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言 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貞女不辱父
    不兢歎南風,徒抒捧日功。

    堅心誠似鐵,浩氣欲成虹。

    令譽千年在,家園一夕空。

    九嶷遺二女,雙袖濕啼紅。

    大凡忠臣難做,只是一個身家念重,一時激烈,也便視死如歸,一想到舉家戲辱,女哭兒啼,這個光景難當,故畢竟要父子相信。像許副使逵,他在山東樂陵做知縣時,流賊劉六、劉七作反,南北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府州縣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賊,超升僉事,後轉江西副使。值寧王謀反,逼脅各官從順,他抗義不從,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解下腰間金帶打去,眾寡不敵,為寧王所擒,臨死時也不肯屈膝。此時他父親在河南,聽得說江西寧王作亂,殺了一個都堂,一個副使。他父親道:「這畢竟是我兒子。」就開喪受吊,人還不肯信他,不期過了幾時,凶報到來,果然是他死節。又如他同時死的是孫都堂燧。他幾次上本,說寧王有反謀,都為寧王邀截去了。到了六月十三日,寧王反謀已露,欲待除他,兵馬單弱,禁不得他勢大;欲待從他,有虧臣節,終夜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到五更,大聲道:「這斷不可從。」此時他已將家眷打發回家,只剩得一個公子、一個老僕在衙內。孫都堂走到他家房裡道:「你們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麼?」公子道:「知道。」孫都道:「你知道些甚麼?」公子道:「為寧王的事。」孫都道:「這事當仔麼?」公子道:「我已聽見你說不從了,你若從時我們也不顧你先去。」孫都卻也將頭點了一點。早間進去。畢竟不從,與許副使同死。忠義之名,傳於萬古。

    若像靖難之時,胡學士廣,與解學士縉同約死國,及到國破君亡,解學士著人來看胡學士光景,只見胡學士在那廂問:「曾餵豬麼?」看的人來回復。解學士笑道:「一個豬舍不得,捨得性命?」兩個都不死。後來解學士得罪,身死錦衣衛獄。妻子安置金齒。胡學士有個女兒已許解學士的兒子。因他遠戍,便就離親,逼女改嫁。其女不從,割耳自誓,終久歸瞭解家,這便是有好女無好父。又像李副都士實,平日與寧王交好,至將反時來召他,他便恐負從逆的名,欲尋自盡。他兒女貪圖富貴,守他不許。他後邊做了個逆黨,身受誅戮累及子孫。這便是有了不肖子,就有不好父母。誰似靖難時,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這一班好人,如方文學孝孺,不肯草詔,至斷舌受剮,其妻先自縊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黃侍中觀的妻女,都自溺全節;曾風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使夫妻同焚;胡閏少卿身死極刑,其女發教坊司二十年,殷形堊面,終為處女。真個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鐵尚書,挺挺雪中松柏。他有兩個女兒瑩瑩水裡荷花,終動聖主之憐,為一時傑出。

    話說這鐵尚書名鉉,河南鄧州人。父親喚做仲名,母親胡氏,生這鐵鉉。他為人瑋梧卓犖,慷慨自許,善弓馬,習韜略。太祖時,自國子監監生除授左軍都督府斷事。皇侄孫靖江王守謙,他封國在雲南,恣為不法,笞辱官府,擅殺平民,強佔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問,各官都畏縮不敢問。他卻據法詰問,擬行削職。洪武爺見他不苟不枉,斷事精明,賜他字教做「鼎石」,後來升作山東參政。他愛惜百姓,禮貌士子;地方有災傷,即便設處賑濟,鋤抑強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員有親喪,畢竟捐奉周給。時嘗督率生儒做文會、講會。會中看得一個濟陽學秀才,姓高名賢寧。青年好學,文字都是錦心繡腸,又帶銅肝鐵膽,聞他未娶,便捐俸著濟陽學教官王省為他尋親事。不料其年高賢寧父死,丁憂,此事遂已。鐵參政卻又助銀與營喪葬。在任年餘,軍民樂業。恰遇明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鐵參政制了冠帶,率領兩個兒子福童、壽安,兩個女兒孟瑤、仲瑛恭父母。只見那鐵仲名受了道:「我受此榮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報國,若你能不負朝廷,我享此封誥也是不愧的。」鐵參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題。

