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干他本行已經得心應手,成了樣樣能的全村,大凡鄉鎮手藝人都能做到這地步。在倫敦,雕刻石葉簇的葉梭的匠人就不屑鏨淨浮雕中邊邊角角,彷彿一干整個作品的次要部分就有損身價。裘德要是沒多少鏨淨浮雕的活兒干,或者工作台上也沒窗欞格一類可刻,就去鑿紀念碑,或者給墓碑鐫字,換個活兒,他倒也自得其樂。
他第二次見到她時候,正在一個教堂裡邊站在梯子上干諸如此類的活兒。教堂要做早禮拜,牧師一進來,他就從梯子下來,湊到總共半打會眾中間坐下來。要等祈禱完了,他才好敲敲打打。禮拜做到一半,他才發現蘇坐在婦女一邊,她是因為迫不得已,才陪方道悟小姐來的。
裘德坐在那兒盯著她那好看的雙肩,也盯著她隨隨便便、心不在焉得奇怪的起起坐坐的動作,還有她勉勉強強、敷衍了事的屈膝下跪的姿勢。他一邊心裡想,要是他的處境比現在適意,這樣一位聖公會教友歸了他,那該是多麼大的幫助呀。教徒一開始離開,他立刻往梯子上爬,倒不是他急著把活趕完,而是因為他不敢在這神聖場合同那位正在以說不清的方式影響著他的女性直接面對面。既然他對蘇-柏瑞和的興趣千真萬確是因為她是異性,那麼原來不容他存心設法同她過從密切的三條重大理由還是跟以前一樣虎視眈眈,不得迴避。不過一個人也不能單靠幹活活著,這也用不著說,何況像他這樣異乎尋常的人,無論如何,愛情方面總得有個出路。有些人可能二話不說,乾脆往蘇那兒跑,先下手為強,利用她不好意思回絕的態度,一享同她輕鬆愉快地交朋友之樂,至於下文如何,只有大知道。這一手裘德幹不來——開頭幹不來。
但是過了一天又一天,尤其是過了一個又一個更難熬的孤寂的晚上,裘德卻發現他對她的思念非但沒減少,反而更厲害,而且還十了起先沒想幹的。反常而不正當的事,從中得到酣暢的快感,這一切叫他在道德上惶惶不安。她的影響這樣成天價纏著他,一走過她常去的地方,他就想她沒個完。他只好承認在這場搏鬥中,他的良心很可能是個輸家。
說真的,她至今只能算他的玄想虛構的產物。也許認識她倒能治好他的違乎常情、有悖正道的情慾,不過有個小小聲音說,他固然很想認識她,但他卻並不很熱心治好他的病。
按他本人一貫信守的正統觀點,他的情況正朝道德敗壞變,是毫無疑義的。因為一個已經由國家法律授權愛阿拉貝拉到死的男人,不能再隨便愛別的女人;而且像裘德這樣的人正在極力追求自己的目標,竟然要另尋新歡,也確實惡劣不堪。他的負罪感是那麼深刻實在,有一天他跟往常一樣獨自一人在鄰近一個鄉村教堂幹活的時候,感到非祈禱不足以克服自己的弱點,因為這是他對上帝的責任。但是儘管他想是極想這方面做個好榜樣,怎奈他還是祈禱不下去。他發現,你內心深處的慾望既然十之八九非受到誘惑不可,你就是懇求上帝把你從誘惑中拯救出來,也肯定沒門兒。他就這樣給自己找到了托詞。「反正我這回跟上回就是不一樣,」他說,「這回根本同色情狂不沾邊。我看得出來她聰明過人,也有一部分是希望精神方面得到共鳴,再就是能在孤寂中受到溫情眷顧。」於是他繼續對她頂禮膜拜,不敢承認這是死心塌地,明知故犯。說蘇德性、才情怎麼好,說她信教信得怎麼五體投地,總而言之,這些花言巧語,都不成其為他對她一片癡情的緣由。
正好這時候,有個下午,一個年輕姑娘有點猶豫不決地進了石匠作坊,撩著裙子,免得沾上白粉末,她穿過場子,往管事房走去。
「這妞兒不錯嘛!」一個人稱喬爺的說。
「她是誰呀?」又一個問。
「我不知道——我在好些地方瞧見過她。哦,對啦,是那個精明漢子柏瑞和的女兒呀,十年前他在聖-西拉教堂,把所有難干的鐵活兒全攬過來啦。我也不知道她回這兒時候,他幹什麼——我看他不一定混得怎麼得意吧。」
