嘴,「費利佩不會讓你那麼於!」費利佩到底做了什麼或者說了些什麼,竟使這姑娘這麼肯定他會站在她和亞歷山德羅一邊?難道事情已到了這種地步:她,莫雷諾夫人,在自己的家裡竟要受到孩子和傭人的公然反抗!
她從餐桌邊站起來,很不高興地對費利佩說,「孩子,要是你閒著,我想在我房間裡跟你談談。」
「當然,母親,」青見母親這麼主動跟他說話——他就沒這個勇氣——他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快步跑到她跟前,試圖用手去摟住她的腰,他動起感情來常常這樣。她溫和地推開了他,但略加思索後,把手從他臂彎裡抽出來,身子緊靠著他,邊走邊說,「這樣最好,孩子。現在我是一年更比一年地需要緊靠著你走路了。我老得真快。這一年你不覺得我變了很多嗎?」
「沒有,母親,」費利佩咎道,「我真的沒這個感覺。這十年來我看你沒什麼變化。」他說的是老實話。他的眼睛注意不到在別人看來那麼明顯的變化,理由是很充足的,他看見的那張臉別人誰也看不見;每當這張臉轉向他時,總是被感情照亮,被愛美化。
夫人回答時深深歎氣:「這一定是因為你太愛我,費利佩。我自己甚至每天都看出我的變化。我年輕時從來不曾有過的種種麻煩現在都光顧了。甚至就在剛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中我都覺得我似乎又老了許多,簡直可怕;」她坐在了幾個小時前蕾蒙娜昏倒在那上面的扶手椅裡,凝視著費利佩。費利佩依然站在她面前,表情溫存地注視著她,但一聲不吭。
「我看蕾蒙娜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她繼續說,口氣變硬了。她的話措辭多得你啊!
「沒有,母親,今天一早,是亞歷山德羅告訴我的,不是蕾蒙娜,」費利佩趕緊回答,他急急忙忙往下說,盡可能不把話題扯到蕾蒙娜身上。「昨天晚上我上床之後他來跟我說話;但我讓他等到第二天早晨,到時候他說什麼我都願聽。」
「噢!」夫人鬆了口氣。接下來,費利佩依然保持沉默,她問道,「他說了些什麼?」
「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一切!」夫人不無諷意地說。「你以為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嗎?」
「他說你不准他再讓你喜見,」費利佩說,「他認為他一定得走。所以我讓他馬上就走。我想你寧願不再見到他。」
「噢!」夫人又說了一句,顯得很驚訝,既為費利佩這麼快就支持她的行動而感激,又為亞歷山德羅已經離去而遺憾。「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認為最好馬上就解雇他;我告訴他,一定得聽你的。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能讓他留下來。」
費利佩愣愣地注視著。他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嗎?他原以為會聽到毫不留情的發火的聲音,這可不像呀。蕾蒙娜會不會是做夢?他在驚訝之中,不及細細品味母親的話中之意;他沒有作足夠的估量;他沒有停下來想想明白,讓亞歷山德羅留下來,必然對蕾蒙娜不是好兆頭;他帶著像往常一樣魯莽的熱情、樂觀,看見第一線希望,便以為萬事大吉,驚喜地叫道:「哦,親愛的母親,只要真能做到這點,一切都好了;」緊跟著,他既絲毫沒有注意到他母親臉上的表情,也沒喘口氣,便把他對這件事的想法和感受和盤托了出來。
「當我一發現他和蕾蒙娜彼此產生感情之後,就希望能這樣。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是我們牧場上從沒有過的一把好手。所有的人都喜歡他;他可以做一個得力的監工;如果我們把整個牧場交給他管理,那他跟蕾蒙娜結婚就不會有任何障礙了。這樣他們就能和我們一起愉快地生活。」
