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貝拉在她父親新近租下的小房子樓下後間準備晚飯。她頭探到前間肉鋪,告訴鄧恩先生飯做好了。鄧恩立刻過來,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宰豬老把式,穿著油膩膩的藍褂子,腰上圍著寬皮帶,皮帶上吊著磨刀用的鋼杵子。
「你今兒上半天得照應鋪子。」他順口說。「我得上拉姆登辦雜碎跟半個豬片子,還要上別處找人。你要是想在這兒呆下去,就得好好地賣力氣,至少得到我把生意做開了才行。」
「是嘛,今兒可辦不到。」她盯著他看。「我樓上有個寶貝呢。」
「哦,是什麼東西?」
「是個爺們——可以這麼說。」
「沒影的事兒!」
「真的。就是裘德,他又回我這兒來了。」
「還是先頭那個舊貨嗎?唉!真他媽喪氣!」
「我可一直喜歡他呢,這可不含糊。」
「可他怎麼到了那兒呀?」鄧恩說,覺著怪有趣的,朝天花板點了點頭。
「你別問叫人不好意思的問題吧,爸,咱們這會兒該幹的就是想法留住他,別讓他走,直到他跟我——跟我們倆從前一樣——」
「跟從前怎麼樣?」
「結婚唄。」
「啊哈……這可真是天底下沒聽過的怪事兒——跟從前的老公又結婚啦,可這會兒新鮮貨不是多得很嗎?我看這是個賠本買賣。我要幹這樣的事,准搞個新的。」
「女人家要面子,要叫她前邊男人回頭,這沒什麼怪事不怪事的。男人可不然啦,再把從前的老婆弄回來,那就怪了——呃,那才是笑話呢!」阿拉貝拉不知怎麼一來放聲笑起來了,她父親也跟著笑,不過笑得沒那麼厲害。
「你得對他客客氣氣的,剩下的事兒都歸我辦。」她說這話時變得一本正經。「他今兒早上跟我說他頭疼得要炸開了,像是不知道自個兒在哪兒。昨兒晚上他雜七雜八喝了不少,也難怪這樣。這一兩天,他在這兒,咱們一定得讓他開心,似醉不醉的,決不能讓他回住的地方。別管花多少錢,你先墊上,我以後全還你。不過我這會兒得上樓瞧瞧他怎麼樣啦,可憐的乖乖!」
阿拉貝拉上了樓,把頭一間臥室的門輕輕開了,偷偷往裡看。原來她那位讓人剪了頭髮的參孫1還在熟睡,於是她走進去,站到床邊,定睛看著他。他頭天晚上因為喝得過量,所以臉上漲得鮮紅,不像平常那麼虛弱;他的長睫毛、深濃眉、黑鬈發、黑鬍子,經白枕頭一襯,真個是一表非凡。在阿拉貝拉這樣淫邪成性的女人看來,覺得把他再弄上手還是划算的,何況她眼下既要顧生計,還要落個好名聲,把他弄上手看來更是分外地重要。她的火熱的注視似乎把他驚動了,他緊促的呼吸暫時停下來,跟著睜開了眼睛。
1《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耶穌在諸城傳道顯能,眾人終不改悔,迦西農是其中一城。
「你這會兒覺著怎麼樣,親愛的?」她說。「是我呀——阿拉貝拉。」
「哎呀——我是在哪兒呀——哦,對啦,對啦!你把我收留啦!……我沒轍啦,病啦,墮落啦——我他媽的壞到底啦,就這樣沒得救啦!」
「那就呆在這兒別走吧。家裡頭就有爸爸跟我,沒別人,你可以好好養息,等身子完全好了再說。我到石作去,告訴那兒的人,說你累病了。」
「我還不知道我住的那個地方,人家該怎麼想呢!」
「我繞到那兒,跟他們說明白就是了。也許頂好你讓我把房租交了,要不然他們不是當咱們溜了嗎?」