同時,年輕女人敲了敲管事房的門,打聽裘德-福來先生在不在這兒幹活兒。有點不巧,他下午出門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一聽這回答,露出失望的樣子,立刻走了。裘德回來,他們就把這事跟他說了,還把她形容了一下,裘德一聽,就大喊大叫的:「哎呀——是我表親蘇呀!」
他沿街追她,她已經走得沒影了。他可再不想什麼他憑良心得避開她呀,決定當晚就找她。他回到住所,發現門上別著一張她寫的條子——第一張條子,是那些文件中一份,它們本身簡簡單單、平淡無奇,可是一到後來帶著思往懷舊的心情去看,就會發現其中孕育著種種充滿了熾熱情感的後果。女人最早寫給男人的,抑或男人最早寫給女人的這樣一些信,有時候原本率性而為,真心實意,不過從中卻可見一出大戲初露端倪,只是戲中人渾然不覺,待到劇情深入展開,那時候在激情的紫紅或火紅的光焰中重溫這些書信,由於當初渾然不覺,就感到它們特別動人,特別充滿了神聖感,其中有些情事也特別驚心動魄。
蘇這個便條便是純出自然、胸無渣滓一類,她稱他親愛的表親裘德,怪他怎麼沒告訴她。她說,因為她平常只好獨來獨往,幾乎沒什麼志趣相投的朋友,他們要是聚在一塊兒,準是很有意思。不過她現在十之八九很快就走了,所以相處的機會也許永遠失去了。
裘德一知道她要走的消息,直冒冷汗。再想不到會這樣節外生枝,他只好馬上給她寫信。他說當天晚上一定跟她見面,時間在寫信後一個鐘頭,地點在人行道上紀念殉道者遇難地方的那個十字架標誌。
他把信交給一個男孩送去以後又後悔了。他下筆匆忙,竟然提出在街上見面,而他理應說他要登門見她才對。其實,鄉下習慣就是這樣約個地方見面,他以前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妙招。他頭一回跟阿拉貝拉的不幸見面不也是這麼回事。不過他這樣對蘇這位可親可愛的姑娘恐怕太失禮吧。可是這會兒也無法可想了,於是他在約好的時間之前幾分鐘,在剛亮起的路燈光下,朝那個地點走去。
寬闊的街道靜悄悄,幾乎沒有人跡,雖然時間並不晚。他瞧見街對面晃過一個人影,隨即看出來果然是她。他們從街兩邊同時向十字架標誌靠攏,還沒走到它跟前,她就大聲向他招呼:
「我才不想在這麼個地點跟你見面哪,這是我一輩子頭回跟你見面啊!往前走吧。」
她的聲音果決、清脆,卻有點發顫。他們在街兩邊並排往前走,裘德候著她那邊的表示,一看到她有走過來的意思,就馬上迎過去了。那地方白天停兩輪運貨小車子,不過那會兒一輛也沒有。
「我請你到這兒見面,沒去找你,實在對不起。」裘德開始說話,態度忸怩像個情人。
「哦——沒什麼。」她像朋友那樣落落大方。「我實在也沒個地方招待人。我的意思是你選的這個地方叫人不舒服——我看也不該說不舒服,我是說這地方,還有跟它連著的事兒,叫人難受,怪不吉利的。……不過我還沒認識你,就這麼開頭不是滑稽嗎?」她好奇地上下打量著他,但是裘德沒怎麼看她。
「你像是認識我了,要比我早吧?」
「對啦——我瞧見過你幾回呢。」
「那你知道我是誰啦,幹嗎不說話呢?這會兒我要離開這地方啦。」
「是啊。這太不幸啦。我在這兒實在沒朋友。也算有的話,是位年紀挺大的朋友,住在這兒哪個地方。我這會兒還沒定規去找他呢。他叫費樂生先生,他的情況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他是郡裡哪個地方的牧師。」
「不知道——我倒是聽說過有位費樂生先生。他住在鄉下,就是拉姆登,離這兒挺近。他是鄉村小學老師。」
「怎麼!他還是老樣兒,真怪啦!絕對不可能!還是個老師!你還知道他教名——是裡查吧?」
