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利福尼亞正是剪羊毛的季節,但莫雷諾夫人的牧場上遲遲不見動靜。命運諸神好像聯合起來,故意要把這事兒往後拖似的。首先,費利佩-莫雷諾一直在生病。他是莫雷諾夫人的才子,自從父親去世後,他就成了一家之主。夫人認為,沒有他,牧場上一切事情都做不成。自從費利佩那張英俊的臉上長出鬍子起,夫人就總說:「問費利佩先生去,」「找費利佩先生去,」「這件事費利佩先生會料理的。」
其實,決定一切大小事宜,安排從牧羊場到洋薊地裡一切事務的,並不是費利佩,而是夫人;但這點除了夫人自己外,誰也不知道。貢薩加-莫雷諾夫人是她那個時代、她那一代人中一個聰明異常的女人——對於上面這種事情來說,在任何時代、任何一代人中都堪稱一絕;而在她所屬的這個時代、這一代人中尤其顯得精明過人。她的一生,僅就其表面而言,如果能見諸文字的話,定能寫成一部傳奇,使人忽而熱血沸騰,忽而遍體戰慄。六十年來,她享受過舊西班牙黃金時代的生活,也在新西班牙最荒僻的地方遭受過磨難;比斯開灣、墨西哥灣、太平洋——所有這些大江大河的風浪使這位夫人歷經顛沛,命途多舛。幸有神聖的天主教教會始終保護著她;如果她願意吐露一星半點關於她自己的事情的話——其實她從沒說過,這正是她的一個精明之處——她會說,正是天主教教會的保護,才使她平安度過了這些風浪。誰也想不到在這樣寧靜、這樣含蓄、這樣溫和的外表後面,竟然掩蓋著一個如此專橫、易怒的本性,蓄滿了風暴,總是靠著強行抑制才不使這些風暴發作起來;她從不反對別人,除非當有人膽敢反對她的時候。她時而受人崇拜,時而遭人憎恨,崇拜者五體投地,憎恨者恨之入骨。不管她在哪兒出現,她莫雷諾夫人都有一種巨大的力量。但是,看著她身穿嫌小的黑色晨衣,念珠掛在腰間,低垂著柔和的眼睛,臉上現出憂鬱與虔誠相雜的表情,悄悄地四處走動,任何陌生人都想不到她會有那樣的力量。她看上去依然是一個悲哀的、篤信神靈的老婦人,可愛、懶散,像她種族裡的其他人一樣,但比他們要溫和、愛思考。她的聲音更加深了別人的這種錯誤印象。人們從來沒聽她高聲地或者急促地說過話。有時候她說起話來甚至有點奇怪的遲疑不決的樣子,簡直有點兒結巴,或者給人一種非常謹慎的印象,就像口吃病剛被治好的人說話時一樣。這經常讓人覺得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似的,人們有時候覺得她那樣子挺可憐的;其實,只要人們知道了真相,他們就會懂得,她之所以說話遲疑不決,恰恰是因為她太清楚自己的想法,以致覺得很難用語言把它照心裡打算的那樣表達出來,或者說,用一個能充分達到目的的辦法把它表達出來。
關於這次的剪羊毛,她與牧羊人的頭目安-卡尼托——簡稱胡安-卡,以與牧牛人的領班胡安-何塞區別開來——之間存在著一些爭議,如果不是在夫人手裡,而是換了其他任何人的話,準會鬧得不可收拾。
胡安-卡尼托想先動手剪起來,儘管費利佩先生還病在床上,儘管那個懶牧羊人盧易戈趕著一群羊去海邊放牧還沒回來。「留在這兒的羊夠剪一陣子的了。」一天早上他說——「至少有一千頭呢;」等把這些羊剪完了,盧易戈也一定會趕著其餘的羊回來了;至於費利佩先生病在床上麼,當費利佩先生還是個孩子時,不就是他,胡安-卡尼托,站在羊毛口袋旁,照料剪毛的事嗎?為什麼他現在不能再干了呢?夫人不知道時間流失得多快,再拖下去,馬上就雇不到剪毛手了,因為夫人決定只用印第安人,其他人一律不用。當然,如果她願意僱用墨西哥人,就像這個山谷裡的其他牧場一樣,那又另當別論了;但她堅持只要印第安人——「天知道為什麼,」他鬱鬱地低聲插上這麼一句。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胡安,」胡安的牢騷話音剛落,夫人就插上來說,「說響一點。看來我年紀大了,耳朵開始聾了。」
