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六十五回 狄生遭打又陪錢 張子報仇兼射利
雪恨不煩刀劍,翻冤何用戈矛?歡洽尊前稱好會,-胸不覺中吳
鉤,妙計可封留。 比較監牢不算,延僧建醮錢丟。一頓門拴相毒打,
再三下氣苦央求,三倍價高酬。
——右調《破陣子》
卻說素姐自從鷹神下降,白尼姑建齋懺悔之後,待那丈夫狄希陳果然就好了十分三四,一時間性氣起來,或是瞪起眼睛,或是抬起手腳,有時自己忽然想起那鷹神的利害,或是狄希陳微微的說道:「你忘記了那蓮花庵打醮了麼?」素姐便也漸漸的按下火去,縮轉了手腳,丟下了棍子,止於臭罵幾句,便也罷了。這狄希陳畢竟是有根器的人,不等素姐與他幾分顏色,便就要染大紅,時時如臨深淵,刻刻如履薄冰,聽於無聲,視於無形,先意承志,依舊奉承。
一日,素姐見狄希陳坐在房中,素姐說道:「我看你這個東西,待要說你不是個人,你又斬眉多梭眼的說話吃飯,穿著件人皮妝人;待要說你是個人,你又一點兒心眼也都沒了。似這幾日,我看菩薩的面上,不合你一般見識;誰想嬌生慣養了,你通常不像樣了。這顧繡衣裳,你要是沒曾與人,還在那裡放著,你就該流水的取了來與我;你要是與了婊子去了,你是個有怕懼的,你就該鑽頭覓縫的另尋一套與我。我這幾日,我說我不言語,看你怎麼樣的。你把個賊頭縮著,妝那忘八腔兒,我依麼?兩好合一好,你要似這們等的,我管那甚麼鷂鷹野鵲的,我還拿出那本事來罷!」狄希陳聽見這素姐的發作,唬得三魂去了六魂,說道:「這顧繡衣裳,我實不曾叫人去買,我連這顧繡兩個字聽也不曾聽見。你只說是那裡見來,或是聽見誰說,我好到那裡刨著根子,就使一百千錢,我高低買一套與你。」素姐說:「你『蛇鑽的窟窿蛇知道』,你叫我說?我限你三日就要!」
狄希陳戴了這頂愁帽,只是沒有頭髮的璺兒,卻往那裡鑽研?再三向狄周媳婦合調羹手裡打聽,調羹說道:「我們每日見他打你,恨不得替你鑽到那地縫裡去!若是我們知道甚麼風信,豈有不替你遮瞞的?他自正月十六日蓮花庵裡回來就合你鬧起,情管是那裡受的病根。你還到那裡仔細打聽。」狄希陳道:「我若果真叫人買甚麼顧繡,我可往那根子上去安插;我影兒也沒有,我可往那裡去打聽?」調羹道:「他既是從蓮花庵回家就發作起頭,這事白姑子一定曉的就裡的始末,你還到他那裡刨黃。」狄希陳道:「劉姐,你指教的極是,待我到他那裡問他的詳細。」
狄希陳穿了道袍,走到蓮花庵外,兩扇庵門牢牢的緊閉。敲了半日,走出一個半老的婦人來,開了門,認得是狄希陳問說:「白師傅何在?我要請見,問他句說話。」那婦人道:「白師傅是我的妹子,我是他的寡婦姐姐,久在這庵中幫他們做飯。白師傅從今日五更,因有點官事,合他徒弟冰輪都上城去了。」狄希陳道:「一個出家的女僧有甚麼官司口舌,卻師徒都上城去?」那婦人,人都稱他是「老白」。那老白道:「因庵裡失了些盜,往捕衙遞呈哩。」
原來這白姑子與素姐建這懺悔道場,磕了一百多銀子的拐。天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況且那小器量的人,一旦得了橫財,那樣趾高氣揚的態度,自己不覺,旁邊的人看得甚是分明。因此轟動了鎮上的一個偷兒。醮完第三日的晚上,拿出飛牆走壁的本事,進到庵中,正見白姑子與徒弟冰輪在禪房裡上下兩張床上睡覺,老白自己在廚房炕上安歇。那偷兒取出兩枝安息香來,在佛前琉璃燈上點著,一枝插在廚房,一枝插在白姑子臥房裡面。這香原是蒙汗藥做的,人的鼻孔內聞了這個氣味即便鼾鼾睡去,手腳難抬,口眼緊閉。
