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奴隸?」有天下午拉明問康達,康達咕噥了幾句後就沉寂不說話。他思緒渺渺地繼續往前走,內心納悶拉明究竟聽到什麼才會問起這問題。康達知道那些被「土霸」捉走的人都變成奴隸,而他也偶爾聽到大人談論嘉福村內的奴隸。但實際上他真的不知道奴隸是什麼。拉明問了他那麼多次,使他難堪得想要找出更多的答案。
翌日,當歐瑪若正準備要外出去砍伐棕櫚木,好為嬪塔蓋一個新的糧食儲存室時,康達要求同行,他很喜歡隨歐瑪若到各處去。一路上他們不發一言地走著,直到進入又暗又冷的棕櫚木林。
這時康達很唐突地問:「爸,奴隸是什麼?」
歐瑪若起先咕噥了幾句,隨即沉默下來,逕自在樹林裡轉了幾分鐘,檢查不同的棕櫚木樹幹。
「奴隸很難區分。」他終於開口說話。在他揮斧砍伐之際,他告訴康達奴隸家的屋頂是用劣等草鋪成的,而一般人家的屋頂則是用最上等的草蓋成的。
「可是決不可以在奴隸的面前提及『奴隸』二字。」歐瑪若很嚴肅地說道。康達不知原因,只是點頭,好像知曉一樣。
當棕櫚木倒下時,歐瑪若把那些濃密粗糙的葉子剁掉。當康達替自己摘下一些成熟的果實時,他意識到父親今天有談話的情緒。他暗自慶喜現在能向拉明解釋有關奴隸的事了。
「為何有些人是奴隸,有些不是?」他問道。
歐瑪若說他們之所以會變成奴隸有許多不同的原因。有些人是因為當奴隸的母親所生——他舉了幾位村內康達相當熟悉的人,其中有些是與自己同代小孩的父母。歐瑪若說有些人在自己家鄉荒季面臨饑荒時,來到嘉福村,請求願意供他們食宿的人收為奴隸。還有另外一些人——他舉了幾位村內年長一輩的人——以前是敵人,後被禁為階下囚。「他們會變成奴隸,是因為他們沒有勇氣死卻苟且偷生,寧願成為俘虜。」歐瑪若說道。
他已開始把棕櫚樹幹劈成強壯男人可以扛的尺寸。他說,雖然他所列舉的人都是奴隸,但這些都是德高望眾的人。「他們的權利由我們祖先的法律所保障。」歐瑪若說道。他又解釋所有的主人必須供給奴隸食物、衣服、房子和可分享一半利潤的農田以供耕種,此外還要為他們物色妻子或丈夫。
「只有那些任自己為所欲為而成為奴隸的人才會被鄙視。」他告訴康達——他們會變成奴隸是因為犯了謀殺罪,偷竊或其他的罪行。只有這些奴隸,主人才會鞭打或責罰他們,因他認為他們是罪有應得。
「奴隸永遠都不得翻身嗎?」康達問道。
「不是的,有些奴隸用他們耕作所存下來的錢買得了自由。」歐瑪若舉了幾位這樣的人。他也舉了一些人以嫁到主人家而贖身重獲自由。
歐瑪若用綠籐做了一條強固的繩索,好把木塊捆綁起來。他邊做此工作邊繼續說道:「事實上,有些奴隸後來還比自己的主人更飛黃騰達。其中有些甚至自己養奴隸,而有些成為知名人士。」
「桑迪塔就是其中一位廠康達大叫。有好幾次,他聽祖母們談到這位偉大的奴隸將軍,他的軍隊征服了無數的敵人。
歐瑪若咕噥幾句後點點頭,對康達知道此事顯出很滿意的樣子。因當他和康達一樣大時,也已知道許多有關桑迪塔的事跡。歐瑪若又測試了自己的兒子:「桑迪塔的母親是誰?」
「索格依『水牛婆』!」康達很驕傲地說。
歐瑪若露出微笑,把兩重擔的棕櫚木塊往厚實的肩膀一扛就開始舉步回家。康達跟在後頭,幾乎在整個回家的路上都啃著棕櫚果,歐瑪若告訴他殘廢但能幹的奴隸將軍如何贏得偉大的曼丁喀帝國,他的軍隊開始是由沼澤和其他藏匿處所找到的逃亡奴隸所組成的。
「你在成人訓練時還會學到更多有關他的事。」歐瑪若說道。一想起那訓練,康達打了個冷顫,但也心情激盪地盼望著。
歐瑪若說桑迪塔是從他惡主那兒逃走的——像大部分不喜歡自己主人的奴隸一樣。他說除了被定罪的囚犯外,奴隸不准販賣,除非奴隸自己同意。
