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情人的生活本來沒人注意,但從他們的婚禮中止後,不單阿拉貝拉,而且其他人也開始對他們觀察和議論。清泉街的公眾和左鄰右舍一般不理解,恐怕也無法讓他們理解蘇和裘德難與外人道的心理、感情、境遇和恐懼。他們的事也著實令人莫名其妙:家裡突然來了個孩子,還管裘德叫「爸爸」,管蘇叫「媽媽」;他們為圖清靜省事才上登記處辦結婚,可又當場變卦,臨時取消。此外在離婚官司中沒出庭聲辯,也引起流言蜚語。這一切叫頭腦簡單的人只能有一種解釋。
時光小老爹(他已正式改名「嚷德」,但這個恰如其分的外號始終糾纏著他)晚上放學到家之後,就把別的男孩子盯著他問個不了和他們說的難聽話,學給他們聽。蘇非常痛苦和傷心。裘德聽著,心情也一樣。
結果是,這對情人在取消登記處婚禮後沒多久,外出了幾天(人家認為去了倫敦),雇了個人照應孩子。回來以後他們用一種間接方式使別人瞭解他們已依法成婚,態度顯得無所謂,也不起勁。從前人家稱蘇為柏瑞和太太,現在蘇就公開用福來太太這名字了。有好些天,她樣子悶悶不樂、侷促不安、無精打采,看來也足以證實確有這回事。
不過他們這樣行蹤詭秘地去辦理婚事,在別人眼裡實在是個不智之舉,因為這一來反而增添了他們的生活的神秘性。他們自己也發現這一著並沒收效,不像設想的那樣改進他們同鄰居的關係。近在眼前的神秘勾起人的興趣決不亞於已成過去的醜聞。
麵包房的小把戲和雜貨店的小夥計從前送貨上門,一見蘇,頓時慇勤地舉帽行禮,如今也免掉了。住在左右的手藝人的老婆每逢碰上她,就兩眼直勾勾朝前看,從人行道走過去,只當沒瞧見她。
誰也沒故意找他們岔子,這也是實情。但是他們的精神世界開始陷入令人窒息的氣氛的包圍,在他們遠路參觀展覽會之後尤其如此,似乎那次參觀使他們有了某種邪惡影響。他們的稟性本來容易在這樣氣氛中感受傷害,但又不肯直言不諱地表態,以求緩解這種氣氛。他們顯然也曾打算多方彌縫,無奈為時已晚,難以奏效。
鑿墓碑、鐫墓誌的生意日漸其少,兩三個月過去,秋天到了,裘德心裡很清楚他非再去打零活不可,因為他上年為支付訴訟費不得已而欠下的債務尚未還清,而這時候走這條路無非雪上加霜。
有天晚上,他跟平常一樣跟蘇和孩子一塊兒吃飯。「我在考慮,」他對她說,「在這兒是撐不下去了。當然這兒的生活很適合咱們。不過咱們要是離開這兒,換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心裡頭總要舒坦點,機會也多點吧。我看咱們這兒的家非拆了不可,這一來你可就受罪了,可憐的,親愛的!」
蘇每逢人家把她形容成叫人憐憫的對象,就倍感刺激,所以她聽了很傷心。
「呃——我沒什麼難受的。」她立刻說。「這兒的人看我的那個樣兒,大叫我氣悶啦。再說維持這個家,還有傢俱,本來為孩子跟我才添這筆開銷,你自己根本用不著,都是多餘的。可是不管咱們幹什麼,上哪兒去,你總不會把我跟孩子分開吧,親愛的裘德?我這會兒可不能放他走呀。孩子稚嫩的心靈上一片烏雲,我老替他難受;我真盼著哪天把烏雲吹散啊!他又這麼戀戀著我。你不會讓孩子跟我分開吧?」
「我當然不會,親愛的小姑娘。不管咱們到哪兒,咱們都要搞個像樣的地方住。我大概得到處奔波了——今天這兒幹幹,明天那兒幹幹。」
