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也就是在城門開放的幾天前,裡厄醫生中午回到自己家裡,想看看有沒有他一直等待的那份電報。雖然他白天的工作跟鼠疫最猖撅的時候一樣累人,但是這種等待最後解放的心情消除了他的全部疲勞。他現在正生活在希望之中,並為此而感到高興。一個人不能總是把弦繃得緊緊的,不能總是弄得那麼緊張;全力以赴地跟鼠疫作鬥爭當然是應該的,但要是有這麼一個感情奔放的時刻,讓勁兒鬆弛一下,那是「件幸福的事情。如果他所等待的那份電報有好消息的話,裡厄將有一個新的開端,而且他認為大家也都會有一個新的開端。
他走過門房時,新來的看門人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向他微笑致意。在上樓梯的時候,裡厄腦子裡還留著這位看門人的那張被疲勞和窮困折磨得蒼白的臉。
是的,當抽像觀念告一段落之後,他將一切從頭開始,如果運氣不壞的話……但在他開門時,他母親就跑來告訴他,說塔魯先生不舒服。塔魯早晨起來過,但他無力出門,現在剛重新躺下,老太太正在發愁。
「這大概沒什麼關係。」她的兒子說。
塔魯直挺挺躺在床上,他那沉重的頭部深深地陷在長枕頭裡,隔著厚厚的被子,還能看出他那結實的胸部。他正在發燒,頭痛得厲害。他對裡厄說他的症狀很難斷定,也有可能是鼠疫。
「不,現在還一點也不能確定。」裡厄在給他檢查之後說。
塔魯當時渴得要命。在走廊中,醫生對他的母親說,這可能是鼠疫的開端。
「啊!」老太太說,「這怎麼可能呢?不該發生在現在啊!」
她接著馬上說:
「我們把他留下吧,貝爾納。」
裡厄想了想說:
「我沒有權利這樣做。可是城門就要開放了。我想,要是你不在這兒的話,我倒會行使我第一個權利,把他留下。」
「貝爾納,」她說,「你把我們兩人都留下吧。你知道我剛才又打過預防針。」
醫生說塔魯也打過預防針,但可能是由於勞累的緣故,他大概忘了注射最後一次血清和採取某些預防措施。
裡厄走入自己的書房。當他回到房間裡來的時候,塔魯看見他拿著幾支裝滿血清的大安瓿。
「啊!是這種病吧。」塔魯說。
「不是,這不過是一種安全措施而已。」裡厄解釋道。
塔魯伸出了胳膊作為回答,接著裡厄就給他進行了長時間的注射,也就是他自己平時給其他的病人進行的那種注射。
「我們晚上再看看結果。」裡厄說完看了看塔魯。
「怎麼不隔離,裡厄?」
「現在還一點都不能肯定您是不是得了鼠疫。」
塔魯費勁地笑了笑。
「給人注射血清,同時又不下命令隔離,這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裡厄轉過身去說:
「我母親和我兩人會照料您的。您在這兒會更舒服一些。」
塔魯沒吭聲。這時裡厄正在整理那些安瓿,他想等到塔魯說話時再轉過身去。最後,他走到床邊。病人看著他。塔魯的臉部表情顯得很疲乏,但他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是鎮靜如常。裡厄向他笑笑說:
「要是您能睡的話就睡吧。我過一會兒再來看您。」
當醫生走到門口時,他聽到塔魯在叫他,於是他又回到病人跟前。
但是塔魯好像在猶豫該怎麼說才好。最後他終於講了:
「裡厄,應該把一切情況都告訴我。我需要知道。」
「我答應您的要求。」
塔魯的那張大臉扭動了一下,勉強一笑。
「謝謝。我不願死,我要鬥爭。不過要是我輸了,我也希望有個好的結局。」
裡厄俯下身去,緊緊地抓著塔魯的肩膀,說:
「不!要做一個聖人,就應該活下去。鬥爭吧!」
