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砍割和堆積玉米桿的工作終於完成,工頭會在黎明的號角吹過後開始指派不同的黑人去做種種的苦工。有天早上,康達被分派到濃密的籐蔓叢裡採一種又大又重的瓜——顏色像成熟過度的芒果,而且有點類似嘉福村的婦女採下來曬乾再切成兩半,當作碗用的大葫蘆。探下的瓜堆到「馬車」上去——他聽到他們都如此稱呼那種會搖晃的箱子。這兒的黑人都叫這種瓜為「南瓜」。
和馬車上的「南瓜」一起被載到一個叫做「倉庫」的大建築物前,然後開始卸貨的康達可以看到有些黑人正把一棵大樹砍成好幾大節,再用斧頭和十字鎬劈成一塊塊的柴薪,再由小孩把它們堆得和自己一般高。在另外一個地方,有兩個人正在細竿上披掛許多大片的葉子,康達的鼻子告訴他那是異教徒的褻瀆物煙草;他以前和父親一同旅行時曾聞過那味道。
在往返「倉庫」的途中,他看到一幕和自己家鄉一樣的景象,就是許多東西都在曬乾以備將來使用。有些婦女正在收采褐色的厚「鼠尾草」——他聽他們如此稱呼的,並捆綁成堆。此外,她們還把一些園中的蔬菜撒在布上以曬乾。甚至連苔蘚——已被小孩子聚集起來,放進沸水煮過——也在曬;他不曉得原因。
當經過豬檻時,他作嘔地看著他們在屠殺豬只。他注意到豬毛也用來曬乾並貯存起來——也許用來做灰泥——但最令他反胃的是看到豬的膀胱被掏出來吹脹,末端綁住,然後掛在籬笆上曬識有阿拉神才知道他們這種不潔淨的目的。
當康達收割完「南瓜」並存放好後,他和其他幾個黑人又被派到一片小樹叢去猛搖樹枝,那樣樹上的核果就會掉到地面來,然後提著籃子的卡福第一代小孩會一一地把它們撿起來。康達撿起一顆核果,偷偷地藏在衣服內。當他獨處時,他嘗了一下,那核果的味道還不錯。
當所有的差事做完時,男人就被派去修補東西。康達則幫助一個黑人修牆,而婦女們似乎都在白色的大房子和自己的屋內忙著打掃。他看到有些人在洗衣服,他們先把衣服放在一個大黑缸裡煮,然後再在一塊滿是凹凸皺紋的鐵板上搓。他內心很不解為何這裡沒有人知道要把衣服放在石上搗才是正確的洗衣方法。
康達注意到「工頭」的抽鞭不再像以往那樣頻繁了。他感覺到當這兒在所有的農作物都安全地放到貯存室時,氣氛和嘉福村的收穫季很類似。甚至在每天傍晚號角響起以宣佈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前,有些黑人就已開始邊唱邊跳,手舞足蹈。「工頭」會揮著鞭子,騎著馬四處走,但康達感覺得出他沒有惡意。此外,其他男人很快地跟著婦女唱著康達不知所云的歌。康達對他們真是厭惡到極點,所以當號角終於示意他們返回屋內時,他內心感到欣喜若狂。
傍晚時,康達會斜靠地坐在門內,把雙腿平放在紮實的地板上,以減少鐵銬碰觸潰爛的腳踝。假如有一陣微風吹來,他喜歡那種迎風拂面的感覺,並想著明晨他就可在樹下找到新鋪上的金黃和深紅落葉地毯。在此時,他的內心會神往嘉福村收穫季節的夜晚大家坐在營人邊促膝長談時,蚊子和昆蟲肆虐地叮咬他們的情景,而且偶爾也會穿插遠方傳來的豹哮聲和土狼的嗥叫聲。
他突然想到有樣東西自從他離開非洲後就再也沒聽過,那就是鼓聲。也許土霸不准這些黑人擁有鼓吧!一定就是這個原因。但為什麼呢?事出必有因啊!是因為土霸知道而且害怕鼓聲會如何使全村的人熱血沸騰,甚至下至小孩上至無牙的老人都會瘋狂地起來跳舞嗎?亦或鼓聲的旋律會讓角力手鉚足體力?亦或煽情的鼓聲會使激怒的戰士挺身對抗敵人?或許土霸只是害怕黑人有了他們無法瞭解的通訊工具後,每個農場間就會有所聯絡。
