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終於消逝,拂曉。
乳白色的朝霧瀰漫在天地之間,湖面上的石燈大都已消失在朝霧中,只有接近宮殿的幾盞仍然得見,燈光已淡薄得幾乎不存在。
整座宮殿也迷離在淒迷朝霧中,彷彿從天外飛來,更不像是人間境界。
天帝也就在這個時候走出了大殿,迎風站立在殿門塊刻著碧落賦的雲壁前面。
雲壁雖然高大,天帝站在雲壁的前面,一點也不顯得矮小。
天地靜寂,清晨的秋風,是那麼急勁,吹得他一身的衣衫獵獵飛揚。
風雨在他的左側,雷電在他的右側,風刀薄衣吹飄,刀並未出鞘,人卻似要隨風飄去。
雨針一支針也有在手,目光竟似已化為萬縷,灑遍湖中。
電劍七尺直握如杖,每一根手指都充滿了活力,七尺劍彷彿隨時出鞘,化成飛虹,橫飛過長空。
雷斧插斧在腰帶上,斧雖未在手,虯鬚已戟張口一聲,人斧相信便會化成飛雷。
天帝左右望一眼,忽然歎了一口氣,道:「今天的天氣似乎不大好。」
風刀接口道:「相信也不會太壞。」
天帝道:「不大好。」移步走向沒入水中的那道石階之上。
風雨雷電緊隨在他的左右。
電劍腳步一停,道:「湖中的屍體已然完全被撈起來。」
天帝目光一落,道:「卻仍然有血腥。」
電劍道:「現在下一場大雨可就好了。」
雷斧插口道:「就是要下,也待事情了斷了之後。」
天帝搖頭,道:「還是現在的好。」
雷斧道:「嗯。」
天帝歎息道:「我實在不想再看見任何人流血。」風雨雷電沒有人作聲,天帝的話,他們都明白。
天帝接著吩咐:「請他們來。」語聲甫落,一個人已然自東面走來。
天帝看著他走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龍飛在丈外停下,後抱拳,話尚未出口,天帝已自道:「小兄弟,你來得正好。」
龍飛奇怪道:「老前輩找我?」
天帝道:「正要著人去請你來。」接著又道:「很好,公孫白也來了。」
龍飛回頭望去,果然見公孫白向這邊走過來。
天帝笑接道:「只差翡翠了。」
雨針即時道:「她已經來了。」
天帝側首西望,翡翠正從西面走來,又一笑,道:「事情有時就是這樣巧,我正要找你們,你們就走來了。」龍飛的目光亦轉向翡翠那邊,翡翠看來是那麼憔悴。
翡翠也在看龍飛,一直到走近來,才將頭垂下,朝天帝拜倒,一面道:「婢子翡翠見……」
話說到一半,就已被天帝截斷:「不必多禮。」他的手一招,翡翠便再也拜不下去。
公孫白這時候亦已停下來,抱拳道:「晚輩公孫白……」
天帝再一招手,阻止道:「你也不必多禮。」公孫白自閉上嘴巴。
龍飛接問道:「老前輩找我們是什麼事情?」
天帝道:「只是要你們去看看水晶……」話未說完,公孫白已脫口道:「水晶?」
天帝道:「我的話還未說完—一我要與你們去看的只是水晶的屍體。」
公孫白道:「水晶的屍體……」他的語聲非常奇怪,欲言又止。
天帝道:「水晶既然是一個人,她死了,自然應該有一具屍體留下。」
公孫白道:「應該。」
天帝道:「這件事我雖然已經掌握了線索,但為了使事情更明朗,還是從頭開始。」
公孫白道:「如何開始?」
天帝道:「開始我們當然得先弄清楚水晶的生死。」
公孫白道:「水晶……」
天帝截道:「雖然大家都肯定水晶已死亡,其中不無懷疑,幸好想弄清楚一點,也並不困難。」
他轉問雨針:「水晶死亡的時候,你仍在宮中?」
雨針道:「我仍在,她被葬下之後才離開。」
天帝道:「換句話,你是看著她下葬的了?」
雨針點頭道:「是。」
天帝道:「那麼你當然知道,她被埋在宮中什麼地方?」
雨針道:「記得很清楚。」
天帝轉問道:「翡翠呢?」
翡翠應聲道:「婢子當時亦是在一旁。」
天帝道:「很好,你倆那就引領我們到水晶的墳墓一看。」翡翠奇怪的望著天帝。