多麼溫柔、和藹、謙恭的口氣啊!那雙平靜的黑眼睛盯著胡安-卡尼托,那眼神的含意對他來說,就像對他自己的一頭羊兒一樣,是深不可測的。他也不知為什麼,立刻就下意識地說道:「請原諒,夫人。」
「哦,你用不著請我原諒,胡安,」夫人格外溫和地說;「如果我耳背的話,該責怪的不是你。有一年時間了,我總感到我耳朵不像從前那麼管事。但是關於印第安人嘛,胡安,費利佩先生沒有告訴你嗎?剪毛手他已雇定,還是去年秋天的那批人,坦墨庫拉來的亞歷山德羅剪毛隊。他們要等我們把一切都準備好後才來。費利佩先生會送信給他們的。他認為他們是地區內最好的剪毛手。他認為自己一兩個星期內就會完全康復,那些可憐的羊兒還得把它們的負擔再背上幾天。你覺得它們看來還好吧,胡安?這次收成不會差吧?莫雷諾將軍總說,羊毛還在羊身上的時候,你就能估量山羊毛的收成,誤差不超過一磅。」
「是的,夫人,」平靜下來的胡安回答說;「這一整個冬天它們吃的草料那麼少,考慮到這一點,能有目前這個樣子,這些可憐的畜生算是夠爭氣的了。我們的收成即使比去年少的話,也差不了多少磅。不過,當然羅,至於盧易戈將帶回來的那群羊,那就難說了。」
胡安在提到盧易戈的名字前,停頓了一下,他想在那前面加上一個輕蔑的形容詞,對這停頓,夫人不由自主地笑了。
這又是一個例子:明明是夫人自己的意願跟胡安-卡尼托的意願相悖,而胡安卻做夢也想不到這一點,因為夫人照例把一切都推到了費利佩身上。
夫人這一笑更給胡安壯了膽,他又說:「費利佩先生不會看到盧易戈的差錯,因為他們從小就在一起;但我可以告訴他,就在最近的某天早晨,他會發現他手裡的一群羊比死了還要糟糕,而且除了盧易戈外,誰也怪不了,到那時,他會後悔的。在這山谷裡,在我還能看管著他的時候,一切都沒問題;但是由他負責照料羊群,還不如由一頭羊羔本身來照料它們更好。總有一天他會趕得它們爬不起來,然後將它們餓死;我知道他曾忘記給它們喝水。當他在做夢時,只有聖母知道他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在胡安這簡短的、幾乎是空前的發作中,夫人慢慢地板起了臉。胡安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已從她臉上移開,俯視著他所寵愛的大牧羊犬那仰起來的迫切的臉,它正在他腳邊跳躍、嬉戲、吠叫。
「蹲下,上尉,蹲下!」他用慈愛的聲音說,輕輕地拍打著它;「你這麼鬧,夫人只聽見你的聲音,別的什麼也聽不見了。」ˍ
「我反而聽得更清楚了,胡安-卡尼托,」夫人和藹但又冷冰冰地說,「一個僕人反咬另一個僕人,這樣不好。聽到這樣的話,我很難過;我希望下個月等薩爾別德拉神父親時,你別忘記向他懺悔你這樣中傷一個同夥的罪過。要是費利佩先生聽了你的,那盧易戈這可憐的孩子有朝一日就會被趕出去,無家可歸了;一個天主教徒對另一個天主教徒做出這種事來算是什麼行為聽?恐怕神父聽了你說的那些話後,會罰你苦行的。」
「夫人,這對那孩子沒有壞處,」胡安說,她那不公正的訓斥使他忠誠的骨架裡的每根神經都顫抖起來。
但夫人轉過了身去。顯然她不願再聽他說什麼了。他站在那裡,看著她走開,她邁著一如往常的步子,腦袋稍稍朝前耷拉著,右手機械地撥弄著握在左手裡的念珠。
