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回到走廊時,發現費利佩睡著了,亞歷山德羅站在床腳邊,雙手抱胸,注視著他。夫人走近時,亞歷山德羅又感到了她厲聲呵責蕾蒙娜時他所產生的那種朦朧的敵意。他垂下眼睛,等著她來打發他走。
“現在你可以走了,亞歷山德羅,”夫人說。“我守在這裡。你肯定費利佩先生通宵睡在這裡不會出事嗎?”
“用不了幾個晚上就能治好他的病,”亞歷山德羅回答說,依然沒有抬起眼睛,並且轉身要走。
“等一下,”夫人說。亞歷山德羅停下了。“晚上讓他一個人在這兒不好,亞歷山德羅。”
亞歷山德羅想到過這個問題,並且記得如果他躺在費利佩身邊的地上,那也就是躺在小姐的窗下。
“是啊,夫人,”他回答道。“不過我會躺在他的身邊。我早就這麼想過,如果夫人願意的話。”
“謝謝你,亞歷山德羅,”夫人說,那聲音准會叫可憐的蕾蒙娜吃驚——她目光憂郁,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房間裡。在她看來,除了對費利佩外,夫人對任何人說話都不會這麼溫和。“謝謝你!你真好。我為你准備一張床。”
“哦,不用!”亞歷山德羅叫道;“請夫人原諒,我不能睡在床上。我只需要像費利佩先生那樣的生皮條和我的毯子。我任何床都不能睡。”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夫人心想;“這小伙子啊,真讓人想不到是印第安人!但是地面比泥地更硬呀,亞歷山德羅,”她和氣地說。
“不,夫人,”他說,“這是一樣的;今天晚上我不睡覺。我得注意守護著費利佩先生,說不定會起風,也許他會醒來,需要什麼東西。”
“我自己守到半夜,”夫人說,“看著他一開始睡得怎麼樣,我會踏實得多。”
這是夏夜裡最溫和的時候,安靜得就像地球上根本沒有生物似的。一輪圓月,清輝灑照在花園和掩映在樹叢中的小教堂的正面。蕾蒙娜從窗口看見亞歷山德羅在小徑上來回踱步。她剛才看見他在費利佩的床邊鋪開生皮條,看見夫人坐在一張大雕花椅子裡。她不知道他們是否都要守夜;她不明白為什麼夫人總是不讓她來守夜,看護費利佩。
“我對任何人都沒用,”她傷心地想。她不敢出去詢問一下今天晚上的安排。晚飯時夫人還是用那種使她噤口、害怕的冰冷、疏遠的口吻跟她說話。一整天她都沒能單獨跟費利佩見上一面。過去——哦,現在來看,這個過去是多麼遙遠啊!——瑪加麗塔一直能使她感到安慰,其作用是她遠遠沒有意識到的——現在,瑪加麗塔陰郁,沉默,而且盡可能躲著蕾蒙娜,有時候看著蕾蒙娜時那表情真叫她發抖,並且自言自語,“她恨我。自從那個早晨以來她一直在恨我。”
對蕾蒙娜來說,這一天顯得冗長、郁悶;她坐在自己的窗下,頭靠著窗框,看著亞歷山德羅上來下去,第一次感到,他能愛她,她很高興,她沒有為這個感覺而畏縮,也沒有聰明地否認或對自己掩飾這一點。她沒有想得更多,也沒走得更遠。她的腦子不像瑪加麗塔那樣充滿幻想,這是在與男人的自由接觸中滋生出來的。但她明顯地、溫情地為亞歷山德羅愛她而高興,並且明顯地、溫情地意識到亞歷山德羅多麼愛她,這個晚上,她坐在窗前,向外凝視著月光照耀下的花園;直到上床之後,她仍能聽見花園小徑上傳來他那低沉的、有節奏的腳步聲,她入睡前在想的最後一件事是,亞歷山德羅愛她,她感到高興。
蕾蒙娜醒來時,月亮早已落下,花園、教堂正面、樹木、葡萄園,全都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她從床上坐起,側耳傾聽。萬籟俱寂,費利佩低沉的、有節奏的呼吸聲從她敞開的窗口傳進。她凝神細聽了片刻,悄然無聲地一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向外望去;她以為自己悄然無聲,但並沒有逃過亞歷山德羅敏銳的耳朵;他一聲不吭地跳了起來,站在那裡看著蕾蒙娜的富於。
“我在這裡,小姐,”他輕輕地說。“你要什麼東西嗎?”
