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按思想發展的某些狀況說,是個古時候人,可是在另一些方面又比他的實際年齡幼稚許多。他這會兒一個勁兒想心事,走路就慢多了,也就讓一個腳底下輕快的人趕了過去。天已昏暗,不過他多少看得出來那人頭戴一頂特高的禮帽,身穿一件燕尾服,配著一根表鏈,腳上一雙沒響聲的靴子。他的兩條細腿甩開大步朝前闖,那根表鏈也就隨之狂跳不已,把天光星星點點折射出來。裘德本已開始覺得孤單,一心想追上他。
「嗨,你這傢伙!我趕路哪,你要想追上我,得快走才行啊。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想我知道。你不就是韋伯大夫嗎?」
「哈哈——我是盡人皆知哪,因為我時時刻刻給人辦好事啊。」
韋伯是個賣假藥的江湖郎中,因為他一向小心謹慎,不露馬腳,免得惹出是非,引人盤查,所以只有鄉里人熟識他,其他人就對他一無所知了。又因為只有草房住戶才向他求醫問藥,所以在維塞克斯郡,也只在這類人中間有名氣。他比那些既有大本錢、又有一整套廣告班子替他招搖撞騙的騙子手,未免寒酸許多,病家也更卑賤。實際上他是勉強混日子。他足跡遍及維塞克斯郡,東西南北,稱得上無遠弗屆。裘德以前有一天瞧見他把一罐子上色的豬油賣給一個老太婆,說是專治腿腳病的。老太婆得為那珍貴的藥膏出一幾尼,按分期付款辦法,一回交一先令1。大夫自稱只能從西奈山2上一種吃草的神獸身上提取到這藥,要抓到它,非冒送掉性命和殘肢敗體的嚴重危險不可。裘德固然老早就對這位紳士的藥品信不過,不過覺得拿他當個同路人也沒什麼關係,況且在純屬他那行當之外,也許還能提供點可信的材料呢。
1西奈山在埃及西奈半島。《舊約-出埃及記》中說,耶和華在西奈山授《摩西什誡》。
2「狗拉丁」是成語,用以譏諷不規範的拉丁語,「貓拉丁」是韋伯瞎謅的。
「大夫,你到沒到過基督堂呀?」
「到過——到過好多回啦,」又高又瘦的郎中回答,「我在那兒還辦了個治療中心呢。」
「那是個了不起的講學術跟宗教的城市吧,對不對呀?」
「孩子,你要是瞧見它,准這麼說啊。啊,連大學裡頭洗衣服的老太婆的兒子都說拉丁文——照我看,可不能說這拉丁文說得地道,什麼狗拉丁——貓拉丁1,我念大學時候就這麼叫它。」
1《新約全書》原本為古希臘文。
「希臘文呢?」
「呃——那是專替經過訓練,以後當主教的人開的課,他們以後就能夠念《新約全書》的原文1啦。」
1「格裡姆定律」為德國語言學家雅各布-格裡姆(1781-1863)所制訂,主要探討原始印歐語語音與原始德語語音、原始德語語音與高地(現代)德語語音等的變換關係。他與其弟卡爾為《格裡姆童話集》的作者。
「我很想學拉丁文跟希臘文。」
「這志氣可不得了。你得先每樣兒弄本文法書才行哪。」
「我打算哪一天上基督堂呢。」
「隨便你哪天去,你見了人都要說,韋伯大夫獨家製造經營的那些著名的藥丸子,專治腸胃不調、多年抖索、中氣不接,功效如神。兩先令一便士一盒——印花為憑,特准行銷。」
「要是我答應你在方近左右傳名的話,你還能給我弄到文法書?」
「我倒樂意把我的賣給你呢——是我當學生時候用的。」
「哦,謝謝啦,先生。」裘德說,顯出感激不盡的樣子,不過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因為他得小跑才跟得上郎中走路的驚人速度,累得他兩肋都扎得慌。
「小伙子,我看你頂好別跟在我後邊啦。我這會兒就跟你說說我打算怎麼辦。我要給你弄到文法書,還給你上頭一課,不過你別忘了在村子裡挨家挨戶推銷韋伯大夫的金藥膏、長壽液跟婦道調榮丸。」
「那你把文法書帶到哪兒呢?」
「再過兩個禮拜,還是今兒個這樣,我准打這兒過,準時七點五十二分,分秒不錯。我一活動起來,跟行星在軌道上運行一個樣兒,時間十分精確。」
「我就在這兒等你好啦。」裘德說。
「哪家訂了藥也帶來嗎?」
「那還用說,大夫。」
裘德就留在後頭,歇了幾分鐘緩緩氣。到家的時候,心裡覺著已經為到基督堂辦了件大事。
這中間兩個禮拜,他隨處走,對於自己內心蘊藏的思想,不時展露笑容,彷彿那些思想就是他平時見到的、井且對他打招呼的人。他的笑容有著那樣非凡美麗的光彩,因為只要內心吸取了燦爛輝煌的思想,這樣的光彩就會泛現在年輕的面龐上,如同一盞神燈把他們天生純淨澄澈的心勝照映出來,激發起令人快慰的幻念:天堂就近在身邊啊。
他真心相信那個包治百病的傢伙,老老實實履行了對他的承諾,作為郎中派出的代理人,在周圍的村子東跑西顛了好多英里。在約好的那晚上,他站在上次同韋伯分手時的高岡上,木然不動,靜候他到來。江湖郎中還算守時,可是令裘德大惑不解的是,當他過去同郎中齊步走時,他卻一步也沒放鬆,似乎沒認出這年輕夥伴,儘管只過了兩個禮拜,再說天也黑得晚了些。裘德以為這大概因為自己換了帽子,於是規規矩矩向他行個禮。
「呃,孩子?」後者心不在焉地說。
「我來啦!」裘德說。
「你?你是誰呀?哦,對啦,不錯不錯!小子,帶單子沒有?」
