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三年新年的當天下午,瑪蒂達幾乎是衝進奴隸排房來。「你們看到那個剛剛騎馬進來的人嗎?你們一定不會相信!他邊咒罵邊告訴主人說鐵路局的電報傳來消息說林肯總統已簽署要釋放我們自由的『解放宣言』!」
這份突來的消息使得墨瑞家中的黑人也和成千上萬像他們一樣的黑人私下躲在家中狂喜、雀躍……可是隨著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大家等待自由的喜悅也為之衰微、冷淡,至最後陷入一股全然的絕望。隨著南方邦聯越來越血腥暴虐、殘酷嗜殺,林肯總統的法令非但無法執行,反而引起更劇烈的非難。
儘管湯姆不時地報道北佬贏得重大戰役的消息,甚至包括佔據亞特蘭大,但墨瑞農場奴隸排房內的家人早已徹底絕望得不願再重燃自由的希望。直至一八六四年底,全家人幾乎已有兩年未見到湯姆如此激動!他說他的白人顧客描述說數千名兇惡殘酷、到處擄掠的北佬在瘋狂的謝爾曼將軍統率下正橫渡沙漠準備到佐治亞州去。不管大家先前的希望如何一再地被擊潰,在湯姆每晚傳來的捷報下,他們幾乎無法壓抑再度點燃希望之光的心情。
「聽來此仗似乎是雞犬不留!那些顧客咒罵他們到處放火,燒燬田契、大房子,還有穀倉!他們殺騾子、烹牛羊,能吃的都吃光!燒不掉吃不了的東西就搗毀。此外,拖得走的物品統統偷得一乾二淨!他們還說森林內和馬路上的黑人多如牛毛,他們逃離自己的主人和農場去追隨北佬,直至謝爾曼將軍親自請求他們回到自己的地方!」
就在北佬勝利地行軍至海邊後不久,湯姆上氣不接下氣地向大家報告說:「查爾斯敦郡已經失守了!」接著:「格蘭將軍攻下了裡士滿!」最後在一八六五年的四月,傳來「李將軍已包圍了整個南方邦聯軍隊!南方宣告投降了!」
奴隸排房內充滿著無與倫比的狂喜,大家衝過大房子的前院跑到人口巷道的大馬路上加人上百名已聚集在那裡的黑奴興奮地拳打腳踢,雀躍得又叫又跳、咆哮、吼喊、唱歌、祈禱。「自由,天啊!自由!……感謝全能的主啊!終於自由了!」
可是幾天後的高漲情緒隨著林肯總統被暗殺的驚人消息,立刻又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惡——魔!」當全家人圍在瑪蒂達身邊哭泣時,她尖叫著。像數以百萬名和他們有同等命運的人家一樣,他們一直把林肯總統奉為是他們的摩西。
然後在五月間,墨瑞主人也隨著整個潰敗的南方農場主人一樣把自己的黑奴召喚到大房子前的院子來。當大家都集合排好隊後,他們發現要直視震驚過度的主人、直抽泣的夫人,以及同樣是白人的老喬治-強森他們皺著的臉孔實在心有驚悸。墨瑞以極悲痛的聲音念出手上那份報紙報道南方戰敗的消息。面對著這群站在他面前的黑奴家庭,墨瑞主人數度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最後說:「我想這消息意指你們現在已和我們一樣自由。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離去,或是,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留下來。無論是否留下,我都會付點薄酬。」
這些墨瑞的黑奴家人又再度狂跳、唱歌、祈禱和呼喊:「我們自由了!」「終於自由了!」「上帝,謝謝您!」瘋狂的歡慶聲似乎傳到現年八歲而且幾個星期來因熱病一直臥病在榻的尤瑞亞屋門內。「自由!自由!」一聽到這個字眼的他立刻衝出屋外,睡袍直在他身後飛揚拍打著;他先跑到豬圈去狂叫:「老豬們,不要再咕嚕咕嚕了,你們自由了!」他又繞到穀倉去:「老牛們,不用擠奶了,你們自由了!」那男孩再跑到雞捨去:「老雞們,不用再下蛋了,你自由了,——『我』也是!」
可是當天晚上,在大家筋疲力竭地結束慶祝後,湯姆把他那一大家子的人全召集到穀倉去,討論以後如何面對這個他們朝思暮想、望眼欲穿的「自由」。「自由並不能使我們填飽肚子,只是可以讓我們決定自己想吃什麼。」湯姆說,「我們沒有什麼錢,除了我打鐵,母親燒飯外,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田里的農事。」他分析了他們進退維谷的困境。
瑪蒂達向大家說墨瑞主人要她勸服大家接受他把農場分區的提議,只要對農作物的利益分成有興趣的人,他願意與之對分。當時引起了一場相當激烈的爭辯,一些家人希望盡早離開好,但瑪蒂達抗議說:「我要全家人聚在一起。有關搬離的問題,假如真的如此做了,萬一你們的老雞仔喬治回來,他怎麼得知我們的去向?」
頓時,週遭顯得一片沉寂,湯姆這才表達他的意見:「告訴各位為何我們現在不能搬走,因為我們還沒全然準備好。只要一切都就緒後,我倒是第一個最想走的人。」大部分的人最後都同意湯姆說得「很有道理」,於是這個家庭會議才解散。
手裡牽著愛琳,湯姆帶她在月光下散步到田埂去。輕輕地跳過一處圍牆後,他邁開大步走了好一段路再來個向右大轉彎,走成一塊四方形說:「愛琳,這塊將是我們的!」她輕柔地附和他的說話:「我們的!」