「我也得做點事,當然要到——到……呃,現在描字的事,我還插不上手,別的事佔著手,不忙又不行。」
「你先別急著找事。」他帶著歉意說。「我不想讓你於那個活兒。我希望你別幹,蘇。你把孩子跟自個兒照料好就夠你忙啦。」
這時聽見有人敲門,裘德出來應付。蘇聽得到他們的談話。
「福來先生在家嗎?……拜-威營造廠最近正修一個小教堂,就在離這兒不遠的鄉下,他們打發我來問問,你還能接那兒重描《十誡》1的活兒。」
1奧古斯特-蒲京(1812-1852),英國著名建築師,哥特建築藝術復興派領袖之一。克利斯多夫-倫恩爵士(1632-1723),英國傑出建築師,牛津的捨爾登會堂(即書中圓形會堂)是其傑作之一。參見124頁注2。
裘德考慮了一下,說他可以接。
「這活兒也用不著多高的手藝。」捎信的人說。「牧師是個頂拘禮的老派,他只要把教堂洗洗刷刷,修修補補,別的全不許干。」
「這老頭真是個大好人。」蘇自言自語,她對整修教堂過事雕琢的種種可怕結果一向抱有反感。
「十誡文就裝在東廂上,」來人接著說,「他們想把它放在牆上跟別的東西一塊兒施工,按這行老規矩,拆下來的舊東西都歸營造商收去,可牧師怎麼也不幹,不准他們下掉運走,也就只好這麼辦了。」
他們把幹活條件敲定後,裘德又回到屋裡。「哪,你瞧。」他樂滋滋地說。「天無絕人之路,還是有活兒可幹,你也能幫一手了——起碼可以試試。等別的修繕活兒一了,教堂就全歸咱們一家包啦。」
第二天裘德前往不過兩英里外的教堂,他看了看,營造廠職員所言果然不虛。猶太法律凜凜然俯臨有基督教典雅格調的聖器,是聖壇末端的主要裝飾,屬於上世紀那種工藝精良而缺乏生氣的風格。又因它們的整體邊框是用裝飾性石膏做成,所以不好取下來修理,其中一部分已因受潮而發泡開裂,需要完全更換;等這個活兒於完了,全部邊框也清洗乾淨,他這才開始把字重描。第二天上午蘇來看看她能幫什麼忙,不過她來了也是因為他們老喜歡呆在一塊兒。
教堂裡不聞人聲,不見人影,她心裡很踏實。裘德原來搭好一個比較矮點的腳手架,挺安全的,不過她一往架子上爬,還是有點膽怯。她開始給第一塊字版上色,裘德就著手修補第二塊字版的另一部分;從前她給基督堂教會聖物店畫經文插圖時就學會了這類技巧。這時候看來不大可能有人來打擾他們。眾鳥歡悅的啁啾和十月葉叢的——從打開的窗戶飄進來,同他們的談話交織在一起。
殊不知他們感受到的寧靜暢適卻好景不長。大概十二點半光景,外面石子路上有了腳步聲,年事已高的教區長和教堂管事進來了,他們要看看現在幹什麼,沒想到瞧見個年輕女人在幫活,好像吃了一驚。他們又往前走,進了座位中間的走道,門這時又打開了,閃進個一個人——小小的身形,原來是小時光,哭哭啼啼的。蘇已經跟他說了,他中午課間要找她,就到什麼地方。她從架子上下來,問他,「什麼事呀,我的寶貝兒?」
「我沒法在學校裡頭吃飯啦,因為他們說——」他就把幾個孩子怎麼臭他、說他媽是叫著玩兒的,不是真的,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蘇聽了很難過,就向高處的裘德表示非常氣憤。孩子到教堂墓地去了,她又上去幹活兒。門這時再次打開,進來了一個繫著白圍裙的女人,是打掃教堂的,滿臉正經的樣子。蘇認得她,這女人在清泉街有朋友,蘇也曾去看望過她們。這打掃教堂的女人一看見蘇,就一發愣,手抬抬,沒錯兒,她認出來裘德這個同伴,就像蘇也認出她來。接著來了兩位女士,她們跟打掃女工說了幾句話,朝前走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靠在白牆上撐著身子的蘇。後來她讓她們看得緊張得不得了,明顯地發起抖來。
