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第16節
    第二天起,塔魯就著手幹了起來,他組織起第一支隊伍。以後又有許多小隊紛紛成立。

    作者無意過分強調這些衛生防疫組織的重要性。的確,我們城裡的許多人如果處在作者的地位,今天免不了要傾向於誇大它們的作用。但作者則趨向於這樣的看法:如果對高尚的行為過於誇張,最後會變成對罪惡的間接而有力的歌頌,因為這樣做會使人設想,高尚的行為之所以可貴只是因為它們是罕見的,而惡毒和冷漠卻是人們行動中常見得多的動力,這就是作者不能同意的地方。世上的罪惡差不多總是由愚昧無知造成的。沒有見識的善良願望會同罪惡帶來同樣多的損害。人總是好的比壞的多,實際問題並不在這裡。但人的無知程度卻有高低的差別,這就是所謂美德和邪惡的分野,而最無可救藥的邪惡是這樣的一種愚昧無知:自認為什麼都知道,於是乎就認為有權殺人。殺人兇犯的靈魂是盲目的,如果沒有真知灼見,也就沒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愛。

    正因為如此,對塔魯所建立的衛生防疫組織應該給予一個充分符合客觀的評價。也正因為如此,作者不願大事歌頌良好意願,而對英雄主義也僅僅給予恰當的重視。但他仍願充當歷史見證人的角色,記載下當時由於鼠疫造成的全體市民的痛苦和迫切的心情。

    那些獻身於衛生防疫組織的人們並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勳,因為他們明白這是唯一非做不可的事,而在這種時候不作出這樣的決定是不可想像的。這些組織有助於我們城裡的人對鼠疫有更深刻的認識,並在一定範圍內使他們確信,鼠疫既已發生,那就應該進行必要的鬥爭。由於抗疫已成為某幾個人的任務,它的實質也就擺在大家的面前,就是說,這是大家的事。

    這當然很好。但是教師該受到讚揚的不是因為他教人二加二等於四,而也許是因為他選擇了這個高尚的職業。我們說,塔魯和其他一些人選擇了證明二加二等於四的道路而不是與此相反,這當然值得讚許,但我們也要說,就這個良好願望而言,他們跟教師一樣,跟一切與教師問有此心的人們一樣。這是人類的光榮,因為這些人的數量要比人們想像的還要多,至少作者是這樣相信。作者也十分清楚地看到有人要提出不同的意見,說這些人冒有生命的危險。然而在歷史上總會出現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人敢說二加二等於四就會被處死。教師也明白這一點。但問題不是要知道堅持這一道理的後果是得到獎勵還是懲罰,而是要知道二加二是否等於四。對於那時我們城中那些冒生命危險的人來說,他們要確定的是:他們是否已被捲人鼠疫,以及應不應該同鼠疫作鬥爭。

    我們城中許多新的倫理學家當時說,做任何事都不會有什麼用,還是屈膝投降為佳。而塔魯和裡厄以及他們的朋友們可能作過這樣或那樣的回答,但是結論總是他們所看清楚的東西:必須作這樣或那樣的鬥爭而不該屈膝投降。整個問題是設法使盡可能多的人不死,盡可能多的人不致永遠訣別。對此只有一個辦法:與鼠疫作戰。這個真理並不值得大書特書,它只不過是理所當然而已。

    正因為這樣,老卡斯特爾滿懷信心,使出全部力量,就地取材製造血清,這是很自然的事。裡厄同他都希望搞一種從橫行全城的細菌中培養出來的血清,它可能比外地運來的血清具有更直接的療效,因為當地的細菌同通常確定的鼠疫桿菌的形態略有不同。卡斯特爾期望很快獲得他的第一批血清。

    正因為這樣,那個絲毫稱不上英雄的格朗現在擔當起衛生防疫組織的秘書工作也是很自然的事。塔魯所組織的一部分衛生防疫隊專門在居民稠密地區從事預防保健工作。他們試圖在那裡採取必要的衛生措施,統計那些未經消毒的氣樓和地窖。另一部分衛生防疫隊跟隨醫生出診,負責鼠疫患者的運輸工作,甚至有時由於缺少專職人員,他們就充當運送病人和屍體的汽車駕駛員。這一切都必須做登記和統計作,格朗已接下了這項任務。

