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過去很壞……一向如此,他們常常在第五大道旅館見面。」我母親這麼說,好像那一越軌的情景增加了她所提起的那對男女的罪過。她斜挎著眼鏡,看著手裡的編織活,聲音厚重得嘶嘶作響,好像要烤焦她毫不倦怠的手指間編織的雪白童毯一樣。(我母親是一個典型的樂善好施的人,然而說出的話卻尖酸刻薄,一點也不慈善。)
「他們過去常在第五大道旅館見面,」這句話對我記憶中的紐約舊事概括得多麼準確啊!過了一代之後,談起像利齊-黑茲爾迪安同亨利-普萊斯特之間這樣的風流韻事,人們一定會說:「他們在旅館見面。」時至今日,除了為數不多的幾位老處女仍然在靠咂摸年輕時釀造的陳年老酒度日外,誰還有興趣追憶那樣的陳年舊事?
生活的變化飛快如梭,人們的好奇心無法老是停留在感情關係的某一點上;正像老西勒頓-傑克遜回應我母親的話時,透過他那完美的「瓷器」咕噥的那樣;「第五大道旅館?如今,第五大道中央也許是他們見面的地點,管你有沒有人注意!」
然而,我母親那刻薄的話猛然激起我對孩童時的一件小事多麼強烈的記憶啊!
第五大道旅館……黑茲爾迪安夫人同亨利-普萊斯特……聯想到這些名字,一下子將她的談話定格在我記憶中的一點上。這如同探照燈在旋轉照射,當人們正在注視著它的光柱所及的每個光怪陸離的圖像時,卻突然卡住不動了。
那時,我還是個十二歲的小男孩,放假在家。我的外祖母帕雷特仍舊住在西二十三大街的那所外祖父年輕時建造的房子裡。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人們一想到生活在聯合廣場以北的危險就震顫不已——隨著時光的流逝,雨後春筍般的新建房屋推進到派克大街,規模超過了第十三大道,將瑞澤爾瓦大街連接在一起,將我們夾在崇尚貴族生活的南方和物慾橫流的北方間的那一潭沉悶的死水中。我的祖母和父母回首那段日子,帶著開玩笑似的將信將疑。
甚至在那時,紐約的時尚已變化得很快了。我兒時的回憶幾乎不能觸摸到那段日子,外祖母身著綴滿花邊飾帶、閃亮奪目、走起路來沙沙作響的衣服,在那幾個已經成了家的長相俊俏的女兒攙扶下,迎接新年的到來。然而老西勒頓-傑克遜是一位社會風俗已經過時,但卻假裝對其變化從未覺察出來的人。他強調,迎新儀式除了在荷蘭後裔家庭中舉行之外,從未被認真地對待過,那就是亨利-萬德-魯西頓夫人為什麼在她的朋友都關起了門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還以一種勉勉強強半是道歉的方式,始終抱定它不放的原因。那也就是為什麼人們要選擇那些不合時宜的人慶祝節日的那一天到城外舉行聚會的原因,那常常是他們離家在外的借口。
祖母當然不可能再迎接新年。然而在她看來,冬天出城是件極其古怪的事情,尤其是在當今紐約的房屋裡配有新式的取暖爐,光彩奇目的枝形吊燈照得滿室生輝的這樣一個時代,就更為古怪了。不,謝謝你……對於那些穿著涼鞋,衣衫襤褸,滿身凍瘡的那一代人,無所謂冬天。他們在沒有取暖設備,沒有明亮燈光的屋子中長大。當他們發覺在紐約的生存競爭中吃不消時,便乘船運行到意大利去死。因而外祖母同她的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元旦這一天仍舊呆在城裡,用家庭團聚的方式來慶祝這一天,那是聖誕節的延續和補充——然而對於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少年人來說,沒有禮物和葡萄乾布丁,節日宴會便顯得蒼白無力,黯淡無光。
這一天仍倍受歡迎,因為有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大吃特吃,四處遊蕩並且欣賞窗外的風景。紐約的上層社會中荷蘭人的習俗仍然風行。然而在這一天,我們沒有躲在厚玻璃之後,從那裡觀察滑稽可笑的紳士們一路小跑,外衣領幾乎遮不住晚禮服的領結,從棕色的房門裡穿梭來往,走親訪友。我0〕正靜靜地打掃一片狼藉的午餐桌,這時一個僕人衝進屋裡,說第五大道旅館起火了。
噢,有好戲了,該是多麼有趣啊!外祖母的房子恰好坐落在那座白色大理石鑲砌的宏偉大廈的對面。無論何時,當我充當小差役或是給長輩們買晚報路過此處時,總是禁不住聯想到那裡面鋪著厚厚的地毯,有溫暖的無煙煤壁爐和熱氣騰騰的咖啡。