    荏苒半年,正值靖難兵起。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領兵征討,著他管理四十萬大軍糧草,他陸路車馬搬運,水路船隻裝載,催趲召買。民也不嫌勞苦,兵馬又不缺乏。後來長興侯戰敗,兵糧散失,朝廷又差曹國公李景隆,督兵六十萬進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給糧草,又道濟南要地,僱請民夫,將濟南城池築得異常堅固,挑得異常深闊。不料李景隆累次戰敗,在白溝大為永樂爺所破。此時鐵參政正隨軍督糧,也只得南奔。到臨邑地方,遇著贊畫舊同僚,五軍斷事高巍,兩個相向大哭。時正端午,兩個無心賞午,止計議整理兵馬固守濟南。正到濟南,與守城參將盛庸,三人打點城守事務。方完,李景隆早已逃來,靖難兵早已把城圍得鐵桶相似。鐵參政便與盛參將背城大戰,預將噴筒裹作人形,縛在馬上。戰酣之時點了火藥趕入北兵陣中。又將神機銃、佛狼機隨火勢施放,大敗北兵。永樂爺大惱,在城外築起高壩,引濟水浸灌城中。鐵參政卻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營裡。明永樂爺越惱,即殺了那失事將官,從新築壩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戶戶心慌。那鐵參政與盛參將,高斷事分地守禦,意氣不撓,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頹。鐵參政定下一計,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營說,力盡情願投降。卻於甕城內掘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於牆邊,高懸閫板,只要引永樂爺進城,放下閫板,前有陷坑矢石,後又有閫板,不死也便活捉了。曹國公道:「奉旨不許殺害,似此恐有傷誤。」鐵參政道:「閫外之事專之可也。」議定。只見成祖因見累年戰爭,止得北平一城,今喜濟南城降,得了一個要害地方,又得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勝欣喜。便輕騎張著羽蓋進城受降。剛到城下,早是前驅將士多下陷坑,成祖見了,即策馬跑回城頭上。鐵參政袍袖一舉,刀斧齊下,恰似雷響一聲,閫板閫下。喜成祖馬快,已是回韁。打不著。反是這一驚,馬直攛起,沒命似直跑過吊橋。城上鐵參政叫放箭,橋下伏兵又起,成祖幾乎不保,那進得甕城。這干將士已自都死在坑內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漢,贏得橫屍入地中。

    成祖大惱,吩咐將士負土填了城河,架雲梯攻城。誰知鐵參政知道,預備撐竿,雲梯將近城時,撐竿在城垛內撐出,使他不得近城。一邊火器亂髮,把雲梯燒燬。兵士跌下。都至死傷。成祖怒極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賊,誓不回軍。」北將又置攻車,自遠推來城上,所到磚石坍落。鐵參政預張布幔。當他車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將又差軍士頂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鐵參政又將鐵索懸鐵炮在上碎之,相持數月。北軍乃做大炮,把大石炮藏在內,向著城打來,城多崩陷。鐵參政計竭,卻寫「太祖高皇帝」神牌掛在崩處,北兵見了,無可奈何,只得射書進城招降。其時高賢寧聞濟南被圍,來城中赴義,也寫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射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屬有輕天子之意。爵祿可捐寄以居東之身,待感於風雷,兄弟可誅。不懷無將之心,擅興夫斧,誠不貪一時之富貴,滅千古之君臣。」成祖見了卻也鑒賞他文詞。此時師已老,人心懈馳。鐵參政又募死士,乘風雨之夕,多帶大炮來北營左側施放,擾亂他營中。後來北兵習做常事,不來防備,他又縱兵砍入營,殺傷將士。北兵軍師姚廣孝在軍中道:「且回軍。」鐵參政在城上遙見北軍無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揀選軍士,準備器械糧食,乘他回軍,便開門同盛總兵一齊殺出,大敗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論功,封盛總兵為歷城侯,充平燕將軍。鐵參政升山東左布政使,再轉兵部尚書,參贊軍務,召還李景隆。