“他整個晚上都像這樣睡的嗎?”她也輕輕地問。
“是的,小姐。他一動也沒動過。”
“太好了!”蕾蒙娜說,“太好了!”
接著她靜靜地站住了;她還想跟亞歷山德羅說話,還想聽他說話,但她想不出再說些什麼。因為她說不出什麼,便輕輕歎了口氣。
亞歷山德羅迅速朝窗前邁了一步。“願聖徒保佑你,小姐,”他熱切地低語道。
“謝謝你,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喃喃地說,溜回到床邊,但沒有睡民天已快亮;當第一道曙光滲過黑暗時,蕾蒙娜聽見夫人的窗子打開了。
“她肯定不會大聲唱頌歌,吵醒費利佩,”蕾蒙娜心想。她又起來到窗前諦聽。夫人和亞歷山德羅低聲對話,隨後夫人的窗子又關上了,一切都靜悄悄的。
“我想她不會忍心吵醒他,”蕾蒙娜”自言自語。“我們的歌聲不會使聖母高興,我敢肯定;不過我要向她祈禱;”她在床頭前跪了下來,開始悄悄地作起禱告。蕾蒙娜房間裡哪怕是一只蜘蛛的腳步聲也逃不過在外面注視著的情人的耳朵。亞歷山德羅高大的身影又從地板上站起,轉身來到蕾蒙娜的窗前;這會兒黑色已不那麼深沉,變得灰蒙蒙的了,他的身影清晰可辨。蕾蒙娜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感覺到了他的身影,她停止了祈禱。亞歷山德羅肯定自己聽見了她的聲訊
“小姐在說話嗎?”他悄俏地說,他的臉緊湊著窗簾。蕾蒙娜吃了一驚,念珠掉在了木頭地板上,發出格格的聲響。
“不,不,亞歷山德羅,”她說,“我沒說話。”她在哆嗦,她也不知為什麼。念珠掉在地板上的聲響向亞歷山德羅解釋了他聽到的輕輕的話語。
“她在禱告,”他想,覺得羞愧、抱歉。“原諒我,”他悄悄地說,“我以為你在叫人;”他回到走廊的外邊,坐在欄桿上。他不想再躺下了。蕾蒙娜依然跪著,注視著窗子。曙光慢慢地、穩穩地穿過透明的棉布窗簾,最後蕾蒙娜清晰地看見了亞歷山德羅。她忘記了一切,跪在那裡注視著他。掉在地上的念珠被遺忘了。那天,蕾蒙娜是沒法兒結束那場禱告了。但她心裡滿懷謝意和感激之情,聖母得到了一篇比任何書上都好的禱詞。
太陽升起來了,金絲雀、燕雀和朱頂雀使走廊裡充滿歡樂的喧鬧聲,隨後,費利佩睜開了眼睛。夫人來過,走掉,又來了,焦慮地看著他,但他沒有動彈。蕾蒙娜俏俏地溜出去,看了亞歷山德羅一眼,剛剛來得及迅速地向他一笑,便凝神屏氣地俯身對著費利佩的床,他靜靜地躺著。
“他睡這麼長時間好嗎?”她輕輕地問道。
“也許可以睡到中午,”亞歷山德羅答道;“等他醒來,你從他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換了個人。”
果然如此。費利佩初次打量他四周時,懷著真摯的喜悅放聲大笑。接著,他青見台階上亞歷山德羅的身影,便叫了起來,好久沒聽到他那麼有力的聲音了,“亞歷山德羅,你真是個有名的醫生。那個從文圖拉來的傻瓜為什麼就不能懂得這麼多呢?要不是你,就他那點本事,用不了多久就會把我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的。現在,亞歷山德羅,吃早飯!我餓了。我忘了食物對一個空肚子來說是什麼滋味。多一點!多一點!”他見亞歷山德羅朝廚房奔去,便叫道,“把飯全都拿來。”
夫人看見費利佩在床上支撐起身子,眼睛炯炯有神,聲音清脆洪亮,像從前那樣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這時,夫人像尊塑像似地站在走廊中間得住了;有頃,她轉向亞歷山德羅,嗓音哽塞地說,“願上帝獎賞你!”突然跑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再次出來時,眼睛紅紅的。這一整天她的舉動輕手輕腳,說話細聲細氣,這在她是難得的,實在叫人難以相信。她甚至對蕾蒙娜說話時也是和藹可親,毫不做作。她覺得像是被從死神手裡奪回來似的。