那座旅館儘管仍然肅穆氣派,但卻不再時髦。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人清楚去那裡的到底是些什麼人,常常光顧的是些「政客」和「西部人」。說起這兩種人,我母親的悟調儼然是把他們歸入文盲和罪犯之列。
然而正是基於那個原因,人們還是渴望從旅館的災難中獲取更大的樂趣;那天早上,我們不正是懷著無限的樂趣,觀看了為新年招待會而準備的載著巨型花架和塔狀的雪白大蛋糕的盛大遊行隊伍穿過馬路了嗎?這是這個區域裡大家的一項共同活動。作為旅館「客人」的所有太太們都擠在張燈結綵的公共營業室裡,一起迎接它的到來。那些留著長髮的紳士們,一副皇家派頭,戴著白手套,從兩點鐘開始就急著往狂歡地點跑。現在多虧了這場應時的大火,使我們興奮不已。我們不僅可以觀看消防隊的滅火動作(紐約青年的最大樂趣),而且還可以親眼目睹那些太太和她們的客人們,在滾滾濃煙中搖搖晃晃地逃向走廊。大火危險的想法絲毫不影響我們的熱望。那房子建得堅固結實。紐約的那支撲無不滅的消防隊已經到了門前,他們滿身鋁亮的銅器,頭戴閃亮的頭盔,騎著耀武揚威的高頭大馬,像桌上的銀具一樣閃閃發光:我那身材高大的表兄休伯特-韋森聽到第一聲警笛響,就迅速地衝了出去,一會兒便跑回來說危險都已解除,只是下面的兩層房間裡,充滿了濃煙,注滿了水。在一片慌亂之中房客們被轉移到其它的旅館。在這種時候,一個小孩除了享受無比的快樂之外,還會發現別的什麼呢?
我們的長輩,一旦平心靜氣,想法也和我們一樣。他們坐在我們身後,目光掠過我們的頭頂朝窗外觀看,只聽得他們快樂地咯咯直笑,笑聲中夾雜著冷嘲熱諷。
「哦,我的夭哪,瞧這兒,她們都來了!過新年的太太們!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個個袒胸露背!哦,瞧那肥婆頭上別著的紙花……我的天,全是紙花,那大概是從蛋糕上掀下來的吧!哦!哦!哦!」
薩比娜-韋森姨媽不得不用帶花邊的手絹摀住嘴,同時裹著絲綢衣服的結實身體高興地抖動著。
「好啦,我親愛的,」祖母輕聲地提醒她,「我們年輕時,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穿這種低胸的裙子。」
沒有人聽她講。我的表妹凱特,總是喜歡模仿薩比娜姨媽的一舉一動,這會兒也高興至極。她擰了一下我的胳膊說:「看看她們那副慌不擇路的狼狽相!大廳裡一定滿屋濃煙。哦!這位還更滑稽;頭上還別著一根長長的羽毛!奶奶,你們那時大白天頭上也插著羽毛嗎?哦,別讓我相信這是真的!這兒還有一位戴鑽石項鏈的,還有這些打著白領結的紳士們!以前爺爺也在下午兩點鐘打白領結嗎?」對於凱特一切都毫無莊嚴可言,她對祖母略帶責備的顰眉佯作不知。
「哎,直到今天,在巴黎參加婚禮時他們還穿晚禮服,打白領結。」西勒頓-傑克遜帶著權威的口氣說道。「當查爾斯頓家的米妮-特雷薩姆和達克在馬德萊結婚時……」
甚至連西勒頓-傑克遜的話都沒有人聽。人群中突然有人大聲嚷道:「哦!那兒跑出來一位沒有穿晚禮服的太太!」
他的這聲驚叫引得所有的目光一齊投向那個人,她剛跑到門口,有人突然怪聲怪氣地又補充道:「唷,她的身材倒是很像利齊-黑茲爾迪安……」
接著便是一陣死寂,那個沒有穿晚禮服的太太停了下來。她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帽子上的面紗向上撩起,面向著我們的窗戶。她穿著一條樸素的黑裙子——樸素得近乎顯眼——她伸手去摸花團錦簇的面紗,迅速地拉開來罩在臉上,所用的時間之短幾乎不易覺察。但年輕的我目光敏銳,即便是難以覺察的瞬間我也能捕捉到。她是漂亮呢還是僅僅與眾不同?我能感覺到那張略帶蒼白的鵝蛋形臉上,精心勾勒的雙眉間,溫柔多情的唇間綻露出的震驚。那張臉顯出一副飽受驚嚇的怪相。藏匿在孩子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有一種神秘的東西,那樣豐富、神秘而強烈,突然間似乎呈現在我的面前……在向我飛快地一瞥間,她的面紗掀開了。
「那是利齊-黑茲爾迪安!」薩比娜姨媽氣喘吁吁地說。她斂住笑容,皺巴巴的手絹掉落在地毯上。
「利齊,利齊,」這個名字反覆地迴響在我的腦海裡,聲調各不相同,有的譴責,有的沮喪,有的還半遮半掩,不懷好意。
