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孩子回到田里工作的第一天,濟茜被平日除了「你好嗎?」之外從未再多說半句話的龐必叔叔深深地感動。龐必叔叔摸著沁滿汗水的草帽緣邊羞澀地走向她,指著田邊的一棵樹對她說:「我想你可以把小孩放在那下面。」不是很清楚他含意的濟茜用斜眼瞥了一下,看到其中一棵樹下有樣東西,而當她走過去時,雙眼立刻間出晶瑩的淚水。因為她看到一座用剛割下的芒草、粗莖桿和綠葉鋪頂搭成的小棚子。
滿心感激的濟茜把橘黃色的乾淨背袋攤在樹葉墊上,然後把嬰孩放在上面。小傢伙哭叫了一會兒,但在濟茜撫慰的哄睡聲和輕拍下,他很快就開始自個兒咯咯作聲而且好奇地摸索自己的指頭。重新加入那兩個正在煙草田上工作夥伴的濟茜說:「龐必叔叔,真的很感激。」他咕噥地出了幾聲,然後越砍越快,盡量想去隱藏他心中的那股難為情。濟茜會時常趕過去照料檢查一下嬰兒,而且大約每三個小時,當小傢伙開始號哭時,她就會坐下來用她那充滿奶水的胸脯餵他吃奶。
「你的寶貝真讓我們都精神抖擻起來,這兒無人不注意他。」幾天之後莎拉大姐如此說;表面是對濟茜說,但卻對龐必叔叔使了一個詭異的眼色,而他的回眼好似在死盯著一隻執拗的蚊子。至目前為止,每當太陽快下山,一天的工作結束時,濟茜會拾起兩人的鋤頭,而莎拉大姐會堅持抱小孩,然後兩人拖著疲備的步伐回到奴隸房。所謂奴隸房充其量只不過是一棵大栗樹旁四個像火柴盒般每間只開一扇窗的木屋。通常,濟茜會趁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趕緊在壁爐裡點燃樹柴,煮些每星期六由主人配給的定量。在倉促地吃完晚飯後,她會躺在她的玉米桿墊上和喬治玩耍,等到小孩餓得開始哭鬧時才餵他吃奶。她會使嬰兒喝個夠,然後讓他執在自己的肩膀上,揉揉他的背,幫他把嗝打出來,再與他玩耍。她盡可能地讓兩人都遲睡,希望孩子夜晚再醒來吵著要喝奶之前能睡久一點。而且也就是在這期間——大約一星期兩三次——主人會過來把自己強壓在她身上。他身上總是帶著酒氣,但濟茜已決定——為了小孩也為了她自己——不再去反抗他了。她會充滿嫌惡地把兩腿打開,冷冷地直躺著,隨主人去逞他的獸慾。完事後當他起身時,她總是聽到主人丟十分錢,有時是二十五分錢在桌上,但濟茜會繼續躺著,雙眼緊閉住直到他離去。濟茜納悶此時住在近得可聽到任何聲響的大房子內的夫人是否仍醒著?當主人口房後身上還帶著其他女人的味道時,她會如何想?如何感受?
終於,在破曉之前再喂喬治吃兩次奶後,她會進入沉睡狀態——然後正好及時被龐必叔叔的敲門聲喚醒。在莎拉大姐過來把小孩抱到其中一畦田上去時,她也已吃完早餐,並且餵過小孩奶了。玉米、煙草和棉花都種在不同的田里,至目前為止,龐必叔叔已在各畦田邊的樹下都搭建了小蔽蔭棚。
當主人和夫人星期天結束他們的午餐後,總是動身外出做一星期一次的馬車出遊。而當他們外出時,奴隸排房裡的人會聚集在栗樹下做大約一小時的聊天。自從濟茜和喬治加入後,瑪莉茜小姐和莎拉大姐會迅速地開始激戰,搶著抱活潑不安靜的喬治。而坐在一旁抽著煙斗的龐必叔叔似乎很高興和濟茜聊天,也許是因為她一直在傾聽,而且遠比其他兩個婦女較不會打岔或態度較尊重的緣故吧!