偷兒又在佛前琉璃燈內點起燭來,只見香案上安著一個課筒;那偷兒即在觀音菩薩面前跪下,叩了四叩,祝讚:「僧家的財物,本等不該偷盜他的;但他只該謹守菩薩的戒行,不該起這等的貪心。人家夫婦不和,你用智慧與他調停和睦,些微得他些經懺銀錢便是,如何乘機設智,騙他這如許的資財?路見不平,旁人許■麗。弟子起心不平,今日要來偷他的回去。如果弟子該偷他的,望菩薩賜一上上之課;如果不該偷他的財物,只許他騙害平人,賜弟子一個下下之課。」把課筒在香案上薰了兩薰,拿在手中晃了幾晃,倒出那三個錢來,鋪在桌上,查看課簿,真真「上上」兩個大字。
偷兒喜不自勝,又磕了四個狗頭相謝,走進房內,翻磚倒瓦。兩個姑子睡得爛熟如泥,一個老白睡得像個醉豬死狗。揭開他的箱子,止有衣裳、鞋、襪、汗巾、手帕之類,並沒有那誆騙的百兩多銀。偷兒先把那精美的物件捲了一包,又在房內遍尋那銀子不見,放出那兩隻賊眼的神光,在白姑子床上席背後揭開一看,只見牆上三個抽斗,都用小鍍銀鎖鎖住,外用床席遮嚴。偷兒喜道:「這個禿科子,倒也收藏的妙!」扭開第一個抽斗,裡面止有千把散錢。偷兒又把第二個抽斗扭開,卻好端端正正那百十兩銀子,還有別的小包,也不下二三十兩。偷兒叫了聲「慚愧」,盡數拿將出來。衣架上搭著一條月白絲綢搭膊,扯將下來,將那銀子盡情裝在裡面。又將那第三個抽斗扭開,裡面兩三根「明角先生」,又有兩三根「廣東人事」,兩塊「陳媽媽」,一個白綾合包,扯開裡面,盛著一個大指頂樣的緬鈴,余無別物。
偷兒將那先生人事丟下,把緬鈴藏在袖中。又見山牆下桌上放著一個雪白的錫尊,揭開,噴鼻的陳酒馨香。偷兒動了饞興,扯開抽斗,桌子裡面大碗的盛著通紅的臘肉。偷兒暗道:「這等美酒佳餚,若不受用一番,卻也被那觀音老母笑話。」只怕藥氣將盡,醒將轉來,不當穩便,再取出兩枝香來,從新點上;走到廚房,通開煤火爐子,暖上了那一尊陳酒,又尋出幾個冷餅烤在爐口,就著臘肉,吃得酒醉飯飽。心內卻又想道:「佛家戒的是酒、色、財、氣。如今我既得了『財』,吃了『酒』,有了財酒,便可以不消生『氣』,所少的是『色』。白姑子雖然日逐家裝喬作媚,畢竟有了年紀;那老白更是不消提起;何不將那小尼姑冰輪幸他一幸,完了這四件的前程?」將冰輪的被子揭起,拿燭照了一照,只見兩個盆大的奶頭,黑墨般的個大屁股。偷兒看了,不能起興。再把白姑子驗看一番,奶頭不甚飽滿,身上倒還白胖,半老佳人可共,何必要那年少的冰輪?偷兒抖搜那強盜的威風,脫了褲子,爬在白姑子身上,二十四解之中賣了個「老漢推車」之解。完事下來,把那壁上抽斗內的角先生揀那第一號的取了三根,先把白姑子的腿拍開,把一個先生塞在裡面,又把冰輪與老白都叫開了產門,每家俱薦一先生在內處館。然後捲了細軟,大踏步從容而出。