「不錯,是裡查;我派過書給他,不過我壓根兒沒見過他。」
「那他是一事無成嘍!」
裘德頓時黯然失色,因為連了不起的費樂生都失敗了的事業,他憑什麼能成功呢?要不是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候,他的甜蜜的蘇就近在身邊,他准叫絕望壓倒了。但就是他這一刻想像到的費樂生上大學的宏偉計劃失敗的情景,到蘇走後也還是要叫他垂頭喪氣。
「咱們反正是散步,索性去看看他,好不好?」裘德突然說。「天還不算晚。」
她表示同意。他們往前走,先上了小山,又穿過林木佳勝的郊區,一會兒就看見矗向天空的教堂的有垛諜的高樓和正方形塔樓,隨後到了小學校舍。他們向街上一個人打聽費樂生先生是否在家,回答說他總是在家。他們一敲門,他就到校門口來了,手持蠟燭,臉上的神氣表示你們是幹什麼來的?自從裘德上一回細瞧過他之後,他的臉顯然消瘦了,蒼老了。
隔了那麼多年,他得以重晤費樂生先生,看見他那份失意樣子,一下子就把他心目中費樂生頭上的光輪打碎了,同時激起了他對這位備受煎熬和痛感失望的人的同情。裘德告訴他自己的姓名,說他現在是來看望他這位老朋友,他童年時曾蒙他關切愛護。
「我一點也不記得啦。」老師一邊想一邊說。「你是說你是我的學生,對吧?當然是啦,這沒什麼疑問;不過我這輩子到了這會兒,學生已經成千上萬啦,他們自然變得很厲害,除了最近這些學生,我差不多都想不起來啦。」
「那是你在馬利格林的時候。」裘德說,但願自己沒來。
「不錯,我在那兒呆過很短一段時間。這位也是老學生?」
「不是——是我表親。……要是你再回想一下,大概能想起來我給你寫過信,跟你要文法書,你不是給我寄來了嗎?」
「哦——對啦!這我倒還有點影子。」
「你辦了這件事,太謝謝啦。你是第一位鼓勵我走這條路的。你離開馬利格林那天上午,跟我說了再見,說你的計劃是當上大學畢業生,進教會——說誰想在事業上幹出點名堂,不論當神學家還是當教師,學位總是萬不可少的資歷。」
「我記得自己心裡是這麼想的,不過我就不明白怎麼會連自己的計劃都說給人家聽呢。我這個想法放棄好多年啦。」
「我可始終沒忘呢。就是這回事兒把我引到這地方來的,還到這兒來看望你。」
「請進吧,」費樂生說,「請令表親也進來吧。」
他們進了學校小會客室,那兒有一盞帶罩子的燈,光線投在三四本書上,費樂生把燈罩下掉,這樣他們彼此可以看得比較清楚。燈光照到了蘇的神經質的小臉蛋和生機勃發的黑眼睛以及黑頭髮上;照到她表親嚴肅端謹的神態上;也照到老師更老成的臉龐和體態上,看得出他有四十五歲,身材瘦削,富於思想;薄薄的嘴唇,輪廓優雅,習慣哈著腰,穿一件禮服呢大衣,因為磨來磨去,肩頭、背部和肘部都有點發亮了。
舊時的友誼不知不覺地恢復了,老師講了他個人經歷,那兩個表親也講了自己的。他對他們說,他有時候還有進教會的念頭;儘管做不到像從前設想那樣進教會,還可以憑一名無牧師資格的傳道者進去。他說,他對如今這個職位也還感到愜意,不過目前缺個邊學邊教的小先生。
他們沒留下吃飯,蘇必須在不太晚之前回到住處,因為他們回基督堂還得走一大段路。雖然他們一路談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普通事,然而裘德卻因為發現了這位表親流露出那麼多在他還不瞭解的女性本色而為之一驚。她感受快、變化急,似乎不管幹什麼都是感情用事。一個令人興奮的想法就能叫她走得飛快,他簡直跟不上她;她對若幹事情表現出來的神經過敏,難免被人誤解為輕狂、浮躁。他心知她對他的感情全屬最坦率的友愛之情,而他卻比認識她之前更愛她,因此他感到非常苦悶;回家路上他心頭沉重,不是夜空幽暗引起的,而是因為想到她即將離去。