「當主人買得他生平第一次的三十英畝田以及他那第一個和你孩子一樣名叫喬治的黑奴時,」有天下午龐必叔叔說,「這塊地不過是每英畝只值五十分錢的森林,他就是這樣用工作把他折磨至死的。」一看到濟茜在喘息,龐必叔叔急忙止住。他問道:「你怎麼了?」
「沒有,沒事!」濟茜很快地集中思緒,於是龐必叔叔又繼續。
「當我來此時,那個可憐的黑奴已做了一年的苦工了,他砍樹、刨樹樁、除草、犁田、播種第一次的農作物。有一天,當我和他在大房子的那邊把木頭鋸成木板時,」龐必叔叔指出那方向,「天啊!我聽到一聲很怪異的聲響,於是放下鋸子抬頭看。那個喬治的眼珠子正不斷地翻轉,他猛抓著自己的胸,然後呼地一聲倒地死掉了——就這樣。」
濟茜改變了話題:「自從我來了這裡,就一直聽說你們談及有關鬥雞的事。可是我以前幾乎沒聽過——」
「嗯,我曾聽主人說他們在弗吉尼亞鬥過許多次雞。」瑪莉茜小姐說,「想必那不在你們所住的附近。」
「我們這裡的人也不怎麼清楚。」龐必叔叔說,「只知道那是種很特別的公雞,專被飼養來自相殘殺,然後人們競相在它們身上賭錢。」
莎拉大姐插嘴:「唯一能詳細告訴你有關鬥雞的是那個老黑奴明珂,他就和雞群住一起。」
看到濟茜一副張大嘴吃驚的樣子,瑪莉茜小姐大叫道:「你來的第一天我不就告訴過你了嗎?只是你還未見到他本人而已。」她大笑著又說:「也許你永遠也見不著他!」
「我已來此十四年了,」莎拉大姐說,「而我只不過見過他八九次!他寧願與雞群住也不願與人為伍,哼!」她輕蔑地說:「事實上,我猜想他一定是由他母親孵出來的!」
當濟茜也加入笑聲中時,莎拉大姐靠向瑪莉茜小姐,她的手臂向外伸張地說:「來,小孩讓我抱一會。」瑪莉茜小姐極勉強地把嬰兒交給她。
「嗯,不管怎麼說,」她說道,「就是那些雞使得主人和夫人才能從衣衫襤樓的窮酸環境中,提升到今天到處駕車擺架子、要威風的地位。」她模仿了一個傲慢的手勢,「這是主人駕車經過一些有錢主人的馬車時做出的動作!」她的手指做出一隻蝴蝶在舞動的樣子。「夫人的手絹就是這樣一直甩動,甩得她人都快掉到馬車外!」
在一陣捧腹大笑後,瑪莉茜小姐需要一段時間回復過來。之後,當她伸出手要把小孩抱回時,莎拉大姐拍了她一下:「你等等!我才拖了一分鐘!」
濟茜很高興看到她們兩人競相搶著抱孩子,而且也很欣喜看到假如小孩目光正巧轉向正在靜靜觀看的龐必叔叔時,他臉上立即浮出的那股光芒,然後他會對小孩扮鬼臉,或用手指撥弄以引起小孩的注意。幾個月後的某個星期日,當喬治在四處爬行時,突然開始哭著要吃奶,而正當濟茜要把他抱起來時,瑪莉茜小姐說:「寶貝,先別餵他。這個孩子現在大得可以開始吃東西了。」於是她衝回屋子,幾分鐘後當她回來時,大家看著她用湯匙背面把半茶杯的玉米麵包粉搗成粥泥,再把喬治抱到肥壯的大腿上,然後喂一小湯匙到他的嘴裡。大家都笑顏逐開地看著他把粥泥吞下去,而且很貪婪地急著想再多吃點。
現在當他們在田里時,喬治開始會用四肢去探究四周,於是濟茜在他腰間綁一條小繩以限制他活動的範圍,可是她很快地發現即使在繩子限制的範圍內,他還是會抓起泥土和臭蟲來吃,因此大家都同意必須想辦法解決。「既然他現在不用餵奶了,」瑪莉茜小姐建議,「假如你到田里工作時把小孩交給我,我可以好好地照顧他。」即使連莎拉大姐也覺得很有道理,雖然濟茜百般地捨不得,但每天早上她上工前會把小孩送到大房子的廚房裡,收工回家時再把他接回來。可是當喬治第一次開口說的竟是「瑪莉茜」時,濟茜開始躊躇,但喬治立刻接著清楚地叫「媽咪」,使濟茜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的下個字是「龐——叔」,使得這個老人興奮詫異得像一跤跌上了天,而且「莎——姐」也緊跟著從口裡溜出來。
