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才意識到這是在威斯康星州的深夜。已到了奧克城,他的妹妹正斜眼看著他。
「你一直都在睡覺?」她問道。
「沒有。」他說。
「那就是醫院,」她用手指著說。「你不知道我是怎樣給爸爸祈禱的。」
克萊爾把車拐進醫院旁邊的停車場時,他伸了個懶腰。她在十分擁擠的停車場上找到一個空位,把車停好。蘭德爾下了車,活動了一下僵直的筋骨,站在車後等著,令他吃驚的竟是一輛珵亮的林肯轎車。
克萊爾走過來時,蘭德爾用手指了指那輛林肯轎車。「好棒的車,小妹,你靠當秘書的薪水是怎麼弄來的?」
克萊爾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是我的老闆運的。」
「你的老闆真好,我想他的妻子對待她丈夫的朋友就絕不會這麼大方了。」
克萊爾拿眼瞪著他。「看你說的,一笑而已。」
她不再理他,僵硬地轉過身來,沿著一條林蔭小道徑直向醫院走去。此時蘭德爾,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很是沒趣,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後。
他來到一間私人病房,他父親已經從特別護理室中搬過來將近一個小時了。他坐在一把高靠背椅子裡,頭頂上方的擱板上是一台未用的電視機和在精緻鏡框裡的耶穌畫像,對面便是他父親的病床。此時此刻,蘭德爾的情感幾乎耗盡了。他交叉著雙腿已坐了好長時間,感到右腿已經麻木,於是他便不再叉腿坐著。他開始感到焦躁不安起來,而且很想抽支煙。
蘭德爾竭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父親病床周圍。不過,他彷彿進入了催眠狀態,只是麻本地盯著氧氣罩和蓋著毯子的父親。
他看到父親的第一眼就讓他感到萬分難過。在他走進病房時,心中想像父親還是上次見到的樣子。他的父親,內森-蘭德爾牧師,70多歲的老人了,還是那樣儀表堂堂。在他的眼中,他父親就像《出埃及記》和《申命記》中高貴的主教,就像德高望重的摩西,他的雙眼清澈明亮,而且天生的威力絲毫沒有減退。他額頭突出,白髮已漸呈稀疏,慈祥的臉上眼眸寧靜湛藍,相貌英俊,而且鼻子堅挺。他額頭上深深的皺紋,看上去更加嚴肅,讓人敬佩。這蘭德爾牧師一直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風度,一種極為神聖的氣派,這與他的工作極為和諧,他像是主耶穌的代言人似的,令他的教友和周圍的人感到信任和敬佩。
可是,現在所見到的父親,無情地打碎了他心目中存留的父親的美好形象。蘭德爾看著在透明氧氣罩下面的父親,骨瘦如柴,猶如一具埃及的木乃伊。頭髮枯黃雜亂,不再具有往日的光澤。他雙眼緊閉,臉色憔悴,慘白,呼吸困難,全身好像已經毫無知覺。
對蘭德爾來說,對同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如此仔細地觀察,如此這樣不可理喻而又確實存在於眼前,如此善良理應得到好報,但卻弄到這般木然無覺和絕望,一直令他驚異不已。
一會兒,蘭德爾就趕緊把視線從父親身上移到旁邊的椅子上,眼睛已經潮濕起來,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失聲痛哭。他無聊地看著眼前的一個小護士忙碌著。她面無表情,機械地忙得一刻不停。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只懸掛著的輸液瓶、軟管及牆上的掛鐘上了。迷迷糊糊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有半個小時或者更長一些,莫裡斯-奧本海默推門走了進來,幫助護士做一些檢查工作。他已過中年,身體開始發胖,但很結實。他幹練而自信。看到蘭德爾後,握了握他的手,並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算是無言的安慰,並許諾隨時會告訴他病人的情況。