「夠了:「夫人叫道,聲音直衝費利佩的耳朵,就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麼甕塞、那麼奇怪。他住了口,驚訝地叫了一聲。從他說第一句話起,夫人就一直眼盯著地板——這是她的習慣,表示她要仔細聽人講話。這會兒,她抬起眼睛,凝視著費利佩,即使他再有孝心,見了她的目光也難免覺得怨恨。這目光充滿嘲諷的意味,簡直就像她看蕾蒙娜時一樣。費利佩為之變色。
「你為什麼這麼看我,母親?」他叫道。「我做了什麼?」
夫人蠻橫地揮揮手。「夠了!」她重複了一句。「別再說了。我要考慮一會兒;」她又把眼睛盯住了地板。
費利佩審視著她的臉色。心裡慢慢產生一種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的近乎反抗的感覺。現在他才頭一口看清,蕾蒙娜這樣的姑娘見了他母親必定會感到多麼可怕。
「可憐的小傢伙!」他想。「要是我母親像剛才看我那樣地看她,我真驚奇她居然沒死。」
夫人心中怒火翻騰。其中絕大部分是對蕾蒙娜的憤恨。除了所有其他因素之外,這姑娘現在成為費利佩生平第一次氣得夫人失去控制的原因,或至少是誘因。
「好像沒有她來離間我和費利佩,」夫人恨恨地想,「我還沒有為那東西受夠罪似的!」
但任何東西都不能使夫人和費利佩之間的隔閡長久。像一股新的泥石流衝下來,蓋住了以前泥石流流過的痕跡一樣,夫人的一股強烈的愛子之情噴湧而出,衝去了她為兒子的話而感到的憤恨。
她抬起眼來,眼睛裡噙滿淚水,費利佩見了深受感動。夫人凝視他,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她聲音顫抖地說:「原諒我,孩子;我從沒想到會有什麼事情使我對你生這麼大的氣。那個不要臉的東西讓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她必須離開這個家。」
費利佩的心怦地一跳;這麼說來,他沒聽錯蕾蒙娜的話。母親如此殘忍,使他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用溫和的、近乎祈求的聲音回答說:「我不明白,母親,你為什麼說有蒙娜不要臉。她愛亞歷山德羅絲毫沒錯。」
「我看見她偎在他懷裡!」夫人叫道。
「我知道,」費利佩說;「亞歷山德羅告訴我說,你撞見他們時,他正對蕾蒙娜說他愛她,蕾蒙娜說她也愛他,並且要嫁給他。」
「呸!」夫人反駁說;「要不是她的行為不檢點,你認為一個印第安人敢跟蕾蒙娜-奧特格納小姐提個愛字嗎?我才不相信他會主動提出娶她呢。」
「哦,母親!母親!」費利佩只能說這幾個字。他嚇呆了。現在,一剎那間,他看清了他母親的全部內心,他灰心了。「母親?」他意味深長地又叫了一聲。
「哦,」她繼續說,「這是我說的。我看他肯定會毫不遲疑地把她娶過去,就像娶一個印第安女人一樣,連婚禮都不舉行。」
「亞歷山德羅不會比我更快地娶任何女人,母親,」費利佩壯著膽子說;「你對他不公正。」他很想再加上一句,「對蕾蒙娜也不公正,」但他怕現在就求她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不,我沒這樣,」夫人說;「我對亞歷山德羅非常公正。我想,在這樣的誘惑下,幾乎不會有人像他表現得那麼好。對於發生的一切,我絲毫也不怪他。全是蕾蒙娜的過錯。」
費利佩失去了耐心。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個純潔、溫柔的姑娘——他小時候像愛妹妹一樣愛她,成年後幾乎像愛戀人一樣地愛她——已經把自己纏繞在他的心上。他再也不能沉默,聽任母親惡毒地咒罵。
「母親!」他叫道,那聲音使夫人大吃一驚,抬起頭來。「母親,也許我會使你非常生氣,但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一定得說;你這樣說蕾蒙娜,我受不了。我已觀察很久了,亞歷山德羅對她很崇拜;蕾蒙娜要是看不出這點,那她就不是個成年女人了!她看出了這點,感覺到了這點,慢慢地就全身心地愛上了他,正像我希望有朝一日有個女人也會這樣愛我一樣。要是有人會像蕾蒙娜愛亞歷山德羅一樣地愛我,那我就太幸運了。我認為他們應該結婚;我認為我們應該讓亞歷山德羅到牧場裡來,這樣他們就能住在這裡。