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九十五回 素姐洩數年積恨 希陳捱六百沉椎
    醒世姻緣傳——

    第九十五回 素姐洩數年積恨 希陳捱六百沉椎

    世間誰似丈夫親?為請師婆致怒嗔。滿臉哭喪仍蹶嘴,雙眉攢蹙且胖唇。

    殺氣雄威神鬼怕,棒椎盡力自家輪。不是書門相急救,看看打死狄希陳。

    狄希陳正在七死八活不知人事,醫人又卒急不能前來,閤家正當著急。素姐進到衙中,也絕不見有驚惶憐恤之狀,一味只是嚷罵。故意妝了不知,察問寄姐是甚的人,原何得在衙內;又察考小京哥合小成哥兩個孩子是何人所生;又嗔寄姐閤家人媳婦丫頭人等不即前來參見。罵成一塊,嚷作一團。正當嚷罵中間,衙門擊梆傳事,說已請得醫官來到。素姐還嚷罵不肯迴避。後見一群婦女俱各走開,只得也自避到後面。

    家人同了醫官,替狄希陳仔細診視,醫官道:「這是暴驚入心。速備活豬心伺侯,待藥到,研為細末,將豬心切破,取熱血調藥,薑湯送下,自然無事。」醫官回去,送了一丸硃砂為衣的鎮驚丸,約有龍眼大。如法調灌,狄希陳漸漸的眼睛轉動,腹內通響,吐了許多痰涎,漸覺省得人事。看見素姐,用手伸去扯他,素姐將狄希陳的手,盡力一推。狄希陳道:「前向接你同行,你堅執不來;如今千山萬水,獨自怎生來得?不知受了多少辛苦?與甚人同路?那個跟隨?忙快備飯。」

    狄希陳語語溫柔,薛素姐言言惡罵。童寄姐見他不是善物,未免有好幾分膽怯。到是張樸茂的媳婦羅氏,走到寄姐跟前,使了個眼勢,把寄姐吊到背靜處所,悄悄說道:「你因甚麼見了他,便有些餒餒的?別說他不過是一個少眼沒鼻子的東西,他就是條活龍,也不過是一個。咱是一統天下的,別說合他惡照,就是輪替著鬥他生氣,也管教氣殺他。人不依好,你越軟越欺,你越硬越怕。他打,你就合他打;他罵,你就合他罵。你要打過他,俺眾人旁裡站著看;他要打過你,俺眾人妝著解勸,封住了他的手,你要揀著去處,盡力的打。你說:『做官的京裡娶我,三媒六證,過聘下茶,沒說家裡還有老婆。你就是他的老婆,可已是長過天皰頑癬,緝瞎了眼,蝕吊了鼻子。《大明律》上:『惡疾者出。』惡疾還有利害過天皰瘡的麼?你要十分安分,我合你同起同坐,姊妹稱呼,咱序序年紀,誰大誰是姐姐,誰小誰是妹妹。家照舊是我當,事依舊是我管。我把好衣服與你穿,好飯食與你吃,一月之內,許漢子合你睡兩三遭。這是上一等的相處。你要不十分探業,我當臭屎似的丟著你,你穿衣我不管;你吃飯我也不管,漢子不許離我一步兒,這是二等的相處。你再要十分歪憋,我就沒那好了!多的是閒房,收拾一座,請你進去住著,弄把嚴實些的鐵鎖,鎖住了門,一日斷不了你兩碗稀粥,你有命活著,我也不嫌多;你沒命死了,我也不嫌少。做官的升了時節,你死了,萬事皆休;你要不死,只得送你程老,沒的留著你那活口,叫你往家去鋪搭呀?賭不信,你只依著我硬幫起來,他只還敢這們等的無禮,我就不信了。」寄姐聽說,滿面是笑,說道:「是呀,果然『一個不敵兩人智』是實。人不依好,你說的有理。」

    寄姐折身回去,素姐正在那裡喬腔罵狄希陳不叫寄姐合媳婦丫頭替他磕頭。狄希陳望著寄姐道:「姐姐才來,你合他行個禮兒。」寄姐沒等素姐開口,搶著說道:「誰是姐姐呀?叫我奶奶的,不知多少,我還不自在哩,『姐姐,姐姐』的呢!待行個禮,過來行就是了!說呀說的,待指望叫我回他的麼!」