蘭德爾默默地看著他給父親做檢查。過了一會兒,一陣倦意向他襲來,他閉上了眼睛,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尋找合適的祝詞,來為父親祈禱。他卻只想起了「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名字神聖無比」這句話,其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在他的頭腦中,莫名其妙地出現了這幾天發生的事。首先是萬達小姐那個令人費解的電話,然後又想到了自己前一天晚上與達麗娜親熱的情景,想起她那對豐滿的乳房,這時他不禁為自己害臊起來,重新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父親身上,思緒也隨之回到了最近一次回家探望父母的事上來,那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再前一次則是3年多以前了。
他仍舊能感到在那兩次回家期間他父親對他非常的失望,這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這位老先生清楚地表示對他那失敗的婚姻不滿意,不欣賞他的生活方式,不喜歡他對生活的玩世不恭和缺乏信仰。
回想起父親對他的不滿和失望,蘭德爾在頭腦中仍舊對此深表異議:他父親用什麼標準來衡量他呢?通過社會證明他成功了而他父親卻失敗了。不過,他又轉而一想,他自己的成功僅僅是財富方面的積累,不是嗎?他父親卻用另一個標準來衡量他,這個標準是這位老先生衡量他自己和所有人的標準,通過這個標準,他發現了他兒子欠缺的東西。蘭德爾還是不明白——他父親具有的他所缺少的東西:信仰。他父親有著堅定的信仰,因此使得生活充滿了仁慈,生活有了意義。而他卻沒有這種盲目的信仰。
很正確,爸爸,他想。他確實沒有信仰,沒有信念,對任何事情都不信任。
怎樣才能使人相信神靈呢?社會是不公平的,虛偽的,徹底腐朽的。人,許多人,就是一些兇猛的禽獸。人們能夠隨意虛構各種神靈,編製各種騙局,卻無法改變現實的殘忍,到頭來都比作了煙塵,落得空幻一場,有句猶太諺語說得妙極了:如果上帝生活在地球上,人們將會砸破他的窗戶。
該死,爸爸,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不再與父親爭論了,都是陳年舊事了,蘭德爾自言自語道。不再爭論過去的事。
蘭德爾睜開眼睛。他感到口乾舌燥,心中煩悶,腰酸背痛。他厭惡病房的氣味——濃烈的藥味和消毒劑的氣味混雜著。——他覺得疲憊不堪,同時,感到滿腔的怒火、懊悔和無聊。他對自己作為旁觀者的角色感到灰心喪氣。他認為現在拚命地工作,為之焦頭爛額,也比在這兒做旁觀者好。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對醫生和護士說一聲他要離開這裡,到休息室去歇一會兒。不過奧本海默醫生正和一位助手用一部最高級的檢查儀器聚精會神地觀察和研究他父親的心電圖。
因為麻木的右腿還沒有活動開,他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病房,來到了走廊裡,他躲開一個穿著白大褂正在擦地板的年輕人,慢慢向接待室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停住了腳步,點燃了他鍾愛的英國歐石南煙斗,吞雲吐霧,借此讓自己在進入那種悲悲切切的環境之前鎮靜一會兒。他振作起精神,走進門廳,不過,就在要跨進接待室門檻時,他又躊躇起來。