    從這一點看來,筆者認為格朗比裡厄或塔魯更具有代表性,他埋著頭默默地工作的美德推動整個衛生防疫組織的工作。他懷著他那特有的善良願望不假思索地用「我干」來回答一切。他只要求做些小事情出點力,其他的事,對他說來,年事太大,勝任不了。他每晚能把六到八點兩個小時的時間貢獻出來。當裡厄向他熱烈致謝時,他感到驚異:「這又不是最困難的事。有鼠疫嘛,應該自衛,這是明擺著的。啊!要是一切都像這麼簡單就好了。」說罷他又彈起他的老調來了。有些晚上,登記卡工作完畢後,裡厄就同格朗聊起來,最後塔魯也參加進來了。格朗以越來越明顯的喜悅心情向他們兩人傾訴自己的心事,而他們兩人也興致勃勃地注意著格朗在鼠疫中還不斷幹著的耐心細緻的工作,他們自己也終於在其中找到一種精神放鬆的感覺。

    塔魯常常會問:「女騎士怎麼啦?」格朗則老是這樣回答:「她騎著馬在小跑,在小跑。」他說時露出勉強的微笑。一天晚上,格朗說他已決定不用「英姿颯爽」這個形容詞而從此改用「苗條」這個詞來形容他的女騎士。他又加上一句:「這比較具體些。」又有一次,他向他的兩位聽眾宣讀經過如下修改的第一句:「在五月的一個美麗的清晨,一位苗條的女騎土,跨著一匹富麗的棗騮牝馬,馳騁在布洛涅樹林的花徑上。」

    「這樣更好些,對嗎?」格明說,「我覺得改為『在五月的一個清晨』比較好,因為『五月份』中的這個『份』字把小跑的節奏拉得太長了些。」

    其次他表示他正在為「富麗」這一形容詞動腦筋。在他看來,這個詞沒有表現力,他正在尋找能夠一下子就形象地描繪出他所想像的那匹豪華的牝馬的詞。「肥壯」不行,雖然具體,但有些貶義。「輝煌」這個詞他曾考慮採用,但音韻不夠諧和。一天晚上,他隆重地宣佈找到了:「一匹黑色的棗騮牝馬。」照他的說法,黑色含蓄地表示漂亮。

    「這不行。」裡厄說。

    「為什麼?」

    「棗騮這個詞不說明馬的品種而是指毛色。」

    「什麼顏色?」

    「嗯……反正不是黑色。」

    格朗顯得十分尷尬。他說:

    「謝謝,幸虧有您在這裡,但您瞧,這是多麼困難。」

    「『華麗的』,您覺得怎樣?」塔魯說。格朗注視著他,一邊沉思著說:

    「對,對!」

    他漸漸露出了笑容。

    過了些時候,他又承認「花」這個字使他傷腦筋。由於他除了奧蘭和蒙特利馬爾之外,別處都沒到過,所以有時向他的朋友瞭解關於布洛涅樹林小徑上的花草情況。老實說,這些小徑在裡厄或塔魯的印象中不像有過什麼花,但是職員堅信不疑的態度倒使他們動搖起來了。他對他們的疑惑感到奇怪。「只有藝術家才懂得觀察。」但是醫生有一次看到他十分興奮,他把「花徑」二字改為「開滿了花的狹窄的道路」1。他搓著手說:「這樣一來啊,既看得到,又聞得著了。脫帽致敬,先生們!」他眉飛色舞地念著:「在五月的一個美麗的清晨,一位苗條的女騎士,跨著一匹華麗的棗騮牝馬,馳騁在布洛涅樹林的開滿了花的狹窄的道路上。」但是,由於朗讀的緣故,句子末了一連三個「的」字聽起來很不順耳,格朗囁嚅著坐了下來,神情沮喪。接著他向醫生告別,他需要再去考慮考慮——