我看這件事根本沒什麼丟人的,也沒什麼錯,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你知道,母親,蕾蒙娜其實並不真正是我們家的人;你知道她是半個印第安人。」說到這兒,他母親嘲諷地叫了一聲;但費利佩沒有被打斷,他匆匆往下說,這一方面是因為急躁的情緒使他最終失去了控制,另一方面他也害怕一停下來,他母親就要說話;他已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驚駭。「我經常考慮蕾蒙娜的未來,母親。你知道許多男人不會娶她,就因為她是半個印第安人,你,你自己,也絕對不會同意讓我娶她,如果我想娶的話。」夫人又叫了一聲,這口是恐怖更甚於嘲諷了。但費利佩不為所動,繼續往下說。「不,你當然不會同意,這我向來知道,要不是為了這,我自己早就愛上她了,在這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比她更可愛的姑娘。」費利佩現在是豁出去了;既然已開始了這場衝突,他就要用一切拿得到的武器來作戰;這件不稱手,另一件就可能稱手。「你從來沒愛過她。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喜歡她;我認為你不喜歡她。我知道,我小的時候,就常看出你對我比對蕾蒙娜要好得多,我怎麼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現在你對她又不公正。整個夏天我都在注意她;我看見她常和亞歷山德羅在一起。你自己也知道,母親,他日復一日地跟我們一起待在走廊裡,就像是我們家的人一樣。當我生病躺在床上時,我按著鐘點注視他們;我以為你一定也看見了。我相信,亞歷山德羅的每個眼色,他說的每句話,干的每件事,要是換了我也會像他一樣的;我相信,蕾蒙娜的每個眼色,說的每句話,干的每件事,如果是我的親妹妹,我也一定願意她那樣的:「說到這兒費利佩停了下來。他已經發起了進攻;像一個年輕、魯莽的將軍,集中全部力量投入進攻;不遺餘力。這可不是攻佔宣佈羅陀的辦法。
他停了下來,真正是氣都喘不過來了,他說得太快了,更何況他身體還不十分強壯,高燒嚴重損害了他的體質。這時夫人用質問的目光看著他,用已經鎮定下來的聲音說:「你認為蕾蒙娜干的任何事情你都願意讓你的親妹妹夫干?你是否願意你的親妹妹嫁給亞歷山德羅?」
聰明的莫雷諾夫人!就在費利佩說話的那段時間裡,她已覺察到某些事情是她力所不及;另外一些事情如果硬要去做的話是失策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補償她跟費利佩作對造成的遺憾。費利佩對她抱有敵對情緒,任何事情也不會這樣深深地刺傷她;費利佩感覺到她蠻橫地否定他的愛好和意圖,任何事情也不會這樣大大地削弱她對他的真正控制。在她蠻橫的意志面前,就連她的怒火也要自歎不如,甘拜下風。她和她兒子之間不會有激烈的話語衝突。他應該相信,在莫雷諾家裡,即便在這些令人絕望的時刻,一切由他說了算。
費利佩沒有回答。從沒見過比夫人的提問更帶譏刺的。她重複了一遍,聲音像往常一樣溫和,顯得更為鎮定了。夫人恢復了常態,自從在溪邊撞上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之後,她一刻也沒正常過。「你是否願意你的親妹妹嫁給亞歷山德羅?」她慢慢地重複著,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權衡利弊的神情,這問題聽上去多麼公正,多麼有道理啊。
費利佩很窘迫,他知道他會被引向哪裡。對這個問題,他只能有一個回答。「不,母親,」他說,「我不願;但——」
「別說什麼不字;」母親打斷了他;「我們還沒到這一步;」她朝費利佩笑笑,一個含情的微笑,但卻使他感到害怕。「我當然知道對我的問題你只能有一個回答。如果你有個妹妹,你情願看著她死,也不願讓她嫁給這些印第安人。」
費利佩迫切地張開嘴,要想說話。「不是這樣,」他說。