整個房間在日光燈的照耀下,顯得很有生氣。落地窗簾色調明快簡潔,精緻地勾織了花樣,與沙發、籐椅很和諧。還有,電視機、桌上有煙灰缸和雜誌,整個房間素雅潔淨。只有他的家人和他父親的朋友在房間裡顯得不協調。
克萊爾坐在一把籐椅上,身子向前微傾,手裡翻著一本明星雜誌。在她的旁邊是蘭德爾的老同學,他父親的接班人湯姆-凱裡牧師,他正在小聲地給他妻子打電話。在他們不遠處的一張桌子上,埃德-佩裡奧德-約翰遜和赫爾曼舅舅正心不在焉地玩著撲克。
埃德-佩裡奧德-約翰遜是內森-蘭德爾牧師的摯友,他是每週六期的《奧克城先鋒報》創刊者,同時他還是此報的編輯和出版商。「經營這種小地方報紙的方法,」他曾告訴過蘭德爾,「就是設法使當地每個人每年至少有一兩次機會在報上拋頭露面,這樣你就不必擔心與那些華而不實、諂上欺下的芝加哥大報的競爭了。」約翰遜的真名並不是埃德-佩裡奧德,這是蘭德爾最近才知道的。剛開始,有一名記者稱他是編輯(Editor)的縮寫埃德(Ed.),接下來有好事者便在縮寫後面加上佩裡奧德。約翰遜是典型的瑞典人,身材高大、健壯,滿臉疙瘩,挺直的鼻子,眼睛深度近視,鼻樑上一刻不離地架著那副寬大的眼鏡。
坐在約翰遜對面玩牌的是赫爾曼舅舅,蘭德爾母親的弟弟。蘭德爾對於赫爾曼舅舅並無好感,總以冷漠待之。在蘭德爾的記憶中,他很少在外面工作,僅有一小段時間在一個小城鎮的酒吧裡打工,不久便被老闆開除了。於是,他就投靠了他的姐姐。自從蘭德爾在中學唸書的時候,赫爾曼舅舅便作為一個常客在他家裡住了下來。
赫爾曼舅舅在家修剪草坪,澆水,跑跑腿,看看橄欖球比賽,典型的家庭消費者。蘭德爾的父親對此並沒有什麼反對意見。正符合他一貫的信仰:有衣同穿,有飯同食。因此,他自己以身作則,給教友教徒們做了一個極好的榜樣。
這時,蘭德爾開始注視他的母親。剛才他只是匆匆忙忙地擁抱了她一下,便到他父親身邊去了。這時,她獨自在沙發裡打著瞌睡,身邊沒有了爸爸,她更顯得異常孤獨。她看起來和藹可親,胖胖的臉上幾乎沒有一絲皺紋,儘管她已年近古稀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乾淨陳舊的衣服,腳上穿著一雙穿了多年的皮鞋。
蘭德爾一直摯愛著她,是他絕望時的精神依托。薩拉-蘭德爾,這位牧師的令人敬慕的妻子,蘭德爾猜測,她在社會上具有很高的地位。當然,對她的兒女來說,她又是一位典型的慈母。他長大成人之後,細細分析過母親,內心也有些為她惋惜。她一生活著,似乎就是為了丈夫和兒女,對丈夫唯命是從,從來沒有體現過自我。她並不知道他對她的遺憾,可她十分滿意兒子在外面的一切成就。她對她兒子的愛是永恆的,無可比擬的。
他決定在她身邊坐下來,等著她醒來。
就在他走進去的時候,克萊爾突然丟開了手中的雜誌,「史蒂夫,這段時間你在哪裡?」
「我在陪爸爸。」
埃德-佩裡奧德-約翰遜在椅子裡轉過頭來。「大夫說什麼了?」
「他一直都很忙。他一出來我們就去問他。」
薩拉-蘭德爾突然被驚醒了,她立刻坐直了身子,同時整理了一下衣服。蘭德爾吻了吻她的面頰,同時擁抱了她一下。「別擔心,媽媽,一切都會好的。」
「這只有聽從上帝的安排了。」薩拉-蘭德爾說著,看了一眼剛剛掛上電話的湯姆-凱裡。「是不是這樣,湯姆?」
「說得對,蘭德爾太太。我們的祈禱上帝會聽到的。」
史蒂夫-蘭德爾看到凱裡的目光移向了門口,順著他目光望去,立即站了起來。
莫裡斯-奧本海默醫生,正在穿著他的外套,心事重重地出現在門口。他點燃一支香煙猛地吸了一口,抬起頭來,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大家都看著他,默不作聲。他才意識到這異常緊張的氣氛是他帶來的。
「我是很希望有新情況告訴大家,」他並非對某個具體在場的人說,「不過我沒有,還沒有。」