到了五更天氣,三人俱各醒來,家中都有一個先生在內,都尋思不出是誰薦來的。白姑子疑是冰輪幹的勾當,冰輪又道是白姑子做的營生,老白猜不了是那裡的症候。白姑子扳倒席摸那個先生抽屜,鎖已無存,內中恰少了三個師傅,又摸了那盛銀子抽斗,裡邊空空如也。心裡慌道:「徒弟!你醒了不曾?床頭邊的抽斗是誰開了?」冰輪夢中答道:「這再沒有別人!師傅捉弄我,還要問人!」白姑子道:「你是幾時幹的營生?我夢中也微有知覺,只是睡得太濃,動彈不得。那猛骨,你拿在那邊去了?」冰輪道:「我不曾動甚麼猛骨。師傅,你倒估精,反來問我!」白姑子道:「我估精甚麼來?這角先生是你放在我那裡面的。」冰輪道:「師傅,你又來了,你倒把角先生放在我裡面,倒還問我!」白姑子道:「倒是好話,不是與你作耍。」冰輪道:「我也是好話,何嘗作耍?」把那角先生在床邊上磕得梆梆的響,說道:「師傅,你聽!這是甚麼東西響?天空只兩宿不來,你就極的成精作怪的!」白姑子道:「誰合你且在這裡雌牙扮齒!猛骨你收過了麼?」冰輪道:「你好好的放著罷了,我為甚又另收他?」白姑子道:「抽斗上的鎖已沒了,內中空空的沒了銀子。待我再摸摸那盛錢的抽斗,看是如何。呀!這抽斗也沒鎖了,內中錢還不曾失去。你快起來點燈照看!」
冰輪一谷碌爬起,穿了衣裳,登上褲子,佛前琉璃燈上點著了火,在廚房門口經過。老白說說:「你又點燈做甚?你進來,我合你算賬!」說道:「你年紀小會浪,要不著和尚就要角先生。我半世的老人家,守了這幾年的真寡,虧你拿這東西來戲弄我!這一定是你這小窠子幹這促俠短命的事!難道你師傅是我妹子,好來做這個事不成?」冰輪說道:「師姨,你說是甚話?我何嘗敢合師姨頑來?我合師傅的被裡邊都有這件物事。床裡邊那幾兩銀子都扯開抽斗沒了,我來點燈照看哩。」老白怪道:「有這等的事?」一邊也就起來房中照看,見兩隻箱子都把箱蓋靠在牆上,內中凡是起眼的東西,盡情沒了;又見爐台上面放著盛酒的空尊,吃剩的臘肉皮骨,佛前的燭台也沒了,方才知是被盜。又各面面相覷,想那角先生怎生放在裡面,三個人沒有一個覺得的。白姑子又說睡中明明覺道有人雲雨,也覺得甚是快活,只是睏倦不能醒來。三個人拿了燈,前後照看,並無蹤跡,門戶照舊關嚴,不曾開動。
這白姑子費了多少心思,得了這些外物,把他一棒敲得乾淨,豈有輕饒寬放之理?所以師徒兩人同進城去,在捕衙遞呈。後來呈雖遞准,這賊始終不曾拿住。白姑子湊處那應捕的盤纏,管待那番役的飯食,伺候那捕衙的比較,足足的忙亂了兩個月,當不起這拖累,只得苦央了連春元的分上,與了典史,方才把番捕掣了回去。直待偷兒三四年後別案事發,方知偷兒姓梁名尚仁。他才把當日的事情細細對人告訴。
那日狄希陳去蓮花庵尋他說話,他所以果然不曾在家。老白也只大概說了個失盜的綱領,不曾說到其中旨趣之妙。狄希陳因白姑子不曾在家,遂與老白敘說閒話,因問老白從幾時到庵。老白回說:「自因夫亡守寡,與白姑子同胞姊妹,三年前來到庵中,與他管家做飯。」這些煩言碎語,不必細叨。狄希陳知老白不是時來暫去的人,這素姐正月十六日來庵中燒香,曾撞見何人,事中的原故,他或者一定曉得,遂問他道:「昨日正月十六日,我家裡的那一個曾來這庵中燒香,你可記得麼?」老白道:「這能幾日,就不記得了?那日還有西街上張大嫂哩。」狄希陳道:「那個張大嫂?南頭是張茂實家,北頭是張子虛家,這張大嫂卻是誰的娘子?」老白道:「我也不知他男人的名號,是新開南京鋪的。」狄希陳曉得是張茂實娘子智姐,心裡也明白,曉得是中他的毒了;又故意問道:「你怎知他開南京鋪?」老白道:「我聽見狄大嫂問他身上穿的灑線衣裳怎有這般做手,花樣又佳,尺頭又好。他說丈夫往南京買貨捎來的新興顧繡,所以知他是開南京鋪的。」