「等等,親愛的!」他母親叫道,「一件一件事情來。我知道你的心裡充滿了愛,剛才聽你那樣振振有詞地為蕾蒙娜辯護,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為有你這樣的兒子而感到驕傲。在關於蕾蒙娜的品質和行為的問題上,也許你是對的,我是錯的。我們不必談論這些事情。」就在這時,夫人覺察到了某些她力不能及的事情。「我們不要談論這些,因為這些問題不是眼下這事的真正關鍵。在這件事情上,我們要為蕾蒙娜負責的是,不在於她的值得還是不值得。問題在於,你同意她去做你不讓你的親妹妹做的事,這樣對嗎?」夫人稍停片刻,發現費利佩看上去大惑不解,很不高興,不由得深自竊喜;接著,她又用更加溫和的聲音說,「你肯定認為那是不對的,孩子,是嗎?」這會兒夫人等著他的回答。
「是啊,母親,」費利佩吞吞吐吐地說。「我想是的;但是——」
「我相信我的兒子不會有別的回答,」夫人插進來說。眼下她只希望費利佩回答她的問題,別的什麼也不要他做。「我們讓蕾蒙娜去做如果她真是我們的親骨肉我們決不會讓她做的事情,那理所當然是不對的。我一直是這樣看待我對她的責任的。我姐姐是想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撫養。她把自己的名字都給了她。我姐姐死後,把她對這孩子的權利和責任都轉給了我。你總不會認為,如果你大姨媽活著,她會答應把她的養女嫁給一個印第安人吧,是嗎?」
夫人又停下來,等他回答,費利佩又是吞吞吐吐地低聲說,「是的,我想她不會。」
「那好。這樣我們身上就有了雙重責任。我們不單不能同意蕾蒙娜去做(如果是我們的親骨肉的話)會使我們丟臉的事情;我們也不能辜負了唯一有權支配她、又把支配權轉交給我們的人對我們的信任。是不是這樣?」
「是的。母親,」鬱鬱不樂的費利佩說。
他看見有一張網在包圍自己。他感到他母親的論證裡有漏洞,但他卻指不出來;事實上,他很難確證這一點。他腦子裡亂糟糟的。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這就是:不管說千道萬,蕾蒙娜最終還是要嫁給亞歷山德羅。但顯然不會得到他母親的同意。「也不會像她估計的那樣,得到我的公開同意。我看不出他們怎樣結婚;但我答應過亞歷山德羅要盡力幫他。可咒的運氣,要是他從沒來過這兒就好了!」費利佩心中說,快要失去理智了,這團亂麻弄得他疲憊不堪。
夫人繼續說道:「出了這件事,我卻事先沒有看出來,我這一輩子都要狠狠責備我自己。正像你說的,自從你病後,亞歷山德羅常常跟我們在一起,帶著他的樂曲、他的歌聲,忙這樣忙那樣;但我敢說,我從沒想到蕾蒙娜竟會走上這條險路,把亞歷山德羅看作自己的愛人,就像從沒想到她會這樣看待胡安-卡尼托,盧易戈或其他任何牧牛人或雇工一樣。我遺憾得不知說什麼好,現在這事已經發生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啊,母親!是啊!」費利佩插進來說。「你知道,你知道現在已太遲了。」
夫人繼續往下說,就像費利佩沒說過話似的。「我想你跟亞歷山德羅分手一定會十分遺憾,你曾問過他是否願意留下來,你的話對他來說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諾言。當然,現在出了這樣的事,讓蕾蒙娜留在這兒,時常看見他,就太不愉快了——至少在一段時間內,直到她克服了這種奇怪的感情,她似乎以為自己對他懷有這種感情。這種感情不會持久的。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絕不會持久。」夫人狡黠地插話說,「費利佩,讓她回到修女學校去過一段日子,你覺得怎麼樣?她以前在那兒非常愉快。」
夫人這一步走得太遠了。費利佩想起了蕾蒙娜在花園裡向他哭訴時的神情和聲音,「哦,費利佩,你不會讓她把我關進修女院的,是嗎?」他受到了鼓舞,突然失去了自我控制,像開始那樣蠻橫地重新開了口,「母親,」他叫道,「你不能那樣做。你不能把那可憐的姑娘關進修女院!」
夫人驚愕地揚起了眉毛。「誰說把她關進去?」她說。「蕾蒙娜曾經在那兒上過學。她可以再去一次麼。她還沒有老到學不進東西的程度。對於一個需要克服這種奇怪的感情的姑娘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變換一下環境和日常事務。你能提出更好的辦法嗎,孩子?你有什麼忠告?」夫人第三次停下來等待回答。