她們又回身走到前面來的人站的地方,壓著嗓門說話,一個說——蘇聽不出來是哪個——「她是他老婆吧,我想?」
「有人說是,有人說不是。」這是女雜工在答腔。
「不是?不是還行嗎?要不然就是別人的——這一清二楚嘛!」
「是也好,不是也好,他們反正結婚才幾個禮拜。」
「這麼不明不白的一對,居然塗十誡!我就不懂拜-威廠怎麼想得起來用這樣的人!」
教堂管事表示拜爾和威利斯廠子沒聽到不對的地方,接著那個跟老太婆說話的女人解釋了一下她管他們叫不明不白的人是什麼意思。
他們先是壓著嗓子嘀嘀咕咕,勉強聽得出來,後來教堂管事猛孤了地講起一樁奇怪的傳說,嗓門大得教堂裡頭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顯而易見是由眼前這個情景引出來的。「我爺爺當年給我講過一個奇怪的故事,真是邪惡到頂啦,這會兒聽起來還叫人莫名其妙呢。這事就出在該密得近邊上教堂給十誡上色的時候。那年頭,十誡差不多都是黑底描金,我說的那個地方也這樣,當時老教堂還沒拆了重造。大概一百年前不定哪天吧,他們想把十誡好好修修,跟咱們這會兒一樣,這件事他們得上奧爾布裡肯找人於。他們很想在預定好的禮拜天之前能完工,做工的也只好捺住性子在禮拜六於到三更半夜,那會兒跟現在不一樣,加班不加錢。那年頭哪兒有什麼真正信教的人哪,不管是鄉下牧師、管事,還是老百姓全一樣。過了晌午,教區長要叫他們於下去,就得讓他們喝個夠。天快黑了,他們自個兒又想法子弄了些酒來;沒說的,全是蘭姆酒。天越來越晚了,他們也醉得越來越厲害了,到後來索性連酒瓶帶杯子一齊放到聖餐檯上,搬過來一兩條板凳,舒舒服服地圍檯子一坐,一大缸一大缸地開懷暢飲。把杯子裡的酒喝光了,個個都倒下來了,人事不知啦,傳說就是這樣。究竟他們人事不知有多大工夫,他們自個兒一點兒不知道。不過他們全醒過來的時候,正是疾風暴雨,電閃雷鳴,在昏天黑地裡好像看見個黑不唧的人形,腿細得很,腳也怪特別的,站在梯子上,替他們趕活兒。等天亮了,他們一瞧,果然活幹完了,可他們根本想不起來是自個兒把活兒幹完了的。然後他們就回家了,以後就聽說那個晚上教堂裡出了個駭人聽聞的怪事兒,原來禮拜天早上,大夥兒到了教堂,也開始做禮拜了,忽然間瞧見上好色的十誡上邊的「不」字全漏下了。正派人好久好久沒去做禮拜,沒辦法,只好把主教請來,再為教堂向上天祈禱一回。我孩子時候常聽說這個傳說。實不實,你們自個兒想就是啦,不過就是這會兒的光景,把我給提醒啦。」
來人又對他們倆瞄了一眼,彷彿要看看裘德和蘇是不是也照樣把「不」字抹掉。他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教堂,後來連老女人也走了。裘德和蘇原來沒有把活兒停下來,現在就把孩子打發回學校,兩個人始終沒說一句話;等等他仔細一瞧她,才發現她沒出聲地哭著。
「別管它吧,同志!」他說。「我看才不值得管它呢。」
「他們,個個都是,因為人家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就把人家糟蹋得一塌糊塗,我真受不了啊!就這樣嚼舌根,難怪逼得心地高尚的人走投無路,結果就墮落下去,這真是一點不假啊。」