他示意蘭德爾坐下,同時自己也在沙發對面坐下,繼續抽他那支未抽完的香煙。這時克萊爾、約翰遜、赫爾曼舅舅以及湯姆-凱裡牧師都向他圍坐過來。
「現在,診斷結果,我們大家都很關心,」奧本海默醫生著重對蘭德爾和他母親說。「今天上午內森腦動脈裡有血塊凝固。大腦受傷的結果是大去知覺,通常至少也是半身不遂。」
他停了下來,吸了一口煙。史蒂夫-蘭德爾插言說:「什麼是半身不遂?」
「身體的一半癱瘓——通常包括臉、手臂、腿——就是大腦受損所對應的那一半。就目前狀況來看,主要是左邊出現了癱瘓。在內森陷入昏迷以前,他的左邊就已顯示出癱瘓的跡象,不過身體主要的器官還照常工作。病情至今還沒有惡化。」他環視著一張張著急的臉。「總之,就這些了。」
「奧本海默醫生,」蘭德爾急忙問道。「您還沒有告訴我們我父親的最壞結果,他有沒有治好的可能?」
這位醫生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我無法預知這一點,史蒂夫,我只能說一切尚待觀察。他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我們只能竭盡全力去做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只要這次中風不引起心臟毛病的話,就有很大希望能夠治好。」
他又轉向薩拉-蘭德爾。「薩拉,你丈夫的身體素質很好,意志堅強,有著忠貞的信仰,這幾個因素合起來往往會產生奇跡。不過,我不能隱瞞,不能報喜不報憂,他的病情很危險。我們必須意識到這一點。然而也有許多有利的因素。目前,我們只能消極地觀察等待。有許多人,許多大名人往往在重病之後又治癒,餘生做了不少貢獻。比如盧愚-貝斯特教授,在他46歲時,中風癱瘓了,就像您丈夫這樣。後來,他竟然治癒了,致力於發展他的事業,研究發明了種牛痘的方法,還有治療狂犬病的有效方法,並且活到了73歲高齡。」
奧本海默醫生捻熄了香煙,並舉了起來。「因此,薩拉,我們應該對此有信心。」
「我為他祈禱,」薩拉-蘭德爾堅強地說,同時在克萊爾和蘭德爾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您不僅要為他祈禱,」奧本海默醫生說,「現在,您要回家,要休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保重身體……克萊爾,你要多抽點時間來照顧你媽媽,讓她休息以前服一點安定片……史蒂夫,我很抱歉,我們的再次相聚竟在這樣的場合。不過,像我所說的,我們應該對此有信心。我將繼續觀察,在今天晚上如果有什麼新情況,我會立即通知你,你盡可以放心。要不然,就這樣,明天上午在這兒碰頭。」
醫生攙扶著薩拉-蘭德爾,輕聲安慰著她走出了休息室。
其他人也跟著走了出來。赫爾曼舅舅走在蘭德爾的旁邊。「你要去幹什麼,史蒂夫?我們可在你的老房間安排床鋪。」
「多謝,不過我不需要了。」蘭德爾快速地說。「我的秘書已在奧克裡茲飯店訂了房間,我還有許多公事要處理,就不打擾你們休息了。」實際上,他是想給紐約的達麗娜打電話,還有他還想與他的律師薩德-克勞福德通話,關於公司轉讓給托裡和卡斯莫斯企業的事。不過一整天他都處於悲傷狀態,現在感到很疲勞。「還有,我還要給在舊金山的巴巴拉和朱迪打電話,她們一直與爸爸的感情甚篤,我認為我應該……」
「噢,上帝,我忘記告訴你了,」克萊爾突然來到他身旁打斷了他的話。「他們已經來了,巴巴拉和朱迪現在已在奧克城。」
「什麼?」
「我忘記了,史蒂夫,原諒我。我忙昏了頭,什麼都忘了。我給你打完電話後,接著就給在舊金山的她們去了電話。她們都很傷心,就乘坐東方航空公司的早班飛機趕來了。赫爾曼舅舅告訴我,她們在晚飯時就趕來了,直接從機場來到了醫院。她們看望了爸爸,而且還等了你一會兒,後未朱迪有些害怕,就在我接你離開機場時,巴巴拉帶她休息去了。」
「她們現在住在哪兒?」