夫人的這些停頓和直截了當的提問,與蜘蛛織網捕捉獵物的過程如出一輒:蜘蛛把它的獵物纏住一半後,便稍微放鬆一下,休息片刻,望著那個自以為無恙的獵物撲騰。夫人的這些微妙的間題——看上去已經有了定論,其實遠不是那麼回事兒——是她的武器庫中最稱手的武器。屢試不爽。
「忠告!」費利佩激動地叫道。「忠告!我的忠告就是——讓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結婚。你說的關於我們的責任,我不能同意。我敢說你是對的;然而,你的做法把這事弄複雜了,使我們很難堪。」
「是的,對你,我們的一家之主來說,是難堪的,」夫人歎口氣,插話說,「我不知道你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噢,我不打算處理,」費利佩暴躁地說。「我根本不打算插手這件事,從頭到底都不插手。讓蕾蒙娜跟他走吧,只要蕾蒙娜願意。」
「不得到我們的同意?」夫人溫和地說。
「是的,如果她得不到,就不用得到;像你所說的,我不知道讓她嫁給亞歷山德羅,我們到底要負些什麼樣的實際責任。但是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母親,讓她走吧!無論如何她總得走。你根本不知道她多麼愛亞歷山德羅,也不知道亞歷山德羅多麼愛她。讓她走吧!」
「你真的以為如果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會跟他走嗎?」夫人認真地問道。「跟他走,嫁給他,儘管我們不承認這件婚事?」
「是的,」費利佩說。
「那麼,你的意見就是,我們的唯一辦法,就是對這件事情撒手不管,讓她隨心所欲?」
「我正是這麼想的,母親,」費利佩答道,聽到她的話,他的心變得輕鬆了。「我正是這麼想的。我們不能阻止這件婚事,試圖去阻止是沒用的。讓我們去告訴他們,他們可以按他們的心願去做。」
「當然,那樣的話亞歷山德羅就必須離開我們了,」夫人說。「他們不能留在這兒。」
「我不明白為什麼!」費利佩焦慮地說。
「要是你想一想,孩子,你就會明白的。還有什麼能比讓他們住在這兒更說明我們承認他們的婚事呢?你不知道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如此嗎?」
費利佩垂下了眼睛。「那麼我看他們也不能在這兒結婚了,」他說。
「即使是件我們打心底裡贊成的婚事,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還能做些什麼呢,孩子?」
「是的,母親;」費利佩拍拍腦門。「但是,這樣的話我們就迫使他們私奔了!」
「哦,不!」夫人冷冰冰地說。「如果他們走了,那是他們自願走的。但願他們別做出這麼愚蠢、錯誤的事。如果他們做了,我看我們總要擔負一點責任,因為我們沒有阻止他們。但是如果你認為試圖阻止他們是不聰明的,或是沒用的,那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費利佩沒有說話。他覺得很為難;覺得自己似乎出賣了他的朋友亞歷山德羅、他的妹妹蕾蒙娜;他感到好像有一張錯綜複雜的網纏住了他,把他置於作假的地位;他不知道該再向夫人求些什麼,夫人又該問他些什麼;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使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更失望的。他氣憤、焦慮、一籌莫展。
夫人端詳著他的臉。「你似乎不滿意,親愛的費利佩,」她溫和地說。「說來也是,對於這件不幸的事情,你又能怎麼樣呢?但是你認為我們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費利佩傷心地說。「我想不出,糟就糟在這裡。這等於把蕾蒙娜趕出這個家,如此而已。」