這天的天氣開始很冷,後來漸漸暖和了些,到了下午就下了好幾場大雨和雹子。黃昏時分,天空略有放晴之意,但天氣卻變得更加寒冷刺骨。裡厄晚上回來,連大衣也沒顧得上脫掉就走進了他朋友的房間。他的母親正在那兒打毛線。塔魯好像沒有移動過位置,但從他那由於高燒而變得慘白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堅持鬥爭。
「怎麼樣?」醫生說。
塔魯聳了聳他那露出被外的寬厚的肩膀。
「就這樣,」他說,「我輸了。」
醫生俯身觀察病人,發現在滾燙的皮膚下面出現了一串串的淋巴結,病人的胸部發出一陣陣雜音,使人聯想起地下鐵工廠的嘈雜聲。塔魯的情況很奇特,他的病徵說明他同時患了兩種不同類型的鼠疫。裡厄直起身來說,血清要過一會兒才能發揮全部作用。塔魯好像想說什麼似的,但一陣高熱卡住了他的咽喉,把他的話壓了下去。
晚飯後,裡厄和他母親來到病人身邊坐下。隨著黑夜的來臨,塔魯的鬥爭也開始了,而裡厄知道這一場跟瘟神的艱巨的鬥爭要一直繼續到黎明。但是在這一鬥爭中最精良的武器並不是塔魯的熊腰虎背,而是他的血液,也就是說裡厄剛才在注射時所看到的、沿著針頭從塔魯胳膊裡流出來的血液,更確切地說,是他血液裡內在的那種比靈魂還要難以捉摸的東西,這是任何科學都無法作出解釋的。裡厄只能看著他的朋友進行鬥爭。他要做的無非是使膿腫早一點成熟,打一些補針,但是幾個月來反覆的失敗使他學會了應該如何去看待這些措施的效果。實際上,他唯一的任務是為這些措施的偶然生效而創造條件,而這種偶然性常常是要靠人會促成的。他想,一定要促成這種偶然性,因為瘟神的表現已弄得裡厄摸不著頭腦了。它又一次捲土重來,力圖挫敗人們用來對付它的戰略,它已從那些看來它似乎已經扎根的地方消失了,但是它卻又出現在那些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它又一次搞得人們目瞪口呆。
塔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跟瘟神戰鬥著。整整一夜,在病魔的襲擊下,他始終沒有焦躁不安,而只是以他那粗壯的軀體和他那默默無聲的意志力來進行鬥爭。整整一夜,他也從來沒有吭過一聲,他以這種方式來表示自己正全神貫注於鬥爭,不能有一刻分心。裡厄只能根據他朋友的眼睛來觀察這一鬥爭的各個階段:時而睜開,時而閉上;眼皮時而緊閉,貼著眼球,時而放鬆;目光時而凝視著一樣東西,時而又回到醫生和他母親的身上。每當醫生和他目光相接時,塔魯總是作出巨大的努力,報以微微一笑。
有這麼一會兒,街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乎人們聽到了遠處的雷鳴,正在迅速奔跑。雷聲越來越近,最後街上響起了潺潺的流水聲:又開始下雨了,不久,雨中夾雜了冰雹,劈劈啪啪地打在人行道上。窗前的掛帷陣陣地波動。在陰暗的屋裡,裡厄的注意力曾一度被雨水聲吸引了過去,現在他又重新端詳起在床頭燈光照耀下的塔魯來。醫生的母親還在打毛線,她不時地抬起頭來注意地看看病人。醫生現在已把該做的事都做過了。雨後,房內一片寂靜,但充滿了一種無形的戰爭中聽不見的搏鬥聲。失眠折磨著醫生,他彷彿在寂靜中聽到一種輕輕的、有規律的呼嘯聲,這種怪聲在整個鼠疫流行期間一直在他耳邊迴盪。他向他母親打了個手勢,請她去睡覺。她搖搖頭表示拒絕,兩眼炯炯有神,接著她就拿起手裡的毛線活,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在編結針針頭處的一個針眼,生怕打錯了要返工。裡厄站起身來去給病人喝水,然後又回來坐下。
