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目前已有許多年了,康達總是在黎明破曉前就起床,比奴隸排房內的人都早一一早得使一些人相信那個「非洲人」像貓一樣能夠在黑暗中看見東西。無論他們如何想,對他而言都無所謂。只要他們不干涉他溜到馬廄去,他在那裡可以從兩處高聳的於草堆中眺望黎明劃開天際的那一剎那,然後向阿拉神呈上他一天的早禱。之後,在抱起一把乾草放進馬槽時,他知道蓓爾和濟茜應已盥洗完畢和穿好衣服,且已把大房子內的一切準備就緒。而農奴工頭卡托也應起床帶著亞達的兒子到外頭,準備馬上拉鈴喚醒熟睡中的其他奴隸。
幾乎每天清晨,諾亞會以嚴肅中帶拘謹的態度向康達點頭說「早安」,他使康達想起非洲的傑洛夫族人。據說對方在早上向你打過招呼後,他們這一天中就不會再向你說出任何一句好話。可是雖然他倆甚少交談,但他卻相當喜歡諾亞這孩子,也許因為他使康達憶起同年齡時的自己——嚴肅的神情,只專注自己份內的事,沉默寡言但卻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他時常注意到諾亞做一件他也曾做過的事——站在某個角落,靜靜地眼睛隨著濟茜和安小姐在農場上亂跑亂跳。有一次當康達從馬廄門口看著兩女孩又叫又咯咯地笑著滾一個鐵環過後院時,就在他要轉身人內之際,他看到諾亞遠遠地站在卡托屋旁看著。他們四目相遇,彼此望了好一會兒才各自走開。康達很納悶諾亞一直在想什麼,而且有種感覺諾亞也同樣地納悶他正在想什麼。但康達知道,他們都在想著相同的事情。
諾亞十歲,比濟茜大兩歲,但歲數不至於隔閡到令康達想不出為何這農場僅有的兩個小孩一直沒成為朋友,更不用說是玩伴了。康達注意到每當這兩個小孩擦身而過時,彼此總是表現得好似從沒見過對方。康達實在百思不解——除非因為在他們這小小的年紀就已察覺家奴和農奴不能彼此交往的習俗。
不管什麼情況,諾亞的歲月都是在田里的工作中度過。然而濟茜卻是灑掃、擦碗盤、每天整理主人的臥房——等著蓓爾持著一根胡桃棍來檢視。每個星期六,當安小姐來拜訪時,濟茜總能很神奇地用平時的一半工作時間來完成她的雜事,然後兩人就會整天地玩耍——除了中午主人碰巧在家吃午餐外。那時,當他和安小姐在飯廳吃飯時,濟茜會站在他們身後溫順地用茂葉的樹枝扇走蒼蠅,而蓓爾則忙碌地來回穿梭上菜,並緊盯著這兩個女孩。她已事先警告過她們:「你們倆要是被我抓到在主人面前咯咯亂笑,我就剝了你們的皮!」
康達現在對於和華勒主人、蓓爾和安小姐共同享有濟茜這事已相當認命。他盡量不去想及他們命令她在大房子內所做的事;而且當安小姐來時,他都盡可能地走避至馬廄內。但他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熬到每星期天下午,那時教會的彌撒已結束,且安小姐也會和她父母一起回去,而華勒主人不是休息就是和他的朋友在會客室內閒聊打發時間,蓓爾也會和舒琪姑媽、曼蒂大姐出去參加她們的星期「耶穌聚會」——而康達可以無拘無束地利用這幾個小時的寶貴光陰和他女兒獨處。
當天氣好時,他們會去散步,通常沿著佈滿籐蔓的籬牆走——那兒是九年前他為他的初生女兒想到「濟茜」這名字的地方。就在那兒,每個人都可能看到康達牽著濟茜纖柔的小手,在無聲勝有聲的情景下漫步至一條小溪,然後緊靠地坐在樹蔭下,吃著濟茜從廚房帶出來的東西——通常是冷的奶油餅乾,上面沾有他最愛吃的黑莓餞。然後他們會開始聊天。
大部分都是康達在說話,濟茜會不斷地問問題穿插其間。而問題總是以「為什麼……」開頭。但有一天在康達未開口說話前,濟茜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要不要聽聽安小姐昨天教我什麼?」
康達並不願聽取任何有關那個成天咯咯傻笑女孩的事。但為了不想傷害濟茜,他說道:「我在聽著呢。」
「彼得,彼得,吃南瓜,」她開始背誦,「有個老婆不養他,把他藏在南瓜內,從此才能餵飽他……」
「就這樣?」他問道。
她點點頭問道:「你喜歡嗎?」
他認為他早已猜出安小姐能教出什麼東西來——完全像驢般的愚蠢。但他還是說:「好,背得很好!」