「費利佩!費利佩!」夫人叫道,「你對自己太不公正了!你知道你不會這麼做!你知道這裡向來就是她的家,她就像是這家的女兒;只要她願意,她永遠都是這家的女兒。如果她硬要背離它,離它而去,這難道是我們的過錯嗎?別讓你對這個誤入歧途的姑娘的同情迷住了你的眼睛,使你看不清怎樣做對你自己和對我才是公正的。說什麼把蕾蒙娜趕出這個家!你知道,我答應過我姐姐,要像撫養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她,我一向覺得,我死後,我的兒子會從我這裡接過這份囑托。只要蕾蒙娜願意接受,莫雷諾的屋簷下永遠有她的家。說我們把她趕出去,費利佩,這是不公正的;」夫人眼睛裡噙著淚水。
「原諒我,親愛的母親,」痛苦的費利佩m!道。「原諒我使你增添額外的負擔。我實在是讓這件不幸的事情搞亂了腦子,我好像一點也看不清事情真相。親愛的母親,真夠難為你的,這件事情就此結束吧。」
「謝謝你珍貴的同情,費利佩,」夫人答道。「要不是為了你,我操心的事,我身上的擔子早就把我壓垮了。但這樣難以忍受的事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我覺得我自己和我們家庭丟了臉面。但我們必須忍受。像你所說,費利佩,我希望這事到此結束。也許,最好現在就去叫蕾蒙娜來,把我們的決定告訴她。她肯定正在萬分焦急之中;我們就在這兒見她。」
費利佩極其希望單獨見蕾蒙娜;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這點,只好同意了母親的建議。
夫人打開房門,順走廊慢慢走到蕾蒙娜的房間,打開門鎖,說:「管蒙娜,聽話,到我房間裡來一下。費利佩和我有話對你說。」
蕾蒙娜心情沉重地跟在夫人後面,「費利佩和我」這句話不是好兆頭。
「夫人已經使費利佩的想法跟她本人一致了,」本蒙娜心想。「哦,等著我的是什麼呀!」她用責備、哀求的目光偷偷瞥了費利佩一眼。他朝她微微一笑,使她放下了心;但是好景不長。
「蕾蒙娜-奧特格納小姐,」夫人開口了。費利佩打了個哆嗦。他沒料到他母親會這麼說話。這話兒似乎是在蕾蒙娜和整個世界之間挖了一道鴻溝,聽上去那麼冷酷——只有對不速之客,夫人才可能用這種語氣說話。
「蕾蒙娜-奧特格納小姐,」她說,「你跟印第安人亞歷山德羅的關係,使我們丟盡了臉面,我兒子跟我在商量我們該怎麼辦。當然羅,你知道——或者說,你應該知道——要叫我們答應你的這件婚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如果我們答應了,那就會失信,會使我們的家庭名聲遭到法污。」
蕾蒙娜眼睛瞪了起來,臉頰發自;她張開嘴巴,但沒有出聲;她看著費利佩,只見他眼睛下垂,臉上露出惱怒、窘迫的表情,她絕望了。費利佩背棄了他們。哦,亞歷山德羅在哪裡,哪裡啊!她十指交叉,低低地叫了一聲,——這叫聲使費利佩心碎。目睹蕾蒙娜的痛苦,他這才明白,他以前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對他是這樣的親近。在這樣的時刻,幾乎不用費什麼勁,就能使費利佩重新成為她所愛的人;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跳到了她的身邊,把她摟在懷裡,反抗他的母親。他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保持了沉默,相信蕾蒙娜日後會理解他。
蕾蒙娜的叫聲沒有使夫人住口,她像沒有聽見似的,仍然口齒伶俐地、冷冰冰地往下說:「我兒子對我說,我們不同意也沒用;你照樣會跟那個人走。我認為他這想法是對的,你自己也曾對我說過,就是薩爾別德拉神父親禁止你,你也不聽。當然羅,如果你主意已定,我們也就無能為力了。即便我把你交給教會照管——我肯定我那位把你當親生女兒撫養的姐姐如果活著也會這麼做的——你也會想辦法逃走的,這樣就更會鬧得滿城風雨,使我們家裡鬧出更大的醜聞。費利佩認為不值得費勁使你清醒過來;因此我們決定什麼也不管。我希望能讓你明白,我的兒子——這裡的一家之主,我——我姐姐的代表,我們都當你是我們的親骨肉。只要我們有個家,這個家也就是你的,多少年來一直如此。如果你執意離開,嫁給一個印第安人,使你自己和我們丟臉,那我們也就無可奈何了。」
夫人停了下來。蕾蒙娜役有說話。她雙眼緊盯著夫人的臉,似乎要看透她的靈魂深處;姑娘開始認識了夫人的真面目;愛情使蕾蒙娜的本能和觀察力敏銳起來。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或對我兒子說嗎?」夫人問道。