打這之後,他們都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費利佩在走廊裡的床成了每一件事情、每一個人的集合地。傭人們從下面的花園小徑來青望他,祝他康復,胡安-卡第一次拄著亞歷山德羅用熊果樹給他做的結實的雙拐走出房門時,便繞過屋角,來青一眼費利佩先生,跟他說一句話。夫人坐在那裡的大雕花椅子裡,她頭上緊箍著一條黑綢頭巾,活像個女巫,她的烏黑的大眼睛朝外凝視,目光越過費利佩,射進遠處南邊的天空。蕾蒙娜也在那裡,捧著刺繡活兒或書本,坐在地下一隅的軟墊上,或坐在費利佩的床腳跟前,不管怎樣,她總是這麼坐著——如果有誰注意到她的話,但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麼坐著,她可以看見費利佩,而不用完全看見夫人的椅子,即使夫人沒有坐在裡面。
亞歷山德羅一天也要上這兒來好多回——有時是應召而來,有時是自己跑來。他很受歡迎。他拉琴唱歌時總是站在通往花園的階梯的上層。關於他選擇的地勢,他也有一個秘密,他認為完全屬於他的秘密。當蕾蒙娜在的時候,他選擇的坐位總是最能看清蕾蒙娜的臉。這秘密並不完全屬於他。費利佩知道這個秘密。這些天來一切都沒逃過費利佩的眼睛。他平靜地躺在那裡看著他們大伙兒,要是這個圈子裡的各色人等,夫人、蕾蒙娜、亞歷山德羅,突然明白了這些天費利佩的心事,那就是炸彈在他們腳下爆炸,也不會比這更叫他們吃驚。
如果費利佩突然發現亞歷山德羅愛上了蕾蒙娜,蕾蒙娜可能也愛亞歷山德羅,這時候如果費利佩身強力壯的話,他也許立刻就會妒心發作,敵意萌生。事實是,當他發現他們相愛時,他筋疲力盡,渾身虛弱,一天好多次想到自己肯定命在旦夕了;在費利佩奇來,似乎沒有一個男人會像他這樣虛弱,他認為自己再也不會健康強壯了。在這種種死亡預兆侵擾他的同時,他時刻想到蕾蒙娜。要是他去了,她會怎麼樣呢?他知道得十分清楚,那姑娘會心碎的;她不會單獨跟他母親住在一起。費利佩熱愛母親;但他明自母親對蕾蒙娜的感情。
伴著費利佩的虛弱而來的,是他知覺上的格外清醒,久病在身的人常有這種現象。蕾蒙娜不再使他捉摸不定。他不再問他自己她那麼長久、執著地注視他的眼睛是什麼意思。他明白了。他看出,作為一個妹妹,這意味著她愛他,向來愛著他,卻不會以別的身份愛他。他略覺奇怪的是這不再使他感到痛苦;只是對她產生了一種溫柔的、親切中帶有傷感的情懷。他認為,這肯定是因為自己已不久於人世。緊跟著,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裡又注進了一種新的含義。他本人又恢復了他們孩提時代他對她的兄長之愛。直到他倆都成年後他才覺得這種愛有了變化。奇怪的是,當這件事情最終在他心裡成為定局時,他竟然覺得那麼平靜。無疑,他向來認為在這件事上最讓他擔心和害怕的是他母親,盡管他並不完全承認;也許蕾蒙娜不幸的出身這個意識也時常作祟;但這一切現在全都過去了。蕾蒙娜是他的妹妹。他是她的哥哥。現在,他眼見危難將臨,他該采取什麼辦法呢?他怎樣才能最有效地幫助蕾蒙娜?怎樣才能最有效地幫助她和亞歷山德羅?早在亞歷山德羅心裡產生他有可能與蕾蒙娜結合的念頭之前,更遠在蕾蒙娜考慮亞歷山德羅作自己的丈夫之前,費利佩就已花費了好多小時為他們預測、謀劃、安排。他平生第一口感到他對母親可能采取的行動一無所知。他無需思索就知道,只要對蕾蒙娜個人的幸福和利益略表關心,就會感動她。為了幸福,她會毫不遲疑地出走,做一個無家可歸的叫化子的妻子。而他母親不會覺得難受。但蕾蒙娜是奧特格納夫人的養女,跟奧特格納姓,一直以養女的身份住在莫雷諾家裡。夫人會同意這樣的人嫁給一個印第安人嗎?