「住在奧克裡茲飯店,還能住哪兒呢?這裡還有哪家像樣的旅館呢?」赫爾曼舅舅說。「讓我想想,巴巴拉讓我告訴你,如果不是很晚的話,她讓你離開醫院後去見見她。」
蘭德爾看了一眼手錶,還沒有到子夜,還不是太晚,巴巴拉一定還在等著他。他知道他們終究要面對面的,雖然目前一點也不想去見他的妻子,可是這是無法逃避的。還有,他的女兒朱迪也會在那裡,今晚他想去看她們。
「好的,」他說,「有誰送我去飯店呢?」
飯店裡,巴巴拉房間的門打開了,她站在那裡等著他。
「你好,史蒂夫。」她說。
「你好,巴巴拉。」他說。
「內森的事令我很傷心,」他的妻子說,「我愛他就像我親父親一樣,這樣的事總是發生在好人身上,不是嗎?噢,不要老站在這裡。快進來,史蒂夫。對你的到來我很高興。」
她沒有做出讓他吻的樣子,他此時也沒有吻她的心情。他跟著她走進了客廳。房間很乾淨,但毫無生氣,亂糟糟地放著幾把簡單的椅子,兩張咖啡桌子,一張長沙發椅,一個打開的酒櫃上放著兩個玻璃杯,旁邊一瓶未開啟的蘇格蘭威士忌。很明顯,他的妻子在等著他。
巴巴拉站在房子中間,非常地沉著、冷靜。她看上去和分手時沒有多大變化,甚至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了,保養得更好了。她一頭棕色頭髮,白淨的臉上長著一雙棕色的小眼睛,30多歲的她身材還是那樣的好,只是胸部平了一些。她穿著一身高檔的套裝。看起來,她太舊金山化了。
「我們一到醫院就去看了內森,」她說,「我能理解你此時的心情,史蒂夫。我們都很傷心。朱迪剛剛離開去睡覺。我們也很愛他。」
也許蘭德爾的耳朵欺騙了他,不過他想他還是聽出她強調了幾次「我們」——「我們」去看望了,「我們」也很愛她。現在「我們」是包括朱迪的母女,而不是陌生的丈夫和父親。巴巴拉非常瞭解他,知道哪裡是他的薄弱之處。她如此刻意地強調「我們」,是在攻擊他,是用一種策略在提醒他,她們母女是在一起的,也許本來什麼也沒有,只是他憑空想像而已。
「太糟糕了,」他說,「整個事情。」他端詳著她。「很長時間了,看樣子,你生活得不錯。」
她笑了。「還行吧。」
「朱迪現在什麼樣?她怎麼樣?」
「現在她已經睡覺了。她經過長途飛行和在醫院的折騰,太勞累了,剛剛去休息。現在可能已經進入夢鄉了。不過,她很想見到你。也許只有到明天了。」
「我想現在就去看她一眼。」
「你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要喝上一杯嗎?」
「我想還是到一樓酒吧去喝吧。現在還沒有關門呢。」
「如果你不介意,史蒂夫,我喜歡在這裡。這裡更安靜,更自由,我們可以談一會兒。只是隨便聊一聊,我向你保證。」
她想聊一聊,他想。他記得他們過去聊過幾次。是誰——一位德國哲學家——說過結婚就是一次長的會談?他希望是一次平心靜氣、充滿柔情蜜意的長談,而不是一次互相譏諷、互相嗤笑的聊一聊。
「隨你的便。」他說,「我要一杯冰凍威士忌。」
他輕手輕腳地推開臥室的門,走了進去。屋裡光線很暗,燈罩裡透出來的燈光暗黃,過了好一會兒,蘭德爾的眼睛才適應過來,發現他女兒躺在他右側的單人床上。
他走到床邊蹲了下去,她的頭埋在枕頭裡,半蓋著毯子,秀髮如雲,潑散在枕頭邊。她睡著了,非常的漂亮,15歲的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安琪兒,是他唯一不悔的驕傲。他深情地注視著她,看不夠她潔白的臉蛋,玲瓏的鼻子,櫻桃小嘴,聽不厭她那均勻的呼吸。
他忍不住衝動起來,彎下身子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蛋。這時,她微微地睜開了眼。
「你好。」她咕噥了一句。
「你好,寶貝。我天天想你。明天一起吃早飯。」
「嗯……」
「現在你睡覺吧。明天我們再見。晚安,朱迪。」
他慢慢站起身來,這時他看見她又睡了過去。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才離開了臥室。客廳裡的燈光比以前更亮了,他發現巴巴拉把壁燈都打開了,他感到很奇怪。