外面的行人,趁著陣雨暫停,在人行道上加快了步伐。他們的腳步聲漸漸輕下來,最後消失在遠處。醫生第一次發現這天夜晚跟發生鼠疫前的夜晚有著相同之處,街上很晚還有不少散步的人,而且也聽不到救護車的鈴聲。這是一個擺脫了鼠疫的夜晚。似乎在寒冷、燈光和人群的驅趕下,瘟神從這座城市的黑暗深處逃了出來,溜進了這間暖烘烘的房間,向塔魯那毫無生氣的軀體發動了最後的進攻C它已不再在城市的上空搗亂了,但卻在這房間的沉悶的空氣裡輕聲呼嘯。幾小時來,裡厄所聽到的就是它的聲音。現在只得指望它的聲音也會在這兒停下來,指望它也會在這兒承認失敗。
在黎明前不久,裡厄俯身對他母親說:
「你該去睡一會,等八點鐘好來接替我。在睡覺前,先滴注一下藥水。」
老太太站起身來,放好毛線活,走到床邊。塔魯閉著眼睛已經有好一會了,汗水使他的頭髮捲成一圈圈的貼在他堅強的額上。老太太歎了口氣,病人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一張溫柔的臉正俯向著他,高燒的滾滾熱浪沒有把他衝垮,在他的嘴邊又出現了頑強的微笑,但他的眼睛又立刻閉了起來。他母親一走,就留下裡厄一個人了,他坐到她的椅子上。現在街上鴉雀無聲,死一樣的沉寂。房間內開始感到清晨的寒冷。
醫生朦朦朧朧地打起盹來,但是黎明時第一輛汽車把他從半睡眠狀態中驚醒了。他打了個寒戰,看了看塔魯,於是他明白現在正是鬥爭的間隙時間,病人也睡著了。馬車的木輪和鐵輪還在遠處滾動。窗外,天還是黑沉沉的。當醫生向床邊走去時,塔魯用毫無表情的眼睛望著他,好像還沒有睡醒似的。
裡厄問:「您睡著過了,是嗎?」
「是的。」
「感到呼吸舒暢了點嗎?」
「舒暢了點。這說明點問題嗎?」
裡厄沉默了一會說:
「不,塔魯,這不說明任何問題。您跟我一樣都知道這是病情在早晨的暫時緩解。」
塔魯表示同意。
「謝謝,」他說,「請您始終確切地回答我。」
裡厄在床腳邊坐下。他感到在他身旁的病人的兩條腿你死人的一樣又直又僵硬。塔魯的呼吸聲變得更粗重了。
「熱度又該上升了,是嗎,裡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是的,不過到中午我們才能知道。」
塔魯閉上了眼睛,好像是在養精蓄銳似的。他的臉上有一種厭倦的神態。他在等待熱度回升,而實際上,高燒已經在他體內的某處開始翻騰起來。當他睜開眼時,他的目光暗淡無神。只是當他發現裡厄俯身靠近他時,眼睛才問了閃光。
「喝水吧。」裡厄對他說。
他喝了水,頭又往後倒下。
「時間真長啊!」他說。
裡厄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塔魯已把目光轉向別處,沒有作出反應。突然,高燒像潮水沖破了病人體內的某一堤壩那樣,明顯地又湧到了他的額部。當塔魯把目光轉向裡厄時,醫生把臉湊過去鼓勵他。塔魯還想勉強露出笑容,但這時他那咬得緊緊的牙關以及被一層白沫封住的嘴唇使他無法如願。不過在他變得僵硬的臉上,兩隻眼睛還是炯炯有神,閃耀著勇敢的光芒。
早上七點,老太太走進病房。醫生回到他的書房打電話到醫院,以便安排別人在那裡替他的班。他同時也決定推遲門診時間,在他書房內的沙發上躺一會兒,但他剛躺下就馬上站起身來,回到了房間裡。這時,塔魯的臉已轉向老太太,看著她那小小的身影,而老太太則正彎著身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著,兩隻手合在一起擱在腿上。她看到塔魯這樣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因此就把一個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並站起來把那盞床頭燈關掉。但是日光很快地透過窗簾,不多會兒就驅走了屋內的黑暗,照亮了病人的臉龐。老太太發現他那凝滯的目光還停留在她身上。她俯身替他整理了一下枕頭,直起腰來,把手放在他潮濕而又鬈曲的頭髮上,停留了一會。這時她聽到一種彷彿從遠處發出的、低沉的聲音向她表示感謝,並告訴她說現在一切都很安適。當她重新坐下來時,塔魯已合上了眼睛,在他那衰弱的臉上,儘管嘴閉得很緊,好像又出現一絲微笑。