    盛總兵與鐵尚書,自督兵北討。十二月與北兵會在東昌府地方。盛總兵與鐵尚書先殺牛釀酒,大開筵席犒將士。到酒酣痛哭,勸將士盡力報國,無不感動。戰時盛總兵與鐵尚書分做兩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勞。只見燕兵來沖左翼,盛總兵抵死相殺,燕兵不能攻入,復沖中軍,被鐵尚書指揮兩翼,環繞過來。成祖被圍數重,鐵尚書傳令,拿得燕王有重賞。眾軍盡皆奮勇砍殺,北將指揮張玉力護成祖,左右突圍,身帶數十箭,刀槍砍傷數指,身死陣中。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三月又在夾河大戰,盛總兵督領眾將莊得等戮力殺死了燕將譚淵,軍聲大振。不料角戰之時,自辰至未,勝負未定。忽然風起東北,飛沙走石,塵埃漲天,南兵逆風,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卻乘風磊呼縱擊。盛總兵與鐵尚書俱不能抵敵,退保德州。後來北兵深入,盛總兵又回兵徐州戰守。鐵尚書雖在濟南,飛書各將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糧草,並沒一人來應他。徑至金川失守,天下都歸了成祖。當時文武都各歸附,鐵尚書還要固守濟南以圖興復,爭奈人心漸已渙散。鐵尚書全家反被這些貪功的拿解進京。

    高秀才此時知道,道:「鐵公為國盡力最深,觸怒已極,畢竟全家不免,須得委曲救全得他一個子嗣,也不負他平日賞識我一場。」棄了家,扮做個逃難窮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驛中得他幾個錢與他做夫。等了十來日,只見鐵尚書全家已來,他也不敢露頭面,只暗中將他小公子認定,夜間巡邏時,在後邊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亂時,領了他十二歲小公子去了。這邊救滅火,查點人時,卻不見了這個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燒死了,去尋時又不見骨殖。有的人又解說道:「骨頭嫩,想都燒化了。」鐵尚書道:「左右也是死數,不必尋他。」這兩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場。管解的就朦朧說中途燒死,只將鐵尚書父母並長子、二女一行解京。

    卻說高秀才把這小公子抱了便跑走了,這公子不知甚麼事,只見走了六七里,到了一個曠野之地,放下道:「公子,我便是高賢寧,是你令尊門生,你父親被拿至京必然不免,還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領你逃走,延你鐵家一脈。」鐵公子道:「這雖是你好情,但我如今雖生向何處投奔,不若與父親姐妹死做一處倒好。」高秀才道:「不是這樣說,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見你的孝處,何如苟全性命,不絕你家宗嗣,也時常把一碗羹飯祭祖宗父母,使鐵氏有後,豈不是好。」鐵公子哭了一場,兩個同行,認做了兄弟。公子道:「哥哥,我雖盼你苟全,但不知我父親、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願盜了你出來,次後便到京,看你父親,因一時要得一個安頓你身子人家,急切沒有,故未得去。」公子道:「這卻何難,就這邊有人家,我便在他家傭工,你自可脫身去了。」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這苦。」兩個計議,就在山陽地方尋一個人家。行來行去,天晚來到一所村莊。

