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在一個週末從阿爾夫瑞頓的住處回馬利格林姑婆家。這段路程如今對他的吸引力,迎非昔日他一心回去給脾氣不好的老親戚請安可比了。他先往北岔過去,然後上了山,目的就是一個,在平常安排好的約會之處,再看看阿拉貝拉。快到小莊院時候,他處處留神,只見園籬高頭她的頭頂很快地晃來晃去;進了籬笆門,才看到三頭還沒喂肥的小豬乾淨利落地跳過豬圈牆,跑出來了,阿拉貝拉一個人正拚命想把它們從她開了的圈門趕回去。她剛一瞧見裘德,臉上那份干正經事的死板樣兒就一變而為愛情的柔媚,脈脈含情地盯著他。不料那幾個畜牲卻鑽了這個空子,跑得更快,一下子跑開了。
「今兒早上才把它們關起來的。」她喊著,顧不得情人還在面前,撒腿就追。「爸爸昨幾個把它們從斯帕多農場趕回來的,那兒要價可高啦。它們要回家,這些豬崽子!你把園門關上,幫我把它們弄回來好不好?家裡頭就有媽,沒男人。要是咱們不當心,豬就丟啦。」
他趕忙上前相助,在土豆地和苞菜地裡頭東一腳西一腳。有時候兩個人跑到一塊兒,他就拉住她,親她。他們把第一頭豬很快弄進了豬圈;第二頭費了點事;第三頭是個長腿傢伙,更不聽話,也更利索。它鑽過園門上的窟窿,跑上有邊籬的小路。
「要不去追它,準得丟了!」她說。「跟我來呀。」她跑出園門,全力衝刺。裘德在旁邊跟著,不過他們只能看見這個逃犯的影兒了。有時候碰上個男孩兒,他們就大聲喊他把豬攔住,可是它總有辦法東竄西拐繞過去,照樣往前跑。
「我拉著你手吧,親愛的,」裘德說,「你氣都喘不過來啦。」她把跑熱了的手遞給他,顯然心裡挺願意這樣,兩個人就拉著手一塊兒往前跑。
「這全得怪把它們趕回來,」她認真地說,「你要是把它們趕回來,它們准認得回去的道兒。該拿車裝回來嘛。」
豬那會兒已經跑到一扇對著空闊的丘陵地開的、沒上栓的籬笆門,剛一穿過門,它就憑小腿子的利索勁兒,加速奔跑。兩個追豬的進了籬笆門,跑到高地頂上面,立刻就明白了,要想追上它的話,那只好把全程跑完,直到農場主家。從最高點上望去,豬像個黑點,順著一條準確無誤的路線往老家奔。
「沒辦法啦!」阿拉貝拉喊著。「它老早在我們前頭到那兒啦!這倒沒關係了,它不會在路上丟了,也不會讓人偷走了。他們知道是咱們的,會把它送回來。哎,親愛的,我熱死啦!」
她沒鬆開裘德的手,就歪到一邊,一下子倒在了一棵長不起來的荊棘下邊的草皮上,同時猛一用勁,把裘德拉得跪到了地上。
「哎,對不起喲——我簡直把你拽倒啦,真是的!我可真累呀!」
她在山頂斜坡草地上仰面朝天躺著,身子伸直得像箭桿,凝視著浩渺的藍天。她仍然熱烘烘地握著裘德的手。他在她旁邊拿胳臂肘撐著,歪著身子。
「咱們這一大趟算白跑啦。」她說下去,胸脯因呼吸急促而起伏,豐滿的嘴唇微微張開,臉發紅,皮膚上汗涔涔的。「喂——你幹嗎不說話呀,親愛的?」
「我也沒勁啦。都是跑著爬坡累的。」
他們這會兒置身於絕對的空寂——這是達到了極致的空寂,是四野蒼茫、極望寥廓的空寂。一個人要是離他們一英里之內,他們就能看得見。他們實際上是在那個郡的諸峰之一的極頂上,從他們歇著的地方望去,基督堂周圍的遙遠的景色盡收眼底。不過裘德這會兒沒有這樣的心思。
「哎呀,我可在這樹高頭瞧見這麼個好看玩意兒啦。」阿拉貝拉說。「一種——毛毛蟲啊,我真沒見過這麼綠、這麼黃的,太可愛啦!」
「在哪兒呀?」裘德說,坐直了。
「你在那兒瞧不見——要到這邊兒來。」
他彎下身子,近了點,腦袋放在她腦袋前邊。「不行,我瞧不見。」
「哪,就在那個大枝子分出來的小權上——離搖擺的葉子挺近,就在那兒哪!」她輕輕地把他拉到身邊。
「還是瞧不見。」他又說了一遍,他的黑頭髮的腦袋挨著她的臉蛋。
「你真笨啊!」她氣惱地說,把臉扭開。
「我不一定要看呀,親愛的,我幹嗎非看不可呢?」他低頭看著她。「起來吧,阿貝。」
「幹嗎?」
「我想吻你,叫我吻吧。我等得太長啦!」
她把臉轉過來,有一會兒還是繃著臉斜著看他。接著嘴撤了撇,一下子蹦起來,突然大聲說:「我得走啦!」立刻朝回家的道上快走。裘德跟著她,走到一塊兒。
「就吻一回行不行?」裘德哄她。
「不行!」她說。
他,吃驚了:「怎麼回事呀?」
她因為生氣,嘴鬧得緊緊的,裘德跟著她,就像聽話的寵物小羊羔,後來她步子慢了,就跟他並排走,跟沒事一樣跟他瞎聊。他要是想拉她手,摟她腰,她總把他攔住。就這樣,他們從丘陵地下來,走到她父親的莊院邊上。阿拉貝拉進了院子,跟他點點頭,表示再見,神氣十足,彷彿她高人一等,降格俯就,而他卻不知好歹,腆著臉高攀。