狄希陳道:「苦哉!『狹路相逢,冤家路窄!』原來吃的是這裡虧!若不是老白透漏消息,就是純陽老祖也參不透這個玄機。只是這個歪拉骨也惡毒得緊。我不過帶口之言頑得一頑,你丈夫雖把你打了幾下,你的母親已即時齊齊整整把我回了一席,你卻又這等盛設先施,我卻那裡尋個母親與我報冤洩恨?況且正在這裡比較衣裳,後患還不知有多少!前思後想,沒奈何,只得還去求他,問他回得這般一套衣裳,家中擋得限過,便是祖宗保護,先母有靈了。但不知他還有多餘不曾?若沒有副余,止他老婆的一件,好問他回買,他故意要我受苦,斷是不肯回與我的,我卻何處去尋這個外盜狐白裘的穿窬偷了他老婆的那件衣服來才好?但只怎能到手?無可奈何,只得到他那裡淘一淘金。」竟到他那鋪中,可可的張茂實又不在鋪內,止有他的夥計李旺在那裡管店,讓狄希陳店前凳上坐了。
狄希陳問說:「張大哥怎不在店中做生意,卻往何處去了?」李旺道:「適才往家中去取貨物,想也不久就來,你尋他說甚麼?」狄希陳道:「我要問他買套顧繡衣裳。」李旺道:「那討顧繡來?這顧家的灑錢是如今的時興,每套比尋常的灑線衣服貴著二兩多銀哩。用了這貴貴的本錢,拿到這裡賣給老鬼麼?」狄希陳道:「若是好貨,難道沒人買?」李旺道:「咱這明水鎮上的人肯拿著七八兩銀子買套衣裳穿在身上?要是大紅的,就是十兩來出頭的銀子哩。只這十來年,咱這裡人們還知道穿件囂絹片子。當時象楊尚書老爺做到宮保,還只穿著領漂白布衫。幾個挑貨郎擔子的,就是希奇物了,那有甚麼開南京鋪的?到有仇家灑線,也合顧家比個左不多。用甚麼顏色,你要一套罷。價錢少著二兩多銀子哩。」狄希陳道:「只得差不多才好;要是身份相去懸絕了,入不得眼。」李旺道:「你只不要合顧家的生活比看,這也就好;你要是拿著比看,那就差遠著哩。就是地子的身份顏色,也與尋常的不同。」狄希陳道:「這顧繡衣裳只怕你有捎來自己用的,憑你要多少銀回一套與我,你買貨再捎不遲。」李旺道:「這東西那得來?昨日張大哥定做了兩套,是天藍縐紗地子,淘了多少氣,費了多少事,還為這個多住了好幾日,才得了兩套。別再那得有來?」狄希陳道:「既是張大哥有兩套,你叫他回一套給我,我多與他些銀子。」李旺道:「他為合他婆子合了氣,敬意尋了這兩套衣裳與他婆子賠禮的,只怕他不回給你。你拿兩套仇家的灑線往家裡看去,女人知道甚麼仇家顧家?你只說是顧家,誰合你招對麼?」狄希陳道:「也罷,你揀兩套好的,我拿到家且擋一水去。」李旺揀了一件天藍縐紗圈金衫,白秋羅灑線裙,一件天藍秋羅地灑線衫,白綾連裙,用紙包裹。
狄希陳拿了這兩套衣裳往家行走,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是有了這套衣服拿到家中,但得看驗中意,完了一天大事,是誠可喜;懼是素姐一雙賊眼,就如水晶琥珀一樣,凡百物件,經了他眼中一過,你就千年古代,休想混得他過,若是被他認出假的,這場晦氣怎生吃受?一邊袖著行走,一邊心中千回萬轉,就如赴枉死愁城一般。
卻好路口一個先生,正在那裡出了地攤,掛了一副關聖的畫像,與人在那裡起課。狄希陳挨在人叢裡面,央煩占驗目下的災祥。那先生佔得狄希陳主有陰人作祟,災禍只在目前。狄希陳唬得面無人色,說道:「這災禍可有路逃躲麼?」先生道:「沒處逃躲。就如有根繩子將你的腿腳拴住了的一般,任你繞圈走十萬八千里路,也只好走個對頭。」狄希陳道:「你既能起課,說我目下就有災禍,你一定也就知那逃避之方。」那先生又替他起了一課,掐指尋文了一會,說:「這課像似你在那女人身上要做一件瞞心昧己的勾當,必定瞞他不過,還要吃場好虧;要是你不要瞞他,雖然這禍也是脫不過的,還覺輕些。」狄希陳袖中取出二十文錢來,還了課資,懷著一肚子鬼胎家去。
