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濟茜出生那時起,康達和提琴手兩人偶爾會帶著重大的消息口農場,說大海彼岸有個叫做「海地」的島嶼,據說島上大約有三萬六千名法裔白人,和由運奴船從非洲運來大約五十萬名在超大型農場上種植甘蔗、咖啡、靛葉和可可的黑奴數目不成比例。有天晚上蓓爾說她聽到華勒主人告訴來晚餐的客人說:根據報道,海地的富有白人都過得像國王一樣奢侈揮霍,而且對許多買不起黑奴的窮白人嗤之以鼻。
「想想那情形!有誰會聽過那麼荒謬的事?」提琴手譏諷地說。
「嘿!」蓓爾邊說邊笑,然後繼續說主人當時告訴他那些已嚇得魂不守舍的客人,說幾個世代以來,海地的白人男人和黑人婦女之間一直進行著糾結不清的混血繁殖,現在當地幾乎已有兩萬八千名混血兒和褐色人種。他們通常被稱為「有色人種」,而且幾乎都獲得了他們的法國主人和父親所給予的自由。蓓爾說依據其中一個客人的說法,這些「有色人種」必然會找一個膚色較淡的伴侶,目的是為要使他們的小孩有完全的白人長相和膚色;而這些外表仍保留混血兒跡象的人,就會賄賂當地的官員在他們的證明文件上註明他們的祖先曾是印度人或西班牙人,或是任何除了非洲以外的人種。華勒主人覺得那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而且也深深地覺得遺憾說:透過許多白人的贈予行為或最後的遺言,為數不少的「有色人種」已擁有至少海地的五分之一土地和奴隸,而且他們也和有錢的人一樣在法國度假,送小孩到法國唸書,甚至也嘲笑那些窮白人。蓓爾的聽眾都相當高興聽到白人的醜聞。
提琴手插嘴說:「假如你們聽我說完我在上流場合演奏時聽到那些富有白人所談論的話,你們一定會笑得歪嘴。」他說,那些主人經常邊點頭邊討論那些海地的窮白人是如何地厭惡那些混血兒和褐色人種。因此他們一直簽署請願書直到法國終於通過法案,禁止「有色人種」夜晚在外行走,禁止他們在教堂中和白人平起平坐,或甚至不准他們和白人穿相同質料的衣服。同時,提琴手又說,白人和「有色人種」都會把海地近五十萬的黑奴作為壓迫的對象。康達說他曾在鎮上,無意間聽到談笑中的白人把此事說得好似海地的黑奴過得比這裡苦。他說他也曾聽過黑人遭鞭打至死,甚或活埋是家常便飯的懲罰,而且懷孕的婦女常被逼去做重活直至流產。既然康達覺得嚇壞他們沒啥意義,所以他並沒有告訴他們他還聽過一些更慘無人道的事,像有個黑人的手被釘到牆上直至他把自己被割下的耳朵吃掉;還有一個土霸婦女把她所有奴隸的舌頭割下來;另一個婦人則把一個黑人小孩的嘴巴塞住,讓他活活餓死。
一七九一年那年夏天,有次康達駕車到鎮上去,由於過去十個月來恐怖事件的頻傳,他聽到海地的黑奴已經引發一場瘋狂血腥的暴動時並不驚訝。數以千計的黑奴到處屠殺,用棍棒狂打,砍白人的頭,挖小孩的內臟,強姦婦女,放火燒燬每個農場,直到海地北部成為一片斷垣殘壁的廢墟,而那些苟延殘喘的白人則拚命報復——他們折磨、殺害,甚至活剝每一個他們所抓住的黑人。但在瘋狂、狂熱蔓延的黑人叛亂之前,生存的白人早已寥寥無幾。直至那年八月底,僅存的數千名白人仍四處藏匿或試圖逃離該島。