一個星期內,全家人各自在自己分配到的區域上耕作。有天早上,當湯姆離開他的鐵匠鋪到田里來幫助他的兄弟時,他認出馬路上一個形單影隻的騎士是以前騎兵團的凱茨少校。他的制服已撕成稀爛,馬匹也痛了。凱茨也認出湯姆,於是就騎近牆邊,剎住韁繩說:「喂,黑鬼,弄瓢水給我喝!」湯姆看了附近的一隻水桶,然後注視著他許久才移身到水桶邊。他舀了一瓢,走去遞給凱茨。「凱茨先生,現在時局變了,」湯姆平靜地說,「我拿這瓢水給你喝的唯一理由,是我願意給任何口渴的人水喝,並不是因為你的大吼大叫。我要你明白這點!」
凱茨把水瓢遞回給他說:「黑鬼,再給我盛一瓢。」
湯姆拿了水瓢,丟回水桶裡去,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可是當另一個騎士沿著馬路急馳而來,頭上戴著一頂壓得亂七八糟的黑禮帽,身披一眼便認出來的綠色圍巾時,所有在田里工作的人立刻亂成一團地赤腳衝回奴隸排房去。「媽咪,他回來了!他回來了!」當馬匹終於停在院子時,雞仔喬治的兒子們蜂擁而上,一把把他扛在肩膀上,浩浩蕩蕩地抬到正在啜泣的瑪蒂達面前。
「女人,你哭什麼?」他假裝很不耐煩地問,同時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好像永遠都不想鬆手似的。可是他最後還是放了手,並對著全家人吶喊,要他們集合併安靜。「待會兒我會向大家講這些年來,我所到過的地方和做過的事。」雞仔喬治大聲叫道,「可是,我現在要讓你們知道我們將要一同前往開墾的地方!」在一根針掉下去都可聽到的肅靜裡,雞仔喬治用他那與生俱來的戲劇感告訴大家說他已在田納西州為他們找了塊殖民地,那裡的白人正焦急地等著他們去幫忙,好建立個鄉鎮。
「我再告訴你們一些事!我們要前去的是塊芬芳富饒的沃土,你只要種根豬尾巴就可長出一群豬來,而且你們晚上也一定無法人眠,因為田里的西瓜長得又快又甜,一下子就像鞭炮一樣爆開來!柿樹下的鼬鼠只只肥得跑不動,而且滴下來的柿汁糖濃得把它們都粘住了……」
所有的家人沒讓他講完就已興奮地狂叫。當一些人衝到鄰莊去吹噓時,湯姆則策劃著如何把農車改裝成有敞篷的臨時馬車,如何讓一輛車裝載大約十人以及所有的家當到那個新地方去。可是在日落之前,十多個剛獲自由的一家之主前來——不是來詢問,而是來要求說他們的家人也要一道前往——當中有赫德、菲茨派西、彼爾姆、泰勒、賴特。萊克斯、麥克葛雷格等家的黑人以及來自阿拉曼斯郡當地農場的其他人。
在往後兩個月瘋狂的大行動中,男人們著手改裝農車。女人們則忙著制做此趟旅途所需的罐裝和醃熏食品,並篩選要攜帶前往的必需品。雞仔喬治則四處巡視,監督每一項工作,他熱愛自己所扮演的英雄角色。湯姆在得到更多新加人家庭的志願支援協助後,終於確定每個家庭都會有自己的一輛馬車。當二十八輛馬車最後都裝載妥當,準備在隔天日出上路時,大家突然陷入一股悲傷之中。這些剛獲得解放的自由人民紛紛到處摸著昔日的回憶,那些洗手台和籬牆柱等,他們知道這是一生中最後一次再看到它們了。
好幾天來,墨瑞黑人家族只瞥見墨瑞夫婦幾眼。瑪蒂達哭著說:「老天啊,我真擔心他們以後不知如何過!」
當湯姆準備在馬車內休息一晚時,他聽到有人輕敲尾門的聲音。即使他尚未開門,他多少已清出是誰了。老喬治-強森站在那裡,臉上交織著內心的情緒,手裡擰著他的帽子:「湯姆——假如你有空的話,我想和你談談——」
從馬車裡爬下來的湯姆尾隨著老喬治-強森在月光下走了一段路。當老喬治終於止住腳步時,他被困窘和激動的情緒壓抑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和瑪莎一直在談,你們似乎是我們唯一的親人。湯姆,我們很想知道你們是否願意讓我們隨同前去?」
湯姆輕輕地敲著每輛馬車,把所有的人都叫出來,他告訴大家是怎麼一回事。在大家不發一語的死寂中,湯姆提出:「他是我們所見過最好的工頭,也是因為他一點架子也沒有,而且他一直和我們一樣肩並肩地苦幹。」
此時,有些人激烈地反對,有人則同意。過一會兒,有人靜靜地說:「他的膚色是永遠改不了的事實——」最後,在以投票方式表決後,大多數的人贊同讓強森夫婦隨往。
為了替老喬治和瑪莎改裝輛馬車,大家的行程不得不延遲一天。然後,隔天日出時,一行二十九輛的車隊嘰嘎伊呀,浩浩蕩蕩地離開墨瑞農場走向黎明。帶頭的是戴禮帽、披圍巾六十七歲的雞仔喬治,他的馬匹背上也戴著一隻獨眼的老雞仔「老鮑伯」。後面是湯姆駕著第一輛馬車,愛琳則緊偎在他身邊,車內則載著興奮得張大雙眼的孩子們,最小的一個是才兩歲大的辛茜亞。而後面的二十七輛馬車中,前座都坐著全黑或黑白混血的先生和他們的妻子,殿後的那輛馬車則坐著老喬治和瑪莎。他們很快地瞇起眼睛來,望過前面馬車揚起的一片灰塵,期待雞仔喬治帶領他們到他所應允的「樂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