「你千萬別為這個洩氣,這只算是個笑話!」
「這可是對著咱們說的呀!裘德,我想我來了,幫了個倒忙,倒叫你受屈啦!」
要是按他們的處境來認真一想,他們惹得別人講那樣的故事,當然不是滋味。不過幾分鐘以後,蘇似乎明白過來這個上午的情況確有其滑稽的一面,也就擦了擦眼睛,破涕為笑了。
「芸芸眾生,偏偏咱們這兩個經歷這麼奇特,湊巧又上這兒來給十誡上色,也真可謂滑天下之稽啦!你讓上帝拋棄了,我呢,按我的情形……哦,親愛的!」她用手捂起眼睛,又沒出聲笑著,笑笑停停,直到笑累了才停下來。
「這不就說對了嘛。」裘德開心地說。「咱們這會兒還不是恢復了原狀嗎,小姑娘!」
「哦,不過到底挺嚴重啊!」她歎口氣,同時拿起刷子,站穩了。「難道你還沒明白,他們不承認咱們結了婚?他們決不肯相信!這太離譜啦!」
「他們怎麼想,我才不在乎。」裘德說。「我犯不上叫他們信。」
他們坐下來吃午飯(這是他們帶來的,好多擠點幹活時間);吃完了,剛要動手幹,突然有個人進堂,裘德一眼就認出來,是營造商威利斯。他招招手叫裘德過來,要跟他說話。
「這麼回事——人家對你幹這活兒有意見,我剛聽說的。」他說,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可不想攪到這裡頭——因為我實在不曉得怎麼搞的,不過我恐怕得請你跟她別往下干了,叫別人幹完吧!這樣頂好,省得生闊氣。我照樣給你一個禮拜工錢。」
裘德這人賦性高傲,決不肯為這點事吵吵鬧鬧;營造商給了錢,就走了。裘德把工具收抬好,蘇洗乾淨自己的刷子。接著兩個人面面相覷。
「咱們頭腦太簡單啦,居然想可以接下來這個活兒!」她說,聲調裡又帶著傷感。「咱們確實不應該——我確實不應該到這兒來。」
「我真是一點沒想到,這麼個偏僻地方,居然還有人闖進來瞧咱們!」裘德接過話碴說。「事到如今,無法可想嘍,親愛的;我當然決不想賴著不走,把威利斯做成的生意砸了。」他們又勉強坐了幾分鐘,就走出教堂,為了追上孩子,一路上心事重重直奔奧爾布裡肯。
福來始終不能忘情於教育事業,凡他力所能及者,他必定略盡綿薄之力,積極推動「機會均等」的實現。按他個人遭際來說,這也很自然。他大概一到奧爾布裡肯,就參加了該市才建立的「工匠共進會」,會員都是青年,什麼信仰、宗派的都有,包括國教派、公理教會派。浸禮派、一神派、實證派等等,以及當時還不大聽說的不可知派。他們具有開擴心智的共同願望,因而組成了這個聯繫十分密切的團體,會費很少,集會地點樸實,氣氛親切。裘德的活動能力、他的非同小可的學識,尤其是他在讀什麼書和怎樣讀書方面特有的直覺——是他多年同厄運鬥爭磨礪而成的——使他得以入選該會的委員會。
承接教堂修復工程的營造商把他解雇以後,又過了幾個晚上,他一時還沒找到別的活兒,有一次去參加上面說的委員會的會議。他到會為時已遲,其他人都先他而到,大家用疑慮的眼光望著他,也沒人對他招呼。他心裡琢磨總是討論過或是爭論過什麼有關他的事。他們先處理好日常事務,隨後言語之間流露出來這個季度交會費的會員人數突然下降了。一位委員(其人確實與人為善、本性正直)開始故弄玄虛地談了幾個可能的原因:他們理應好好審查一下該會章程;因為如果委員會得不到會員尊重,如果委員之間有分歧,又沒有一項起碼的共同信守的行為準則,長此下去,他們非把團體搞垮了不可。由於裘德在場,他們也沒拿話旁敲側擊,但是他們話裡有話,他心中有數,二話沒說,走到桌子那兒,寫了個條子,表示立即辭去委員職務。
