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的幾天,當康達在菜園裡工作時,他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花了多久的時間才意識到他對提琴手真是所知無幾,而且還有許多事情他必須去瞭解他。他幾乎很確定地聯想到老園丁仍對他戴著面具一一康達偶爾會去拜訪他。此外,他亦不瞭解蓓爾,雖然他和她每天都會交談——不如說,當他在吃蓓爾給他的東西時,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聆聽——但所談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康達突然想起蓓爾和老園丁有時如何開始說某些事或暗示某事,然後會突然打住。大體來說,他們兩人都是很謹慎的人,但他們對他似乎特別如此,因此康達決定多去瞭解他們。下次拜訪老園丁時,他要以曼丁喀族的方式間接地去詢問提琴手告訴過他的事。康達說他曾聽到有關「面桿」,但不知道那是誰或是什麼。
「那是下三濫的白人窮鬼,他們一生中都沒有自己的黑奴!」老園丁很激動地說,「古老的弗吉尼亞法律中規定,如果抓到沒有主人手寫的通行證明而在路上行走的黑奴時,可以抽打他們或是把他們送進監獄。而被僱用來執行此項勤務的往往是這些專愛打別人家黑奴的下流白人,因為他們自己一個黑奴也沒有。你是知道的,所有的白人因擔心逃走的黑人會起來策謀叛亂造反而嚇得魂不守舍。事實上,每一個『面桿』不僅極愛濫加罪名在黑奴身上,而且更喜歡把黑奴在妻兒面前剝光衣服打得他們血淋淋。」
老園丁一方面看到康達對此話題很感興趣,一方面也很欣喜他的造訪,於是又繼續說:「我們的主人一點也不贊同這種事,那也是為何他沒有僱用工頭的原因,他說他不要任何人打他的黑奴。他告訴他的黑奴要好自為之,做自己份內的事,不要破壞他的規矩。」
康達很納悶這些規矩是什麼,但老園丁又自顧自地說下去:「像他這樣具有如此高尚的品德是因為他從大洋彼岸的英格蘭來此之前就已很富有。華勒主人總是其他主人想模仿的對象,因為大部分的主人都是專獵黑人的狡猾鬼。他們霸佔住一片土地和一兩個黑奴,要他們工作得半死以種植作物為自己聚財。
「並不是所有的農場都有許多奴隸,大部分都只有一至五六個黑奴。我們這裡有二十個黑奴,是個規模很大的農場。大約有三分之二的白人根本沒有奴隸,那是我聽說的。擁有五十至上百個黑奴的真正大農場大部分都集中在土壤肥沃的黑土所在地,像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和阿拉巴馬這些河流沿岸的低地也有一些,還有種植稻米的佐治亞和南卡羅來納海岸。」
「你多大歲數了?」康達突然問道。
老園丁看著他說:「比任何人所想像的還老。」他坐著沉思了一會,「當我還在孩童時期時,就聽過印第安戰爭轟隆轟隆地打。」
老園丁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康達,開始唱起歌來,康達很是驚愕。老園丁倏然停止後說道:「我母親以前經常唱這首歌,她說那是他從來自非洲的母親那兒學來的。你可以從歌詞中分辨出這首歌是來自何處嗎?」
「聽起來像是賽瑞拉族的歌。」康達說道,「我在來此地的大船上曾聽賽瑞拉族人說過話,但我不懂他們的語言。」
老園丁很鬼祟地四處張望後說:「還是閉嘴別唱了,有的黑奴聽到了會去向主人告狀。白人不要黑奴談論有關非洲的事。」
康達一直認為這個老園丁具有一副十足的岡比亞沃洛夫血統:高鼻子、扁嘴唇,還有比岡比亞大部分的部落都黑的膚色。但既然老園丁如此說了,他決定還是不說出來。於是他改變了話題,改問老園丁從哪裡來?為何會到這農場來?老園丁沒有立刻答覆,但他最後還是說了:「黑奴受很多苦,像我就得到許多教訓。」他很謹慎地注視著康達,似乎在決定是否要繼續說下去,「我以前曾是個很猛壯的人,我可以用腿把鐵橇掰彎,可以扛起驢子負載不起的谷袋,也可以雙臂舉直地抓起一個成人。可是我勞動過度而且被前一個主人鞭打得幾乎死去,他為了還債才把我讓給現在的主人。」他停了半晌又說道:「我現在變得很虛弱,一有時間就只想休息。」
他的眼睛注視著康達說:「我不知道為何告訴你這些事,我的健康情況並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樣糟。可是主人不把我賣掉,因為他認為我的健康狀況不佳。雖然我看到你已學會處理園中的一些事,」他躊躇了一下說道,「假如你需要我幫助的話,我可以出去幫你——可是不能做太多,我身體不再強壯了。」他悲傷地說。
康達謝謝他的好意,並向他保證自己一人就可以幹得不錯。幾分鐘後康達告退了,在回屋的路上,他很惱怒自己竟沒有對這個老人付出更多的憐憫與同情。他很難過老園丁曾遭遇這麼多辛酸事,但他不得不對這些輕易就隨波逐流、放棄掙扎的人態度冷淡。
翌日,康達決定要看看是否也能讓蓓爾說話。既然他知道華勒主人是她最喜歡的話題,他開始便問為何主人沒有結婚。「他以前結過婚——和普莉西莉亞小姐,就在我來的那一年。她長得很美,身材很嬌小,那也是她死於分娩頭一胎嬰兒的原因。那是個女嬰,但也死了。那是段最悲慘的時光。自從那時起,主人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每天只是工作、工作、工作,好像想讓自己因此而累死。他無法忍受看著自己能夠幫助的人生病或受傷,即使一隻病貓或一個受傷的黑奴,他都會盡快地去搶救,像那個你經常和他聊天的提琴手——亦或像當初你被帶來此地一樣。他非常惱怒那些砍掉你腳掌的人,甚至把你從他親弟弟約翰那兒買來。是約翰僱用那些愛撒謊的捕奴者,他們說你要殺掉他們。」
康達傾聽著,在他開始欣賞這些黑人的人性深度的同時,他也瞭解到過去他從未想過的:雖然白人的行為萬惡不赦,但他們也有人間苦難。他發現自己此時很渴望能熟悉白人的語言好告訴蓓爾這些話——並告訴她尼歐婆婆曾說過有關一個男孩子如何幫助一隻掉進陷阱的鱷魚的故事。尼歐婆婆結尾總是說:「這個世界總是以怨報德!」
一想起家就讓康達憶起長久以前他一直想要告訴蓓爾的話,而現在似乎是個好時機。他很驕傲地告訴她,除了她的棕色皮膚外,她看起來非常像一個碩美的曼丁喀族女郎。
他本沒期望蓓爾對這恭維作任何回答,但她發怒地說:「你在鬼扯什麼!我真不明白為何那些白人把你從大船裡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