一歲時,喬治已不需大人幫助就可四處走動了。十五個月時,他甚至已會亂蹦亂跳,很明顯地沉浸在終於獨立的狂歡裡。現在的他很少會准許任何人來抱他,除非他想睡覺或身體不舒服。但這種情況很少,因為他很健康而且長得很快,這完全要感謝瑪莉茜小姐每天用廚房裡所能找到的最好東西來餵他。現在每個星期天下午,當濟茜和其他三個溺愛喬治的大人聊天時,他們會把眼光投注在四處走動、自個兒快樂地玩耍的喬治,看著他那濕漉漉的尿布不一會就沾滿了各種顏色的泥土。無論是舔樹枝或抓甲蟲、追蜻蜒、貓或小雞他都會相當興奮,在他咯咯叫地把雞追跑時,他又會驚訝地發現另一個可以玩耍的地方。有個星期天,當平日嚴肅的龐必叔叔笨拙地連跑帶跳想利用微風把他為喬治做的風箏吹上天時,笑得這三個女人直不起腰來。「女孩,我告訴你,你根本不知道他以前的樣子,」莎拉大姐對濟茜提及,「在這小孩出生之前,龐必一旦進了他的屋子,不到翌日清晨是幾乎看不到他的人!」
「這是事實!」瑪莉茜小姐說,「我甚至不知道龐必也有找到樂趣的時候!」
「嗯,當我第一次把小孩帶到田上去,看到他為喬治搭的小棚子時,我覺得好歡欣。」
「何止你歡欣!那小孩令我們都快樂!」莎拉大姐說。
當喬治兩歲,龐必叔叔開始說故事給他聽時,他更吸引了這小孩的注意力。每當星期天的太陽快下山,傍晚天氣轉涼時,龐必會升起一處小薰火來驅走蚊蟲,而這三個女人會圍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然後喬治會找一處最舒適的位置,來觀看龐必叔叔說故事時帶有豐富表情的臉部和不斷變換的手勢。他似乎有說不完的故事,因此有一次莎拉大姐讚歎道:「我做夢也沒夢過你會知道那麼多故事!」龐必叔叔投給她一個神秘的眼光說:「你不知道我的事情還多著呢!」莎拉大姐甩了一下頭,用裝出的很噁心也很不屑的口氣說:「哼!沒有人必需去知道!」龐必叔叔只是一本正經地吸著他的煙斗,他那皺縮的雙眼在偷笑。
「瑪莉茜小姐,我有一些話想對你說。」有天濟茜突然開口說,「莎拉大姐和龐必叔叔總是那樣彼此揭瘡疤,可是有時那倒像是他們彼此求愛的一種方式——」
「孩子,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即使是,他們兩人誰也不會承認。但我認為那只是尋找樂趣來消磨時間而已!等到你和我們一樣大,而且身邊又沒伴時,你就會習慣那樣了。因為這似乎是無可奈何的事。」瑪莉茜小姐的雙眼搜巡了濟茜後又繼續,「寶貝,我們都老了,這是不變的事實。不像你還年輕,身邊又有小孩,這是截然不同的情況!我真希望主人能買個人,一個我們能夠朝暮相處的人!」
「是的,瑪莉茜小姐,其實我也不需要裝作沒想過這件事,因為我真的很想。」濟茜停了一會,然後她說了她確信他們都知道的事,「可是主人不會那樣做。」她感覺自己內心浮上一股感激,感激他們從沒提及或甚至暗示過她和主人之間的事,至少他們從沒在她面前提起過。「因為我們很談得來,」她繼續,「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以前那個農場裡認識一個男孩子,我現仍然非常想念他。我們本來要結婚,可是後來事情出了許多差錯,那也是我被賣來這裡的原因。」
