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具氣成分及諸火成分,混生而呈上逸之勢,奈因寓於渾成之本體,
受制於宇宙之大法,不得不循從,所以力絀而不果。」
——M.安托尼奴斯(朗)1
1英國法律規定:任何店家經營酒類生意,均須有政府發給的特許賣酒執照;其中一類店家所售之酒按規定只限在店內飲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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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章所敘種種變化後,接下來的幾個月沉悶單調,沒有波瀾起伏,但是季令安對費樂生的決定所持的懷疑,到次年二月一個禮拜天,就在須臾間廓清了。
蘇和裘德這時住在奧爾布裡肯,他們之間的關係跟她從沙氏頓來同他相聚時建立的相比,一切照舊。法庭的訴訟程序猶如遠方傳來的聲音,時有所聞而已,至於間或送達的法律文書,他們看了也不大明白。
他們住在一座標著裘德名牌的小房子裡,平常都是早飯時候見面。裘德一年得出十五鎊房租,外加三鎊十先令房捐,家裡擺著他姑婆的古老笨重的傢俱,單為把它們從馬利格林運過來的花費就抵得上它們的全部價值。蘇管家,料理一切。
那個早上,他一進屋子就瞧見蘇手上拿著一封信,是她才收到的。
「呃,這裡頭是什麼玩意兒?」他吻了蘇之後說。
「是費樂生訴費樂生和福來一案的最後判決書,六個月以前公告過,現在已經到期,判決剛剛生效。」
「啊。」裘德說著就坐下來。
裘德訴阿拉貝拉離婚案大約一兩個月之前也有了同樣結果。兩案實在無足重輕,所以報章不屑報道,只在一長串無異議案件表上公佈一下姓名就算了。
「蘇,你現在總算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啦!」他看著心愛的人,帶著好奇的神氣。
「咱們——你跟我這麼一來是不是跟壓根兒沒結過婚一樣自由呢?」
「一樣自由——我看,就差一樣,牧師也許拒絕由他本人給你主持婚禮,讓給別人替他辦吧。」
「不過我還是沒明白——你真是覺著咱們就那麼自由嗎?我大致知道是自由了。可是我心裡直嘀咕,因為我這自由是靠欺詐弄到手的。」
「怎麼這麼說呢?」
「呃——人家要是知道咱們的實情,決不會把判決公告出來。就因為咱們一點沒為自己辯護,讓他們做了錯誤的推斷,認為理當如此,對不對?不管程序多正當,難道我這自由就合乎法律的規定嗎?」
「哎——你先頭幹嗎用欺詐取得自由呢?這只好怪你自己嘍。」他說,故意慪她。
「裘德——別這麼說!你大可不必為這個瞎生氣。我是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別把我看錯了。」
「好啦,好啦,親親,我聽命就是啦。你大概對吧。至於你那個問題,咱們本來無需去表示什麼,該怎麼辦是他們的事兒。反正咱們在一塊兒過啦。」
「話是這麼說,不過他們的判決的含義不是這個意思。」
「有一點總是確定無疑的。別管判決怎麼來的,反正該判離婚就判了離婚。拿咱們這樣出不了頭的窮人說,碰上這樣的事也有好處——反正按現成規章給咱們草草一辦就行了。我跟阿拉貝拉的事也一樣。我原來還擔心她第二次犯了法的婚姻一旦叫人發現了,要受懲罰呢;可是誰對她也沒興趣,沒人去查問,也沒人起疑心。咱們要是有封號的貴族,那麻煩可就無盡無休了,一調查就是多少天,多少個禮拜。」
蘇自己也跟她情人一樣因獲得自由而慢慢感到心情舒暢,於是提出到野外散步,儘管晚上免不了吃冷飯。裘德也贊成。她上樓打扮了一下,穿上一件艷麗的長袍來紀念她的自由。裘德一看她這樣,也打了條色調明快的領帶。
「現在咱們可以挽著胳臂大搖大擺地走啦,」他說,「就跟別的訂了婚的兩口子一樣。咱們現在有合法權利這樣做啦。」
他們慢慢騰騰地出了市區,順著一條小路走。路兩邊的窪地全結了霜,廣闊的麥田已經下了種,莊稼還沒露頭,還是原來乾巴巴的泥土顏色。不過這一對情人全心沉浸在他們自己這會兒所處的情境裡,周圍的景物在他們的意識裡佔不到地位。
「啊,我的最親愛的,既然有了這麼個結果,再到個適當時間,咱們就可以結婚啦。」
「是啊,我看咱們可以結婚啦。」蘇說,沒表現出熱情。
「那咱們要不要就辦呢?」
「我可不想說別這樣,親愛的裘德;不過我這會兒的感覺,還跟我以前經歷的一樣。我還跟以前一樣怕,怕的是一份鐵一般的契約就把你對我的柔情、我對你的柔情,全給葬送了,落得跟咱們不幸的爹媽的下場一樣。」
「那要是這樣,咱們又能怎麼辦呢?你知道,蘇,我是真真愛你呀。」
「我知道得心裡快盛不下啦。可是我覺著寧可咱們老接著情人那樣過下去,一天見一回就行啦。那樣要甜蜜得多呢——至少女人是這個感覺,只要她覺著這個男人靠得住就行。往後咱們也就用不著老是為出頭露面費心思啦。」