可是這些異教徒的黑人和土霸一樣不懂鼓聲語言。但康達強迫自己退一步地想——雖然極其不情願——這些黑人也許不是真的完全無可救藥。雖然他們一副愚昧,不學無術的死樣子,但他們所做的某些事情還是道地的非洲方式,只是康達看得出來他們本身對此全然不自覺而已。他一生中都聽到此種相同的驚歎聲,伴隨著相同的手勢和面部表情。此外,這些黑人搖擺身子的方式也是如出一轍,而且他們大笑時的姿態,也和嘉福村的人一模一樣。
每當康達一看到這兒的婦女用細繩把頭髮紮成很緊的辮子時,他就會想到非洲——雖然非洲婦女是用彩珠作為髮飾。此外,這兒的婦女亦用布條結在頭髮上,儘管結法不正確。康達看到這兒甚至有些男人也和非洲男人一樣發上編了許多短小的辮子。
康達也看到這兒的黑人小孩都被教導得彬彬有禮,敬老尊賢。此外,他亦看到母親把小孩兩腳叉開地綁在自己身上。他甚至也注意到極細微的風俗習慣,就是傍晚時老一輩的黑人會用修剪精緻的嫩枝來刷洗牙齦和牙齒,如同嘉福村的人用檸檬草根一般。雖然康達很難瞭解他們如何在土霸的土地上做這些事,但他必須承認這些黑人的熱愛唱歌和舞蹈絕對是正宗的非洲特徵。
但真正使他對這些奇怪黑人態度軟化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只在「工頭」和「主人」在附近巡視時才會表現出對他的嫌惡。平時當康達走過那些黑人時,大部分的人都會很快地對他點頭,而且他也注意到他們臉上露出對他日益嚴重的左腳踝傷口關心的神情。雖然他總是冷冷地不加理睬,自顧自地踉蹌而過,但有時他事後會發現自己是多麼渴望想回他們的禮。
有一晚,當康達沉睡後從夢中驚醒時——他經常如此——他躺著仰望眼前的一片漆黑。他突然感覺冥冥中,基於某種原因,是阿拉神授意他前來此地,引導這些迷失的黑人去尋回他們的根源,因為這兒的黑人並不像他,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自己來自何方!
他突然很奇怪地感覺到聖人祖父就出現在他眼前,於是他伸手摸向黑暗,但什麼也沒摸到,因此他開始大聲對卡拉巴-康達-金特說話,懇求他示意自己來此的任務——假如有的話。他很震驚地聽到自己的聲音;直至目前為止,在土霸的土地上除了對阿拉神外,他對其他人從未發出一言半語——除了挨皮鞭時的慘叫。
翌日清晨,當康達和其他人一起排隊上路工作時,他幾乎快說出「早安」,因他聽他們每天都如此彼此問候。但目前他縱使已懂了夠多的土霸字,多得不僅知道別人對他說的話,而且還多少能讓別人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他仍然決定三緘其口。
康達突然想到也許這些黑人很謹慎小心地隱藏他們對土霸的真正憎惡,如同自己對土霸的態度也在改變一般。他親眼看到在土霸一轉頭之際,黑人們的笑臉立刻轉為鬼臉。他也目睹他們故意破壞農具,然後當「工頭」咒罵他們笨手笨腳時,再表現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此外,他也看到在農場上時,每當土霸一在附近巡視,黑人們就裝出一副東奔西走的忙碌樣,而實際上他們經常花上兩倍的時間來完成手邊的工作。
他也開始意會到這些黑人亦有類似曼丁喀族成人語言的秘密通訊。有時候當他們在田里工作時,康達會瞥見他們在頭上做個快速的小動作,或是其中一人會發出奇怪且短暫的叫喊;然後會在出其不意時一個傳給一個,而且總能不讓騎馬巡視的「工頭」聽到。有時候當他夾雜在他們中間時,他們會開始唱歌告訴康達——儘管他不瞭解其意——他們正在傳達訊息。就像他在船上時,婦女們利用唱歌把消息傳給他們一般。