進入房門,素姐正怒狠狠的坐在那裡。狄希陳從袖中取出那兩套衣服,兩隻眼睛看了素姐毛毛稍稍的說道:「我尋了許多去處,方才尋得這兩套灑線衣裳,他說是真真顧繡,每套九兩銀,分文不肯短少。」一邊將紙解開,雙手遞將過去。素姐何消細看,只把兩隻眼睛略略的瞟了一瞟,說道:「你的雙眼珠子已是滴在地下,看不出好歹,我還有兩個好好的清白眼睛,認的好歹!你把捎來的好貨送了你前世的娘,故意尋這粗惡的東西來哄我!」拿起那衣裳,照著狄希陳的臉摔將過來,旁邊靠著一根窗栓,跳起身,綽在手裡,說道:「甚麼鷹神狗神!我那怕即時就拘了我去,我且出出我心裡的怒氣!」手裡使那窗栓,肩臂上煞實亂打。
可怪這狄希陳且莫說大杖則走,就是在嚴父跟前尚且如此,他卻牢實實的站定,等他打得手酸。虧不盡狄周媳婦聽得房中聲勢兇惡,趕了進去,只見素姐手中栓如雨下。狄周媳婦把頭一低,從素姐手下鑽將過去,雙手把素姐抱住,說道:「大嫂,你才懺悔了幾日,像打世人的一般狠毒!你嫌不好,叫大哥與你另買就是,何必恁樣的?」又說狄希陳道:「這大哥可也怪人不得。你豈不知道大嫂的性子?你就使一百銀子,典二十畝地,也與他尋一件應心的與他;你卻這『撩蜂吃螫』,干挨了打,又當不得甚事。還不快快的拿了這個去問他換好的來哩!」素姐說:「他叫南京捎了顧家的灑線送了他親娘,他不知那裡拾了這人家丟吊的東西拿來給我!我合你們說,往後再別要提那打醮懺悔的舊帳,我如今正悔哩!過這們不出氣的日子,活一百年待怎麼?我且『有尺水行尺船』,等甚麼鷹神再來,我再做道理。寒號蟲還說是『得過且過』哩。」狄周媳婦攛掇著叫狄希陳拿了看不中意的衣裳快去換那真正的顧家繡作。狄希陳見素姐漸漸的消下怒去,方敢慢慢的挪出房門。
素姐與狄周媳婦說道:「剛才若不是你抱住了我,我不打他個八分死不算!」狄周媳婦道:「你打他個八分死,你就不耽心麼?」素姐說:「我耽那心待怎麼?我要耽心,我倒不打他了!」狄周媳婦道:「你打殺了他,沒的有不償命麼?他爹不言語,他妗子也合你說三句話。」素姐道:「說起他爹來,我倒不作他;說他妗子,我還有二三分的懼怯。」狄周媳婦勸了素姐,自往廚房去了。
狄希陳拿了這兩件看過的衣服去尋李旺。張茂實來店中走了一遭,仍舊回家去了。那素姐勒問狄希陳要顧繡的緣故,李旺不曾曉得,見了張茂實,把狄希陳來訪問的詳細一一對張茂實說了。張茂實心裡喜道:「妙哉此人!回他的話正合我心。」留下話與李旺:「如他要了這拿去的,一天的事便罷了;若拿回來還了,必定要買顧繡,你可這等這等,如何如何,將話來隨機應變的答對。」
狄希陳店中坐下,拿出取去的衣裙,說:「家中看不中意,央說務必即回一套真正顧繡裙衫。」李旺見狄希陳滿面愁容,淚痕在眼,知是吃了虧的。正在白話,只見張茂實從家中走來,見了狄希陳,作了揖,說道:「狄大哥好貴步,怎得來小鋪閒坐?」狄希陳道:「每日忙亂的不知是甚事,算計邀了薛家弟兄合相家表弟,再約幾位相厚的同窗來與哥暖鋪,一日一日的蹉跎過了。容日,容日。」張茂實道:「我不才,讀書無成,做了生意,若得有同窗光降,我也不敢辭,只求狄大哥預先說聲,我預備根小菜,叫兩個娼婦陪酒。」