「要說按咱們跟別人的結婚經驗,的確叫人心灰意冷,這我也有數。」他說,略顯頹喪。「要不是因為咱們生來不知足,不實際,就是因為咱們命不好。不過咱們兩個——」
「要是兩個都不知足,又湊到一塊兒,那不是比以前還雪上加霜嗎?我想著,一朝你靠著政府大印,按契約把我據為己有,我呢,按「只限店內」1特許條件承你錯愛,我一定害怕起來了,裘德——噢,這多可怕、多骯髒啊!固然你現在隨心所欲,誰也管不著,我對你可比對誰都信賴哪。」
1聖路是古代羅馬一條街。屋大維亞是羅馬第一位皇帝奧古斯都(即屋大維)的姊妹,嫁給羅馬三執政之一馬庫斯-安東尼。利維亞因嫁給奧古斯都而為羅馬第一位皇后。
「對,對——你可不能說我會變心!」他急著阻止她往下說,不過他聲音也帶著幾分疑慮。
「撇開咱們自己、咱們倒霉的乖僻不說吧,如果誰要是對一個男人說他應該受某某,要當她的情人,按男人的天性,那就背道而馳了,他再也不會把那個人愛下去了。如果人家叫他別愛,那麼他愛那個人的緣分可能還大得多呢。要是結婚儀式,包括起誓簽約,說從當天起,他們雙方相愛到此為止,又由於雙方都成了對方的人,要盡量留在各自小天地而避免在公開場合相伴露面,那一來相親相愛的夫妻准比現在多了。你就好好想想吧,那發了假誓的丈夫和妻子該怎麼偷偷約會呀,不許他們見面,那就逾窗入室,藏身櫃子,共度良宵!這樣他們的愛情就不會冷下去了。」
「你說得不錯。不過就算你看到情況會這樣,或者大致這樣,說實話,你也不是唯一有這種看法的人,親愛的小蘇啊。人們接連不斷地結婚是因為他們抗不住自然的力量,儘管其中很多人心裡完全有數,為了得到一個月的快樂,可能要拿一輩子受罪做代價。我爹我媽,你爹你媽,要是也有跟咱們一樣的觀察事物的習慣,毫無疑問,也看得明白。無奈他們還是照結婚不誤,因為他們都有普通的情慾。可是你呢,蘇啊,你空靈有如幻影,飄渺若無肉身,是這般生靈,你若容我說,我就說你簡直就沒有出自動物本能的情慾,所以你所作所為一概聽命於理性,而我們這些粗劣坯子造出來的可憐而又不幸的濁物可辦不到啊。」
「唉,」她歎口氣,「你也承認咱們要是結婚,結局大概也挺慘。我倒不是你想像的那麼一個一萬里頭也挑個出來的女人。不過真想結婚的女人比你設想的少得多,她們所以走這一步,不過自以為有了個身份,有時候也能得到在社會上的好處——而我是我行我素,不管什麼身份與好處。」
裘德的思想禁不住回到他耿耿於懷的事情上——他們固然關係親熱,可他連一回也沒聽她誠實而懇摯地表白過,說她愛他,或她能愛他。「我的確有時候挺害怕你不愛我。」他說,那疑心近乎生氣。「你就是這麼一字不提。我知道,女人都從別的女人那兒學,千萬別對男人把實話說盡。但是最高形式的情深意切的愛的基礎正是雙方毫無保留的真誠。那類女人,因為她們不是男人,不知道他回顧以往跟女人柔情繾綣之時,他感到最貼心的總是言行表現出真心的那個女人。素性好的男人固然一時讓假假真真的柔情一擒一縱,可是他們並不會老讓她們擺佈。一個好玩欲擒故縱、藏頭露尾手腕的女人,早晚受到報應,自食其果,讓原來對她傾心相與的男人鄙視;他們也因此看著她走向絕路,而不會為之動容,流涕。」
蘇正目注遠處,臉上顯出內愧,突然她以傷感的口氣回應說:「我覺著今兒個不像先頭那麼喜歡你啦,裘德!」
「你不喜歡?這是為什麼?」
「哦,我討厭——你老是說教。不過我想我這麼壞,這麼下作,活該你劈頭蓋臉教訓一通!」
「不是這麼回事兒,你不壞。你是個叫人疼的。不過我一想聽你說真心話,你就跟鰻魚一樣滑。」
「啊,我就是又壞又不講理,壞到家啦。你捧我,說我不壞,那沒用!品性好的人不像我這樣招人罵!……不過我現在既然沒別人,只有你,也沒別人替我說話,你要是不許我按自己的方式決定怎麼跟你一塊兒過,決定跟還是不跟你結婚,那我就覺著苦不堪言啦!」
「蘇啊,你是我的同志,是我的心上人哪,我才不想勉強你結婚或者幹這個於那個——我絕對不會那樣!你這麼亂發脾氣,實在太要不得!現在咱們別談這個啦,還是照以前一樣,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咱們還有一段時間散散步,就談談牧場呀,流水呀,往後這一年的年景呀,好啦。」
以後幾天他們沒再提結婚這個題目,不過他們住在一塊兒,中間只隔個樓梯平台,心裡免不了老揣著這件事。蘇現在給裘德幫的忙倒挺實在的,他如今一心撲在幹活上,在墓碑上鑿字。房後邊有個小院子,他把石頭都放在裡邊。蘇做完家務事,一有空,就幫他把字母按大小描好,等他鐫好,再上墨。他這個手藝比從前當大教堂的石匠要下一等,他的主顧都是住在方近左右的窮人,他們都認識這個「石匠裘德-福來:專鑿紀念碑」(他自己前門上有這個招牌),幹活要價低。他們需要為亡人立個簡單的紀念物,就找他。但是他如今看來比以前更不必俯仰由人了。蘇特別不願意成他的累贅,她能幫他忙的也只能在這方面插得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