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的幾個月中,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逮捕、審判和處置那些陰謀叛亂者,最後輪到加布裡-普羅斯本人後,裡士滿的叛亂消息和它所引起的緊張情勢才漸漸消退。而政治又再度成為主人和他們朋友間的主要話題,因此奴隸排房的情況也是。康達、蓓爾和提琴手以各種方式拼湊他們所聽到的下屆總統選舉消息,一個亞化-伯爾主人和有名的湯姆土-傑斐遜主人——他最後贏得了那職位,因為強而有勢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主人一直在支持他竟選。而漢密爾頓主人的頭號政敵伯爾主人被任命為副總統。
似乎沒有人對伯爾主人很瞭解,但康達從一個出生於弗吉尼亞,離傑斐遜主人的蒙提薩羅農莊不遠的車伕那兒得知:傑斐遜主人的奴隸都宣稱世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主人了。
「那個車伕告訴我說傑斐遜主人從不許他的工頭鞭打任何奴隸。」康達把這消息與奴隸排房的人分享,「而且每個奴隸都吃得很好。他讓婦女為每個人紡織裁縫上好的衣物,並且認為有必要讓他們學習不同的謀生技術。」康達聽說在傑斐遜主人長途旅行回家時,他的奴隸都會在農莊外的兩里處迎接他,然後解開馬匹,一路高興地拉著馬車走那麼長的路程回到蒙提薩羅農莊,再把他扛在肩膀上走到門階前。
提琴手哼著鼻子不以為然地說:「許多黑奴都知道傑斐遜主人自己也和他自己莊內一個名叫莎莉-海明斯的褐皮膚女人生下幾個小孩。」
正當他還要繼續說時,蓓爾貢獻了一項最有趣的消息:「據他以前的一個廚娘說,傑斐遜主人最愛吃的莫過於把兔子泡在油、麝香、迷迭香和大蒜裡一整夜,然後隔天再放在酒裡用文火慢慢-,直到肉完全脫離骨頭。」
「你只會說說而已!」提琴手譏諷地大叫。
「我們等著瞧,看你在吃完一塊大排餅後,會有多快再要求我做!」蓓爾很粗魯地謾罵。
「那就看我多快會去求你!」他立刻回嘴。
照以往的經驗,康達知道當蓓爾和提琴手開始鬥嘴,然後目標就會轉向他,拿他當玩笑的對象。於是康達假裝沒聽到,自顧自地繼續剛被打斷的話題。
「我聽傑斐遜主人說奴隸制度對白人和我們黑人一樣都相當不好,而且他同意漢密爾頓主人說白人和黑人之間的差異太多,以致永遠無法學會如何和平相處。他們說傑斐遜主人要活著看到我們獲得自由,他贊成把我們一步一步慢慢地運回非洲,不要引起大驚慌和混亂。」
「傑斐遜主人最好去對那些奴販講。」提琴手說,「因為看來他們對船走的方向持有不同的意見。」
「好像是。最近主人到其他農場時,我聽到許多奴隸被賣的消息。」康達說,「有的一輩子都住在此地的家庭全被他們主人賣到南方去。甚至當我們昨天在路上與一奴販擦身而過時,他慇勤地對主人招手,而且笑著舉起他的帽子,但主人裝作沒看見。」
「哼!這些奴販像蒼蠅一樣到處滋生,無所不在。」提琴手說道,「上一次我去弗雷德裡克斯堡時,他們像跟屁蟲一樣跟著一個年邁而且和我一樣乾瘦的老人。我也是亮了通行證後才被放行。我看到一個鬍鬢斑白的可憐老黑奴被賣了六百元,他們動用了幾個年輕力壯的黑人去拖他,但那老黑奴就是不肯靜下來!他們把他從拍賣台上拖下來,而他一直用力地咆哮:『你們白人使得這塊上帝的淨土成為我們黑人的人間地獄!你們就等待審判日的來臨吧!你們這些混蛋全都會下地獄!即使求情也無法使你們脫離毀滅的命運!你們製造不了長生的藥!你們也逃不了!槍械、禱告都於事無補!』他一直叫到他們把他拖走。那個黑人聽起來像是個牧師或是個舉足輕重的黑奴。」
康達看到蓓爾突然變得慌亂。「那個老人——」她問道,「是不是皮膚相當黑,瘦得很乾癟,有點駝背,蓄著白鬍子,而且頸後有個大疤?」
提琴手很震驚地看著她說:「啊?是的!沒錯!——你知道他是誰嗎?」
蓓爾看著康達,眼淚快要滾下來:「就是那個為濟茜洗禮的牧師。」她很憂鬱地說。
翌日,當康達正在提琴手的屋內時,卡托來敲他們沒關的門。「你站在外頭做什麼?進來啊!」提琴手大叫。