    素姐正氣的言語不出。狄希陳又叫家人媳婦合丫頭們與奶奶磕頭。羅氏承頭說道:「不是年,不是節,為甚麼又替奶奶磕起頭來?」狄希陳道:「是家裡來的奶奶呀。」羅氏道:「倒沒有這們說哩!一家子一位奶奶罷了,有這們些奶奶呀?少鼻子沒眼睛的,都成了奶奶,叫那全鼻子全眼的可做甚麼呢?『家無二主,國無二王』。待磕的請磕,我這頭磕不成。」眾人見羅氏說出這話,伊留雷的老婆更是敲敲頭頂腳底板兒動的主子,曉得其中主意,也就接口說道:「罷呀,一個人管的專,兩個人管就亂了。」

    素姐是個皇帝性兒的人,豈是肯受人這般狨氣?綽過一根鞭桿,就待要照著狄希陳劈頭劈臉的打去。寄姐上前,一手將鞭奪住,罵道:「了不的!那裡這們個野杭杭子!新來乍到,還不知道是姓張姓李,就像瘋狗似的!」寄姐不曾堤防,被素姐照著胸前一頭拾來,碰個仰拍叉;扯回鞭去,照著寄姐亂打。羅氏眾人齊說:「反了!打奶奶哩!」一擁上前,把素姐抱的抱,扯的扯,封手的封手。寄姐得空,爬將起來,拿著素姐手內的鞭桿,把素姐按翻在地,使屁股坐著頭,拿著鞭子從頭抽打。把個素姐打的起初嘴硬,漸次嘴軟,及後叫姐姐,叫親媽,叫奶奶,無般不識的央及。狄希陳苦勸不住,只得跪著討饒。哄的衙門口圍了成千成萬的衙役潛聽,東西鄰著縣丞主簿的衙捨,滿滿的爬著兩牆頭的女人竊看。

    打的素姐至極無奈,無意中打出一個屁來。原來素姐這輩子是人,那輩子原是皮狐。那皮狐的屁放將出來,不拘甚麼龍虎豺狼,聞見氣亮,只往腦子裡鑽。熏的寄姐丟了鞭子,直蹶子就跑。素姐跳起來,依舊撒潑惡罵。寄姐道:「你別罵,我合你好講;你再罵,我就再打!」素姐怎麼肯聽,依舊狠罵。寄姐捲了捲袖,脫了裙子,拿著一根庫裡傳更的籌,趕上前,一手揪著腦後衣領,摔翻在地,罵道:「我就把你這臭賊小婦一頓打死,料相也沒有這裡與你討命的人!我破著不回你山東去,打死沒帳!」素姐慌道:「我怕你,我實不敢了。你有話,我聽著。」寄姐道:「我可不合你說話了,你聽甚麼話,且打了,可再講。」

    狄希陳跪著,打都磨子的死拉。素姐住了罵,著實苦淋淋的哀告。羅氏眾人又都做好做歹的假勸,說道:「他既是認了不是,又說再不敢了,奶奶你且饒他這遭;等他再敢,奶奶你再打,遲了甚麼?奶奶只看俺眾人的分上,饒了他罷。」寄姐還沒慨然應允。羅氏又說薛素姐道:「俺也實不知道你當真是個甚麼人。俺們進宅來伏事的,就是這現在的奶奶,俺頭頂的也是這位奶奶,腳踩的也是這位奶奶。別說沒曾見你,連耳朵裡聽也沒聽見有你。你新來乍到的,熟話也沒曾熟話,你就這們喬腔怪態的?你想你又沒帶了多少人來,我聽說還有跟的個小廝,翻調也只你兩個。你就當真的是位奶奶,『牡丹雖好,也得綠葉扶持』哩!你自家一個,就歪歪到那裡去?」

    素姐道:「奴才也跟著欺心!你這老婆們都是半路尋的,知不道有我罷了。狄周那賊奴才,可也是我手裡的家人,他往那裡去了?影兒也沒他!」狄希陳道:「狄周行了幾程,拐了些銀子走了,沒在這裡。」素姐道:「狄周走了,跟你到家的張樸茂、小選子哩?他兩個也不知道我麼?」狄希陳道:「這媳婦子不是張樸茂的麼?」素姐道:「可又來!你漢子家裡,我三茶六飯的養活了將一個月,他就沒合你說家裡有我?我就不能降發你那主子,我可也打的你這奴才!」跑到跟前要打羅氏。羅氏站住,動也不動。素姐伸手,羅氏使手撥拉。寄姐道:「我的媳婦子,誰敢打!他要打,你也動手!」素姐被人降怕了的人,果然束回手去。寄姐道:「你既然知道好歹,拿個坐來,叫他坐下,我合他好講。」對素姐道:「我有三等待你的法兒:上等,中等,下等。你待揀那一等哩?」素姐不言語。