李旺道:「張大哥,你前日捎的那兩套顧繡,你都做穿了不曾?」張茂實道:「荊人早先做了一套,還有一套沒做哩。」李旺道:「有一個相厚的弟兄要問你回一套,你要不回一套與他,叫他給咱的原價。待咱幾日不往南京買貨去哩?咱另捎新的家來。」張茂實道:「這留下的一套,是待與舍弟下聘的衣裳。不然,為甚麼捎一樣的?好叫妯娌們穿出去一般顏色,一般花樣哩。」李旺道:「令弟下禮,也還早哩,咱再捎也還不遲。這是咱的至厚弟兄,濟他的急,也是好事。」張茂實道:「要是相厚的人,才是不好與他的:這二十多兩銀子的東西,咱好合他爭麼?咱只說沒有,回絕了他罷。」李旺道:「張大哥,你說是誰?就是狄大哥。為回這衣裳,一連來了兩遭,你沒在鋪裡。」張茂實道:「咱鋪裡有時興仇家灑線,比顧家的更強,拿幾套家裡揀去。」李旺道:「要仇家的倒好,看不中。狄大嫂只待要顧家的哩。」張茂實道:「狄大嫂曾見過顧家的麼?」狄希陳道:「我不知他見與不見,他只說這仇家的生活地子不好,拿上手就看出來了。」張茂實道:「狄大嫂好眼力,我甚伏他。既是狄大嫂要,這是別人麼?休說還有一套整的,就是荊人做起的,狄大嫂要,也就奉承。狄大哥,你略坐坐,我即時家去取來與你。」
張茂實家去取衣,狄希陳向李旺請問價錢。他旺說:「這是他自己的銀子買的,我不曉的多少,聽見他說,一衫一裙足要二十一兩五錢銀子哩。他這裡有原來使用的底帳,待我查出你看。」從櫃裡邊取出一本舊紙帳簿,掀開尋看,上面一行寫道:「顧繡二套,銀四十三兩。」狄希陳只願有了就好,那還敢論甚麼貴賤。
待了一會,張茂實取了這套衣裳在櫃上,取開來看,拿出那仇家的灑線相比,就似天淵一般。狄希陳得了這套衣裳,就如拾了萬錠元寶,再三問張茂實請價。張茂實道:「狄大哥,你說是那裡話?這套衣裳,能值幾兩銀子,我就送不起?只諄諄的講錢,這通不像同窗兄弟,倒與世人一般。要是世人,就與我一百兩銀子,我也不回與他去。」狄希陳道:「哥若不肯說價,我又不好拿去,我又實用得緊,你這倒不是愛我了。哥只這一時之急,我給哥銀子,另捎來還哥,這就是莫大之恩。」李旺又在旁說道:「若狄大哥不上門來回,你知不道,送狄大哥就罷了。狄大哥尋上門來,你不收價,狄大哥怎好意思的?你依我說:你送另送,這個你還說了原價,好叫狄大哥安心的用。」張茂實道:「這其實一個同窗家,沒點情分,些微的東西,就收錢,甚麼道理?也罷,我也不記的真了,兩套只四十一二兩銀子的光景,有上的帳來,不知這一時放在那裡。你只管拿去,不拘怎麼的罷了。」李旺道:「原帳在櫃裡不是?剛才我給狄大哥看來,兩套共是四十三銀子,敢是二十一兩五錢一套。」狄希陳道:「我即如數奉上,不敢久遲。」千恩萬謝,拿到家中,有了真貨,膽就略覺壯些,取出獻與素姐。
素姐接到手略瞧得一瞧,笑了一面道:「人是苦蟲!要不給他兩下子,他肯善便拿出來麼?我猜你這衣裳情管是放在張茂實家,我若要的不大上緊,你一定就與了別人。論起這情來,也甚惱人,我還看菩薩分上罷了。你看個好日子,叫裁縫與我做了,我穿著好趕四月八上奶奶廟去。」狄希陳只因作戲捉弄智姐打了一頓,卻自己受了無限的苦楚,丟壞了許多的銀錢,到此還不知可以結束得這段報應否。其餘別事,再演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