「禱告,老是禱告!」胡安一邊看著她走去,一邊暗自想道。「要是這能把人送上天堂的話,夫人肯定會上去!我真遺憾,惹惱了她。但我倒想知道,如果一個人打心眼裡喜歡一個地方,他該怎麼辦呢?他是不是得站在一邊,看著許多無所事事、四處閒逛的蠢人把一切都卷跑呢!啊,但對這個牧場來說,將軍死的那天真是個不幸的日子——不幸的日子!不幸的日子!他們高興怎麼責怪我就怎麼責怪我吧,讓我向神父懺悔我的罪過也行;他們很好,一直讓我照管事務。等費利佩先生長大了,他也許能把一切料理得很好;但像他這樣的孩子!呸!」這位老人跺了一下腳,他這火發得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他覺得自己被安置在一個徒有虛名的位子上。
「向薩爾別德拉神父仟悔,真是的!」他出聲地嘀咕道。「呵,我就這麼辦吧。既然他是個修士,他就是個有理智的人,」——話一出口,虔誠的胡安連忙劃十字。——「我要請他給我出些好的主意,我該怎樣在這個掌管一切事務的孩子和那個以為他比十幾個成年人還聰明的偏愛的母親之間周旋。這位神父過去就熟悉這裡。他知道儘管這裡的家產比過去少多了,但要照管好可不是小孩子家的遊戲!老將軍之死是個不幸的日子,真是個不幸的日子,但願聖徒讓他靈魂安息。」胡安這麼說著,聳了聳肩膀,朝上尉吹吹口哨,往住宅廚房南邊灑滿陽光的走廊走去。這是他二十多年的習慣了:坐在那兒的長凳上,抽上一個早晨的煙斗。然而,他剛走過院子的一半,一個想法油然而生。他突然停下腳步,以致上尉以其特有的敏感,認為這麼突然的改變目的,只能是與羊群有關,這條忠於職守的牧羊犬豎起了耳朵,作出一個全力奔跑的姿勢,抬頭望著它主人的臉,等他的解釋和信號。但是胡安沒有注意到它。
「嗨!」他說,「薩爾別德拉下個月來,是不是?讓我想想看,今天是二十五號。對,剪羊毛的活兒一定得等神父來了才會開始。這樣每天早上就能在小教堂舉行彌撒,每個晚上作晚禱;這樣就至少得為這些人多提供兩天的飯食,因為望彌撒、作晚待以及作懺悔總要損失點時間。這一定是費利佩先生的主意。他是個虔誠的孩子。現在我明白了,兩年前就是這麼做的。得,得,讓那些可憐的印第安傢伙們不時地接受一點宗教,對他們也是好事;這就跟從前一樣,只見小教堂裡擠滿跪著的人,更多的人只能跪在門口;毫無疑問,夫人要是看著他們像家裡人似的跪在那裡,就像從前一樣,心裡一定熱乎乎的。現在我知道什麼時候剪羊毛了,我只要相應安排就行。一般總是在神父到達的當月第一個星期內開始。是的,她說,『費利佩先生認為他一兩個星期內就會完全康復的。』哈!哈!看來要兩個星期,或十天左右。下個星期我就開始搭窩棚。盧易戈還沒把羊群趕回來,真該死。他是我割柳樹枝蓋屋頂的最得力的一把手。他知道一年生植物與其他植物的區別;儘管他肩上扛著個愚蠢的愛夢想的腦袋,但這點我還得承認他。」
胡安弄清了費利佩先生拖延剪羊毛時間的目的,心裡挺高興,整整一天情緒很好——對任何人情緒都很好,尤其是對自己。他坐在矮長凳上,頭朝後頂著刷得雪白的牆,長長的腳伸出來,幾乎伸過了整個走廊,煙斗緊緊銜在頂左邊的嘴角里,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副溫和的、心滿意足的樣子。那群還在莫雷諾夫人家廚房周圍轉來轉去的小傢伙們——幾乎跟從前將軍在世時的興盛的日子裡一樣多、一樣難以捉摸——奔來奔去,跨過胡安的雙腿,絆倒在雙腿之間,抓著他的皮褲子爬起來,這一切都沒有受到胡安的訓斥,卻受到廚房裡他們尊敬的母親們的大聲責罵和警告。