「利齊-黑茲爾迪安?她會跟那些盛裝打扮的太太們在元旦這一天從第五大道旅館中衝出來嗎?但她究竟在那兒幹什麼?不,胡說!這不可能!」
「瞧亨利-普萊斯特和她站在一起。」薩比娜姨媽突然壓低聲音說。
「跟她?」有人說。「哦……」我母親不覺渾身一震。
家中的男士們一言不發,但我發現休伯特-韋森的臉脹得通紅。「亨利-普萊斯特!」休伯特總是張口閉口地說起亨利-普萊斯特,令我們這群年輕人厭煩。休伯特所指的這傢伙三十歲,在他眼裡、亨利。普萊斯特是翩翩紳士的代表。結婚了嗎?不,多謝你。那種人才不會受家庭的束縛呢,他太迷戀於女人圈了。休伯特佯裝出一副不太成熟的假笑暗示道。他英俊,富有而自立,一個全能運動員,好騎手,神射手,呱呱叫的快艇手(獲得船舶駕駛資格證書,經常駕帆航行,滿屋擺放著比賽中獲得的獎品)。他經常舉行最好的小宴,人數從不超過六位,手上夾著的雪茄比老比恩-弗特的還要粗,對於年輕一點的人來說也包括和休伯特同齡的人來說,他彬彬有禮,體面大方。簡而言之,他集各種才能於一身,頭腦靈活,體魄健壯,成為休伯特眼中一位神秘玄妙而討人喜歡的人物,一個世間奇才。「正是這傢伙」,休伯特總是嚴肅地作出結論。「假如我不願讓家庭煩擾,他就是我應該倣傚學習的傢伙。」一想到我們的老體伯特要遭如此困境,我們的心中有一絲並不痛苦的涼意。
沒有親眼見識一下這位傳奇式人物,我的心中有些遺憾,然而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女人。現在這一對男女淹沒在人群之中了。
窗邊的這一群人依舊保持著令人不安的沉靜。他們好似受了驚嚇,但給我印象更為深刻的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顯出驚訝的神情。即使是我這個孩子都能感覺到,他們剛剛看到的一切,顯而易見只是驗證了某種他們一直就有心理準備的事實。我的一個舅舅最後噓了一聲口哨,遭到了妻子的冷眼警告,便只含糊其辭地說了聲「我不是人」。另外一個舅舅娓娓而談他年輕時目睹的一場火災,然而卻未引起大家的注意。母親神情嚴厲地對我說:「像你這麼大的孩子,該去預習功課。」這顯然對我不公平,她這樣做也僅僅是為了排解內心的煩擾與不安。
「我不相信,」祖母低沉的聲音中帶著警告,反對和要求。我看到休伯特感激地偷望了她一眼。
但還是沒有一個人聽她言語。一雙雙眼睛依然盯著窗外。掛著陳舊藍布簾子的「老馬」趕來接這些體體面面的受難者。由於這一天出奇地寒冷,照耀紐約的太陽光宛若一根根冰柱叫人不寒而慄。女士們鑽進了老式車裡,個個都恢復了平靜,車裡堆滿了她們脫下來的衣物,然而她們的溫文爾雅的侍者「活像白兔一樣」,凱特樂顛顛地說。他們不斷地在門口閃現,十分慇勤地跟在那些挎著小包,提著鳥籠,拉著小狗,衣著華麗的貴婦身後晃來晃去。然而即使是我這樣一個小孩子也覺察到,祖母屋裡的人沒有一個對這一切給予絲毫的注意。每個人的思緒都急切而深藏不露地跟隨著那兩個與其他人毫不相關的人的一舉一動。整個過程——發現、評論、默默的目視——總共持續了一分鐘,恐怕還不足一分鐘,在六十秒結束之前,黑茲爾迪安夫人和亨利-普萊斯特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就在旅館中的人繼續往街頭湧現的當兒,他們早已一起離去或早已分道揚鑣了,但祖母屋裡的沉寂久久未被打破。
「好啦,一切都結束了。消防隊員們又在往出走了。」終於有人說了句話。
我們這些少年人對此都非常關注;然而我覺得大人們卻對如此盛大的場面漫不經心。那可是只有紐約才有的戶外娛樂活動:醒目的紅色救火車上架著紅色的梯子,頭戴防護帽的滅火隊員,在救火車一輛接一輛叮鈴當嘟地離開時,魚貫跳上救火車,一對對胸膛寬闊的黑馬,整齊劃一地邁步前進。
我們默默地、不大情願地離開窗口,回到樓下客廳裡的壁爐邊。大家沒精打采地閒扯了一會兒,母親首先起身,把手中的編織活放進包裡,又重新用那嚴厲的腔調對我說:「我看你跟前跟後地看救火車看困了,預習不成功課了……」她言不衷的話語,我雖不理解,但我又一次從中覺察出,目睹黑茲爾迪安夫人和亨利-普萊斯特一起走出第五大道旅館時,她紛亂的思緒。
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有機會將那個短暫的印象同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