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言 第二十三回 白鏹動心交誼絕 雙豬入夢死冤明
    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臨財輕似紙。何盟誓,真蛇豕,猶然嫁禍思逃死。天理昭昭似,業鏡高懸如水。阿堵難留身棄市,笑冷傍人齒。右調《應天長》

    如今人最易動心的無如財,只因人有了兩分村錢,便可高堂大廈,美食鮮衣,使婢呼奴,輕車駿馬。有官的與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裝起憨來。又有這些趨附小人,見他有錢,希圖叨貼,都憑他指使,說來的沒有個不是的,真是個錢神。但當日有錢,還只成個富翁。如今開了個工例,請書的螢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縣取,又怕府間數窄分上多,府間取了,又怕道間遺棄。巴得一進學,僥倖考了前列,得幫補,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沒些停降。然後保全出學門,還只送教職、縣佐二,希有遇恩遴選,得選知縣通判。一個秀才與貢生何等煩難!不料銀子作禍,一竅不通,才丟去鋤頭、匾挑,有了一百三十兩,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員,身子還在那廂經商,有了六百,門前便高釘「貢元」匾額,扯上兩面大旗,偏做的又是運副運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領,銀帶繡補,就夾在鄉紳中出分子、請官,豈不可羨?豈不要銀子?雖是這樣說,畢竟得來要有首理,若是貪了錢財,不顧理義,只圖自己富貴,不顧他人性命,謀財害命,事無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話說南直隸有個靖江縣。縣中有個朱正,家事頗過得。生一子叫名朱愷,年紀不大二十歲,自小生來聰慧,認得寫得,打提一手好算盤,做人極是風流倜儻。原是獨養兒子,父母甚是愛惜,終日在外邊閒遊結客,相處一班都是少年浪子,一個叫做周至,一個叫做宗旺,一個叫做姚明。每日在外邊閒行野走,吃酒彈棋,吹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這班人便駕著他尋花問柳。一日,三四個正挨著肩同走,恰好遇一個小官兒。但見:

    額覆青絲短,衫籠玉筍長。

    色疑嬌女媚,容奪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輕衫曳暗香。

    從教魂欲斷,無復意龍陽。

    那朱愷把他看了又看,道:「甚人家生這小哥?好女子不過如此?」那宗旺道:「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龍的好朋友,叫陳有容,是他緊挽的。」朱愷道:「怎他這等相處得著?」姚明道:「這有甚難,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緊挽了,待我替你籌劃。」姚明打聽他是個寡婦之子,極在行的。次日絕早,姚明與朱愷兩個同到他家,敲一聲門道:「陳一兄在家麼?」只見陳有容應道:「是誰?」出來相見了。問了姓名,因問道:「二位下顧,不知甚見教?」姚明道:「朱兄有事奉瀆,乞借一步說話。」三個同出了門,到一大酒店,要邀他進去,陳有容再三推辭。道:「素未相知,斷不敢相擾。」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陳兄殊不脫灑。」陳有容道:「有話但說,學生實不在此。」朱愷道:「學生盡一個意思方敢說。」陳有容道:「不說明,不敢領。」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處戤幾兩銀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個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三個便就店中坐下。朱愷只顧叫:「有好下飯拿上來!」擺了滿桌,陳有容只是做腔不吃,姚明便放開筷子來,吃一個飽。吃了一會,那陳有容看朱愷穿得齊整,不似個借銀的,故意道:「二位有約在這邊麼?」姚明道:「尚未曾寫,還要另日奉勞。」那朱愷迷迷吐吐,好不奉承,臨起身,又捏手捏腳,灌上兩盅,送他下樓,故意包中打開,現出三五兩銀子,丟一塊與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來吃。」別了。