「胡安-卡今天怎麼回事,情緒這麼好?」最年輕、最漂亮的女傭人瑪加麗塔愉快地問道,她把頭伸出窗外,猛地抓了一下胡安的頭髮。他已是滿頭白髮,滿臉皺紋,因此,女傭們都覺得跟他在一起挺隨便。在她們看來,他老得就像麥修徹拉1一樣;其實他並不像她們想的那麼老,她們跟他耍鬼把戲也並不是那麼萬無一失的。這老人血管裡還有沸騰的熱血,他手下那些牧羊人可以證明。
coc11麥修徹拉,《聖經》中的長壽者。coc2
「因為看見了你這張漂亮的臉蛋,瑪加麗塔小姐,」胡安迅速回答道,睜大眼睛望著她,站了起來,朝窗子滑稽地鞠了一躬。
「嘿!嘿!小姐,真是的!」瑪加麗塔的母親、廚子老瑪達輕輕笑道,「胡安-卡尼托先生就愛在他長輩門前顯得快活,」她說著把滿滿一鍋不太乾淨的水從胡安的頭上澆過去,動作那麼利落,水居然一滴也沒滴到他身上,而他卻作出一副被淋成落湯雞的樣子。這一套小小的把戲使得整個院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公雞母雞,全部大叫大嚷起來,朝院子的四個角落逃避,好像受了一排鳥槍手彈的驚嚇似的。聽見這吵鬧聲,其他女傭人也都跑了來——阿妮塔和瑪利婭,一對四十歲的雙胞胎,在莫雷諾將軍帶著他漂亮的新娘來家後的第二年出生在這裡;她們的兩個女兒,羅莎和小阿妮塔,現在人們還這麼叫她,儘管她體重超過了她母親;老胡安妮塔,這家裡年紀最大的女人;聽說就連夫人也不知道她的年紀和經歷;而她,可憐的東西,傻了已有十年多了,什麼也不知道,除了剝豆子外,別的什麼也不會於,剝起豆子來倒還是那麼快那麼好,而且除了剝豆她就沒有高興的時候。幸運的是,在墨西哥人的土地上,豆子是一種永遠不會摒除或受限制的莊稼;青在老胡安妮塔的面子上,莫雷諾家每年都貯藏豆子,一房間一房間帶莢的豆子(有好幾噸),足夠供應一支部隊。然而,現在夫人家裡本身就已像一支小小的部隊了;誰也不知道廚房裡到底有多少女人,大田里到底有多少男人。總有一些女表親,或者是哥哥的妻子、遺孀、女兒跑來住宿,要不就是男表親,或者是姐姐的丈夫、兒子,他們在出山谷或進山谷的路上總要來這兒逗留。等到了發薪水的日子,費利佩先生知道他該給哪些人發薪水,但有哪些人在他家裡吃,在他家裡住,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一個墨西哥紳士是絕對想不到去算算這方面的帳的。這會是一種有失面子的、吝嗇的想法。
在夫人看來,這兒好像根本就沒什麼人了。可憐巴巴的一小撮,她會這麼說,連做做家裡的活,或者田里的活都不夠。儘管田已縮小到叫人寒心的程度。將軍在世時素以慷慨大方自誇,每天至少有五十個人——男女老少都有——在他家裡吃飯;到底有多少,他不在乎,也不知道。但那樣的日子確實過去了,一去不復返了;儘管如此,要是一個陌生人看見老瑪達把一鍋水從胡安頭上澆過去後,門口窗口突然湧來、集聚起那麼一群人,也還會想:「天哪,難道這些女人、孩子、嬰兒都是這家裡的嗎!」夫人這時正好經過門口,她心裡的想法是:「可憐的東西!剩下的有多少啊!恐怕老瑪達不得不拚命幹活了,我得讓瑪加麗塔從家務中多騰出點空來幫幫她。」她深深地歎了口氣,不知不覺地把念珠捧得離胸口更近了點。她走進屋子,進了她兒子的房間。她在那兒看見的景象足以使任何母親心顫;她一看見就在門檻上停了一下——然而,只停了一下,她一邊平靜地對他說了聲:「早安,孩子,但願你睡得好,病也好多了,」但在這同時,她心裡卻充滿激情地喊著:「哦,我的了不起的兒子!聖徒把他父親的臉安在了他身上,給我送來了!他真能做個國王!」要是費利佩先生聽見了這些,那什麼事情也不會比這更使他吃驚了。