    寄姐道:「你不言語,是待叫我拿下等待你呀!這個不難。老娘的性子,別人沒經著,你問問做官的,他經著來。惹的我用那一等,待開了頭,你叫我另改,可是不能的。你快著揀一等好的認了便宜!」素姐道:「我悔不盡『孤軍深入』,撞在你這伙子強人的網裡,我待跳的呀,飛的呀?就待死,也只是干死了。我敢只望你上等待我才好。」寄姐道:「你要叫我上等待你,這事不難。你把剛才來到的歪憋,從此盡數收起,再別使出一點兒來,我也不說甚麼先來後到,咱論年紀,姊妹稱呼。你也別要多管閒事,飯來開口,揀好飯與你吃;衣來伸手,揀好的衣裳與你穿;漢子十朝半月,也許合你睡。」素姐接口說:「這睡不睡我倒不放在心上,不希罕這丑營生!我要把這件事放不下,可從早裡也生下孩子了!」

    寄姐道:「人家娶老婆,不圖生孩子,留後代,是捨飯給他吃,捨衣裳給他穿哩?再說家,仍是我當,不許你亂插槓子;事,還是我管,不許你亂管閒事;媳婦子丫頭,由我教誨,不許輕打輕罵的。我分付他們,趕著你叫薛奶奶。」素姐接說:「既趕著我叫薛奶奶,我聽你娘家姓童,叫他們也趕著你叫童奶奶。」

    寄姐道:「這也可以依你的,就叫他們趕著我叫童奶奶。咱同起同坐,這是上等的相待。還有中等的相待。你不十分作孽,我也不踹踐你,可也不尊敬你;你有飯吃也罷,沒有飯吃也罷,衣裳你冷也罷,熱也罷,與我絕不相干;憑你張觔斗,舒直立,都不與老娘相干,請你自便。是第二等相待。還有下一等的相待。你要還像剛才這般沒人樣,放潑降人,有天沒日頭的,可說這是『山高皇帝遠』的去處,咱那親娘親老子,就使破了咱的喉嚨,也叫不到跟前。揀盡後頭座空房,收拾的裡頭乾乾淨淨的,請進你去住著。你一定也不肯善變進去,我使幾個人抬進你去,尋把嚴實些的鎖兒,把門鎖上。你一定還要掇門,砸窗戶,刨牆,剜窟窿。我爽利把你的手腳兒搞住。一日兩碗稀粥,就是你的飯食。你待活,多活幾日,不待活,你少活幾日。替你買薄皮子棺材的錢,也還有,妝在裡邊,打後頭開個凹口子,拉把出去。脫不了他這四川鄉俗好燒人,再買些柴火,燒的連骨殖也沒影兒。你那跟你的小使,待要剪草除根也不是難事。不回到你山東,越發沒帳。總然回到山東,你就有娘家說話,只說娘兒兩個不服水土,害病死了。你家就有人興詞告狀,這沒影子官司,也打不出甚麼來。何況我知道你家有個生你的娘母子,可說那下州小縣,沒見天日的老婆,俺這北京城裡的神光棍老婆眼裡不作他。你三個兄弟,一個個他也是恨你氣殺老子,氣殺婆婆,不理你的。一個又是俺家的女婿,他也不合你滑快。一個又是個拼頭,兩句喝掇,只好伍著眼,別處流淚罷了。你也算是極孤苦的人兒,你持著甚麼,敢這們行兇作惡的?」