「帶來啦。」裘德接著把願意試用他的名滿世界、功效如神的九藥和青子的草房住戶的姓名、住址一一報給他聽。江湖郎中聚精會神記在心裡。
「拉丁文跟希臘文的文法書呢?」裘德焦急地問,聲音都發抖了。
「什麼文法書呀?」
「你要把你的帶來給我,你從前念學位時候用的。」
「哎,是啊,是啊!忘得一乾二淨啦——一乾二淨啦!你瞧,那麼多人的命得靠我關照哪,就算我想得起來,可哪兒來那麼多心思管別的事呀!」
裘德隱忍了好半天,想弄明白到底怎麼回事,這才又說了一遍,聲音飽含著委屈,「你沒把文法書帶來嘛!」
「沒帶來。不過你還得拉點病人來,那我下回就把文法書帶來。」
裘德沒再跟著他。他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哪裡懂什麼機詐。但是孩子有一種不期而至的天賦直覺,這使他立刻看穿賣假藥的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從這方面是再休想得到心智方面的啟發了,想像中的桂冠的葉子紛紛凋落下來;他倚在一個籬笆門上,失聲痛哭。
這次失望之後是一段無精打采、無所作為的時期。或許他能從阿爾夫瑞頓買到文法書吧,可是那得有錢才行啊,再說該買什麼樣的書也不知道呀;何況他雖然不愁吃穿,終歸是寄人籬下,自個兒是一文不名啊。
說來也巧,這時費樂生先生派人來取鋼琴,裘德靈機一動:何不寫信給老師,求他關照,幫他在基督堂弄到文法書呢?他不妨把信放在裝鋼琴的箱子裡,老師收到鋼琴,一定看得到。何不求他寄點什麼用過的書來呢?那書裡準有日薰月染的大學氣氛的魅力呀。
經過幾天反覆考慮,他果真行動起來。運走鋼琴那天正巧是他生日,他人不知鬼不覺地把信放進了裝琴的箱子,寄給由衷敬仰的朋友;他生怕這件事露了餡,讓他多喜姑婆知道,因為她一經發現,非逼他放棄不可。
鋼琴運走後,裘德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天天一大早趁姑婆沒起床,就到草房郵政所打聽。後來果然有包裹寄到村子,他從包裹兩頭看出來裡面是薄薄兩本書。他拿到一個僻靜地方,坐在一棵砍倒的榆樹幹上,把包裹打開。
自從基督堂和它可能有的種種景象第一次使他為之欣喜若狂或想入非非以來,裘德一直潛心思索,大發奇想,以為說不定有那麼一種路數足以把一種語言的詞語轉譯為另一種語言的詞語。他得出結論是:要學的語言的文法可能包含一種密碼性質的定則、驗方或線索,一經對這種定則。驗方或線索掌握,只要通過實際應用,就能使他隨心所欲地把他自己的語言的全部單詞譯成外國語言的單詞。他這種孩子氣的構想其實是把名傳遐邇的格裡姆定律1推闡到數學意味的精確的極致,從而在各個方面使本屬粗疏的法則改進、充實到理想的完善程度。因此他才設想要學的語言一定能在已經掌握的語言當中找到潛在的對應詞,這需要具備一定技巧的人來揭示,而這種技巧正是由上面說的文法書提供的。
1《舊約-出埃及記》中說:埃及王因見以色列人繁盛勤勞,故強迫他們做苦工。
他看到包裹上蓋的是基督堂郵戳,就把繩子扯斷,打開包封,首先取出的恰好是放在上面的拉丁文法。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是本舊書一出版、十年了,挺髒的,上面東塗西抹,狼藉滿紙,到處有眼生的名字,好像對於有插圖的正文懷有深仇大恨才這麼幹的,還亂七八糟地標著許多比他自己生年還早二十年的日期。但這還不是使他一下子呆若木雞的原因。而是他到這會兒才頭一次明白過來,根本沒什麼由他天真無知設想出來的兩種語言之間彼此可以置換的法則(某種程度上,有是有,不過文法家不予認可),而要把所有拉丁文和希臘文的單詞一個個記到腦子裡去,那得耗盡多少艱苦卓絕的努力喲。
裘德把文法書甩到了一邊,在粗壯的榆樹幹旁邊仰面朝天躺下來,有一刻鐘光景傷心以極。他習以為常,把帽子拉到臉上,眼對著從草帽緶隙縫射進來的不懷好意地覷著他的陽光。這就是拉丁文和希臘文嗎?唉,真是個大騙局喲!他先前想像出來的等著他的魔力到頭來竟然跟以色列人在埃及做的苦工沒兩樣啊1!
1愷撒(公元前101-公元前44),羅馬政治家、將軍和歷史學家,著有《高盧戰紀》等。維吉爾(公元前70-公元前19),拉丁詩人,著有史詩《伊尼依德》等。賀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羅馬詩人,著有《諷刺詩集》等。
他立刻想到基督堂和大學裡邊的人該有怎樣不同尋常的頭腦,把那幾萬幾萬個詞逐一學會呀!他腦袋裡可沒裝著幹這樣事的腦子啊;在細微的光芒繼續穿過草帽照著他時候,他但願當初壓根沒見過書才好,以後永遠也別見到書才好,但願自己壓根兒沒生到世上來才好呢。
倘若有人路過此處,或許問問他為什麼這樣苦惱;聽了之後,會說他的想法比他的文法家的想法還高一籌呢,以此來給他鼓勁打氣。但是誰也沒來,就算有人來了,也不會這樣幹。裘德承認他是因為犯了彌天大錯而一敗塗地了,繼續希望離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