天帝沉聲道:「人死三年,縱然血肉已無存,骨頭應該仍然未銷蝕,她是否已經死亡,將她的墳墓挖開一看便清楚了。」
翡翠一咬唇,大著膽子道:「若只剩白骨……」
天帝道:「是否她本人所有,可以證明的。」
他目注雨針翡翠一頓才接道:「我並非不相信你們的話,只是希望在處置這件事情能夠盡量做到公平。」
翡翠無言,雨針頷首,道:「屬下明白。」
天帝轉問雨針道:「水晶的屍體,你說就葬在她居住的地方?」
雨針道:「至於主母後來有沒有改易可就不清楚了。」
翡翠接道:「沒有。」
天帝道:「好,我們這就去。」雨針不待吩咐,趕前引路。
天帝緊跟在後面,從容不迫,目光也沒有左顧右盼。翡翠垂下頭,公孫白面無表情。
龍飛劍眉輕蹙,腦海卻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庭院靜寂,花木幽然散發著淡薄的芬芳。
這靜寂,在天帝他們八人進來之後,仍然彷彿繼續,八人無不是高手,公孫白雖然毒傷方愈,腳步起落也並不怎樣重。
雨針一直走到一叢花木的後面。那後面有一幅空地,成圓形,向下陷落三尺之深。
雨針一步躍下,道:「這本來是一個養魚的小水池,在水晶死後,才變成這樣。」
天帝道:「為什麼?」
雨針道:「那一天,主母發了很大的脾氣,水池裡養的魚在主母掌下無一倖免。」
翡翠接道:「然後她喝令我將池水完全放掉,那是因為死魚腥臭,今人欲嘔。」
天帝微喟道:「她就是這樣,發脾氣的時候不顧一切,後才知道那樣子發脾氣並無好處。」
一頓接問道:「水晶的屍體莫非就葬在下面?」
翡翠點頭,雨針歎了一口氣,道:「在池中一方石板的下面,有一條去水的石槽,當時翡翠方待將石板蓋回,主母就令她退過一旁,一把抓起水晶的屍體,用力摔在石槽上!」
天帝一皺眉道:「這又有什麼作用?」
雨針歎著氣,道:「也許她認為水晶辜負了她的一番心血,一口怒氣盡洩在水晶屍體之上。」
「好沒由來!」天帝喃喃道:「水晶被唐門七步絕命針暗算,可不是本身的主意。」
雨針道:「主母卻認為她若不是那麼大意,七步絕命絕不會射到她的身上。」
天帝道:「任何人都難免有疏忽的時候,這只能說丘獨行老奸巨滑,怪不得水晶。」
雨針點頭道:「水晶是不想死的,她若非還有求生之念,也不會支持得那麼久。」
她轉頭公孫白道:「她臨死的時候,仍念念不忘曾經答應過你,再與你見一面。」
公孫白全身都顫抖起來。
雨針歎息道:「只可惜七步絕命針實在太毒,不是我們所能夠化解。」
天帝道:「現在仍然不能夠。」
雨針歎道:「屬下也不能不承認唐門的毒藥暗器天下無雙。」
天帝道:「這家人實在麻煩。」
雨針道:「他們煙毒淬毒,配製種種的毒藥暗器,雖然目的只是為了對付仇人,保護自己,並沒有爭霸武林之意,但是他們的毒藥暗器一旦流傳到外面,卻是為禍甚大。」
電劍插口道:「何況任何一個門派都難免有不肖子弟。」
天帝道:「這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這些唐門子弟,才會將唐門秘傳絕毒暗器外傳。」
電劍皺眉道:「我們可以將那些唐門不肖子弟除掉,卻不能夠因此而找唐門的麻煩。」
天帝道:「也許我們應該找唐門的老太爺談談。」
一頓又說道:「但目前,還是不要說這些話一一」目光轉回雨針的面上,道:「將那塊石板搬開。」
雨針應聲趕前幾步,俯身探手插入石縫中,將一塊石板揭了起來。
那塊石板之下是一道半圓形的凹槽,一副骷髏白骨正躺在其中。
這時候,旭日東昇,陽光從牆頭射進,也射在那具骷髏之上。
骷髏抱著陽光散發著慘白色的冷芒,深陷的眼窩無神的仰望著天空,牙齒緊咬在一起,彷彿仍然在忍受著錐心的痛苦,也彷彿在詛咒著上天的不公平!
牙齒並不齊全,有些已經崩落,左臂已齊肘碎斷,左足亦扭轉!