「對。你就在我那兒的口袋裡掏錢吧,足夠用的。」
裘德對什麼都不往心裡去,又因為眼珠子抽動,受不了亮光刺激,就閉上眼睛,似乎又打盹了。阿拉貝拉拿了他的錢包,輕輕出了屋子,穿好出門的衣服,拿上該帶的東西,就往她同他頭天晚上離開的住處走去。
不到半個鐘頭,她又出現在街角上,一個小廝拉著輛貨車,她跟在旁邊走,車上堆著裘德的全部家當,還有幾件是阿拉貝拉臨時寄居帶過去的。裘德不僅因為頭天晚上那陣不幸的胡;司,渾身疼痛,而且因為失掉蘇,因為在迷迷糊糊中受了阿拉貝拉的擺佈,內心痛苦不堪,一看到自己為數很少的東西在這間奇怪的屋子裡,放在自己眼前,還夾著些女人的衣物,他簡直莫名其妙,鬧不清它們究竟怎麼來的,來了又究竟意味著什麼。
「哪,」阿拉貝拉在樓下對她父親說,「往後這幾天,咱們得在家裡備足了好酒。我知道他性子,他要是一無精打采起來,有時候他還真那樣,他決不肯跟我辦那件頂體面的事兒,那我就沒得指望啦。咱們得老叫他高高興興才行。他在銀行存了點錢,把錢包也交給我了,為的買日常用品好開支。呃,先得辦結婚證;因為我得先把它準備好,趁他興致好那會兒,讓他上套兒。你得出酒錢。要是想大功告成的話,咱們就找幾個朋友來聚聚,安安靜靜辦個喜慶宴會。這一來給你鋪子做了廣告,我也如了願啦。」
「有得吃,有得喝,有人出錢,還有什麼辦不成的……呃,是啊——給鋪子做廣告,這倒是真格的。」
三天後,裘德從原來真有點怕人的眼珠和腦筋的抽動恢復過來了,不過因為那段時間阿拉貝拉向他提供的東西——她所謂叫他似醉非醉——他的思想還是亂成一團,而她打定主意要辦的安安靜靜的喜慶宴會,借此把裘德逼上梁山,也就如期舉行了。
鄧恩的蹩腳的賣豬肉和臘腸的小鋪子才開張,還沒什麼主顧,那次聚會確實幫它做成了廣告,鄧恩家在基督堂那個不知學院、學院工作和學院生活為何物的階層中間可算是出了大名。阿拉貝拉和她父親問裘德,除了他們要請的客人,他要不要再提點人出來,他心不在焉,半賭氣半玩笑地提出了喬爺和司太格、年老力衰的拍賣商,還有他沒忘的當年泡在那家著名酒館時候認識的常年顧客。此外還提出麻點子和安樂窩。阿拉貝拉按他的意思請了男客,把女賓都勾掉了。
還有個他們認識的人,補鍋匠泰勒,也住在那條街,不過沒在邀請之列。偏巧宴會那晚上他干了晚班回家的路上,因為想要買豬蹄子,就到肉鋪來了。鄧恩回他沒貨,答應第二天上午有得賣。泰勒問話時瞄了瞄後間,只見客人們由鄧恩出錢,團團坐著,喝酒,打牌,還幹別的。他回家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在路上心裡嘀咕那會散沒散。他覺著,要是頭天晚上鬧得很晚,鄧恩跟她女兒八成還沒起來,這個辰光就到鋪子去買他要的東西,未免不合適。沒想到他路過的時候,門還開著,聽得見裡邊嘰嘰咕咕說話,不過肉案的門面板沒下掉。他走過去,敲敲起坐間的門,然後拉開門。
「喝——真夠勁兒!」他說,一下子嚇住了。
主客還坐著打牌,抽煙,聊天,跟十一個鐘頭之前他離開時候一模一樣;汽燈點著,窗簾放著,可外邊大天白日已經兩個鐘頭了。
「是啊!」阿拉貝拉高聲說,大笑著。「咱們這兒還連一點沒改變哪。咱們真該害臊啦,對不對呀?可這是給新人暖房哪,瞧瞧吧;咱們的朋友才不慌不忙呢;請進吧,泰勒先生,請坐吧。」