至此這對特為敏感的夫婦,被人一步步逼得只好離開這個地方。跟著賬單也送上門來了,同時還發生個問題,就是如果裘德要離開這個地方,又不知此後人去何方,他該怎麼處理姑婆那些又舊又笨重的傢俱?這件事,加上他手裡得有現款才行,迫使他決定搞一次拍賣,雖然他本心想把那些古老莊嚴的東西保存下來。
拍賣的日子到了;蘇最後一次在裘德裝修佈置的小房子裡給自己,給孩子,給裘德做早飯。沒想到這天偏巧下雨;蘇也感到不適;她不想把她的可憐的裘德一個人丟在那個烏煙瘴氣的場合,因為他是迫不得已只好在那兒呆段時間,於是她自告奮勇,向拍賣行的人提出來,樓上有間屋子,她自己要歇在裡頭,東西可以出清,關上門就可以擋住參加拍賣的人了。裘德在那兒找到她,跟孩子在一塊兒,還有不多幾個箱子、籃子和幾捆東西,再就是不打算賣的兩把椅子、一張桌子,兩人就坐在椅上說話,心事重重。
人們開始踩著很重的步子,在光板樓梯上上下下,把拍賣的東西左看右看,其中一些形制古雅,頗具藝術價值。他們這間屋子的門,也讓人推了一兩回,裘德怕人隨便往裡闖,就在紙上寫了「私寓」字樣,貼在門上。
他們很快就發現買主居然肆無忌憚地議論開他們倆的經歷和從前的行為,真是叫人再也料不到。他們這才真正明白,一段時間以來,他們是如何自以為別人對他們一無所知,而身處極樂世界之中。蘇一言不發,拉著她的同伴的手,四目相視,聽著他們東拉西扯——在那些含沙射影、無中生有的扯談中,時光老爹的奇特而神秘的身世成了他們頗占份量的話題。拍賣總算在樓下屋裡開場了,他們聽得見自己用慣的傢俱一件件成交的過程,他們素常心愛的東西賣得很便宜,而平時不起眼的東西賣的價錢之高倒想不到。
「別人不理解咱們啊。」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咱們總算是決定走了,我還是很高興的。」
「問題是,上哪兒去呢?」
「還是上倫敦吧。住在那個地方,你怎麼生活都行,隨你的便。」
「不行——不能上倫敦,親愛的!這我心裡有數。咱們到那兒,一定不舒心。」
「為什麼?」
「難道你不明白?」
「因為阿拉貝拉在那兒?」
「這是主要原因。」
「可是住在鄉下,我會一直心神不定,怕再碰上新近這樣的事。再說我也不想為了咱們少煩惱點,就把孩子的身世一古腦亮出來。我現在下了決心,從今以後一個字兒不提,讓他跟過去一刀兩斷。替教會幹活兒,我也膩透啦,就是有人來找,我也不想再接。」
「你原先本該學學古典建築。哥特式藝術畢竟是粗野的。蒲京是錯誤的,倫恩1是正確的。別忘了基督堂的大教堂內部裝飾——那兒可以說是頭一回你看見我,我看見你的地方。那些諾曼式細部固然形象如畫,可你一經寓目,就看出來全是些不學無術之輩刻意模仿已經湮沒了的羅馬形式,弄出來的不倫不類的小兒手筆,其實那種形式不過是靠似是而非的傳說流傳下來而已。」
1語出《新約-哥林多前書》。
「對啊——我聽了你從前跟我說的那些話,叫我早已有一半改過來啦,信從了你的觀點。可人不幹活怎麼行呢,那就顧不得幹什麼啦。就算不乾哥特式教堂的活兒,我總得幹點別的活兒呀。」