    1此處由於格朗推敲字眼,更換用詞,因而在他所寫的句子中,語法結構發生變化,譯成中文,不易理解,故將譯文略作改動。下文還有類似情況,不再另注。

    事後人們獲悉,就在那一時期裡,他在辦公室裡表現得心不在焉,而那時正是市政府人手短缺、事務繁忙的當兒,因此這種態度引起了人們的非議,他的工作受到了影響,為此,辦公室的負責人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指責,提醒他說,他拿了工資就要完成他的工作,而他恰恰沒有很好完成。負責人說:「聽說您業餘時間在衛生防疫組織裡干義務勞動,這我不管,但我所要管的是您的工作;而在這困難的時刻,您要貢獻您自己的一份力量,首先就應該做好您的本位工作。要不然的話,其餘的工作都毫無用處。」

    「他說得對。」格朗對裡厄說。

    「不錯,他說得對。」醫生表示贊同。

    「不過,我實在心不在焉,我不知道怎麼解決那句子結尾的問題。」

    他想把結尾改為「在開滿了花的樹林中的小徑上」,將「布洛涅」幾個字刪掉,認為反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這樣一來,「開滿了花」的不一定是「小徑」,也可能是「樹林』了。他又考慮有沒有改為「開滿了花的樹林小徑」的可能性。然而他任意地把「樹林」這個詞夾在「開滿了花的」和『小徑」的中間,也不妥帖,這對他真是個肉中之刺,不勝其苦。有幾個晚上,他的確好像比裡厄還疲勞。

    不錯,這種推敲耗費了他全部精力,使他疲勞不堪,但是衛生防疫組織所需要的累計數據和統計數據的工作他還是繼續完成。每晚他耐心地把卡片整理清楚,並加上曲線,慢慢地設法把情況說明得盡量精確。他經常到醫院去找裡厄,請醫生為他在一個辦公室或醫務室裡找一張桌子,他擺好文件,就好像在市政府的辦公桌上一樣地工作起來。在醫院裡飄浮著的濃烈的消毒劑氣味和由疾病本身產生的氣味中,他揮動著紙張使墨跡乾燥。他那時一本正經地再不去想他的女騎士,專心致志地做他應該做的事情。

    不錯,假如人們真的堅持要樹立一些他們所稱的英雄的榜樣或模範,假如一定要在這篇故事中樹立一個英雄形象的話,那麼作者就得推薦這位無足輕重和甘居人後的人物。此人有的只是一點好心和一個看來有點可笑的理想。這將使真理恢復其本來面目,使二加二等於四,把英雄主義正好置於追求幸福的高尚要求之後而絕不是之前的次要地位,這還將賦予這篇故事以特點,這個特點就是用真實的感情進行敘述,而真實的感情既不是赤裸裸的邪惡,也不是像戲劇裡矯揉造作的慷慨激昂。

    這至少就是裡厄醫生在報上看到或廣播裡聽到關於外界對這座疫城所發出的呼籲和鼓勵時的感想。外界通過空運和陸運送來了支援物資,同時,每晚通過電波和報紙大量表示同情和讚揚的評論擁到了我們的孤城中來。但是每當聽到這種歌功頌德的語調或詞句高雅的演講時,醫生就覺得不耐煩。當然他知道這種關懷不是裝出來的,但表示這種關心時用的只是人們試圖表達人與人之間休戚相關的套語,而這種言語就不能適用於例如格朗每日所貢獻的一份小小力量,也不能說明在鼠疫環境中格朗的表現。

    有時到了深夜,人跡稀少,萬籟俱寂,當醫生要上床開始他非常短暫的睡眠時,他打開了收音機。從千萬里外的天涯海角傳來陌生而友好的聲音,笨拙地試圖說出他們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感情。說是說了,但同時又證實任何人都不能真正分擔他所看不見的痛苦,處於這種無能為力的境地確是可怕的。「奧蘭!奧蘭!」聲音徒然從海外傳來。裡厄也徒然聚精會神地聽著。一會兒,高談闊論開始了,這使格朗同講話者漠不相干的鴻溝越來越深。「奧蘭嗎?奧蘭!」「別喊啦!」醫生想,「愛在一起或死在一起,捨此別無他途。他們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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