其實,費和佩-莫雷帶根本不能做國王。要是他有那能耐的話,也就不會糊里糊塗地盡受他母親擺佈了。但僅就體格美而言,那絕對沒有一個國王——他的臉、身材、衣著、田上王冠、王座以及一切顯示外表上的王者尊嚴的東西——能比得費利佩-莫雷諾的,確實,誠如夫人所說——不管與聖徒們有沒有關係——他的臉跟他父親一模一樣。這樣的像法實在少見。有一回,在一個盛大的慶祝與遊行活動中,費利佩穿上了嵌金絲絨披風,繡得漂漂亮亮的短馬褲用紅緞帶緊緊綁在膝上,戴著金銀鑲飾的帽子,這是他父親二十五年前戴的,夫人第一眼看到他,就昏了過去——昏過去,摔倒了;她睜開眼時,看見還是那個打扮得漂漂亮亮、長著黑鬍子的人,悲傷地俯視著她,說著愛撫、惶恐的話,她又昏了過去。
「母親,母親,」費利佩叫道,「要是這些衣服使你這麼難受,我再也不穿了!我把它們脫了。我不再參加他們那該死的遊行了,」他跳了起來,手指顫抖地解開佩刀皮帶。
「不,不,費利佩,」夫人在地上無力地叫道。「我希望你穿上它們,」她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眼淚進了出來,她又把那根佩刀皮帶扣上,這皮帶她的手指扣了那麼多口——每回都要親吻它,那是在她丈夫給她帶來大量財富,並去參加那的吉未卜的戰爭的日子裡。「穿上!」她叫道,聲音裡凝聚著火,眼淚也干了——「穿上,讓那些美國佬看看,在他們喪心病狂地騎在我們脖子上之前,我們墨西哥軍官和紳士是什麼樣子!」她跟著他走到門口,筆挺地站在那裡,大膽地揮著手帕,目送他策馬而去,直到青不見他為止。隨後她臉色一變、頭一低。慢慢地躡手段腳地走回她的房間,把自己鎖在裡面,跪在床頭的聖毋畫像前,這天的大部分時間她就跪。在那兒做著禱告,祈求寬恕,但願將所有的異教徒打敗。在這些祈禱中哪一部分最能使她得到安慰,那是可想而知的……
胡安-卡尼托的猜測果然不錯,剪羊毛的日期所以拖延,是為了等待薩爾別德拉神父的到來,並非費利佩先生生病或盧易戈和那群羊遲遲未歸所致。要是他偷聽到夫人和她兒子之間的那場談話,他更要為自己的敏銳而沾沾自喜了,他半睡半醒地坐在走廊裡,用他自己的說法,正在做著推理,並使自己相信他老胡安像他們一樣聰明,儘管他們緘口不言,含糊其詞,他也不會被蒙在鼓裡。在這同時,夫人和她兒子正在進行談話。
「胡安-卡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急著要剪羊毛呢,」夫人說,「我想關於這件事你還是老主意吧,費利佩——最好等神父來了再開始?只有這個機會才能讓那些印第安人在這兒看見他,這樣安排看來是一個教徒的責任,假如可能的話;但胡安非常倔,他老了,我想,有點不願受你控制了。他不會忘記你從前是個孩子,在他膝下戲耍。而我現在,就我這方面而言,倒只願記得你是個我要依賴的男子漢。」
費利佩漂亮的臉龐上帶著滿臉的笑容,轉向他母親,那笑容裡流露出孝順的情感和得到滿足的男子漢的虛榮。「真的,母親,要是我有能力讓你依靠的話,我就不用再向聖徒們要求什麼了;」他把母親的兩隻瘦削的小手抓在自己有力的右手裡,像個情人那樣把兩隻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你會寵壞我的,母親,」他說。「你讓我這樣驕傲。」
「不,費利佩,驕傲的是我,」母親立即回答說;「我不認為這是驕傲,只是感謝上帝給了我這麼個聰明的兒子,足以代替他父親的位子,在我的有生之年引導我,保護我。看見你成為這裡的當家人,像個墨西哥紳士那樣生活,也就是說,在這個倒霉的地區目前的情況下盡可能像個墨西哥紳士那樣生活,我也就能心滿意足地死了。不過關於剪羊毛,費利佩,你願意在神父到來之前開始嗎?當然,亞歷山德羅和他那批人早就準備好了。送信去叫他來只要兩天時間。薩爾別德拉神父無法在下月十日前趕到。他一日離開聖巴巴拉,他要一路徒步走來——得整整走上六天,因為他現在老了,身體弱了;然後,他必須在文圖拉歇腳過禮拜天,在奧爾特加牧場待上一天,在魯普斯牧場——有,有一場洗禮儀式。對,他最早也得十日才能趕到這兒一離現在差不多還有兩個星期,至於你的安排,也許放在下個星期為好,到那時你的身體也快好了。」