    朗朗數株榆柳,疏疏幾樹桑麻。低低小屋兩三間,半瓦半茅矮矮土牆四五尺,不泥不粉。兩扇柴門扃落日,一聲村犬吠黃昏。

    兩個正待望門借宿,只見呀一聲門響,裡面走出一個老人家,手裡拿著一把瓦壺兒,想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向前相喚一聲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東人。因北兵來,有幾間破屋兒都被燒燬,家都被擄掠去了,只剩下個兄弟,要往南京去投親,天晚求在這廂胡亂借宿一宵。」只見那個老人道:「可憐是個異鄉避難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沒找你親戚處哩。」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尋個所在,寄下這兄弟,自己單身去看一看再處。」老人道:「家下無人,只有一個兒子僉去從軍,在峨嵋山大戰死了。如今只一個老妻,一個小女兒,做不出好飯來吃,若要借宿,誰頂著房兒走,便在裡面宿一宵。」兩個到了裡邊,坐了半晌。只見那老兒回來,就暖了那瓶酒,拿了兩碟醃蔥、醃蘿蔔放在桌上,也就來同坐了。兩邊閒說,各道了姓名。這老子姓金名賢。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寧。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紀高大,即沒了令郎,也過房一個,服侍你老景才是。」老人道:「誰似得親生的來。」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個兒。」老人道:「哪裡閒錢?」說道。看鐵公子道:「好一個小官兒,甚是嬌嫩,怎吃得這風霜?」高秀才道:「正是。也無可奈何,還不曾丟書本兒哩。」老人道:「也讀書?適才聽得客官說要寄下他,往南京看個消息,真麼?」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雖有兩畝田,都雇客作耕種,只要時常送送飯兒,家中關閉門戶。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這些用兒,便在這裡吃些家常粥飯,待客官回來再處,何如?只是出不起雇工錢。」高秀才道:「誰要老人家錢。便就在這裡伏侍老人家終身吧。」只見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來吃了,送他一間小房歇下。高秀才對鐵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處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務必收他骸骨,還打聽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來復你。時日難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態度,又不可說出你的根因惹禍。」一個說,一個哭,過了一夜。次早,高秀才起來,只見那老人道:「你兩人商量的通麼?」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鐵公子出來,請媽媽相見拜了,道:「這小子還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導他。」老媽媽道:「咱沒個兒,便做兒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飯,作謝起身,又吩咐了鐵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話別離。

    高秀才別了鐵公子,星夜進京。

    此時鐵尚書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責問他在濟南府用計圖害,幾至殺身。鐵尚書道:「若使當日計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見面,不肯。先割了鼻,大罵不止。成祖著剮在都市。父親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戌金齒,二女發教坊司。正是:

    名義千鈞重,身家一羽輕,

    紅顏嗟薄命,白髮泣孤征。

    高秀才聞此消息,逕來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聞。成祖問:「你甚人?敢來收葬罪人骸骨。」高秀才道:「賢寧濟陽學生員,曾蒙鐵鉉賞拔,今聞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竊謂陛下自誅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謂地方,遽行擒捉。」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輔成王論》的濟陽學生員高賢寧麼?」高秀才應道:「是。」成祖道:「好個大膽秀才,你是書生,不是用事官員,與奸黨不同,作論是諷我息兵,有愛國恤民的意思,可授給事中。」高秀才道:「賢寧自被擒受驚,得患怔忡,不堪任職。」成祖道:「不妨,你且調理好了,任職出朝。」有個朋友姓紀名綱,見任錦衣指揮,見他拿在朝中時,為他吃了一驚。見聖上與官不受,特來見他,說:「上意不可測,不從恐致召禍。」高秀才道:「君以軍旅發身,我是個書生,已曾食廩,於義不可。君念友誼,可為我周旋。」他又去送別鐵尚書父母、兒子。人曉得成祖前日不難為他,也不來管。又過了幾時,聖上問起,得紀指揮說果病怔忡。聖上就不強他,他也不復學,只往來山陽、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題。

    話說鐵小姐聖旨發落教坊,此時大使出了收管,發與樂戶崔仁,取了領狀,領到家中。那龜婆見了,真好一對女子,正是:

    蓬島分來連理枝,妖紅媚白壓當時。

    愁低湘水暮山碧,淚界梨花早露垂。

    幽夢不隨巫峽雨,貞心直傲柏松姿。

    閒來屈指誰能似,二女含顰在九嶷。

    那虔婆滿心歡喜,道:「好造化!從天掉下這一對美人來,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拾下一所房子,卻是三間小廳,兩壁廂做了他姊妹臥房,中間做了客座。房裡擺列著錦衾、繡帳,名畫古爐,琵琶、絃管,天井內擺列些盆魚、異草、修竹、奇花。先好待他一待,後邊要他輸心依他。只見他姊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見了道:「姐姐,這豈是我你安身之地?」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殺身易,從容就死難』。發我教坊,正要辱我們祖父。我偏在穢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卻不反與祖父爭氣。」兩個便將艷麗衣服、樂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兩個同在一房,穿了些縞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間立一紙牌。上寫:

    明忠臣兵部尚書鐵府君靈位。

    兩個早晚痛哭上食。那虔婆得知,吃了一驚。對龜子道:「這兩個女人生得十分嬌媚,我待尋個捨錢姐夫與他梳櫳,又得幾百金,到後來再尋個二姐夫,也可得百十兩。不料他把一個爹的靈位立在中間,人見了豈不惡厭?又早晚這樣哭,哭壞了,卻也裝不架子起,騙得人錢。」龜子道:「他須是個小姐性兒,你可慢慢搓挪他。」那虔婆只到那廂去安慰他,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憐你老爺是個忠臣受枉,連累了二位,落在我們門戶人家,但死者不可復生,二位且省些愁煩,隨鄉入鄉,圖些快樂,不要苦壞身子。」那二位小姐只不做聲,後邊又時常著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艷麗,來與他閒話,說些風情。有時說道:「某人財主慣捨得錢,前日做多少衣服與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鐲,倒也得他光輝。」有時道:「某人標緻,極會幫襯,極好德性,好不溫存,真個是風流子弟,接著這樣人也不枉了。」又時直切到他身上道:「似我這嘴臉尚具有人憐惜,有人出錢。若像小姐這樣人品,又好骨氣,這些子弟怕不揮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聽不得時,也便作色走了開去。

    延捱了數月,虔婆急了,來見道:「二位在我這廂,真是有屈,只是皇帝發到這廂,習弦子蕭管歌唱,供應官府,招接這六館監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並不留人,學些彈唱,皇帝知道,也要難為我們,小姐也當不個抗違聖旨罪名起。」小姐道:「我們忠臣之女斷不失節,況在喪中也不理音樂,便聖上知道,難為我,我們得一死,見父母地下,正是快樂處。」虔婆道:「雖只如此,你們既落教坊,誰來信你貞節,便要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沒閒飯養你,朝廷給發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訓憑我,莫要鮮的不吃,吃醃的。」大聲發付去了,兩小姐好不怨苦。他後邊也只是粗茶淡飯,也不著人服侍,要他們自去搬送。又常常將這些丫頭起水,叫罵道:「賤丫頭,賤淫婦,我教坊裡守甚節,不肯招人,倒教我們掙飯與你吃。」或時又將丫頭們剝得赤條的將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識抬舉,不依教訓,自討下賤。」明白做個榜樣來逼迫,鐵小姐只是在靈前痛哭。虔婆又道:「這是個樂地嚎甚麼?奚落年餘,要行打罵,虧的龜子道:「看他兩個執性,是打罵不動的,若還一逼,或是死了,聖上一時要人怎生答應。況且他父親同僚親友還有人,知道我們難為他,要來計較也當不起,還勸他的是,若勸不轉,他不過吃得我碗飯,也不破多少錢討他,也只索罷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兩年多,只得又向他說:「二位在我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滿了,不肯失身,我也難強,只是我門戶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來,不若暫出見客。得他憐助,也可相幫我們些,不辜負我們在此伏侍你一場;或者來往官員,有憐你守節苦情奏聞聖上,憐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這廂,誰人與你說清。」果然兩小姐見他這三年伏侍,也過意不去。道:「若要我們見客,這斷不能,只我們三年在此累你,也曾做下些針指,你可將去貨賣,償你供給。」他兩個每日起早睡晚,並做女工,又曾做些詩詞。嘗有人傳他的《四時詞》:

    《春詞》

    翠眉慵畫鬢如蓬,羞見桃花露小紅。

    遙想故園花鳥地,也應芳草日成叢。

    滿徑飛花欲盡春,飄揚一似客中身。

    何時得逐天風去,離卻桃源第一津。

    《夏詞》

    柳梢鶯老綠陰繁,暑逼紗窗試素紈。

    每笑翠筠辜勁節,強塗剩粉倚朱欄。

    亭亭不帶浮沉骨,瑩潔時堅不染心。

    獨立波間神更靜,無情蜂蝶莫相侵。

    《荷花》

    淚□容偏淡,愁深色減妍。

    好將孤勁質,獨傲雪霜天。

    《梅花》

    霜空星淡月輪孤,字亂長天破雁雛。

    只影不知何處落,數聲哀怨入葦蘆。

    輕風簌簌碎芭蕉,繞砌蛩聲倍寂寥。

    歸夢不成天未曉,半窗殘月冷花梢。

    《秋詞》

    強把絲桐訴怨情,天寒指冷不成聲。

    更饒淚作江水落,滴處金徽相向明。

    如絮雲頭剪不開,扣窗急雪逐風來。

    愁心相對渾無奈,亂撥寒爐欲燼灰。

    當時他兩姊妹雖不炫才,外邊卻也紛紛說他才貌,王孫公子那一個不羨慕他,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個不識勢的公子,他父親是禮部尚書,倚著教坊是他轄下,定要見他。鴇兒再三回復不肯。只見一個幫閒上捨白慶道:「你這婆子不知事體,似我這公子,一表人才,他見了料必動情招接,你再三攔阻,要搭架子起大錢麼?這休想。」只見這公子也便發惡道:「這婆子可惡,拿與太使,先拶他一拶。」這鴇兒驚得不做聲,一起逕趕進去,排門而入。此時他姊妹正在那邊做針指,見一個先驀進來:

    玄□巾垂玉結,白紗襪襯紅鞋。薄羅衫子稱身裁,行處水沉煙靄。未許文章領袖,卻多風月襟懷。朱顏綠鬢好喬才,不下潘安丰采。

    側邊陪著一個:

    矮巾籠頭八寸,短袍離地尺三。舊袖新梁作天藍,幫襯許多模樣。兩手緊拳如縛,雙肩高聳成山。俗譚信口極醃,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監生見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釘個死,口也開不得。這些家人見了,也有咬指頭的,也有喝彩的。大小姐紅了臉,便往房裡躲,小小姐坐著不動身,道:「你們不得皂。」白監生道:「這是本司院裡,何妨。」小姐道:「這雖是本司院,但我們不是本司院裡這一輩人。」白監生道:「知道。你是尚書小姐,特尋一個尚書公子相配。」小姐道:「休得胡說,便明聖上也沒奈何我,說甚公子。」白監生道:「你看這一表人才,也配得你過,不要做腔,做了幾遍腔,人就老了。」小小姐聽了大惱,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門撲地關上。道:「不識得人的蠢才,敢這等無禮。」這些家人聽了,卻待發作,那白監生便來兜收道:「管家,這事使不得勢的,下次若來,他再如此,他的毛,送他到禮部,拶上一拶,尿都拶他的出來。」卻好鴇兒又來撮撮哄哄,出了門去。那小姐對妹子道:「我兩人忍死在此,只為祖父母與兄弟遠戍南北,欲圖一見,不期在此遭人輕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小小姐道:「不遇盤根錯節,何以別利器。正要令人見我們不為繁華引誘,不受威勢迫脅,如何做匹婦小諒。如這狂且再來,妹當手刃之,也見轟烈,姐姐不必介意。」正說之間,鴇兒進來道:「適才是禮部大堂公子,極有錢勢,小姐若肯屈從,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卻惱了他去,日後恐怕貽禍老身。」鐵小姐道:「這也不妨,再來我自有處。」正是:

    已拼如石礪貞節,一任狂風擁巨濤。

    不隔數日,那公子又來。只見鐵小姐正色大聲數他道:「我忠臣之女,斷不失身。你為大臣之子,不知顧惜父親官箴,自己行撿,強思污人。今日先殺你,然後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臉,卻陪個不是進去,只見他已掣刀在手。白監生與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驚得面色皆青,轉身飛跑,又被門檻絆了一跤,跌得嘴青臉腫。似此名聲一出,那個敢來?三三兩兩都把他來做笑話,稱頌兩小姐好處。又況這時尚遵洪武爺舊制,教坊建立十四樓。教做:

    來賓 重譯 清江 石城 鶴嗚 醉仙 樂民

    集賢 謳歌 鼓腹 輕煙 淡粉 梅妍 柳翠

    許官員在彼飲酒,門懸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來,得知此事。

    也是天憐烈女,與他機會。一日成祖御文華殿,錦衣衛指揮紀綱已得寵,站在側邊。偶然問起:「前發奸臣子女在錦衣衛浣衣局,教坊司各處,也還有存的麼?也盡心服役,不敢有怨言麼?」紀綱道:「誰敢怨明聖上。」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與人歇宿麼?」紀綱道:「與人歇宿的固多,聞道還有不肯失身的。」成祖道:「有這等貞潔女,卻也可憐,卿可為我查來。」紀綱承旨回到私御。只見人報高秀才來見。這高秀才就是高賢寧,他先時將鐵尚書伏法與子女、父母遣謫,報與鐵小公子,不勝悲痛。因金老愛惜他,要他在身邊作子,故鐵公子就留在山陽。高秀才就在近村處個蒙館,時來照顧。後邊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說:「父親既沒,不能奉養,我須一往海南省視,以了我子孫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來訪兩小姐消息,因便來見紀指揮。紀指揮忙教請進相見。見了,敘寒溫。紀指揮說自己得寵,聖上嘗向他詢問外間事務,命得緝防事件,因說起承命查訪教坊內女子事。高秀才便歎息道:「這干都是忠臣,殺他一身夠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縉紳之女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聖上有憐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風吹火,已失身的罷了,未失身的為他保全,也是陰騭。」紀指揮道:「我且據實奏上,若有機括,也為他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家中。次日紀指揮自家到坊中查問,有鐵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紀指揮俱教來,因問她怎不招人。小姐含淚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其時胡少卿女故意髡發跌足,以姻煤污面,自毀面目,鐵氏小姐雖不妝飾,卻也在其天然顏色。光艷動人。紀指揮道:「似你這樣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負了你。三人也曉得做甚詩麼?」胡小姐推道:「不會。」鐵小姐道:「也曉得些,只是如今也無心做它。」紀指揮道:「你試一作。」只見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教坊脂粉污鉛華,一片閒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挽臨妝鏡,雨淚空流濕絳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

    紀指揮看了稱讚道:「好,才不下薛濤。」因安慰了一番。回家與高秀才說及這幾位貞節,高秀才因備說鐵尚書之忠,要他救脫這二女,紀指揮也點頭應承。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詩。成祖看了道:「有這等才貌,不肯失身,卻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擇三個士人配與他罷。」紀指揮得旨。到家又與高秀才對酌,因問高秀才道:「兄別來許久,已生有令郎麼?」高秀才道:「我無家似張儉,並不娶妻。」紀指揮道:「這樣我有一頭媒,為足下做了罷。這女子我親見來,才貌雙絕,盡堪配足下。」高秀才道:「流落之人無意及此。」紀指揮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親又不要費半分財禮,我自擇日與足下成親罷。」因自到院中宣了聖諭,著教坊與他除名。因說聖上賜他與士人成婚。鐵小姐道:「不願。」紀指揮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意。況小姐若不配親,依倚何人?況我為你已尋下一人,是你先公賞識的秀才。他為收你先公骸骨,幾乎被刑,也是義士。下官當為小姐備妝奩成婚。」大小姐又辭。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依命。」大小姐道:「骨肉飄零,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細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與我同適此人,庶日後始終得同。」紀指揮道:「當日娥皇、女英曾嫁一個大舜,甚妙!甚妙!」紀指揮就為高秀才租了一個所房屋成親。高秀才又道:「與鐵尚書有師生之誼,不可。」紀指揮道:「足下曾言鐵公曾贈公婚貲,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贈婚,若在一女,應自不惜,兄勿辭。」遂擇日成了親,用費都出紀指揮。

    三日,紀指揮來賀,高秀才便請二小姐相見。紀指揮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貞女,今日配偶,可雲奇事,曾有詩紀其盛麼?」高秀才道:「沒有。」紀指揮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請教,小姐乃作一詩奉呈:

    骨肉凋殘產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

    淚垂玉箸辭官舍,步斂金蓮入教坊。

    覽鏡幸無傾國色,向人休學倚門妝。

    春來雨露深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紀指揮不勝稱賞,去了。鐵小姐因問高秀才道:「觀君之意,定不求仕進了,既不求仕,豈可在此輦轂之下,且紀指揮雖是下賢,聞他驕恣,後必有禍,君豈可用處堂燕雀?倘故園尚未荒蕪,何不同君歸耕?」高秀才道:「數日來我正有話要對二小姐講,前尊君被執赴京,驛捨失火,此時我挈令弟逃竄,欲延鐵氏一脈。今令弟寄跡山陽,年已長成,固執要往海南探祖父母,歸時於此相會,帶令先尊骸骨歸葬,故此羈遲耳。」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遺骸,不意復脫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從君尚難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時得來?」高秀才道:「再停數月,一定有消息了。」過了數月,恰好鐵公子回來,暗訪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貞不屈,已得恩赦,歸一秀才。他又尋訪,卻是高秀才。逕走到高家,卻好遇著高秀才,便邀進裡邊與姊妹相見,不覺痛哭。問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將他骨殖焚燬,安置小匣,藏在竹籠裡帶回。兩小姐將來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貞墓側取了鐵尚書骸骨,要回鄧州。高秀才道:「二位小姐雖經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還鄉。公子在山陽,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處曾有小館,還可安身。」高秀才就別了紀指揮,說要歸原籍。紀指揮又贈了些盤纏,四個一齊歸到山陽。金老見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徑。他女兒年已及笄,苦死要與鐵公子。高秀才與二位小姐也相勸,畢了姻。就於金老宅後空地上築一墳,安葬祖父母及鐵尚書骸骨。高秀才也只鄰近居住,倆家煙火相望,往來甚密。

    向後年餘,鐵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納糧,在店中買飯吃,只見一個行路的,也在那邊買飯吃,兩個同坐。那人不轉眼把公子窺視,公子不知甚,卻也動心,問道:「兄仙鄉何處?」那人道:「小可鄧州人,先父鐵尚書因忠被禍,小弟也充軍。今天恩大赦,得命還鄉,打這邊過。」鐵公子知道自己哥子了,故意問道:「家還有甚人?」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兩個妹子發教坊司,前去望他,道已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無依,只得往舊家尋個居止。」鐵公子道:「兄這等便是鐵尚書長公子了,他令愛現在此處,只要一見麼?」那人道:「怎不要見?」鐵公子道:「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鐵公子就為他還了飯錢,與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見了姐姐,又弟兄相認了。姊妹們哭了又哭,說了又說,都謝高秀才始終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遺骸,又在紀指揮前方便,兩小姐出教坊,真是個程嬰再見。

    後邊大公子往鄧州時,宗姓逃徙已絕,田產大半籍沒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為人隱占,無親可依,無田可種,只得復回山陽。小公子因將金老所遺田讓與哥哥,又為他娶了親,兩個耕種為事。後來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沒了金老之義。」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脈。金老夫婦墳與鐵尚書墳並列,教子孫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陽有金、鐵二氏,實出一源。

    總之天下欲使忠臣斬其祀,故生出一個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這二女。故當時不獨頌鐵尚書之忠,又且頌二女之烈。又二女之烈,又顯得尚書之忠,有以刑家,誰知中間又得高秀才維持調護,忠臣、烈女、義士,真可鼎足,真可並垂不朽。嘗作古風詠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義旗靡處鼓聲死。

    錚錚鐵漢據齊魯,只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淚灑長淮增素波。

    刎頭斷舌良所樂,寸心一任鼎鑊磨。

    山陽義士膽如斗,存孤試展經綸手。

    忠骸忍見犬彘飽,抗言竟獲天恩宥。

    宗□一線喜重續,貞姬又藉不終辱。

    純忠奇烈世所欽,維持豈可忘高叔。

    拈彩筆,發幽獨,熱血紛紛染簡牘。

    寫盡英雄不朽心,普天盡把芳規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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