當夜幕低垂,燈光不再從白色大房子的窗口射出來時,康達銳利的雙耳會聽到有一兩個黑人迅速地溜出「奴役房」幾小時之後再溜回來。他很納悶他們去了哪兒,為何笨到還要溜回來。隔日清早在田里時,他會試著去揣摩那究竟是誰。他想無論是誰,自己或許可以學著去信任他們。
距離康達兩間小屋處,黑人們每晚在「晚餐」過後會圍坐在廚娘的小火旁。這景象總使康達悲傷地憶起嘉福村,只是這兒的婦女與男人混坐,而且有些男女還銜著土霸的煙斗,朦朧的煙頭有時會在正攏聚的暮色中閃閃發亮。坐在門內仔細地聆聽時,康達可以在蟋蟀的刺耳叫聲和遠處森林傳來的貓頭鷹邪叫聲中聽到他們在談論。雖然他不懂那些話,但卻可以感覺出他們語調中包含的苦痛與憎恨。
即使在黑暗中,康達內心可以刻畫出每位說話者的臉龐。他的腦子已彙集每個黑人的聲音和他們可能所屬的種族。他知道那些人通常都表現得大而化之,經常不苟言笑,此外,還有一些人甚至從不與土霸打交道。
康達注意到這些夜間集會大都有個固定的形態。通常最先開口說話的總是那個在大房子內煮飯的廚娘,她常模仿「主人」和「夫人」所說的話,接著他會聽到抓他回來的那個黑人模仿「工頭」。他很詫異地聽到其他人因試著抑制笑聲——以免被白色大房子內的人聽見——而嗆到。
可是當笑聲平息時,他們會圍坐一堆交談。雖然康達對他們所討論的事只領悟一點點,但他聽出有些人的聲調很無助,有些人很氣憤。他感覺他們是在回憶以往不愉快的經驗,特別有些婦女在說完話後會突然放聲大哭。最後當一個婦女開始唱歌時,交談聲就安靜下來,然後大家會跟著唱。康達不瞭解那些字眼——「沒人知道我所種下的磨難」——但他感覺到歌中帶著悲傷。
最後,那個常坐在搖椅上編著玉米穗也是專吹號角的那個最年長黑人傳出一個聲音。其餘的人則低下頭去,然後那個長者開始慢慢地說著像祈禱之類的禱告詞,雖然康達十分確定他們不是對阿拉神說話,但他仍如此猜想。康達記得船上那個老酋長曾說過:「阿拉神知道每種語言。」當禱告繼續時,康達一直聽到那個老人和其他人不斷地高聲叫喊道:「喔,主啊!」他很懷疑這個「喔,主啊!」就是他們的阿拉神。
幾天之後,夜風帶著康達從未感受過的寒意吹來,他醒來發現樹上最後的幾片葉子已掉落。當他在寒風中顫抖地站在隊伍裡準備上工時,「工頭」卻帶著大家來到倉庫裡。此刻,甚至主人和夫人都在那裡,而且身旁還有其他四個衣著堂皇的土霸,邊喝采邊看著黑人分成兩組比賽剝玉米粒。
然后土霸和黑人分開成兩組開始盡情地大吃大喝。晚上帶領祈禱的那個老黑人拿起某種帶有弦的樂器——這讓康達想起自己祖國的科拉琴——開始用某種棒子在弦上來回地彈出奇怪的音樂。其他的黑人則起身開始瘋狂地跳舞,而在旁觀賞的土霸,甚至「工頭」都興高采烈地拍手叫好,他們因興奮而滿臉通紅。此時所有的土霸突然起立,而黑人則問到一旁。他們拍著手走到地板中央,開始以一種蹩腳的方式跳舞。老黑人好像發了狂般地彈奏,而其餘的黑人則跳上跳下,又叫又鼓掌,好像是在欣賞他們畢生中最棒的表演。
這使康達想起敬愛的尼歐婆婆在他仍是卡福第一代時所說的一個故事。她說到有個村落的國王如何召集所有的樂師,並命令他們盡最大的本領為人民跳舞,甚至包括為奴隸們。所有的人民因此都很歡欣,離開時還對著上蒼大聲唱歌,但從此沒有任何國王像他一樣。
當晚回到屋內後康達回憶起他的所見,他突然感覺到,在某種強烈、奇怪而且深奧的方面,黑人和土霸彼此需要,不僅在倉庫內跳舞時,而且在許多其他場合,康達似乎覺得土霸接近黑人時才會獲得最大的快樂——甚至當他們鞭打黑人時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