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最近幾個月來主人經常去看他那壞弟弟?」有天傍晚當康達從約翰主人的農場回來後,蓓爾問他,「我覺得他倆之間並沒有手足之情!」
「我覺得主人愛極了他們剛出生的女嬰。」康達很疲憊地說。
「她一定是個可愛的小寶寶。」蓓爾說。沉思了一會後,她又增加道:「也許安小姐使主人憶起他那夭折的女兒。」
康達倒沒想到這點,因為他仍然難以想像土霸也是人類,也有人間疾苦。
「今年十一月她就滿週歲,不是嗎?」蓓爾問道。
康達聳聳肩。他只知道來來去去這兩個農莊之間,已在路上印下他們的轍跡。縱使康達不喜歡看到約翰主人的車伕那張尖酸刻薄的臉,但他告訴蓓爾,當上星期主人邀請他弟弟前來這裡作客以換換口味時,他很高興能有休息的機會。
蓓爾憶起當那天他們要離去時,主人把他的侄女丟到空中再接住時,她高興得又叫又笑,兩人看起來都極其快樂。康達沒注意到而且也不在乎——他不知道為何蓓爾那樣在乎。
幾天後有天下午,他們到離紐波特不遠的一處農莊對病人作家庭隨訪後,在回家的路上,主人突然對康達說他錯過一個應該轉彎的地方。康達沿途一直漫不經心地駕車,因為他被剛才在病人的大房子裡所看到的一幅景象所震憾。甚至,當他連連道歉急忙駕車掉頭時,內心仍然無法抹去在後院看到的一個既魁梧又黑,而且是沃洛夫族長相的婦女當時正在做的事的情景:她坐在樹樁上,兩個大胸脯都裸露在外,一邊喂一個白嬰吃奶,另一邊喂一個黑嬰吃。對康達而言,那是種很嫌惡的感覺,而且也很震驚。可是當他後來告訴老園丁時,老園丁告訴他:「弗吉尼亞的白人小孩幾乎沒有人不是吃黑人奶媽的奶長大的,或是至少由黑人奶媽帶大。」
此外,康達相當不願看到的一景是——白人與黑人同年紀的小孩子玩「過家家」。白人小孩最愛的似乎莫過於扮演「主人」,然後假裝鞭打黑人,或是要黑人小孩扮演「馬」,然後騎到他們背上,讓他們在地上匍匐爬行。演「學校」時,白人小孩會『教」黑人小孩讀書和寫字,然後拳打腳踢地責罵他們是「笨蛋」。午餐後,黑人小孩會拿著滿是葉子的樹枝扇著白人全家人以趕走蒼蠅,然後黑人與白人小孩會一起躺在草鋪上睡午覺。
看過諸如此類的事情後,康達總會告訴蓓爾、提琴手和老園丁說,即使他活上一百歲也永遠無法瞭解這些土霸。而他們總是笑著告訴他說他們一生當中一直都在看這種事,而且看得比他多。
他們告訴康達,有時候當白人和黑人小孩一起長大時,他們彼此之間很友愛。蓓爾回憶起主人曾被請去醫治兩個生重病的白人女孩,因為她們一生中最要好的黑人玩伴因某種原因被賣掉。別人向那兩個主人和夫人提出忠告說,除非她們女兒的玩伴能夠盡快被找到贖回,否則他們女兒歇斯底里性的悲傷會使她們日漸憔悴而終至死亡。
提琴手說許多黑人小孩會拉小提琴、彈大鍵琴或其他樂器,這是當他們富有的主人從大海那邊雇來的音樂老師教導他們的白人玩伴時,他們在旁傾聽和觀看而學會的。老園丁說在他第二個主人的農場上,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男孩一起長大,最後這個年輕的少爺把他小時候的黑人玩伴一起帶至「威廉和瑪麗」學院讀書。「那個老主人一點也不贊同,但老夫人說那是他的黑奴,就隨他去吧,後來當這個黑奴回來時,他告訴我們奴隸排房的人說那裡有許多年輕的少爺帶著他們的黑奴當侍僕,並和他們一起睡。他說好多次他們都帶著自己的黑奴去教室上課,然後打賭誰的黑奴學得最多。我們農場上的那個黑奴不僅會看會寫,還會背誦學院所教的詩和其他的學問知識。我不知道他現在的情形如何?」
「假如他沒死的話就屬萬幸了。」提琴手說道,「因為白人們認為會最先帶領暴動,挑釁叛離的就是像他這樣的人,知道太多是沒什麼好處的。就像在你之前的那個車伕,當他一開始駕車時,我就警告過他要多聽少講,那樣他才會懂得多。」
的確,康達過了不久就發現這些話的真實性。有天,華勒主人從一農莊至另一農莊時順道載了一個朋友。他們談話的樣子好像康達根本就不在場——他們說了一些令康達覺得十分異常的事,而且好像不知道馬車前就坐著一個黑人——他們談論著黑奴用手工把棉絮和種子剝開的速度極慢,然而棉布的需求量日漸激增。他們討論說只有規模最大的農場主人才付得起奴隸販所叫的強盜價來買更多的奴隸。
「但縱使你負擔得起,它所引起的問題會比所解決的問題還大。」主人說道,「你擁有的黑人越多,他們越容易發動叛亂。」