康達說他從未見過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的土霸如此的憤怒和擔憂恐懼。「好似他們也懼怕那樣的暴動也會在弗吉尼亞發生。」提琴手說,「大約在你來後的兩三年,當時你幾乎是不和人說話的,所以我猜想你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就在聖誕節期間,新威爾斯的漢諾威郡有個工頭把一個年輕的黑奴打得倒地,而那個黑奴跳起來,用一把斧頭往他一砍。但他沒瞄準目標,而其他的黑奴見狀便齊力撲到那個工頭身上,又捶又揍地把他打得半死,最後還是先前的第一個黑奴過來救了他的命。當時那個工頭全身血淋淋地跑去找救兵,而那些發了瘋似的黑奴又另外抓了兩個白人,把他們綁起來,不斷地捧他們,然後一大幫白人帶著槍趕過來。所有的黑奴都藏匿在馬廄裡,於是白人試著以安撫的態度對他們和平談話勸服他們走出來,可是黑奴們卻帶著桶子和棒捶齊衝出來,結果兩個黑人被射死,且雙方都損失慘重。他們後來派軍隊四處巡邏,而且又通過了一些法案,直至情勢稍微緩和。海地事件喚起白人的隱憂,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明白他們手下的一大群黑奴只需一點導火線就會立刻群起暴動。一旦暴動蔓延開來,啊唷!弗吉尼亞就會和海地發生一樣的屠殺。」提琴手興致勃勃地談著這件事。
康達很快就看到白人的恐懼。不管他在鎮上駕車,或駛近交叉路口附近的商店、客棧或教會禮拜堂,亦或白人議論紛紛地聚集場所,他們一看到黑人走過便板起臉來。即使連平日除了告訴他要前往的地方外甚少開口對他說話的主人,現在講話時口氣也變得很冷酷。不到一星期的光景,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的軍隊已開始在街上巡邏,對每個路過的黑人都要詢問去處並檢機旅行通行證,而且鞭打那些舉動和外表看來有嫌疑的人,或把他們監禁起來。在一次區域性的主人會議中,他們把即將來臨的黑人年度豐年祭會和不同農場之間黑人的聚會全取消掉,即使同一農場內所舉辦的舞會和禱告會也都派工頭或其他的白人來監督。蓓爾告訴奴隸排房的其他人說:「當主人告訴我此事時,我告訴他我和舒琪姑媽與曼蒂大姐每個星期天或一有機會便會跪下來向耶穌祈禱,但他沒有說到要派人監視我們,因此我們還是可以繼續祈禱!」
往後的幾晚,當蓓爾以及康達與濟茜單獨在家找尋最新的消息時,她拼湊好幾份報紙的消息——那些主人認為他已丟棄的報紙。她幾乎要花上一小時的時間才能讀完一篇重大的故事,然後再告訴康達「某種權利法案已成立……」蓓爾猶豫了一下,並歎了一口長氣。但還有更多的報道是關於海地最近的事件——大部分都是他們從奴隸間的謠傳聽來的。蓓爾說這些消息的重點都在談論海地奴隸的叛亂很可能在對這個國家不滿的黑人間醞釀出有勇無謀的觀念和意向,因此應該強制執行極端的限制和粗暴的懲罰。當蓓爾把報紙折起放在一邊時,她說道:「在我看來,他們似乎無法再做出任何對我們不利的事,除非把我們全鎖起來。」
然而,往後的一兩個月期間,海地局勢進一步發展的消息已慢慢如浪潮般地退去,因此整個南方的緊張情勢也逐漸地鬆緩——白人對黑人的限制也緩和了些。收穫季已開始了,而白人則互道恭喜,祝賀彼此棉田的豐收和他們所能賣得的價錢。提琴手則被請去為無數大房子內通宵達旦的舞會演奏,因此當他白天回到農場時,他只想睡覺。他告訴康達:「看那些主人們賺了那麼多棉花錢,然後再跳舞跳到死!」