「我打賭你一定不會念得和我一樣好。」她目光閃爍地說。
「我不想念!」
「噯唷,爸爸,為我說一遍嘛!」
「不要用這種事來煩我!」他說得比內心實際情緒更激怒。但濟茜仍繼續堅持,而最後即使他覺得自己竟蠢到讓濟茜捏拿指使他的意志,他還是結結巴巴地背著那些荒謬的詞句——他告訴自己那只是為了不讓濟茜再煩他。
在濟茜堅持康達再試一次之前,康達的腦際問過背誦其他詞句給她聽的念頭——也許幾句可蘭經文,那樣她有可能體會出那種語言有多美——但他立刻想到這些經文對她正如同「彼得,彼得」對他一樣一點意義也沒有,因此他決定說個故事給她聽。濟茜已聽過鱷魚和小男孩的故事,所以他改說一個關於一隻懶烏龜如何以自己病弱得走不動的借口,求一隻笨豹送它一程的故事。
「你從哪兒聽來這些故事?」當康達說完時濟茜問道。
「當我在你這年紀時,從一個名叫尼歐婆婆的聰明老祖母那兒聽來的。」康達突然開心地笑了,他記得,「她的頭禿得像個蛋,而且也沒有牙齒!她那像連珠炮的口舌常令大家招架不住!但她把我們當成親生孩子般疼愛。」
「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嗎?」
「當她年輕時有兩個,那是到嘉福村之前很久的事。但在一場和外來部落的戰鬥中,兩個小孩都被掠走。我猜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創傷。」
康達沉寂了,被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震驚了:相同的事也發生在蓓爾年輕的時候。他真希望能夠告訴濟茜有關她兩個同母異父的姐姐,但他知道這只會令她難過——更別提蓓爾了。自從她在濟茜出生的當晚告訴過他後就沒再提及。但他不也是被掠上奴隸船被殘酷地和母親拆散的黑奴中的一個嗎?還有那些比他先抵達的數不盡的黑奴呢?
「他們赤裸裸地把我們拖到這裡!」他聽到自己衝口說出這些話。濟茜抬起頭注視著他,但他無法抑制自己地又說:「他們甚至把我們的姓名拿掉,而那些像你一樣在這裡出生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但你和我一樣都是金特家族的人,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我們的祖先是貿易商、旅行家、聖人——路追溯至數百年前一個叫做古馬裡的國度!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孩子?」
「知道,爸爸!」她很認真地說道,但康達知道她並不瞭解。他突然有個主意,於是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攤平一堆沙,然後在上面塗寫一些阿拉伯字。
「那是我的名字:康——達-金——特。」他邊說邊用手指再慢慢地描一遍。
濟茜注視著,覺得很驚奇地說:「爸爸,再寫我的名字。」於是他照做,濟茜笑著說:「那就是濟茜?」康達點點頭。濟茜要求說:「你能不能教我像你那樣寫?」
「恐怕不太合適。」康達很嚴肅地說。
「為什麼?」她的口氣聽來像是受了傷害。
『在非洲,只有男孩子才能學習讀和寫。女孩子是用不到這些的——在這裡也是。」
「那麼,為什麼媽媽會看也會寫?」
康達很嚴厲地說:「不准你那樣說!聽到了嗎?那與別人無關!白人不喜歡我們和他們一樣會看會寫!」
「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認為我們懂得越少就越不會惹麻煩。」
「我不會惹麻煩的。」濟茜噘著嘴說。
「我們不快一點回到家,你媽媽就會因為我們兩人而惹上麻煩。」
康達起身開始往回走,在意識到濟茜沒跟來時就轉身停下來。她仍然站在溪邊,望著一塊小石頭。
「來啊!該走了。」濟茜抬頭望著他,康達伸出手去牽她,說,「你去把那石頭撿起來,帶回家藏在安全的地方。假如你能閉口不提這件事的話,下個新月的早晨我就讓你把它放在我的葫蘆裡。」
「喔,爸爸!」她的臉上閃著燦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