「沒有,夫人,」蕾蒙娜答道;「我要說的今天早上都說了。噢,」她補充說,「還有幾句話。也許我離開之前不會再跟你說話了。我再次謝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一個家。還有你,費利佩,」她轉向費利佩,變了臉色,含淚的雙眼裡湧出她所有被抑制的感情和悲憤,她繼續說,「還有你,親愛的費利佩。你總是對我那麼好。只要我活著,我永遠都愛你;」她把兩隻手都伸向他。費利佩握住了她的雙手,正要說話,夫人插了進來。她不想讓她兒子和蕾蒙娜之間再有這種情意綿綿的親暱舉止。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要告辭了嘍?」她說。「你是不是打算馬上就走?」
「我不知道,夫人,」蕾蒙娜結結巴巴地說;「我沒見到亞歷山德羅;我沒聽到——」她悲哀地抬頭看著費利佩,費利佩同情地答道:
「亞歷山德羅走了。」
「走了!」蕾蒙娜尖聲叫道。「走了!沒有走,費利佩!」
「只去四天,」費利佩答道。「到坦墨庫拉去。我想他離開一二天對他有好處。他馬上就會回來。也許後天就能回來。」
「是他想去的嗎?他去幹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跟他一塊去?哦,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走?」蕾蒙娜吳道。
「因為我兒子讓他走他才走的,」夫人插話說,她耐不得這場面以及費利佩表情豐富的五官中拚命要流露出來的同情心。「我兒子認為,這會兒讓我看見他,我會受不了的,我覺得他的想法是對的;所以他命令亞歷山德羅離開,亞歷山德羅服從了。」
蕾蒙娜像是受傷的、陷於困境的動物,突然從費利佩面前轉過身去,面對夫人,儘管淚如雨下,雙眼卻是堅定而毫無懼色,她舉起右手,叫道,「你是個冷酷的人;上帝會懲罰你!」不等看清自己的話會產生什麼效果,也沒再看費利佩一眼,她快步走出房間。
「你看,」夫人說,「你看她蔑視我們。」
「她絕望了,」費利佩說。「我很後悔讓亞歷山德羅走了。」
「不,孩子,」夫人答道,「你很聰明,跟以往一樣。讓她獨自沉思幾天,會使她恢復理智。」
「你不想把她鎖起來吧,母親,是嗎?」費利佩叫道。
夫人朝他瞥了一眼,毫不掩飾地對他的話表示驚奇。「你不會認為那是最好的辦法吧,嗯?不是你說的嗎,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撒手,讓她隨心所欲,盡可能解除我們對她的責任?」
「是的,是的,」不知所措的費利佩說;「這是我說的。但是,母親——」他停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夫人溫和地看著他,臉上流露出焦慮的探詢神情。
「你要說什麼,親愛的費利佩?你是否認為我還應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她問道。
「你準備做什麼,母親?」費利佩說。「我好像不明白你要幹什麼。」
「沒什麼,費利佩!你已經完全使我信服,一切努力都會自費勁。我什麼也不想做,」夫人回答說,「什麼也不做。」
「那麼只要蕾蒙娜還在這兒,一切就都照舊?」費利佩說。
夫人淒然而笑。「親愛的費利佩,你認為這可能嗎?這個姑娘宣佈她已打定主意,不僅要違背你和我的意願,而且要違背薩爾別德拉神父的意願,她將玷污莫雷諾和奧特格納兩個家庭的名聲,對這樣的人,我們還能像過去一樣看待她嗎,嗯?」
費利佩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不能,當然不能。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在外表上做到一切照舊呢?」
「我想可以,」夫人說。「這是不是你的主意?我想我們要盡力做到這點,你說怎麼樣?」
「是,」費利佩呻吟說,「但願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