「你幹嗎一定離開基督堂?」他帶著遺憾意味說,「這個城市歷史上出了紐門、普賽、沃德和奇伯爾那樣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哪,你不願意呆下去,那你捨此不圖還能有什麼出息?」
「你說得不錯——這些人的確是那麼回事兒。可是他們在世界史上能算赫赫有名嗎?呆在這兒,就是為這個,這道理未免太可笑啦!」她笑起來了。
「啊——我非走不可。」她接著說。「方道悟小姐,就是我幫活的那個,把我氣壞了,我也把她氣壞了,所以頂好一走了之。」
「出什麼事啦?」
「她把我的石膏像砸碎啦。」
「哦?故意嗎?」
「故意干的。她在我屋裡發現了它們,雖然那是我的財產,她硬給摔到地上,拿腳踩,就因為它們不合她的調調兒。一個像的胳臂跟腦袋,她用腳後跟碾得稀碎——太叫人噁心啦!」
「我想,她嫌這些天主教味兒——教皇派味兒太厲害了吧?毫無疑問,她管這叫教皇派的像,還要大講特講呢,你這是什麼拜神求福嘍。」
「不對。……才不對呢。她倒沒那麼干呢。這可完全不一樣,是另一碼事。」
「哈!那我可就覺著太怪啦!」
「是啊。她就是因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才恨我的守護神哪。所以我才氣得頂她。吵完了,我就決定再不呆下去啦,不過還得找事於,要幹就幹個我人比較獨立的。」
「那你幹嗎不試試教書呢?我聽說你幹過一回。」
「我壓根兒沒想過再教書;因為我已經當了工藝設計師啦。」
「那我一定跟費樂生說說,讓你在他的學校裡試試本事好啦。要是你願意幹,再上個師範學院,就成了有合格證書的一級女教師啦,這比你現在當設計師或者教會工藝師什麼的,收入要多一倍呢,自由也成倍增加啦。」
「那好吧——你就跟他說好啦。我得進去了。再見,裘德!咱們到底還是見面啦,我太高興啦,咱們用不著因為父母吵架也吵架吧,對不對?」
裘德不想叫她看出來他究竟同意了多少,轉到他這邊路上,便逕自走向那條偏僻的街上自己的住所。把蘇-柏瑞和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是他心裡老在盤算的念頭,後果如何是在所不計的。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拉姆登,因為他擔心光憑一紙短信不會起到說服作用。小學老師對這個建議思想上沒一點準備。
「我想要的人是所謂的第二年調動,就是教過了一年再調動。」他說。「從令表親本人條件看,她當然擔任得了,不過她什麼經驗也沒有。哦——她有經驗,對吧?她是不是真想選教書這門當職業呢?」
裘德說他認為她的確有意從事這類工作;他連編帶謅地強調她天生具備了給費樂生先生當助手的適應能力;其實他對她這方面情況毫無所知,不過經他這麼一花言巧語,倒把老師心說話了,說他願意聘請她,並且以朋友資格向裘德鄭重表示,如果他的表親並不是真正願意走這條路,也不想把這一步當做學習期間第一階段,爾後進師範學院接受培訓為第二階段,那麼她的時間就將白白浪費,況且薪水云云也不過有名無實而已。
這次造訪的第二天,費樂生接到裘德一封信,內中說到他已經再次同他的表親仔細斟酌過了,她從事教學工作的心越來越積極,同意到費樂生那兒工作。那位老師和隱士萬萬沒料到裘德之所以這樣極力攛掇這件好事,除了出於一家人天生來就相互照顧的本能,還對蘇懷有什麼別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