天帝身形一動,已落在石槽之旁,目光垂下,仔細的看了一遍,道:「這就是水晶的骸骨了?」
雨針無言,翡翠無語。
公孫白不由自主的走下來,幾乎沒有摔倒,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副白骨。
天帝接問道:「水晶死時四肢仍然是健全了?」
雨針點頭道:「嗯。」
天帝半蹲下身子,道:「杜殺那個老婆子有時候做事的確太過份,人既然死了,又何必作賤屍體呢?」雨針又沉默了下去。
他說著伸手指著那條脊椎骨,道:「你們看,整條脊椎骨都已經變成烏黑色,水晶所中的七步絕命針必然也就在脊椎骨之上。」
雨針應聲道:「不錯,也為防止更加惡化,那支七步絕命針並沒有起出來。」
天帝道:「這就更簡單的了。」
雨針不用吩咐,將石板放過一旁,伸手便待將那副白骨抱起來,那知道她的雙手才觸及,所觸及之處,白骨便已經粉碎。」天帝看在眼內,忙呼道:「不要動它!」
雨針應聲縮手,驚歎道:「好厲害的毒藥!」
天帝道:「這具屍體是屬於水晶所有,看來是絕無疑問了。」
雨針苦笑道;「要找到第二副這樣的白骨並不容易。」
天帝歎息道:「實在不容易。」
雨針手指道:「也不用將這副白骨反轉,已可以看見那支毒針了。」
天帝循所指望去,只見烏黑的脊椎骨其中之一節上,有半寸一節的尖針透出來,他點頭道:「那種七步絕命針是必以機簧發射,否則不會連骨也穿透。
龍飛這時候亦已走了下來,接口道:「水晶也不會讓敵人太過接近的,像這樣輕巧的暗器,若非以機簧發射,實在沒有可能射得那麼遠而勁!」
天帝道:「嗯!」
一聲絕望的呻吟即時一旁響起來:「水晶」
是公孫白在呼喚,他站在石槽旁邊,整個人顯然已崩潰。
龍飛應聲望了公孫白一眼,歎息道:「公孫兄也不必太難過。」
公孫白仿如未覺。
龍飛搖頭又一聲歎息,也不再說話。
公孫白緩緩蹲下身子,喃喃自語道:「我們總算又見到面了。」
水晶當然不會回答他。
白骨既無血,也無肉,更無情。
公孫白近乎白癡的笑一笑,忽然伸手去拉水晶的手。
這種笑容入眼,龍飛不由得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
他從來沒有看過公孫白面上浮現出來的那種那麼可怕的笑容。
他完全忘記了阻止,天帝也沒有阻止,一雙白眉緊鎖在一起。
水晶的右手在公孫白掌中粉碎,無聲的粉碎!
公孫白的笑容那剎那完全凝結,整個身子也一樣,生命彷彿已離他遠逝!
風吹急,骨屑在公孫白掌中飛揚起來,他凝結的身子突然顫抖了起來。
顫抖得很厲害。
這一靜一動,是如此強烈,是如此尖銳。
龍飛暗歎一聲,方待移步上前,卻被天帝突的伸臂攔住。
天帝接著一搖頭,轉身舉步,一跨步,人已經上了池邊。
雨針緊隨著,翡翠目注龍飛,輕歎一聲,拔起了身子,掠上去,龍飛亦無言移步。
天帝腳步不停,往院外走去,一直到走出了這個院子,才停了下來。
眾人默默追隨在他身後,只留下公孫白一人。
他們還未走出院子,已聽到公孫白的飲泣聲。
天帝腳步一停,目光一轉,道:「就讓他留下來好了。」
龍飛應聲道:「他無疑是一個很重情的人。」
天帝道:「無情固然是不好,但一個人太多情,亦不是一件好事。」
龍飛道:「嗯。」
天帝微喟道:「不管怎樣,這個年輕人還算不錯。」
龍飛道:「老前輩……」
天帝揮手截住,轉對翡翠,吩咐道:「你也留在這裡,待公孫白神智恢復正常,與他到大殿來見我。」翡翠無言頷首。
天帝這才對龍飛說道:「小兄弟,我們先去大殿邊等他們。」
龍飛道:「老前輩……」
天帝道:「我自有安排。」又舉起腳步。
龍飛回顧翡翠,道:「翡翠……」
翡翠一笑,道:「你不必擔心我—一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龍飛道:「這也是我的希望一希望大家都很好。」他緩緩移動腳步。
天帝那邊亦緩下來,在等他,等他走到了身旁才說道:「水晶的白骨你看清楚了?」
龍飛道:「我相信那副白骨絕不會有問題。」
天帝道:「我也相信是。」轉問道:「一個人死去三年,又變成白骨,你以為是否會有可能復活?」
龍飛搖頭道:「不知道。」
天帝又問道:「一個人死後若是陰魂不散,能夠化為厲鬼來復仇,是否會等三年那麼久?」
龍飛道:「不知道。」
天帝再問道:「你知道風雨出外一趟,發現了什麼?」
龍飛歎息道:「當然也是不知道—一發現了什麼?」
天帝道:「他們都是聰明人,只可惜,還不夠聰明。」
龍飛吃驚道:「他們……」
天帝道:「你隨我到大殿,一面等候他們,一面讓我告訴你幾件事情」
龍飛還想再問,天帝的腳步已加快。
他一面追前,一面回頭望一眼,翡翠仍在望.看來是那麼孤獨,是那麼淒涼。
雖然是白天,大殿內仍然燈火通明。
天帝盤膝在丹揮之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