補鍋匠,或者說本是個倒了生意的鐵器商,經這一讓挺樂意,隨即進門落座。「我這要耽誤一刻鐘了,不過沒關係。」他說。「呃,說真的,我往裡一瞧,簡直不信自個兒的眼睛!彷彿猛孤丁地又把我甩回到昨兒晚上啦。」
「你這樣才好嘛。給泰勒先生上酒。」
他這才看出來她是坐在裘德旁邊,拿胳臂摟著他的腰。裘德臉上分明帶出來他也跟這夥人一樣縱飲狂歡。
「呃,說實在的,我們倆正等著那個法律定的時辰哪,」她繼續靦靦腆腆地說,臉喝得通紅,盡量裝得像個少女羞紅了臉的樣兒。「裘德跟我都覺著我們倆實在誰也離不開誰,決定重新和好,再結良緣。我們想到了這麼個妙不可言的主意,願意在這兒等著,等到晚上一過,到時候就去行婚禮。」
她究竟當眾宣佈了什麼,看樣子裘德是充耳不聞,還可以說他對眼前一切一概是視而不見,無所用心。泰勒一人座,大家的興頭來了,照樣坐著。接著阿拉貝拉跟她父親說:「咱們這會兒該去啦。」
「可是牧師還不知道吧?」
「知道啦,我昨晚上就關照他了,說八點到九點,咱們人就到了,因為要顧到體面,得盡早,不做聲不做氣的,我們倆都是回頭婚,人家會覺著太稀奇,就趕來看熱鬧啦。他已經完全點頭啦。」
「哦,這挺好嘛;我是準備好啦。」他父親說,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
「現在,老乖乖,」她對裘德說,「就按你答應的,咱們走吧。」
「我答應什麼啦,什麼時候答應的?」他問。她呢,本來靠她幹的那行專門學會的一手,先把他收拾得顛三倒四了,這會兒又要逗得他人清醒過來——或者說在那班不瞭解他的底細的人看來,他樣兒還是清醒的呢。
「怎麼!」阿拉貝拉說,假裝吃驚的樣子。「咱們今兒晚上坐在這兒,你不是好幾回答應要我結婚嗎?在座的各位先生都聽見啦!」
「我不記得啦。」裘德一著不讓地說。「只有一個女人——在這個迦百農1,我可不想提到她。」
1《新約-啟示錄》中說:「大巴比侖作世上的淫婦和一切可憎之物之母。」
阿拉貝拉對他父親瞧著。「我說,福來先生,你可要顧惜名譽啊。」鄧恩說。「你跟我女兒住在這兒三四天啦。你要跟她結婚大家都是心裡有數啦,要是我沒數,我怎麼會容我家裡頭出這樣的事兒。這事關名譽呀,你這會兒不認賬可不行。」
「你可別糟蹋我名譽!」裘德火辣辣攔住他的話,一邊站起來。「我寧可跟巴比倫的淫婦結婚,也決不幹什麼不名譽的事兒!1你可別多心,我的親愛的,這不過是說話打個比方——書裡頭都管這叫誇張法。」
1米迦勒節為9月29日。
「把你的比方收起來吧,用不著跟收留你的朋友說。你欠著他們的厚情呢。」
「雖說我跟她上這兒來那會兒跟死人差不多,人事不知,要是為了名譽我得跟她結婚——我看我得跟她結的話,那我一定結,願上帝保佑!我這輩子還沒對女人或什麼活物幹過見不起人的事呢。有人為了救自己,就拿咱們裡頭女人當犧牲品,我可不是那類人!」
「算啦——別跟他計較吧,親親。」她說,拿臉緊貼著他的臉。「上樓吧,洗洗臉,打扮打扮,然後咱們就走吧。跟爸爸講和吧。」
兩個男人握握手。裘德跟她上了樓,很快就下來了,顯得衣飾整潔,神態平靜。阿拉貝拉也匆匆打扮了一下,由鄧恩陪著出了門。
「各位別走。」她離開時對客人說。「我囑咐過小丫頭,我們出去之後,由她做早飯;我們回來時候要吃點。各位來杯又好又釅的茶,保管神清氣爽好回家。」
阿拉貝拉、裘德和鄧恩為完成結婚大禮一走,聚在那兒的客人大打呵欠,把睡意差不多解掉了,於是興致勃勃地談起阿拉貝拉和裘德的情況。其中補鍋匠泰勒算神志最清楚,因此有板有眼地講出了一番道理:
「我不想說朋友的怪話,」他說,「不過要是公母倆再結回婚,這事兒透著太稀奇、太少見啦!要是頭一回那陣子,總還有點新鮮勁兒吧,他們倆還鬧得別彆扭扭,過不下去,我估摸這第二回也沒轍。」
「你看他肯不肯辦呢?」
「那女人拿名譽將他軍,他大概只好辦嘍。」
「他未必就能這樣一下子辦妥吧。他手裡還沒結婚證哪,啥都沒有。」
「她已經弄到手啦,夥計,你可真是的。你沒聽見她跟她爸爸這麼說嗎?」
「呃,」補鍋匠湊著汽燈又把煙袋點著了。「要是把她從頭到腳、渾身上下一看,那模樣還不能說賴——特別是在燭光邊上瞧才是呢。講真格的,街面上用的半便士哪比得了造幣廠裡才打好的新幣呢。不過要拿一個東南西北闖蕩過一陣子的女人說,她還真算過得去的。肋旁骨上的肉是嫌厚實了點,可我不喜歡那一陣風吹得倒的女人。」
他們的眼睛隨著小姑娘轉,她正在鋪早飯用的桌布,桌上灑的酒印子連擦都沒擦。窗簾拉開了,屋裡也因此顯出來早晨的氣氛。但是有些客人在椅子上睡著了。有一兩個人到門口幾回,朝街上仔細張望。補鍋匠泰勒是望街的主角,他又望了一回就進來了,朝大家做了個鬼臉。
「老天爺,他們來啦!我看是大事已畢嘍!」
「沒那回事兒。」喬爺一邊跟他進來,一邊說。「信我的吧,他人到最後那分鐘准又犯混了。他們那個走路樣兒可特別呢,這還不說明白沒成事嘛!」
他們沒吱聲地等著,直等到聽見了結婚那對到家的聲音。阿拉貝拉頭一個進屋子,喜上眉梢,那神氣足以說明她的謀略已經完全奏效了。
「福來太太嘍,我斗膽說?」補鍋匠泰勒說,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
「一點不錯呀,又是福來太太啦,」阿拉貝拉和和氣氣地回答,褪下了手套,把左手一伸。「瞧,這不是戒箍嗎?……呃,他這人可真夠味兒,真有個派頭啊。我這指的是牧師。行完禮,他就跟我說,口氣跟個懷抱裡的小娃娃似的,『福來太太,我誠心誠意祝賀你,』他說,『你前邊的事兒,我聽說過,他的也聽說過,所以我認為你們現在辦的事又正確又得體。講到你從前做妻子的錯失,他做丈夫的錯失,現在不論誰,都應該像你們倆互諒互恕那樣,諒解你們。』他說。不錯不錯,他這人真夠味兒,真有個派頭啊。『嚴格地說吧,教會按教理是不承認離婚的,』他說:『以後你們一出一人,一來一去,都得牢記行禮時的話:上帝玉成的婚姻,決不讓人拆散。』不錯不錯,他這人真夠味兒,真有個派頭兒啊……可是,裘德,我的親愛的,你那樣兒真能叫泥菩薩胎都樂起來啦!你走起來那麼個筆管條直,身子擺得那麼個四平八穩,人家一看還當你學著當法官呢,不過我知道行禮前後,你眼睛看什麼都是毛毛的,你一摸著找我的手指頭,我就明白啦。」
「我說過啦——為了給一個女人保住名譽,我什麼都肯幹。」裘德嘟囔著。「我不是說到做到嘛!」
「這就行啦,老乖乖,過來吃點早飯吧。」
「我想——再來點——威士忌。」裘德傻乎乎地說。
「瞎說,親愛的。這會兒不行!威士忌全喝完了。一喝茶,咱們腦子裡的酒渣就掏乾淨啦,咱們就跟百靈鳥一樣精神抖擻啦。」
「好吧。我已經娶了你啦。她說過我應該再把你娶回來,我已經乾淨利落地辦完啦。這才叫真正的宗教哪!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