費利佩遲疑不決。他越思索越遲疑不決。他越注視,越發現這個問題必須馬上決定。夜長夢多。他設想了一個又一個預防不測的計劃,准備應付他母親,但費利佩生性懶惰,更何況現在又弱不禁風。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住在走廊裡格外舒服。蕾蒙娜總是陪著他,他母親溫和多了,不再那麼優郁,他從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亞歷山德羅總是近在身邊,隨時准備效力——在大田,在家裡——他的音樂讓人歡樂,他的力量、忠誠令人信賴,有他在身邊總是令人愉快。“但願我母親能夠想到這點,”費利佩思忖著,“讓他留在這兒做監工,那是再好沒有,可以說是皆大歡喜,這麼一來他們就有可能結婚。也許夏季過去前母親會考慮這事的。”
亞熱帶美妙、疲乏的夏季在山谷裡徘徊。杏樹金燦燦,桃樹紅艷艷,顆大粒圓的葡萄沉甸甸地掛在華蓋似的葡萄籐上。花園略呈棕色,玫瑰花已凋謝。但花盆裡還開著百合花、香橙花、芙蓉紅、麝香石竹、天竺葵,還有麝香——哦,對,麝香總是有的。夫人像中了巫士的符咒似的,嗜麝香成癖,想方設法使麝香樹一年四季花開不敗;而費利佩從來不承認他討厭那東西,這就更像是中了巫士的符咒了。但蜜蜂喜歡它,蜂鳥喜歡它——還有蝴蝶。天空裡盡是這些東西。盛夏將臨,走廊裡現在顯得更安靜了。紅雀已歸巢,燕雀和金絲雀也已安息;夫人每天都要花上幾個小時,不知疲倦地喂養母雀。葡萄籐爬滿了棚架,亞歷山德羅第一天早晨釘在棚架上為費利佩遮陽的漂亮的毯子再也用不著了。
在這樣的地方,今天和明天之間又有什麼差異呢?“明天,”費利佩說,“我要跟母親談談,”“明日復明日”,但他始終沒有跟母親談。
走廊裡的這些日子真愉快,有一個人密切地注視著,而費利佩絲毫也不知道。那人就是瑪加麗塔。這姑娘在未來去去地忙著家務活的同時,每時每刻都在注視著亞歷山德羅,注視著蕾蒙娜。她在等待機會。她要采取什麼樣的形式報復,她不知道。用不著去策劃。一定要順乎自然,但有一點她毫不懷疑:她報復的時候總會到來,報復的方式總會找到。
她常常看見那群人在走廊裡,聽亞歷山德羅拉小提琴,或聽他唱歌,現在亞歷山德羅在這個因於裡也已非常自在、隨便,好像他是這兒的常客似的,每次見到這種情景,瑪加麗塔總是氣得忍無可忍。
“哦,哦!像家裡人一樣;真像!”她譏諷道。“一個牧牛人的頭竟跟主人家太太小姐在一起消遣,像貴賓一樣坐在她們中間,世道真是不同了!等著瞧吧;等著瞧會有什麼好結果!”在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這兩個人中,瑪加麗塔最恨哪一個,她自己也不知道。
自從洋薊地那一幕之後,她沒跟亞歷山德羅說過一句話,並且盡可能避開他。起先亞歷山德羅覺得很遺憾,努力想跟她親近。當他發現這件事絲毫沒有影響蕾蒙娜對他的敬重時,他馬上為瑪加麗塔難受起來。“一個男人不應該對任何女人粗魯,”他想;他想起當時他把瑪加麗塔推開,把自己的手抽回來,而一開始她抓住他的手時他並沒有反對,一想到這兒,他就責怪自己。但瑪加麗塔的怒氣並沒有平息。她心裡非常清楚,亞歷山德羅的這些友好表示毫無意思,她一點也不希罕。“讓他找他的小姐去吧,”她狠狠地說,模仿她偷聽到他說“小姐”這兩個字時那誠惶誠恐的音調。“她實在喜歡他,但願這傻子能有眼睛青出來。她早晚會投到他的懷抱裡去,只要這種事情能繼續下去。‘這樣放肆地議論小伙子可不好啊,瑪加麗塔!’哈哈,那天我絲毫沒想到她為什麼那麼說!我敢保證她在這兒或在任何地方都再也不會責備我了!詛咒她!除了能把亞歷山德羅的頭轉開去,命令他走他的路,她還留他點什麼呢!”