卡托照做了,康達和提琴手兩人都相當高興他來了。直到最近他們才彼此表示希望那個靦腆但剛毅正直的農奴工頭卡托能更親近他們,就像老園丁以前一樣。
卡托似乎有點侷促不安,他有點躊躇地說:「我只是想說,要是你們能不把所聽到的有關農奴被賣到南方去的可怕消息說給莊裡的農奴聽,那會比較好些——為什麼我要告訴你們這些,是因為現在在田里每個農奴都嚇得沒心思工作了。」他又停頓了一會兒,「除了我和那個男孩諾亞。我想假如我被賣了,我也只好認命,我沒有做不了的事。而那諾亞——他似乎什麼都不怕。」
在三個人幾分鐘的談話之後,康達感覺得到卡托對他們熱烈地歡迎他來訪也報以熱情溫馨態度的回復,他們一致同意假如他們,連同蓓爾,能夠隱藏最可怕的消息,那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告訴他們只是徒增擔憂而已。
可是大約一星期後的某晚,當蓓爾在編織時突然抬頭說:「要不是有人的嘴巴被封住了,就是白人停止販賣黑奴了!但我知道我的智力和常識不至於會去相信白人不賣黑奴了!」
康達很困窘地低語,而且很詫異蓓爾一一也許還有奴隸排房內的所有人——可以憑直覺猜出他和提琴手不再告訴每個人他們所知道的事情。因此他又再度開始報道販奴的消息——只是刪去最聳人聽聞的細節。但他現在都強調黑奴逃脫成功的消息,和一些道聽途說有關聰明狡詐的黑奴在逃命時如何捉弄那些低級無知的窮白人「面桿」的事。有天晚上康達告訴他們有關一個偷得了馬車、馬匹、上等衣物和一頂帽子的褐皮膚的傭人領班和一個黑人馬伕,在他們趕往北方的路上,每當駛近白人巡邏兵的範圍內,那個假扮成富有主人的傭人領班就大聲斥罵他的黑人車伕,因此他們終於獲得自由。又有一次,康達說到一個大膽的黑奴騎著騾子奔馳逃跑,而每當他遇到「面桿」時,往往幾乎快撞到他們才停下來,然後趕忙攤開一張又大,印刷又精美的文件向他們解釋說他奉他主人的命令要去辦一件緊急的差事——而這些目不識丁的窮白人總是很不耐煩地揮手要他繼續走以掩飾他們不識半字的無知。康達常常使得奴隸排房的人哄堂大笑——比如有些逃亡的黑奴很具有表演天份地在「面桿」面前說話慢條斯理或結巴得說不出來,使「面桿」們厭惡得要這些黑奴走他們的路,而不願耗時間來詢問他們。康達也說有些逃亡的黑奴故意裝出很勉強的態度,說要很抱歉地告訴他們:他們那有錢有勢的主人相當鄙視窮白人,要是他們插手干涉他的奴隸;他就會對他們不客氣。又有天晚上,康達說有個後來安全逃至北方的家奴在離他氣極敗壞緊追不捨的主人只有一箭之遙時,他的主人召來一個警員。「你知道你是我的奴隸!」那個主人很狂亂地對著他的奴隸叫,而那個奴隸故意裝出呆滯的表情大叫道:「老天幫我忙啊!我從沒見過這個白人!」一一他使圍觀的群眾和警員都信服他的話。於是那個警員要那個怒氣衝天的主人冷靜下來,並要他離開,否則要以擾亂安寧的罪名逮捕他。他的故事使奴隸排房內的人大笑不已。
好幾年來,自從那個女孩無助地向他呼號求救後,康達已經能夠設法避免走近任何奴隸拍賣場。但在他和卡托與提琴手談話後的幾個月,有天下午康達載主人到郡政府的公共廣場時,正好有個奴隸販賣會開始。
「唷——唷——各個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的紳士,我要獻給大家許多前所未見的上等黑奴!」當拍賣人對著群眾叫喊時,他那健壯的年輕助手把一個老奴婦揪到台上。「一個好廚師!」他開始說——但那婦人開始尖叫,狂亂地指著群眾中的一個白人說:「菲力普主人!菲力普!你做得好像全然忘記當你們還小時我是如何侍候你父親和你們的!我知道我老了,沒有多大利用價值了,但求求你,天啊!把我留下來!我會全力地為你工作。菲力普主人!求求你,不要讓我在南方被打死!」
「停車,托比!」主人命令著。
當康達剎住馬車之際,他的全身血液都變得冰涼。在這麼多年來一直對奴隸拍賣全然沒興趣的華勒主人為何突然要看呢?是那個可憐心碎的婦人博得了他的憐憫?無論她向誰乞求,都只會得到無情的嘲笑。而當一個生意人以七百元買下她時,在場的群眾全都哈哈大笑。