「對,就這樣,」費利佩笑道,他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踢了一下被子,使得高高的床柱和有流蘇的華蓋式床頂也搖晃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現在就好了,只是站起來還有點該死的虛弱,我相信到外面走走對我會有好處的。」
事實上,費利佩自己也很想開始剪羊毛。對他來說剪羊毛的日子既輕鬆又忙碌,就跟放假似的,儘管他幹起活來很賣力;等上兩個星期顯得太長了。
『發過燒後總是這樣的,」他母親說。「虛弱的感覺得持續好幾個星期呢。我吃不準過兩個星期你是否有力氣干打包的活兒。但是,照今天早上胡安-卡的說法,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在照料打包的事了,用不著等你來照料這事!」
「他這麼說嗎,是不是?」費利佩怒氣沖沖地叫道。「這老傢伙越來越目中無人了。我要告訴他,只要我是這兒的主人,除了我本人,誰也別想打包;什麼時候開始剪羊毛,得等我高興,而不是在這之前。」
「我想要是說非等神父來才開始剪羊毛,這好像不太聰明,是嗎?」夫人遲疑不決地問道,好像這事在她腦子裡權衡過。「神父現在不像過去那樣能控制年輕人了,我覺得就連在胡安本人身上我也看出了一點兒懈怠。自從美國借到處鑽頭覓縫地賺錢——就像狗兒用鼻子拱地似的——之後,不信神的風氣就在全地區傳開了!如果胡安知道你只是為了等神父而拖延剪羊毛,他會發火的。你看怎麼辦?」
「我想只要讓他知道要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才剪羊毛,這就足夠了,」費利佩說道,依然怒氣沖沖,「這事就這麼定了。」確實就這麼定了;而且,莫雷諾夫人一開頭心裡想的就是這個結局;但是,就連胡安-卡也想不到這完全是她的意圖,而不是她兒子的。至於費利佩,要是有人提醒他說,是他母親,而不是他,決定等薩爾別德拉神父從聖巴巴拉趕來後再開始剪羊毛,而且不能在牧場上透露這是拖延的真正原因,那費利佩準會吃驚地看著他,心想這人不是瘋子就是傻瓜。
用這種方法達到目的,那可是一種百試百靈、天衣無縫的藝術手段。從來不以影響局勢的要人的姿態出現;卻能像操縱機器一樣操縱別人,使他們的一舉一動符合自己的心願,就像自己的手和腿一樣對自己的心願做出直接的、絕對的反應。幾乎成為命運本身所允許的命運諸神的控制者和征服者,這實在是值得驕傲的。各個時代的世界事務中時常出現一些著名的人物,他們尋求和研究這樣一種力量,並在很大程度上掌握這種力量。他們運用這種力量控制了立法者、大使、總督;掌握、控制、玩弄帝國的命運。但是人們要問,即使在這些高貴的例子中,可曾有過一個女人時常取得的如此圓滿、令人驚歎的成功?在這種女人身上,這種力量是天性而不是才能;與其說是意志,無寧說是熱情。在這兩種結局之中,在這兩種過程之中,恰恰就存在著靠才能取得的成功和靠天賦取得的成功這兩者之間的差異,這種差異永遠都能看見。
莫雷諾夫人的成功是靠天賦取得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