    素姐聽說,放聲大哭。只說:「悔殺我了!天老爺!我一條神龍,叫我離了大海;一個活虎,神差鬼使的離了深山;叫這魚鱉蝦蟹,豬狗貓兔,都來欺我呀!」寄姐道:「俺也不是魚鱉蝦蟹,也不是甚麼豬兒狗兒狸貓兔子的,咱兩個也算得起丁對丁,鐵對鐵的。張飛、胡敬德剃了鬍子,都也不是善茬兒,你省的了?媳婦子丫頭們,以後趕著都叫薛奶奶。我不分付,都不許欺心。快看桌兒,端菜擺飯,外頭跟的人,叫人都好生照管。眾人都過來,與薛姐姐磕頭。收拾西裡間與薛奶奶住,掛帳子,鋪氈條,收拾新鋪蓋。請下來,咱姊妹兩個也行個禮兒。」

    素姐擦了淚,起來走到下面。寄姐隨機應變道:「咱也不消序,一定你長起我,你是姐姐人家,你請轉過左邊去。」兩個平磕了四個頭,寄姐道:「我說你下縣裡人村。禮數可也有個往還,你也該讓我往左邊去回個禮才是,怎麼也就沒個遵讓?」素姐果然把寄姐讓在左首,行了個禮。狄希陳也作了個揖。素姐也還了一拜。三人同桌酒飯。狄希陳讓素姐居上,寄姐在東,自己在西,兩旁打橫。

    這素姐若是個通人性的東西,乍到的時節,也略看個風勢,也要試試淺深,再逞你那威風不遲。絕不看個眼色,冒冒失失的撩一撩蜂,惹的個哄的一聲,蜇了個八活七死。既是惹了這等下賤,爽俐硬邦到底,別要跌了下巴,這也不枉了做個悍潑婆娘。誰知甚不經打,打的不多幾下,口裡就不住的爺爺奶奶央及不了。不著臨了那一個臭屁救了殘生,還不知怎生狼狽。剛才打過,若是個當真有氣性的人,我就合他一千年不開口說話。誰知被人這等狠打一頓,又被人如此殺縛了一場,流水就遞降書,疾忙就陪笑臉,說聲拜就拜,說聲吃酒就吃,滿口說自己不是,只說寄姐原來是個口直口快的好人。吃完酒飯,進到上房西間,看得鋪陳齊整,幃帳鮮明,擺設完備,越發忘了那被打之羞。

    素姐心內算計,指望這頭一夜,狄希陳必定進他房中宿歇,他要關了門,零敲碎打,以報宿仇。寄姐說狄希陳做官事忙,久已不在家中睡覺,打發出外邊書房去了。一連三日,素姐也不曾作業。寄姐說道:「你既守我法度,安靜了這幾日,你也一定知我本事的了,我與你扎刮衣裳。」尋出幾匹尺頭,與素姐另換上下內外衣裳。素姐又甚是喜歡。又過了幾日,寄姐又與素姐做了大袖錦衫,通袖袍裙,灑線衫子,越發把個素姐喜的尿流屁滾,叫的好妹妹,親妹妹,燕語鶯聲,聽著也甚嫌艨身住<慕鬩彩背5母他個甜頭,叫他懸想。不惟不與寄姐懷恨,反漸漸的抱著寄姐粗腿起來,望著寄姐異常親熱,寄姐凡有生活,爭奪著要與寄姐去做;寄姐偶然手生了瘡,死塞著爭與寄姐梳頭;寄姐或是頭疼發熱,一日腳不停留的進房看望,坐在他病床沿上,與他作伴;寄姐的尿盆馬桶,爭著要與他端。寄姐禁不起他小心下意,極其奉承,也就漸漸的合他成了一股。家人媳婦,丫頭養娘,原無甚麼正經,「馬聽鑼聲轉」的,見寄姐合他相好,也都沒人敢欺侮了他,倒茶端水,一般伏侍。狄希陳托了忙冗事故,每日多在外邊,少在內裡。不惟素姐撈他不著,也省了寄姐多少的折磨。三朝兩日,深更夜靜,等得素姐睡著之時,悄悄開了宅門,進來與寄姐宿歇。睡到天色黎明,又翹蹄捻腳,偷出外邊書捨,連吃飯也不進裡邊。收的禮物,賺的銀錢,都瞞了素姐那一隻單瓜,偷運進來與寄姐收藏。

    日光捻指,不覺又是二十個日頭。侯、張兩個師父,看完了成都合屬的景致,才從綿州天池山回來,要進衙與素姐相見。寄姐原是京師活潑婦人,在官衙幽閉日久,恨不得有個外人來往,藉此解悶消愁,也就向狄希陳面前攛掇,叫請他進衙款待,也是個他鄉故知,況也得他一路挈帶,伴了自家的人來。