可是好景不常,沒多久白人又有把戲要遷怒黑人了。在康達駕車載主人到郡政府時,他開始聽到白人很氣憤地談論著由「白種人的叛徒」所組織的「反奴協會」不僅在北方,而且也在南方有日益增多的趨勢。他很猶豫地告訴蓓爾他的所聞,而蓓爾也說她在主人的報紙上看到相同的消息,白人把此種協會的快速增長歸咎於海地黑人的叛亂。
「我一直告訴你世上還是有一些好的白人!」蓓爾大聲說,「事實上,我聽說有為數不少的白人自第一艘船把你們非洲黑人運來時就極力地反對!」康達很納悶蓓爾究竟知不知道她的祖父母來自哪裡,但她仍滔滔不絕地說,因此他也就不想去追問了。「報紙上任何時候都會有這類的新聞,主人總是斥責他們是國家的敵人。可是重要的是反對奴隸制度的白人越來越多地說出他們的感受和想法,讓大部分的主人去想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她注視著康達說,「特別是那些稱自己為基督徒的人。」
蓓爾帶著詭異的眼神再度看著康達。「你認為主人心想星期日只是在唱歌和祈禱的我、舒琪姑媽和曼蒂大姐都在談論什麼?我和白人比較接近,就拿教友派人士來說吧,他們甚至在革命之前就已反對奴隸制度了,我意思是指在弗吉尼亞。」她又繼續道,「而且他們之中許多人都是擁有眾多黑奴的農場主人。但他們的牧師開始傳道說黑人也是人類,他們有權利像其他人一樣自由。你記得有些教友派的主人開始釋放他們的黑奴,甚至幫他們逃到北方嗎?至今仍保有黑奴的教友派主人正受其他教友的議論。我聽說假如他們仍不釋放黑奴自由,就會被教會開除會籍,這就在今天討論呢!」蓓爾大叫道。
「其次是衛理公會教徒。我記得十年十一年前曾讀過一則衛理公會派教徒在召集的一次大會議時,終於贊同蓄奴是種違反神的旨意的做法,而且每個自稱為基督徒的人不應有此種行為。因此大部分的衛理公會派和教友派人士便起哄使教會喧叫要立法釋放黑奴。而浸禮會教徒和長老會教徒也就是主人和所有華勒家族所在的,對此似乎興趣缺乏,他們總是隨心所欲地信仰,因此對擁有黑奴感到問心無愧。」
蓓爾所說的都是反對奴隸制度的白人——儘管那都是她從主人的報紙裡讀來的——但康達從未聽過任何土霸發表如此的意見。在一七九二年的春夏之間,主人曾和州內一些大財問、政客、律師和商人共乘馬車。除非有些特別緊急的事件發生,否則他們的話題都是黑人為他們惹的麻煩。
有人曾說無論誰想成功地駕馭黑奴,就必須先瞭解他們非洲人過去在叢林內和野獸共生的日子使得他們天生具有愚蠢、偷懶和髒亂的習慣,而上帝所恩寵的那些基督徒的職責就是要教導這些生物紀律修養、道德和對工作的尊敬——當然要借助實例。雖然鼓勵和獎賞毫無疑問地要賜給那些應得的人,但如情勢所需亦可借助法律和懲罰。
他們又繼續說,由於白人的疏於督促,因此造成了今日的欺瞞、詭譎和狡猾的態度自然而然地成為這些低級人種的註冊商標。而反奴組織和其他類似團體的空談和廢話只是發自於那些——特別是在北方——從未擁有過黑奴,或從未嘗試用黑奴來經營農場的人。這些人永遠無法體會出,擁有黑奴的經歷和負擔有可能使他們的耐心、心志。精神和每條神經都繃到瀕臨崩潰的地步。
康達長久以來一直聽到此類無法無天的一派胡言。對他而言,這就像是基督徒連禱一般,因此他幾乎不再去注意。但偶爾當他駕車時,他不得不問自己為何他的同胞不一開始就把涉足於非洲的每個土霸都殺死。他永遠無法說出一個能令自己接受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