    次日侵早,朱愷丟了姚明自去,叫得一聲。陳有容連忙出來道:「昨日多擾。」朱愷道:「小事。前日蘇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粗扇在此,轉送足下。」袖中取來,卻是唐伯虎畫,祝枝山寫,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條白湖綢汗巾兒。陳有容是小官生性,見了甚覺可愛,故意推辭道:「怎無功受祿?」朱愷道:「朋友相處,怎這樣銖兩?」推了再四,朱愷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陳有容也便笑納。問道:「兄果是要問老裘借多少銀子?此人口雖說闊,身邊也拿不出甚銀子,且性極吝嗇,不似兄慷慨。」朱愷便走過身邊,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頗自過得,那裡要借銀子?實是慕兄高雅,借此進身。倘蒙不棄,便拜在令堂門下,與兄結為弟兄。」此時陳有容見朱愷人也齊整,更言語溫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朱愷道:「說那裡話?小弟擇日便過來拜乾娘。」朱愷自去了。不多時,裘龍走來,見了陳有容,拿著這柄扇子。道:「好柄扇兒。」先看了畫,這面字讀也讀不來。也看了半日,道;「那裡來的?」有容道:「是個表兄送的。」裘龍道:「你不要做他婊子。」「是那個?」道:「朱誠夫,南街朱正的兒子。」裘龍道:「哦,是他。是一個浪子,專一結交這些無賴,在外邊飲酒宿娼賭錢。這人不該與他走,況且向來不曾聽得你有這門親。」有容道:「是我母親兩姨外甥。」裘龍聽了,就知他新相與了,也甚不快。從此腳步越來得緊,錢也不道肯用,這陳有容也覺有些相厭。不過兩日,朱愷備了好些禮來拜乾娘。他母親原待要靠陳有容過話,便假吃跌收了他禮物,與他往來。朱愷常借孝順乾娘名色,買些時新物件來,他母親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戶,做了入幕之賓,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當。朱愷又因母親溺愛,常與他錢財,故此手頭極松,嘗為有容做些衣服,兩個恰以線結雞,雙出雙入,真是割得頭落。

    那裘龍來時,母親先回報不在家。一日,伺候得他與朱愷吃了酒回來,故此回報不得,只得與他坐下。那裘龍還要收羅他,與他散言碎語,說平日為他用錢,與他恩愛。那陳有容又紅了臉道:「揭他頂皮。」勉強扯去店中,與他作東賠禮。他又做腔不肯吃,千求萬告,要他復舊時,也不知做了多少態,又不時要丟。到後來朱愷蹤跡漸密,他情誼越流,只是不見,及至路上相遇,把扉一遮過了。裘龍偏要捉清,去叫住他,朱愷卻又站在前面等,陳有容就有心沒相,回他幾句話,一逕去了。裘龍見了,怎生過得。想道:這個沒臉恥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幾時?就是朱愷,你家事也有數,料也把他當不得老婆,我且看他。又一回想道:我當日也為他用幾分銀子,怎就這樣沒情,便朱愷怕沒人相與,偏來搶陳有容,不覺氣沖沖的。一日,朱愷帶著陳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樓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龍也與兩個人走來。陳有容見了便起身,只見裘龍道:「我這邊也坐一坐,怎就要去?」一把扯住。陳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來。」裘龍那裡肯放。朱愷道:「實是他家有事,故此我們不留他。」裘龍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來,放在膝上。那陳有容便紅了臉道:「成什麼模樣?」裘龍道:「更有甚於此者。」朱愷道:「人面前也要存些體面。」裘龍便把陳有容推開立起身道:「關你甚事,你與他出色。」那陳有容得空,一溜風走了。朱愷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臉,把人摟抱也不像,卻怪人說。」裘龍道:「沒廉恥小畜生,當日原替我似這樣慣的。如今你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又是一個人道:「罷不要吃這樣寡醋。」姚明道:「甚寡醋?他是乾弟兄,旁觀不忿,也要說一聲。」裘龍道:「我知道還是入娘賊。」朱愷道:「這廝無狀,你傷我兩個罷,怎又傷他母親。」便待起身打去,那裘龍早已跳出身,一把扯住。道:「什麼無狀?」眾人見了,連忙來拆道:「沒要緊,為什麼事,來傷情破面。」兩個各出了幾句言語。姚明裹了朱愷下樓。裘龍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兩個死在我手裡罷了。」兩下散了火,朱愷仍舊自有陳有容往來,又為姚明哄誘,漸漸去賭,又帶了陳有容在身邊,沒個心想。因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錢,卻叫姚明擲色,贏來三七分錢。朱愷發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與那些積賭合了條兒,暗地瀉出,不該出注,偏出大注,不該接盆,翻去搶;輸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卻是姚明輸贏都有,朱愷只是贏少輸多,常時回家索錢。他母親對朱正道:「愷兒日日回家要錢,只見拿出去,不見拿進來,日逐花哄,怕蕩壞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訪,見他同走有幾個積賭,便計議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趕得到賭場上,他已走了,回來不過說他幾聲,習成不改,甚是不快。只是他母親道:「愷兒自小不拘束他,任他與這些游手光棍蕩慣了,以後只有事生出來,除非難卻這些人才好。我有個表兄盛誠,吾見在蘇州開緞子店,不若與他十來個銀子興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絕他這些黨羽。」朱正點頭稱是。