「我倒是想咱們倆都干一行,跟個人的原來的境遇不沾邊。」她說,帶著渴望的神情,微笑著。「你在宗教藝術方面不合格,我也一樣,在教學方面不合格。你不妨退一步,幹幹整修火車站呀、橋樑呀。戲院呀、音樂廳呀、飯店呀——凡是跟行為沒一點關係的都行。」
「這些玩意兒,我並不在行。……我倒可以做做麵包,挺合適的。我是跟姑婆做麵包生意長大的,這你知道。不過就連個麵包師傅想招來主顧,也得順著風俗轉,合群才行。」
「要不然,就上廟會集市擺個攤子賣蛋糕和薑汁餅好啦,那兒人家只問做得怎麼樣,此外大咧咧地什麼也不往心裡去。」
他們的思想叫拍賣經紀人的聲音打斷了,「現在是一件老古董,橡木高背靠椅——老式英國傢俱獨一無二的典型,夠得上所有收藏家刮目相看哪。」
「這是我祖爺爺的。」裘德說。「我真想咱們能把這件可憐的老東西留在手裡!」
一件又一件,傢俱都出手了,下午已經過去了。裘德和蘇跟孩子又累又餓,但是他們聽過別人議論之後,在買傢俱的人陸續退場之際,不好意思走出屋於。可還剩幾件在喊價,他們非露面不可了,哪怕冒著雨,也得把蘇的東西送往他們的臨時住處。
「現在是下一件:一對鴿子,全是歡蹦亂跳,肥肥壯壯——下禮拜天拿它們做正餐上的餡餅,刮刮叫的美味佳餚。」
逼在眼前的賣鴿子這一幕成了整個下午最折磨人的揪心事兒。鴿子乃是蘇的心愛之物,眼看著再也無法把它們留在手裡,他們的痛苦要比同所有傢俱分離時還厲害。蘇一邊看著她的寶貝從預定的微不足道的起價一步步升到最後的賣價,一邊極力想把思想岔開,忍住眼淚。買鴿子的是鄰近一個家禽販於,毫無疑問,它們注定要在下個集市前一命嗚呼。
裘德見她強抑痛苦,故作無事,不禁吻了她。跟她說,他該去看看住處是否安排妥當,要先把孩子帶過去,再回來接她。
她一個人留下來,耐著性子等,但裘德一時沒回來。於是她也起身走了,真是天賜良機,因為正當她路過不遠處的家禽店時,瞧見自己鴿子裝在店門邊一隻大筐裡。目擊故物,她一陣激動,又值天漸昏暗,一衝動,競不顧一切,採取行動,先趕快往四下一看,跟著把插緊筐蓋的小木簽拔掉,往前就走。蓋子給打裡邊頂起來了,撲喇喇,鴿子一飛沖天,家禽販子一看,氣得在門口指天劃地,咒罵不休。
到了住處,蘇渾身哆嗦,看到裘德跟孩子還在替她準備,好讓她舒舒服服的。「買主拿走東西之前,是不是先付了錢?」她氣喘不過來地問。
「當然,我想是這樣吧,問這個幹嗎?」
「因為,這麼一說,我干了坑人的事啦!」接著她說了事情經過,痛悔不已。
「要是販子沒把鴿子逮回來,我一定照價賠他。」裘德說。「不過別想啦。親愛的,別為這個苦惱吧。」
「我真是太糊塗啦!哦,自然的法則幹嗎一定要自相殘殺呀!」
「是這回事兒嗎?」孩子關切地問。
「就是這回事兒!」蘇狠狠地說。
「好啦,這會兒它們該利用這個機會啦,可憐的東西。」裘德說。「拍賣傢俱的賬一算清,再把欠賬一還,咱們就馬上走人。」
「咱們ˍ上哪兒呀?」時光不放心地問。
「咱們一路都得背著人走,那誰也沒法踩著咱們的腳印。咱們決不能上阿爾夫瑞頓,也決不能上麥爾切斯特、沙氏頓、基督堂。除了這幾個地方,哪兒都行。」
「咱們幹嗎不上那幾個地方,爸?」
「因為咱們是烏雲壓頂啊,雖說咱們『未曾虧負誰,未曾敗壞誰,未曾占誰的便宜。』1不過咱們也許已經按『各人任意而行』2過啦。」
1語出《舊約-士師記》。
2《舊約-以斯帖記》以外的猶太經文,補敘以斯帖王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