說實在的,瑪加麗塔做夢也想不到蕾蒙娜會嫁給亞歷山德羅。在瑪加麗塔發怒的想象中,她年輕的女主人再怎麼喜歡亞歷山德羅,充其量也不過是幽會啊,多少帶點兒刺激的私通啊等等,就像瑪加麗塔本人跟任何一個牧羊人都會於的那樣。在她眼光裡,任何事情都不是不可能的。但要說到結婚麼!恐怕夫人知道了這個念頭也不會比瑪加麗塔更吃驚。
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之間的事很少能逃過瑪加麗塔的眼睛。這姑娘簡直像個小妖精——一個小時裡,這兒、那兒、到處都有她的身影,那副眼睛,像她母親經常教她的那樣,能把腦袋四周全都看到。眼下,在新的目的、新的情感刺激下,她步履更快,耳更聰、目更明。一天裡面幾乎每時每刻她都能肯定地知道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在哪裡;他倆之間的碰頭她幾乎全都看見或猜到。
其實在夫人家裡,生活這麼單調,這一點本來是不足為奇的;不過,瑪加麗塔還是為此付出了不少的心血。就連費利佩,占據著走廊這一可以眼觀六路的有利位置,再加上與蕾蒙娜的密切關系,自以為家裡發生的事大都逃不過他的注意,但是就連他,如果瑪加麗塔把一切都告訴他的話,也會大吃一驚的。在最初幾天裡,蕾蒙娜本人坦率地把大部分情況告訴了他——告訴他,為了迎接薩爾別德拉神父的到來,她采來許多綠蕨裝飾教堂,當她准備把綠蕨撒開,澆上水,以防它們枯死的時候,亞歷山德羅說:“哦,小姐,它們死了!別再為它們操心了!我願為你去采新鮮的;”第二天早晨,她發現教堂門旁有一堆綠蕨,她從沒見過這麼好的蕨子;很長,像鴕鳥的羽毛,有六到八英尺長;羽毛似的掌葉鐵線蕨,金色和銀色的蕨子,有她以前所看見的兩倍那麼大。她把蕨子插進花瓶裡,排列在高高的燭架四周,教堂被裝飾得很漂亮,好似一個暖房。
又是亞歷山德羅,把洋薊地裡上一年沒被牛踩倒的果皮全都撿起來,並拿了一個給她,羞怯地問道,她是否覺得這比紙花要漂亮。他說,他的鄉親們用這些東西做花環。它們比任何紙花都漂亮,筆直的纖維像絲綢一樣,組成一個個又大又軟的圓盤,四周全是尖刺,像級干一樣光滑,形似聖徒的光環,那奶油似的顏色逗人喜愛。它們躺在地上,竟然從來沒人注意過,真是天大的怪事。蕾蒙娜用它們做了一個大花環戴在聖徒約瑟夫的頭上,在聖母子裡放了一束;夫人看見了,驚喜地叫了出來,她以為它們一定是用絲綢和級於做的。
亞歷山德羅還送給她漂亮的籃子,是帕拉的印第安女人們編出來的,有一只來自北方,來自圖萊裡;籃子是用艷麗的羽毛跟蘆桿一起編織而成——紅黃相間,一道道,一圈圈。看上去就象是用五光十色的鳥羽織成。
亞歷山德羅又送給她一個漂亮的石碗,黑色的,光潔如緞,是亞歷山德羅的朋友從聖卡塔利娜島弄來給他的。開始的幾個星期裡,幾乎每天都有表現亞歷山德羅的周到和善意的新的證物被記載下來。蕾蒙娜也常常重復亞歷山德羅對她說的事——他從他父親那裡聽來的傳教區的往事;聖徒的故事,早先神父們的故事,照亞歷山德羅的說法,與其說他們是人,不如說他們更像聖徒——建立第一個傳教區的胡尼佩羅神父,他的朋友格雷斯佩神父,亞歷山德羅的祖父作為格雷斯佩神父的僕人跟他出過遠門,他曾親眼見過格雷斯佩神父做出的許多奇跡。有一只杯子,神父專門用來裝巧克力,作他的早餐——一只漂亮的杯子,放在一只盒子裡,這是神父唯一的奢侈品;有一天早晨,杯子打碎了,所有的人都又害怕又難受。“沒關系,沒關系;”神父說;“我能把它拼起來;”他把兩個碎片拿在手裡,緊緊地拼在一起,嘴裡念念有詞,兩個碎片又成了一個牢固的整體,整個旅程中神父像平時一樣使用它。