    次日朱正便對朱愷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閒蕩,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兩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個的人,明日與你十來個銀子,到蘇州盛家母舅處攛販些尺頭來,也可得些利息。」朱愷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馬見路、況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說做生意,朱愷也是懶得,但聞得蘇州有虎丘各處可以頑耍,也便不辭。朱正怕他與這干朋友計議變卦。道:「如今你不消置貨,只是帶些銀子去。今日買些送盛舅爺禮,過了明後日,二十日起身吧。」朱愷便討了幾錢銀子出去買禮,撞見姚明,道:「大哥那裡去?」朱愷道:「要買些物件到蘇州去。」姚明道:「是那個去?」朱愷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什麼?」朱愷道:「去買些尺頭來本地賣。」姚明道:「幾時起身?」朱愷道:「後日早。」姚明道:「這等我明日與大哥發路。」朱愷道:「不消,明日是我做東作別。」姚明就陪他買了些禮物,各自回家。次日,果然尋了陳有容,與姚明、周至、宗旺一齊到酒樓坐下。宗旺道:「不見大哥置貨,怎就起身?」朱愷道:「帶銀子去那邊買。」陳有容道:「多少?」朱愷道:「百數而已。」周至道:「兄回時,羊脂、玉簪、紗襪、天池茶、茉莉花,一定要尋來送陳大兄的了。」姚明道:「只不要張公、新馬頭,頑得高興,忘了舊人。」朱愷道:「須吃。」裘龍笑了:「斷不,斷不。」到會鈔時,朱愷拿出銀子道:「這番作我別敬,回時擾列兄吧。」眾人也就縮手,謝了分子。宗旺道:「明日陳兄一定送到船邊。」朱愷道:「明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也便省了吧。」朱愷自回,只有姚明因沒了賭中酒,心裡不快。正走時,只見背後一個人叫道:「姚二哥那裡去?」正是賭行中朋友錢十三。道:「今日趙家來了個酒,你可去與他來一來。」姚明道:「不帶得管。」錢十三道:「你常時大注出,怕沒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嘗有甚銀子?」利動人心,也便走去,無奈朱愷不在,稍管短,也就沒膽。落場擲著是跌八,尖五,身邊幾錢碎銀輸了,強要去復,連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一到家中,迎著家婆,開門見他這光景。道:「甚模樣,前日家中沒米,情願餓了一頓,不曾教你把衣帽來當,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條條的,要賭,像朱家有爺在前邊,身邊落落動,拿得出來去賭,你有甚家計,也要學樣,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貼他些,明日去了,將什麼去買這衣帽?」姚明道:「沒了朱愷,難道不吃飯?」家婆道:「怕再沒這樣一個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聲,弄得姚明翻翻覆覆,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條計策。忙走起來,尋了一頂上截黑耳截白的舊絨帽,又尋了一領又藍又青,一塊新一塊舊的海青,抖去些氣,穿上了。又拿了一件東西,悄悄的開了門,到朱愷家相近。