強迫自己語調快活些的濟茜感覺到瑪莉茜真的對此事關懷,才又繼續告訴她有關諾亞的事,她最後結束道:「我告訴自己,他現在正在四處找我,而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面對面地出現在某處。」濟茜的表情像是在祈禱。「假如此事真的發生了,瑪莉茜小姐,我告訴你實話,我相信我和他一句話也不會說,而且我相信我們只會緊握住對方的雙手,然後在我進來向你們道再見後就會抱著喬治離開。我甚至不會問也不在乎我們要去哪裡,而且也永遠不會忘記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寶貝,往後的日子我們都要相守在一起!」』濟茜的聲音突然中斷,然後她和瑪莉茜小姐都止不住地哭泣。之後不久,濟茜衝口了她的屋內。
幾個星期後的某星期天早上,當喬治正在大房子內「幫忙」瑪莉茜小姐準備午餐時,莎拉大姐自濟茜來到此農場後第一次邀請她到自己的屋中。濟茜望著滿是裂縫的牆壁上面掛滿成串的干樹根和藥草,終於證實了莎拉大姐說她似乎會製造各種療病藥膏的說法。她指著屋內的唯一一張椅子說:「坐下吧!」濟茜坐下後莎拉大姐又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一些沒有人知道的事。我母親是一個通靈神婆,因此她教會了我如何算命。」她鑽研了濟茜那驚訝的臉龐後說,「你要我告訴你你的命運嗎?」
濟茜立刻想起,有幾次龐必叔叔和瑪莉茜小姐兩人都提及莎拉大姐有算命的天份,因此她聽到自己說:「我想我要,莎拉大姐。」
於是莎拉大姐蹲坐在地板上,從床下拖出一隻裡面裝著一個較小的盒子的大箱子。再從小盒子內捧出兩個手掌般大且形狀神秘的干物,然後慢慢地轉向濟茜。她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干物擺放成勻稱的圖案,再從衣服裡面拿出一根像魔杖的細棍,然後強力地攪和。她的身體猛向前彎,直到前額幾乎快觸到地板上的干物。當她使勁地把背挺直時,她突然用一種極不自然的高聲調說:「我極不願意告訴你神靈所說的話,但你永遠無法再見到你的父親和母親了,至少不會在這世上——」
濟茜開始啜泣。莎拉大姐完全不理睬她地重新排列那些干物,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攪和,比上一次還要久,直至濟茜恢復了控制而且啜泣聲也減弱。透過模糊的婆娑淚眼,濟茜敬畏地看著魔杖在抖動,然後莎拉大姐開始一段似乎聽不到的話語:「看來這孩子的命也不好……他是她唯一愛的男人……但他有一段相當艱辛坎坷的路……他也愛她……但神靈已告訴他最好接受此事實……而且甚至要放棄希望……」
濟茜跳起來,大聲狂叫,這次令莎拉大姐相當焦躁:「噓!噓!噓!不要攪亂神靈!噓——噓——噓——」可是濟茜繼續尖叫,像閃電般地衝到外頭,奔向自己的屋子,猛然地碰擊屋門。就在這時,龐必叔叔急忙地推開屋門,而李主人和李夫人以及瑪莉茜小姐和喬治的臉龐都倏地出現在大房子和廚房的窗口。當濟茜趴在她的玉米桿墊上猛捶猛打猛哭時,喬治突然跑進來大叫:「媽咪!媽咪!發生什麼事?」她滿臉淚水,而且扭曲成一團,她歇斯底里地對他大叫:「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