「尼歐婆婆也是個奴隸。」歐瑪若說道,此時康達滿口都是棕櫚果。他無法理解,這時敬愛的尼歐婆婆盤腿坐在門前一面編織竹籃,一面照顧村中十幾位光著身子的小娃娃,只要她高興便對路過的大人尖酸地狂喊,甚至對老人也一樣——這些影像一幕幕閃過腦際。「沒有人是別人的奴隸。」他想道。
隔日下午,在他把羊群趕回羊欄後,康達帶著拉明走另一條路回家,以避開玩伴。很快地,他們就來到尼歐婆婆家,靜靜地蹲在外頭。幾分鐘後,這位老女人出現在門檻邊,似乎意識到她今天有訪客。只看了康達一眼——他一直是她最喜歡的小孩之一,她就知道他內心隱藏著特別的事情。她把兩兄弟請到屋內,為他們沏了一些熱的草茶。
「爸爸和媽媽好嗎?」她問道。
「很好,謝謝您的關心,」康達很有禮貌地回答,「你好吧,奶奶?」
「還不錯,真的。」她答道。
康達以下的話等到茶擺在面前才出口。他支支吾吾地說:「奶奶,您為何是個奴隸?」
尼歐婆婆突然嚴厲地看著康達和拉明,現在輪到她沉寂了好一會兒。
「我會告訴你們的。」她終於開口說話。
「多年前,有一夜在我的家鄉——離這兒很遙遠,那時我還是為人妻的年輕少婦!」尼歐婆婆說道,當著了火的茅頂轟然坍下來,壓著哀叫的鄰居時,她惶恐地驚醒。她擺起自己一男一女小孩——他們的父親已喪生於部落戰爭中——夾在人群中衝了出去。在外頭等著攔劫他們的是武裝的白人劫奴者和黑人助手。在一場激戰中,所有沒能逃走的人都被粗暴地趕在一堆。那些受傷過重,或不能長途跋涉的老少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屠殺。尼歐婆婆開始啜泣:「包括我自己的兩個小孩和年邁的老母。」
當拉明和康達緊捏彼此的手時,她告訴他們那些嚇壞的囚犯如何被用皮條在脖間相系、被鞭,被逼在又熱、路途又險峻的內陸走了許多天。每天,越來越多的人因受不了鞭打而倒地。過了幾天,更多的人開始因飢餓和體力衰竭而不支。有些人咬緊牙關繼續走,但那些無法繼續支撐的則被留在曠野喂野獸。一長列的囚犯越過一個個被燒燬蹂躪的村落;在那兒,人和動物的骨骸橫陳在曾是一片溫馨家園的破垣殘壁旁。只剩不到一半的囚犯到達了嘉福村——離波隆河旁的奴隸販賣區只有四天的行程。
「就在這兒,一位年輕的囚犯以一袋玉米的價格被賣掉了,」她說道。「那就是我。這也是我被稱為『尼歐』的由來。」康達知道那名字意指『一袋玉米』。這位買她為奴的主人很早就過世了。她又說道:「我從此便住這兒。」
拉明對這個故事興奮地扭身,康達覺得自己對尼歐婆婆比以往更加敬愛和欣賞。她現在溫和地對著這兩個男孩微笑——他們的父母以前也和他們一樣,曾被尼歐婆婆抱在膝上逗著玩。
「當我來嘉福村時,你們的父親還只是個卡福第一代的小男孩,」尼歐婆婆注視著康達說道,「他的母親,也就是你的愛莎祖母,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你還記得她嗎?」康達說還記得,而且還驕傲地說他已告訴拉明有關祖母的事。
康達和拉明謝過她的茶後,慢慢地踱回母親的屋子。一路上兩個人都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
翌日下午,當康達放牧回來後,他發現拉明對尼歐婆婆的故事充滿了許多疑問。那麼,火災曾燒過嘉福村嗎?他一定要知道。康達說他從未曾聽說過,而且村中也沒有留下什麼跡象。康達是否見過白人?「當然沒有!」他大叫。可是他說聽父親說過他和伯父們曾在河岸邊看到「土霸」和他們的船。
康達很快地轉移話題,因他對「土霸」所知十分有限,而且他要獨自好好地想想他們。他希望能親眼目睹他們——當然是從安全的遠處,因為他所聽到有關他們的事都證明離他們越遠越好。