    此時朱愷已自打點了個被囊,一個掛箱、雨傘、竹籠等類,燒了吉利紙,出門。那父親與母親送在門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愷就肩了這些行李走路,繞轉得個彎,只見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來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兩。」朱愷道:「多謝金口。」姚明道:「兄挑不慣,小弟效勞何如?」朱愷道:「豈有此禮?」兩個便一頭說,一頭走。走到靖江縣學前。此時天色黎明,地方僻靜,沒個人往來。朱愷是個嬌養的,肩了這些,便覺辛苦,就廟門檻上少息。姚明也來坐了。朱愷見他穿帶了這一套,道:「姚二哥怎這樣打扮?」姚明道:「因一時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種得火,急率尋不見衣帽,就亂尋著穿戴來了。」隨即歎息道:「小弟前日多虧兄維持,如今兄去,小弟實難存活。」朱愷道:「待小弟回時,與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難過,如何待得回來?兄若見憐,借小弟一二十兩,在此處生息,回時還兄,只當兄做生理一般。」朱愷道:「這遲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處挪攢?」姚明道:「物在兄身邊,何必挪攢?」朱愷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掛箱便待起身,姚明把眼一望,兩頭無人,便劈手把掛箱搶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廟中逕走。朱愷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趕進去。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兩吧。」朱愷道:「豈有此理?人要個利市。」忙來奪時,扯著掛箱皮條,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時九月,霜濃草滑,一閃早把朱愷跌在草裡。姚明便把來按住,扯出帶來物件,卻尺把長一把解手刀。朱愷見了,便叫:「姚明殺人。」姚明道:「我原無意殺你,如今事到其間,住不得手了。」便把來朱愷喉下一勒。可憐:

    夙昔盟言誓漆膠,誰知冤血濺蓬蒿,

    堪傷見利多忘義,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湧如泉,咽喉已斷,知他不得活了,便將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銀鎖匙,拿來放在自己袖裡,急急出門。看見道袍上濺有血漬,便脫將來把刀裹了,放在肋下,跨出學宮。便是得命一般,只見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著相認,畢竟動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將行囊背到他家。」正值開門,姚明直走進去。見了姊姊道:「前日一個朋友央我去近村幫行差使,今日五鼓回來,走得倦了,行囊暫寄你處,我另日來取。」姊姊道:「你身子懶得,何不叫外甥馱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沒甚物在裡邊,我自來取。」就把原搜鎖匙開了掛箱,取了四封銀子藏在袖內,還有血衣與刀。他暗道:「姊夫是個鹽捕,不是好人,怕他識出。」仍舊帶了回去。將次走到家中,卻見一個鄰人陳碧。問道:「姚輝宇那裡回?這樣早。」姚明失了一驚道:「適才才去洗澡回來。」急急到家,忙把刀與衣服塞在床下,把銀子收入箱中。家婆還未起來,吃些飯就拿一封銀子去贖了衣帽回來。家婆問道:「怎得這衣帽轉來?」姚明道:「小錢不去,大不來,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轉來,還贏他許多銀子。」就拿銀子與婦人看。道:「你說朱愷去了我難過,這銀子終不然也靠朱愷來的。」婦人家小意見,見有幾兩銀子,也便快活,不查他來歷了。

    話說靖江有一個新知縣,姓殷名雲霄,是隆慶辛未年進士,來做這縣知縣。未及一年,正萬曆元年。他持身清潔,撫民慈祥,斷事極其明快,人都稱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卻見兩個豬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訴光景,醒來卻是一夢。