中午,高燒已達到了頂點。一陣陣劇烈的、出自體內深處的咳嗽使病人的身軀不斷地顫動,同時他又開始吐起血來。他的淋巴結已停止腫脹,但並未消退,硬得像緊緊地擰在關節上的螺絲帽,裡厄認為已經不可能再動手術把它們打開。在一陣陣的高燒和咳嗽的間隙中,塔魯還不時地把目光投向他的兩個朋友。但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被瘟神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臉部,在日光的照耀下,變得越來越慘白了。高燒像一場暴風雨,使他週身不時地驚跳、抽搐,他越來越虛弱,最後漸漸地被這場暴風雨征服了。從現在起,裡厄所看到的只是一張毫無生氣的、永遠失去了微笑的面具。曾幾何時,這個軀體使他感到多麼親切,而現在它卻被病魔的長矛刺得千瘡百孔,被這非人的痛苦折磨得不省人事,被這從天而降的、仇恨的妖風吹得扭曲失形!他眼看著塔魯漸漸地淹沒在鼠疫的大海裡,而他對此卻束手無策。他只能留在海岸上,張開著雙手,心如刀割。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既沒有武器也沒有辦法來對付這場災難。最後,無可奈何的淚水模糊了裡厄的視線,因此他沒能看見塔魯突然一翻身,面朝著牆壁,接著好像在他體內的某個地方有一根主弦繃斷了似的,在一聲低沉的呻吟中離開了人間。
夜晚又降臨了,戰鬥已經結束,四週一片寂靜。在這間與世隔絕的房間裡,裡厄感覺到,在這具已經穿上衣服的屍體上面籠罩著一種驚人的寧靜氣氛。許多天以前的一個晚上,緊接著人們衝擊城門之後,在那一併排的似乎高高凌駕於鼠疫之上的平台上空,就曾出現過這種氣氛。那時候,他就聯想起自己經歷過的一種情景:他親眼看到一些病人死去,接著,類似這種寧靜的氣氛就會出現在病床的上空。這種間隔,這種莊嚴的間隙,這種戰鬥後的平靜到處都是一樣,這是一種吃了敗仗後的寂靜。但是,現在籠罩著他朋友周圍的氣氛卻寂靜得異乎尋常,它跟街上以及這座已擺脫了鼠疫的城市的寂靜氣氛是多麼協調!因而,在裡厄的感覺中,這是一次決定性的失敗,它宣告了一切戰爭的結束,但同時又把和平變成了一種不治的創傷。醫生不知道塔魯最後是否找到了安寧,但至少在這時候,他自己預感到他將像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或一個埋葬自己朋友的人一樣,不會再有安寧的時刻了。
外邊,夜晚仍然是那樣的寒冷,星星在明朗而又冷峭的天空裡閃耀著。在若明若暗的房間裡,他們感到玻璃窗上寒氣逼人,聽到了嚴寒的夜晚裡大風的淒厲的呼嘯聲。老太太坐在床邊,姿勢仍和平時一樣,床頭燈照亮了她的右側。在屋子中間,遠離燈光的地方,裡厄坐在一張安樂椅上。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但每次他總是克制自己,打消這種念頭。
在夜幕開始降臨時,街上行人的鞋跟在寒冷的夜裡發出清晰的咯噎聲。
老太太說:「你一切都安排妥了嗎?」
「妥了,我已經打過電話。」
於是,他們又開始默默無聲地守著屍體。老太太不時地看看他的兒子。當母子倆的目光偶爾碰在一起時,裡厄就向她微微一笑。晚間街上那些熟悉的聲音相繼傳到他們的耳邊。雖然現在城裡還沒有正式批准車輛可以通行,但許多車輛又都重新行駛起來,它們絡繹不絕地在路面上飛馳而過。講話聲、呼喚聲此起彼落,接著是一片寂靜,然後又傳來馬蹄聲、兩輛電車轉彎時在軌道上的磨擦聲、隱約的嘈雜聲,隨後又聽到了夜晚的風聲。