就在最近,有位女孩出去採藥草時失蹤了,在此之前,兩位大人出去打獵也失蹤了,每個人都深信是「土霸」把他們拖走。他當然記得他村的鼓聲曾傳出警告說「土霸」拖走了某人或是「土霸」就在附近。此時男人們會武裝起來,加緊戒嚴和站崗;受驚嚇的女人們則很快地把所有的孩子都聚在一起,藏在離村落很遠的樹叢內——有時候會藏好幾天——直到他們覺得「土霸」已離去。
康達回憶起曾經有一次他坐在安靜的樹叢內那棵自己最喜愛的樹下放牧,當他不經意地朝上看時,他嚇了一跳,在自己頭頂上的樹中,大約有二三十隻猴子群集在樹葉濃密的樹枝上,站得和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長尾巴垂下。過去康達一直認為猴子是一種嘈雜亂竄的動物,他永遠無法忘懷它們如何靜肅地觀看他的一舉一動。他真希望他現在能坐在樹上,觀看「土霸」在地面上的行動。
下午,在拉明問他有關「土霸」的事後,趁著趕羊群回家的時候,康達向同伴提起了這個話題——於是他們開始談論有關他們的所聞。有一個名叫丹巴-康特的男孩說有一個很勇敢的叔叔曾經走得很近去「嗅土霸」,因為他們有股特殊的臭味。所有的男孩都曾聽說「土霸」把人拖去吃掉,但有些人聲稱被「土霸」偷走的人不是被吃掉,只是被帶到大農場去工作而已。西塔法-西拉搬出他祖父的話:「全是白人的謊言!」
等下次一有機會,康達就請求歐瑪若:「爸爸,請你告訴我你和伯父們如何在河邊看到『土霸』的,好嗎?」很快地,他又接著說:「這件事情要一五一十地告訴拉明。」康達似乎覺得父親在微笑,可是歐瑪若只是咕噥幾句,很明顯地他不想在那時談論此事。但幾天後,歐瑪若邀了康達和拉明到村外去採草根。那是光著身子的拉明第一次和父親出去,他簡直樂不可支。他知道是哥哥的功勞才會帶來此機會,因此緊緊地拉住哥哥的衣服。
歐瑪若告訴兒子們,當初在他們接受成人訓練後,他的兩個哥哥約尼和索羅就離開了嘉福村,但隨時間的流逝也傳來他們成為他鄉異地名旅行家的消息,他們第一次返家是聽到村中傳去歐瑪若長子出生的鼓聲。他們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趕路來參加命名典禮。久別重逢時,此二兄弟喜不自勝地擁抱他們兒時的卡福玩伴,有人很傷心地告訴他們其他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有的被燒死,有的死於可怕的火箭下,有的被綁架,有的在種田、打獵或旅行時失蹤——這全是「土霸」所引起。
歐瑪若說他的兄長當時很氣憤地問他是否願意加人他們一起去看「土霸」在做什麼,看看他們已做了什麼。因此三兄弟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樹叢裡,沿著肯必-波隆河走了三天,直到他們發現他們正在找的目標。大約有二十艘土霸的大船停泊在河上,每艘都大得可以容下全嘉福村的村民,船上的船桅有十個人高,桅頂綁著白布。附近有個小島,島上有個堡壘。許多土霸在那兒走動,黑人走狗則跟在身旁,堡壘上和小船裡都有人。他們把小船上裝載的靛豆、棉花、蜜蠟和獸皮運到大船上。歐瑪若說:還有許多他無法描述的事,是那些土霸如何鞭答和刻毒凌辱那些被俘虜的人。
有好一會兒歐瑪若一直沉寂,康達意識到父親正在想其他的事來告訴他。最後他終於開口:「現在嘉福村被抓走的人已沒有以前多了。」他說當康達還是個嬰兒時,統治岡比亞這地區的巴拉國王下令不准再以燒燬村落來俘虜或殺害他的子民。在憤怒的國王派軍隊把大船燒掉,殺光船上所有的「土霸」後,很快地,「土霸」的屠殺行為真的停止了。
「現在,」歐瑪若說,「『土霸』每艘進入肯必-波隆河的船必須鳴槍十九聲以示向巴拉國王敬禮。」他說國王的私人隨從現在也供應「土霸」所需的大部分奴隸——通常是罪犯,欠債者或是陰謀要推翻國王的人。歐瑪若說每當土霸的船開始在波隆河上找著買奴隸時,似乎就有越來越多的人被定了罪。