    這狄希陳往日莫說老婆說出的言語,不敢不欽此欽遵,就是老婆們放出像素姐那般的臭屁,也要至至誠誠捧著嗅他三日。這二十日之內,素姐不得空,擒捉不到跟前。寄姐因素姐新來,勉強假妝賢惠,他竟忘了自己的官銜,是提督南贍部洲大明國的都督大元帥。任憑寄姐攛掇,素姐又執意要他進來,又是萬里外本家來的鄉里,況且當初進香時節,泰安州路上,狄希陳也曾四雙八拜認他兩個為師,這個其實該請他進衙,盛款一飯,留住一宵,每人送二三兩路費,不為過當。他卻拿出官腔,又恨他往時凡事挑唆素姐作惡,就是昔年泰安路上,素姐罰他牽了頭口步行,都是這兩個婆娘主意;素姐遠來尋鬧,也都是他兩個的鼓令。有甚好情留他進內?於是把兩眉一蹙,把臉沉將下來,說道:「這一個有司衙門,出鎖入封,還怕人說不嚴謹。男子人來往,尚且不可,何況是喬妝怪扮的老婆?就是周相公進來,住了這一個多月,郭總爺連次請他一會,我今日才放他出去了。這個不必放他進來,我每人送他五錢路費,差人打發他起身,這也不叫是失理。」

    狄希陳是這等違背內旨,若是往時這一位夫人,卻也斷沒有輕饒之理。如今有了兩人,素姐奈著寄姐不好動手,寄姐礙著素姐不好開口。素姐怒容可掬,只說:「你不叫進來便罷,只是由他。」寄姐道:「你放進不放進,不與我相干。我是北京人,他是山東人,我合他無親無故。說著你不聽就罷。」這狄希陳若是個知向背,會聽話的人,也就該快些回轉,也不為遲。卻是頑皮心性,打著才疼,不打不怕。必要隨他主意,封了兩封五錢的路費,叫人送將出去,回說:「有司風憲衙門,不便有婦人出入。這是每人五錢薄禮,路上一茶。就此起身,不必久等。」回將出去,那侯、張兩個弄了個滿面羞慚,抱愧而去。

    已將日落時節,素姐惱巴巴不曾吃飯。寄姐因攛掇不聽,也就不大歡喜。起鼓以後,各人收拾回房,狄希陳也就出到外面。素姐將衙門匙鑰看在眼內,臨睡取在身邊,約得人俱睡定,悄悄的拿了一個應手棒椎,拿了匙鑰,自己將衙門開將出去,尋到狄希陳的書房。燈光透出,房門未關。掀簾進去,狄希陳卻才睡倒,一個蓬頭小門子,正在那裡覆蓋衣裳。

    素姐取出棒椎,先將門子攔肩一下。那門子「噯呀」了一聲,奪門跑出。素姐折身回去,將門拴上,又拉過一張椅來頂緊,走到床邊,把狄希陳的衣裳鋪蓋,盡行揭去,屁股坐著頭,輪得棒椎員員的,雨點般往身上亂下。狄希陳吆喝「救人」。素姐道:「你好好的挨打便罷;如再要叫喚,我就打你致命,今日賭一個你死我生!」

    狄希陳當真也就不敢再喊,只說:「饒命」。那門子聽見打得甚是凶狠,恐怕人命干連,走到衙門口重重傳梆,說道:「前日從家鄉新來的那位奶奶,開了衙門,尋到外邊書房,拿著一個棒椎,頂了房門,如今將次把老爺打死!快些出來救援!」寄姐聽說,三魂去了九魄;也才是脫了衣裳,小成哥含著奶頭,尚不曾睡著。寄姐著了忙的人,把小成哥揪了奶往旁裡一推,推的小成哥怪哭。拉過一條褲子,就往身上穿,左穿穿不上,右穿穿不上,穿了半日,方才知是褲子。及至拉過襖來,又提不著襖領。伍旋了半日,方才穿了上下衣裳。下的床來,又尋不見著地的鞋。門子一替一替的傳進梆來,說:「出去快救!這會子只聽得打,不大聽得做聲了!」寄姐也沒得換鞋,坎上了一頂冠子,叫一個丫頭看著小成哥,自己領著兩個家人媳婦,幾個丫頭,竟出宅門,傳叫衙役迴避。寄姐推那房門甚是頂得結實,不能抗動分毫。窗戶又甚緊固,推撬不開。