「我大概跟她太隨便啦。」裘德心裡想,一面歎口氣,掉頭回馬利格林去了。
逢禮拜天,阿拉貝拉家裡是一片大擺宴席的派頭,專門準備禮拜天用的正餐。他父親正對著掛在窗欞上的鏡子刮臉,她媽跟她在旁邊一個勁兒剝豆子。有個鄰居在緊靠這兒的教堂做完禮拜,正朝家裡走,一眼瞧見老鄧恩正在窗底下拿著刮臉刀,點點頭,就進來了。
她立刻擠眉弄眼地跟阿拉貝拉說話:「我瞧見你跟他一塊兒跑哪——嘻嘻!我看有了點眉目吧?」
阿拉貝拉連眼皮也沒抬,只露出來懂了的意思。
「我聽說他要上基督堂呢,只要一辦到,他就走啦。」
「你新近聽說的——剛剛聽說的?」阿拉貝拉問,因為吃醋、冒火,嚥住一口氣。
「那倒不是。聽說他老早就有這個打算哩,他呆在這兒就是等走的那天。哎嗨,我看他大概相中了什麼人啦。小伙子這年頭什麼都不在乎呀。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的。我那時候才不這樣呢。」
那個貧嘴惡舌的女人走後,阿拉貝拉突然對她媽說:「今兒晚上吃了茶點,我想你跟爸爸就上艾林家玩玩吧。哦,不必啦——芬司屋那兒做晚禮拜,你們就到那兒好啦。」
「啊?晚上有事兒嗎?」
「沒事兒。我就是晚上要呆在家裡頭。他這人靦腆,你們在家,我不好讓他來。我要是一大意,可就要雞飛蛋打啦,光他喜歡有什麼用呢!」
「既然你願意這樣,天好,我們就出去。」
下午阿拉貝拉跟裘德見面,還一塊兒散步。裘德已經幾個禮拜沒摸過什麼希臘文、拉丁文或者別的文字的書了。他們在山坡上慢慢悠悠地逛蕩,一直逛到長滿青草的古道,又從古道走到同它連著的環形的不列顛古土堤,裘德不禁想到從前那條土路上牲口販子經年熙來攘往的偉大時代,恐怕羅馬人那時候還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呢。教堂眾鍾和鳴,從他們腳下的平地飄上來了,等會兒就成了一鍾獨嗚,節奏漸快,終於停止。
「咱們該回去啦。」阿拉貝拉說,剛才她對鐘聲很注意。
裘德也願意回去。反正能挨著她,他到哪兒都行。到了她家門口,他猶猶豫豫地說,「我不進去了,今天晚上你幹嗎這麼個忙勁兒,天還沒黑哪。」
「你先等等。」她說。她試了試門把手,發現鎖上了。
「哦——他們做禮拜去啦。」她又說了一句。接著在刮泥板後邊摸了一陣子,找到了鑰匙,把門打開了。「你進來呆會兒吧,好不好?」她柔聲問道。「就咱們倆呀。」
「行啊。」裘德答應得挺乾脆,因為情勢意外地大為改觀,正合心意。
他們進了屋裡。他要不要來點茶點?不要,已經太晚啦;他就想坐坐,跟她聊會兒。她脫了上衣,摘下帽子——兩個人很自然地挨著坐在一塊兒。
「你可千萬別沾我,」她和婉地說,「我身上帶著蛋哪。我還是頂好把它放在碰不著的地方吧。」說著就動手解長袍的領子。
「怎麼回事呀?」她的情人說。
「是個——交趾雞的蛋。我正孵個怪少見的蛋呢。我上哪兒都帶著它,用不了三個禮拜就孵出來了。」
「你帶在哪兒呢?」
「就在這兒。」她把手伸進懷裡頭,把蛋掏出來,蛋用一塊呢子裹著,外邊再拿豬尿泡包起來,免得擠碎了。給他開了眼之後,她又放回去,「你千萬別到我這邊兒來。我可不想把它弄破了,要不然還得再孵一個。」
「你幹嗎幹這樣怪事兒呢?」
「這可是老風俗喲。我看哪個女人家不想給世上添個活物兒,還不是挺自然的。」
「你這會兒這麼著,可真是跟我過不去呀。」他說,笑起來了。
「那才活該呢。這兒——全是你的!」
她把椅子掉了個圈,身子高出了椅背,慢吞吞地把臉送到他面前。
「你真能折騰人啊!」
「剛才我掏蛋時候,你就該逮住我啊!瞧這兒吧!」她故意撩他。「我蛋沒啦!」她第二次很快把蛋掏出來,可是他剛要伸出手夠到她,她很快放回去了,因為自己的擒縱術那麼有效,興奮得大笑起來。接著他們兩個你爭我奪了一會兒,裘德冷不防把手一下子插到她懷裡,成功地把蛋抓到手。她臉紅了;裘德忽然明白過來,臉也紅了。
他們倆對看著,直喘氣。「親一下吧,這會兒我親你,傷不著寶貝啦;親完了,我就走啦。」
可是她乘這時候又蹦起來。「你可得抓得著我才行哪。」
她往後退,她的情人就往前跟。屋裡已經挺黑了,因為窗子很小,他好一陣沒法找著她,她笑了一聲,這才露了餡,原來她已經往樓上跑啦,裘德不容分說,緊追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