「可是連國王也無法抑制有些人從自己的村中『偷人』,」歐瑪若繼續道,「你知道有些人從我們村中消失,也知道過去幾個月中村中又失蹤了三個人;你也聽過來自別村的鼓聲。」他激憤地看著兒子,又慢慢地說道:「我現在要說的是你們要多聽一一你們若不照我告訴你們的話去做,也許你們可能會永遠被偷走!」康達和拉明聆聽著,內心升起一股畏懼。「可以的話,永遠不要獨處,」歐瑪若說道,「而且可以的話,絕對不要晚上出門。無論是白天或夜晚,只要你單獨一人,能避開的話,盡量遠離高草堆或樹叢。」
歐瑪若又說道:「將來即使你們長大成人後,也要隨時隨地留心『土霸』。他們常常射出火箭——這在遠處就可聽到。而且當你看到從任何村落外飄來煙霧時,那有可能是『土霸』炊煮的火——通常都很大。你們必須仔細地觀察他們的跡象以辨別他們往何處去,他們的足印比我們重多了。你們會認出他們留下的跡象與我們不同——他們折斷樹枝、草莖。當你們走近他們曾到過的地方時可以嗅出他們留在那兒的氣味,聞起來像落湯雞的味道。許多人說『土霸』散發出一種我們感覺得到的東西。假如你們感覺到時,要保持鎮靜,因他們在遠處就可被感覺。」
可是光知道「土霸」還不夠,歐瑪若說:「我們中有許多人是他們的跑腿,他們是卑鄙的叛徒。可是不認識他們就無法辨認出他們。因此,在叢林內絕不要隨便信任你不認識的人。」
康達和拉明坐著,怕得全身僵硬。「你們要相當瞭解這些事,」他們的父親說道,「你們必須知道我和你們的伯父所看到發生在被偷俘虜身上的事。我們當中的奴隸和被『土霸』帶走的奴隸有別。」他說他們看到被偷走的人被鎖在河岸邊又大又堅固層層都上枷的木檻裡。當小船從大船把「土霸」載上岸時,被偷走的人就被拖到檻外的沙岸上。「他們的頭髮都已被剃掉,而且全身也都被油抹得油亮。首先他們被強迫上下蹲跳,」歐瑪若說,「然後,當『土霸』看夠了,就下令強行把俘虜的嘴打開,以查看他們的牙齒和喉嚨。」
突然,歐瑪若的手指去碰觸康達的「下體」,康達跳了起來。歐瑪若說:「然後他們拉出俘虜的『命根子』來檢查,甚至女人的『私處』也要查看。『土霸』最後會再命令他們蹲下,把燒紅的烙鐵往他們的背部及肩膀一『嗤』。頓時尖叫打滾掙扎此起彼落,然後被運往水上,在那兒所有的小船都等著把他們運到大船。我哥哥們和我看到許多人趴到地上,用手猛刮一些沙土來吃,好似最後要再一次把握自己的家園,然後他們被拖走,被猛力地鞭韃。即使到了小船上,有些人仍繼續與打在身上的皮鞭子搏鬥,於是跳人水中。水裡滿是灰背白肚惡齒凶口的可怕長魚,鮮血頓時染紅了整個河水。」
康達和拉明彼此緊抱著,也捏著彼此的手。「你們最好知道這些事,免得將來你媽媽和我要為你們殺一隻白公雞。」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說,「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康達勉強點了頭,似乎也回了神地說:「當有人失蹤時,爸?」他曾看過許多人家圍坐在一隻在滴血掙扎的白公雞旁,瘋狂地對阿拉神叫喊。
「是的,」歐瑪若說道,「假如白公雞死時胸部朝下,表示還有希望。可是若白公雞掙扎死亡時背部朝下,那就表示全然無希望了。此時全村的人會和這個家庭齊聲向阿拉神哭訴。」
「爸——」拉明的聲音因恐懼而哽咽,嚇了康達一跳,「大船把這些人運到那裡?」
「老人們說是到『鍾山渡』,」歐瑪若說道,「在那兒,奴隸被賣給叫做土霸-庫米的食人族,他們專吃我們。沒有人知道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