    素姐見外邊有人救護,越發狠打。寄姐著極說道:「事到其間,也就顧不得體面,叫衙役來弄開門罷!」傳了一聲,來了一大夥子,抗門的抗門,弄窗戶的弄窗戶,弄開了一葉隔斷間木板。寄姐頭一個鑽將出去,說道:「你怎麼來!下狠打世人哩麼!」去奪他的棒椎。他只說寄姐要去與狄希陳回席,方才放手,說道:「好妹妹!冤有頭,債有主,不干你事。他太欺心,我饒他不過,今日合他對了命罷!」寄姐道:「你合他對了命,俺孤兒寡婦的,怎麼回去呀?」看那狄希陳躺在床上,只有一口油氣,絲來線去的呼吸。

    外邊一個上宿的書辦隔窗稟道:「老爺被打傷重,小人們在外邊暗數,打過六百四十棒椎。快尋童便灌下,免得惡血攻心。傳到外邊,孟鄉宦家有真正血竭,求他須些,方可救活。」寄姐即時分付,叫人外邊尋童便,一面拿帖問孟鄉宦求討血竭。只見狄希陳一陣一陣的發昏,口裡漾出鮮血。寄姐要著人抬他進去,倒還是那個書辦稟道:「奶奶不必把老爺抬進衙內。觀其下得這等毒手,豈可還叫老爺進虎穴?裡邊一時堤防不及,必死毒手無疑。倒還是外邊小人們看守,可保無虞,又好教人調治。奶奶要出來看望,小人們暫時迴避就是。」寄姐道:「這說的有理,我就沒想到。你是個甚麼人?叫甚麼名字?」那人道:「小人是值堂書辦,名字呂德遠。」寄姐道:「外邊事體就累你照管。等爺好了,另有酬你處。」

    呂德遠又叫暖下好酒,伺候等童便來好合成一處的灌下。不多一會,傳了兩碗童便進來,倒也清瑩,絕無騷氣,攙了一茶鍾純酒,灌下肚去。歇有一鍾熱茶時分,狄希陳方睜開眼睛。看見許多女人圍著,開口說道:「打死我了!我如死了,好歹叫他替我償命!」素姐使得乏乏的,坐在一旁,說道:「我有本事打殺人,也怕償命麼?我剛才實要照你致命去處結果了你,我想叫你忒也利亮,便宜了你,不如我零碎成頓的打,叫你活受!你這些年欺心作孽,死有餘辜!我還沒得報仇,養得你性子驕驕的。別說他兩個你也曾拜他為師,就止於我的師父,千鄉萬里送了我來,你連飯也不留他吃頓,每人丟給四五錢銀子,捻著就走。我說著,能呀能的。我來了二十多日,我屋裡,你門也不踹踹,推托事故,往外頭來挺屍!」寄姐道:「可是你的不是。我那樣的說,該讓進他來待他個飯,每人送二三兩銀子給他。別說別人的話你不聽,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要是我當時的性子,我也不饒你。」

    狄希陳唉哼著說道:「我的不是!悔的遲了!」正說著,閉了眼,搭拉了頭。寄姐問他是怎麼。他唉哼說:「噁心,眼黑。」寄姐忙叫人問呂德遠。他說:「還有不曾用完的童便,再攙熱酒灌下。」果然又灌了一碗。狄希陳方又漸漸轉來。卻又要了血竭來到,熱酒研化下去。待不一會,渾身骨節,只聽得對湊般響。響聲已住,狄希陳說通身就似去了千百斤重擔的一般,住了噁心,也不眼黑。只覺得通身受傷去處,登時發出青紅腫來。問呂德遠,說是:「毒傷外攻,不往裡潰,可保無事,請奶奶放心回宅。小人們在老爺房內上宿,種上了火,待半夜起來再把血竭調灌一服,通常無事。」寄姐交付與他,催促了素姐進內。呂德遠又悄悄的對張樸茂說道:「新來的奶奶,觀其這般狠毒,下狠手殺夫,合奶奶說知,二位相公都要萬分堤備,免得有失。」說與寄姐,也甚是知感。

    狄希陳受了如此痛毆,不知何日得痊,怎生下落,且聽下回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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