    霜冷空階叫夜蟲,紗窗花影月朦朧。

    怪來頭白遼東豕,也作飛熊入夢中。

    那殷知縣道:「這夢來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見十餘隻烏鴉咿咿啞啞只相向著他叫。這些丫鬟小廝你也趕,我也趕,它那裡肯走。須臾出堂,這些烏鴉仍舊來叫,也有在柏樹上叫的,也有在屋沿邊叫的,還有側著頭,看著下邊叫的。殷知縣叫趕,越趕趕來。殷知縣叫門子道:「你下去吩咐,道有甚冤枉你去,我著人來相見。」門子掩著嘴笑,往堂下來吩咐。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說好搗鬼。不期這一吩咐,那鴉哄一聲,都飛在半天。殷知縣忙叫皂隸快隨去。皂隸聽了亂跑,一齊趕出縣門。人不知什麼緣故,問時道:「拿烏鴉,拿烏鴉。」東張西望,見一陣都落在一個高閣上。人道是學中尊經閣,又趕來,都沸反的在著廊下叫。眾人便跑到廊下,只見一個先跑的,一絆一跤,直跌到廊下。後邊的道:「是,原來一個死屍,一個死屍!」看時項下勒著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兩日的。忙到縣報時。這廂朱正早起開門,見門上貼一張紙,道是甚人把招貼粘我門上。去揭時,那貼粘不大牢,隨手落下。卻待丟去,間壁一個鄰人接去,道:「怎寫著你家事?」朱正忙來看時,上寫:「朱愷前往蘇州,行至學宮,仇人裘龍劫去。」朱正便失驚道:「這話蹺蹊,若劫去,便該回來了。近日他有一班賭友,莫不是朱愷將銀賭去,難於見我,故寫此字逃去。」卻又不是他的筆,且開了店,再去打聽,又為生意纏住。忽聽階坊上傳道:「文廟中殺死一個人了。」朱正聽了,與貼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顧生意,跳出櫃便走。走到學宮,只見一叢人圍住,他努力分開人進去,看了不覺放聲大哭。這時知縣正差人尋屍親,見他痛哭,便扯住問他,道:「這是我兒子朱愷。」眾人便道:「是甚人殺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貼。他母親得知,兒天兒地哭個不了。朱正一到縣中便大哭道:「小的兒子朱愷二十日帶銀五十兩,前往蘇州,不料遭仇人裘龍殺列在學宮,劫去財物。」殷縣尊道:「誰是證見?」朱正便摸出貼子呈上縣尊,道:「這便是證見。」殷縣尊道:「是何人寫的,何處得來?」朱正道:「是早間開門,粘在門上的。」殷知縣笑道:「癡老子,若道你兒子寫的,兒子死了;若道裘龍,裘龍怎肯自寫出供狀?若是旁觀的,既見他,怎不救應?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爺,裘龍原與小人兒子爭豐有仇,實是他殺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裡說,要殺小人兒子。」殷知縣道:「誰聽見?」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陳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證見。」殷知縣道:「明日並裘龍拘來再審。」次日,那裘龍要逃,怕事越敲實了,見官又怕夾打,只得設處銀子,來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錢,要打個出頭,夾棍長些,不要收完索子,臨番一一唱名。」那殷知縣偏不叫裘龍。看見陳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龍仔麼殺朱愷?」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與小的在酒店中相爭,後來並不知道。」縣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門俟候,待我逐名叫審。」又叫周至道:「裘龍殺朱愷事,有的麼?」周至:「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爭是有的。」殷知縣道:「可取筆硯與他。」叫自錄了口詞。周至只得寫道:「裘龍原於本月初三與朱愷爭豐相鬥,其殺死事情並不得知。」又叫宗旺,也似這等寫了。臨後到姚明,殷知縣看他有些凶相,便問道:「你多少年紀了?」道:「二十八歲,屬豬的。」殷知縣又想與夢中相合,也叫他寫。姚明寫道:「本月初三日裘龍與朱愷爭這陳有容相鬥,口稱要殺他二人,至於殺時並不曾見。」殷知縣將三張口詞,仔細看了又看,已知殺人的了。道:「且帶起寄鋪。」即刻差一皂隸臂上朱標,仰拘姚明兩鄰赴審。皂隸趕去,忙忙的拿了二個。殷知縣道:「姚殺死朱愷,劫他財物,你可知情?」兩個道:「小人不知。」殷知縣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殺人,天明拿他衣囊掛箱回家,怎麼有個不見?」一個還推,只是陳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著,他說洗澡回來,身邊帶有衣服,沒有被囊等物。」殷知縣道:「他自學宮到家,路上有甚親眷?」陳碧道:「有個姊姊離學宮半里。」殷知縣又批臂著人到他姊家,上寫道:「仰役即拘姚氏,並起姚明贓物,赴究毋違。」那差人火人火馬,趕到他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摳住,道:「奉大爺明文,起姚明盜贓。」姊姊道:「他何曾為盜,有甚贓物在我家?」差人道:「二十日拿來,他已扳你是窩家,還要賴。」他處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來,駝不動,把一個掛箱被囊放在我家,並沒甚贓。」差人道:「你且拿出來,同你縣裡去辦。」即拿了兩件東西,押了姚氏到縣。叫朱正認時,果是朱愷行李,打開看時,只有銀三十兩在內。殷知縣便叫姚氏:「他贓是有了,他還有行兇刀仗,藏在那邊?」姚氏道:「婦人不知道,他說出外回來,馱不動,止寄這兩件與婦人,還有一件衣服,裹著些什麼,他自拿去。」再叫陳碧道:「你果看見他拿甚衣服回家麼?」陳碧道:「小人見來。」殷知縣道:「這一定刀在裡邊。」即差人與陳碧到姚明家取刀,並這二十兩銀子。到他家,他妻子說道:「沒有。」差人道:「大爺明文,搜便是了。」各處搜轉,就是灶下,凡黑暗處,松的地也去掘了掘,並不見有。叫他開箱籠,只得兩雙破箱開得第二雙,看見兩封銀子,一封整的,一封動的。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這兩封銀子?這便是贓了。」婦人聽了,面色都青。道:「這是賭場上贏來。」逼他刀仗,連婦人也不知。差人道:「這賴不過的,賴一賴,先拿去一板子,再押來追。」婦人道:「我實不知,我只記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聽得他把甚物丟在床下,要還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時,只見果有一圍青衣,打開都是血污,中間捲著解手刀一把,還有血痕。眾人道:「好神明老爺。」帶了他妻,並凶器贓銀回話。