「貝爾納?」
「噯」
「你累嗎?」
「不累。」
裡厄知道他母親這時候在想什麼,他知道她在疼他。但他也知道愛一個人並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說,愛是永遠無法確切地表達出來的。因此,他母親和他永遠只能默默地相愛。但總有一天會輪到她或他死去,然而在他們的一生中,他們卻沒有能夠進一步地互相傾訴彼此之間的愛。同樣,他曾和塔魯在一起生活過,塔魯在這天晚上死了,但他們也沒能真正享受過兩人之間的友情。正像塔魯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是輸了。但是他,裡厄,他又贏得了什麼呢?他懂得了鼠疫,懂得了友情,但現在鼠疫和友情對他說來已成為回憶中的事了;他現在也懂得了柔情,但總有一天,柔情也將成為一種回憶。是的,他只不過是贏得了這些東西。一個人能在鼠疫和生活的賭博中所贏得的全部東西,就是知識和記憶。可能這就是塔魯所說的「贏了」的含義!
街上又傳來一輛汽車駛過的聲音,老太太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裡厄對她笑了笑。她對他說她不累,但馬上補充說:
「你應該到山區去休息休息。」
「當然嘍,媽媽。」
是的,他將到那兒去休息一下。為什麼不呢?這可也是一個去那兒回憶一下的借口。不過,要是只懂得些東西,回憶些東西,但卻得不到所希望的東西,這樣活著就叫做「贏了」的話,那麼這種日子該是多麼不好過啊!大概塔魯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而且他體會到,一種沒有幻想的生活是空虛的。一個人沒有希望,心境就不會得到安寧。塔魯認為,人是無權去判任何人刑的,然而他也知道,任何人都克制不了自己去判別人的刑,甚至受害者本身有時就是劊子手,因此他生活在痛苦和矛盾之中,從來也沒有在希望中生活過。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才想做聖人,才想通過幫助別人來求得安寧?事實上,裡厄對此毫無所知,而這也無關緊要。塔魯給裡厄留下的唯一形象就是他兩隻手緊握著方向盤,駕駛著醫生的汽車,或者就是他那魁梧的軀體現在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一種生活的熱情,一種死亡的形象,這就叫知識。
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當裡厄醫生在早晨收到他妻子去世的消息時,他才顯得很冷靜。那時他正在自己的書房裡。他母親幾乎是奔著給他送來一份電報,接著她又出去給送信人小費。當她回到屋內時,兒子手中已拿著這一份打開的電報。她看了他一眼,而他卻固執地凝視著窗外正在港口上皇現的燦爛的早晨。
老太太叫了一聲:「貝爾納。」
醫生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她。
老太太問:「電報上說什麼?」
醫生承認說:「就是那件事。在八天以前。」
老太太把頭轉向窗戶。醫生沉默無言,接著他勸母親不要哭,說他已經預料到了,當然這是很難受的事。但是,在說這話的時候,他感到,他的痛苦來得並不突然。好幾個月來,特別是這兩天來,同樣的痛苦一直沒有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