但是現在,蕾蒙娜再也不敢主動提到亞歷山德羅。有時候費利佩巧妙地問起他,或暗示到他,她也只是簡單作答,從不把話茬兒接過去;費利佩還注意到另外一件事:現在她連看都不大看亞歷山德羅。當他跟別人說話時,她總是把眼睛盯著地面。要是他跟她說話,她則迅速抬頭看他一眼,緊跟著就把眼睛垂下。亞歷山德羅也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心裡很高興。他明白這是為什麼。他知道,在他們極為難得的個別相處的時刻,她會如何不同地看他的臉。他美滋滋地想,這事兒只有他知道;但他錯了。瑪加麗塔也知道。她不止一次地看見過。
亞歷山德羅不止一次地在溪邊的柳樹林裡找到蕾蒙娜,在那兒跟她說話。第一次純屬偶然;而後就再也不是偶然的了,因為亞歷山德羅常上那兒尋覓,希望能找到她。在蕾蒙娜的心底裡,也有著一種——姑且不說是一種希望,希望看見亞歷山德羅吧,至少是一種記憶:那兒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當然她沒有明說出來,而是帶點兒心照不宣。這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即使在中午也是涼爽宜人,潺潺流水裡始終充滿音樂。蕾蒙娜常在那兒跪上一個早晨,洗洗花邊、手帕什麼的;亞歷山德羅一看見她,就再也不想離開。每逢這種時刻,第一個晚上的情景就栩栩如生地再現在他眼前:在落日余輝中乍一看見她的臉,他直以為她不可能是肉體凡胎。直到現在,他依然認為她至少也是個聖徒;可是,唉,他太清楚了,她實在是個凡夫俗子!好多回他獨自一人在夜裡來到這兒,躺在草地上,雙手浸在流水裡,神思恍惚地玩弄著水,以其頗具詩人氣質的印第安人方式思忖著;“就在這兒從她手底流過的水流向何處呢?這些水永遠到不了大海;但我喜歡這裡的水!”
瑪加麗塔見到過他這麼躺著,做夢也想不到他的舉動竟出於如此高雅的情感,但她莫名其妙地朝那兒摸去,心裡在想:“他希望他的小姐會來這兒會他。這倒是個小姐會情人的好地方,竟然在洗衣石旁!要是夫人撞見你在這兒跟一個牧羊人的工頭山會,也許是調情!那這兒的水倒能更快地洗掉你在夫人眼裡的污點。哦,要真有這樣的事,我可要快活死了!”她越看,越覺得這事兒早晚得發生。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通常總在柳樹林裡幽會;瑪加麗塔注意到,他們說話的時間越來越長,分手時一次比一次難捨,有時候都快接近晚飯時分了,她感到一種惡毒的滿足,她一只眼睛看著花園小徑,焦慮不安地在夫人身邊徘徊,巴不得夫人能吩咐她去叫小姐吃飯。
“但願我能突然走到他們面前,像她以前對我說話時那樣對她說,‘夫人找你’。哦,那該多解氣啊!我要是說出那些話,准會像一根鞭子抽在他們兩人的臉上!會有機會的!會有機會的!她早晚會在那兒歡度她的美好時光的時候被抓住的!我要等待!會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