    殷知縣見了,便叫帶過姚明一起來。那殷知縣便拍案大怒,道:「有你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殺了他,劫了他,又做這匿名,把事都卸與別人,如今有甚說?」口詞與匿名貼遞下去,道:「可是你一筆的麼?」公人才知寫口詞時,殷知縣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贓仗,都在面前,曉得殷知縣已拘來問定了,無言可對。不消夾得,縣尊竟丟下八支籤打了四十,便援筆寫查單。道:

    審得姚明與朱愷石交也,財利熏心,遽御之學宮,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禍裘龍,不慘而狡乎?劫贓已存,血刃其在,臬斬不枉矣。姚氏寄贓,原屬無心,裘龍波連,實非其罪,各與寧家。朱愷屍棺,著朱正收葬。

    審畢,申解了上司。那姚明劫來銀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裘龍也懊悔道:「不老成,為一小官爭鬧出言輕易,若不是殷青天,這夾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個殷爺牌位,日逐叩拜。只有朱正銀子雖然得來,兒子卻沒了,也自怨自己溺愛,縱他在外交遊這些無賴,故有此禍。後來姚明准強盜得財傷人律,轉達部,部覆取旨,處決了。可是:

    謾言管鮑共交情,一到臨財便起爭。

    到底錢亡身亦殞,何如守分過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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