「我們應該避免在戰爭中讓他們持有武器來對抗白人。」他的同伴說,「現在我們已目睹了這後果!」他繼續說明在弗雷德裡克斯堡附近的一個大農場上有些以前當過士兵的奴隸就在計劃反叛之前被逮捕了,那是因為一個女僕得到口風,然後,泣不成聲地告訴她的夫人。「他們有步槍、鐮刀、乾草叉,而且還有自製的矛戟,」主人的朋友接著說道,「據說他們的陰謀是要在夜晚殺人放火,白天藏匿起來並且不斷地蔓延擴展。其中一個魁首說他們已準備從容就義,但死之前一定要給白人好看!」
「他們可能會濫殺無辜。」康達聽到主人很嚴肅地回答。華勒主人繼續說他曾在哪裡讀過自從第一艘奴隸船前來後,就已發生過不下兩百次的奴隸暴動。「好幾年來我一直說我們白人最大的危險是奴隸的人數逐漸地超過我們。」
「沒錯!」他的朋友附和道,「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是笑裡藏刀,計謀要割你喉嚨的人。甚至那些就在你屋內的人,你也無從察知。你就是不能信賴任何人,反動叛離的血液都在他們的骨子裡流著。」
背挺得和木板一樣僵直的康達又繼續聽主人說:「身為醫生,我不止一次看過白人的屍體——唷,我不想細說,只是我看得出黑人最有嫌疑。」
康達幾乎沒有感覺自己手裡正握著韁繩,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何他們對他竟能視而不見。自從為主人駕車以來的這兩年中,他的內心也一直翻騰著一切的所聞所見。他聽說許多廚娘或女僕表面上總是笑臉迎人,卑恭彎腰,而實際上卻在主人們的食物裡放進她們身上的髒屑。此外,別人也曾告訴他說白人的食物裡曾發現有細碎的玻璃粉末、砒霜和其他毒藥。他也曾聽過白人的嬰兒會無端地陷入一種神秘的致命昏睡中,而無法找出女僕在嬰兒頭髮最濃密處所戳進的縫衣針。曾有一個大房子的廚娘對他指出一個老黑人-姆在小主人打她後,憤而把小主人傷得很嚴重,因而被抽打得半死再賣掉。
康達似乎覺得這裡的黑人婦女比男人更具有侵略和背叛性。但也許只是女人們的感情發洩比較直接而且情緒化吧!她們經常報復那些虐待她們的男人,而黑人男人的傾向似乎較神秘且較無報復心。提琴手曾告訴康達,有個工頭在強暴一個黑人女孩被抓到時,當場被那女孩的父親吊死在樹上。但黑人對白人的暴行最常被新聞煽動地寫成對白人的殘虐行為或奴隸叛亂諸類的事。
在華勒主人的莊園裡從沒發生過任何叛離與暴動,甚至連小意外也沒出現過,可是在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這裡,康達聽說有些黑人已藏匿步槍和其他武器,並發誓要殺死他們的主人或夫人,或是兩者都殺,且要把整個農莊付之一炬。此外,有些與他一起工作的人常私下秘密會合以討論黑奴所發生的好壞事,並商討他們所能採取的協助行動;但至目前為止他們只是說說。
他們從未邀請康達加入——也許,康達想道,因為他們認為他那只傷殘的腳在真正的反抗暴動中會礙手礙腳。無論他們把他排除在外的原因為何,他覺得那也好。雖然康達祝福他們一切的決定都會有好結果,但他認為少數黑人叛亂反對這些壓倒性的白人是絕不可能會成功的。也許一切就像華勒主人曾說過的,黑人的人數也許很快就會超過白人,但他永遠無法擊敗白人。光靠乾草叉、菜刀和偷來的步槍來對抗白人的強大軍隊和大炮是不可能的。
但對康達而言,他們最大的敵人是他們自己。他們之中有些年輕血氣方剛的反叛者,但大多數的黑奴都是那種循規蹈距,即使不用吩咐也會做好自己的份內事,亦是白人可以把自己小孩生命托付予他們的老實人。即使白人把他們的女人拖進乾草棚裡強姦,他們也只是把頭別向另一邊而已。他也很確定在這裡的農場上,有些人可以在主人離開一年而沒派人監督他們的情況下,仍然繼續工作到主人回來。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對此地的諸事都感到滿意,他們也經常在抱怨。但又有幾個人會挺身出來抗議呢?別說反抗了。
也許自己漸漸變得越來越像他們吧,康達想著。但這是因為他長大了?還是他變老了?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自己已失去戰鬥和奔跑的興趣,而且他只想自己一人獨處,想自己的事,他的心早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