「救我,上帝啊!耶穌啊,主啊,救我!」當那個生意人的黑人助手很粗暴地把她推進奴隸籠內,她驚狂地大叫:「你的髒手不要碰我,你這黑鬼!」她尖叫著,而圍觀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康達咬住嘴唇,直把眼淚往內吞。
「各個紳士!上等年輕力壯的黑鬼!」下一個被推到台上的是個年輕的黑人,目光帶著兇猛的怒氣和憎恨,他那碩壯的胸膛和結實的驅體劃著最近剛被狠狠抽打過所留下的傷痕。「這個人需要一點教訓!但他很快就會復原!他可以把一頭騾子扳到地上!每天可以采四百磅的棉花!看看他!假如你們家的女僕還未開花,他是個好種!這簡直是犧牲成本的大廉售!」他最後賣了一千四百元。
此時,康達又震驚地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哭著的混血婦女被帶到台上去。「兩個人只賣一個人的價錢,這是買一送一,隨你們怎麼講!」拍賣人又大聲叫,「如今的黑人娃娃一個值一百元喔!」她賣得了一千元。
當下一個被鏈子拉上來時——康達幾乎從座椅上摔下來——情況愈來愈令人不忍目睹。她是個十來歲的黑人女孩,全身嚇得直發抖。她的身材、膚色、甚至臉部容貌像極濟茜再大一點的樣子!康達好像被當頭棒喝地聽到拍賣人開始他的說詞:「一個精心訓練過的家僕——假如你需要的話是上等供哺乳的存貨!」然後很暖昧地對群眾擠眉弄眼。當他邀請大家上前做更詳細的檢視時,突然扯開女孩身上的裹布,布條一路滑到腳底,使她驚嚇得大聲尖叫、哭號,立刻用手臂掙扎地去遮掩她那一絲不掛的胴體,而台下一群色迷迷的群眾忽地蜂擁上前,伸手去挑逗戲弄她。
「夠了!我們快走吧!」主人命令著——而康達早就想走了。
當他們回農莊時,康達彷彿已看不見面前的道路:他的神智發暈。假如那女孩是他的濟茜呢?假如那廚娘是他的蓓爾呢?假如她們兩人都被賣掉,離他遠去呢?或是他離她們遠去呢?這種事太令人膽顫了,膽顫得不敢再去想它,但他又實在無法去想其他的事。
雖然還未到家,康達就已直覺到有點不太對勁。也許是因為暑夏的傍晚吧!但他沒看到奴隸排房內的任何人在散步或圍坐在外頭。讓主人下車後,康達匆忙地把卸下的馬匹關到馬廄裡,然後直接衝往廚房,他知道蓓爾正在那兒準備主人的晚餐。直到康達透過紗窗問「你沒事吧?」時,蓓爾才知道他已進了廚房。
「噢,康達!」蓓爾轉過身來,雙眼因驚訝而睜得老大,大聲地脫口說出,「奴販來過這裡了!」然後壓低聲音說:「我聽到卡托養的那只夜鶯在田上吹口哨,就跑到前窗去,幾分鐘後,當我看到一個裝出都市氣派的白人下了馬時,就嗅出他的來歷了!天啊!饒了我吧!我一開門時,他正好要步上台階。他要求見主人或夫人。我說我們的夫人在墳墓裡,主人是個醫生,出診去了,他沒說今晚何時回來。然後他對我擠出一臉不自然的笑並交給我一張印有字的小卡片,他要我把它交給主人並告訴主人他還會再來。嗯,我很怕沒有把卡片交給主人的後果——所以最後就把它擺在書桌上。」
「蓓爾!」客廳傳來一聲召喚。
蓓爾手上的湯匙差點掉地。她喃喃地說:「等一下,我馬上回來!」於是康達等著——幾乎不敢呼吸,心裡做了最壞的打算——直到他看到蓓爾帶著輕鬆的表情回來。
「主人今晚要早點開飯!我放在桌上的那張卡片已經不見,但主人對此事一點也沒提,而我也沒說!」
晚餐後,蓓爾又把事情說給農奴們聽。而舒琪姑媽開始放聲哭泣地說:「天啊,你認為主人會把我們賣掉嗎?」
「沒有人能夠再來鞭打我!」卡托的胖妻子寶拉大聲聲明。
大家氣色凝重地沉寂了好久。康達想不出該說什麼,但他知道絕不能對他們說出今天拍賣場的情形。
「嗯,」提琴手終於開口說話了,「主人並沒有太多吃閒飯的黑奴。此外,他又有錢,他根本不需要像許多白人一樣賣黑奴來還債。」
康達希望提琴手試著安慰大家的話會產生影響力。蓓爾滿懷希望地說:「我相當清楚主人的為人,只要我們都乖乖地盡忠守職,他是不會把我們賣掉的——除了以前那個車伕路德外,那是因為路德畫地圖幫助一個女孩脫逃。」蓓爾猶豫了一下又繼續說,「現在,沒有任何原因,主人是不會把我們甩掉的——你們說他會嗎?」但是沒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