巴巴拉正舒適地坐在沙發上,雙肘放在膝蓋上,手裡托著一隻盛著酒的高腳杯。
「你的酒在那裡,」她說著,示意那放在吧檯那邊調好的酒。
「你在喝什麼?」他輕輕地問道,「是冰凍汽水嗎?」
「我喝的和你一樣。」她回答說。
這不是好兆頭,他想,同時他繞到她對面,拿過一把空椅子坐了下來。以前巴巴拉從來沒有與他一起喝過酒,只是在參加宴會時,才不得不喝幾杯。在夫妻獨處時,她總是不喜歡陪他喝酒,還時常提醒他,她不喜歡酒,是酒奪走了他,使他離開了妻子。然而現在,她卻在喝威士忌。這是健康的跡象還是不祥的預兆?他想可能是不祥的預兆,心中暗自提高了警惕。
「朱迪睡著了?」她詢問道。
他端起酒杯,坐了下來。「是的,她醒了一會兒又睡著了,我們明天共進早餐。」
「好吧。」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她就讀的那所學校就是那所奧克蘭郊外的私立學校,怎麼樣?她……」
「她輟學了。」巴巴拉不等他說完便插嘴道。「她輟學了,她不再去那兒上學了。她已經輟學一個月了。」
他大吃一驚。「什麼?那麼她現在幹些什麼?」
「她在家呆著。這就是今晚我要和你談的原因。一個月以前,朱迪被學校開除了。」
「開除?你在說什麼?」這沒有先例。她是完美的,他的朱迪,一直是德才兼備的A等學生。「你是說學校開除了她?」
「她是被學校開除了,沒有給她留一點機會。」她微停了一下,加重了語氣說。「因為她吸毒。」
他騰地一下臉就變紅了。「你究竟在瞎說些什麼?」
「我說的是毒品、麻醉劑。史蒂夫,和你一樣,朱迪在學校裡毒性發作,後來校長就通知我說她被徹底除名了。」
「你是說他們沒有再給她一次機會?他媽的,這孩子肯定是一時糊塗學壞了,要不就是受了別人的誘惑,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她阻止了他。「史蒂夫,她不是一時好奇,而是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上癮了。而且她沒有受別人的影響和誘惑,相反,是她帶壞了別人。」
他使勁地搖著頭。「我不相信。」
「你最好還是相信。」
「巴巴拉,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朱迪這樣的孩子身上。你幹什麼去了?」
「你幹什麼去了,史蒂夫?」她並沒有生氣,只是很自然地反問了一句。「請原諒我。我幹什麼去了?我為什麼沒發現?是因為你沒有思想準備,才令人感到難以置信。因此你就沒有去注意,就沒有發現。開始還注意到她有些變化,我只是認為可能是剛來到新學校功課太緊張,很難交朋友的緣故。起初週末我去看她時,她是那麼聰明可愛,大方健康。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我注意到她變得脾氣暴躁,情緒不穩,神情沮喪,極度的憂鬱,他們都這樣說。最後,她就被開除了。當我很奇怪的時候,我就被叫到了學校。這就是全部情況。」
「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巴巴拉瞪著眼睛盯著他。「我是想早告訴你,史蒂夫,可是我認為這沒有必要。你又不能立即做什麼,當然也不需要你做什麼。我認為也沒有必要再使我們的生活糾纏在一起,那樣對朱迪也沒有什麼好處,因此我就決定由我一個人來處理這件事,因此我就這樣做了。」
蘭德爾緊緊地握住高腳杯,然後把裡面的酒一飲而盡。「她還在吸毒嗎?現在她的臉色看起來還不錯,不像是麻醉了,或者是處於病態。」
「她不吸了,史蒂夫。她已經正常了,我們相信她已經戒掉了毒痛。我千方百計通過很多朋友來幫助朱迪。總算現在沒事了,過去的艱辛也就算不了什麼了。我猜想她也可能偶爾吸一點大麻煙——在參加某些晚會的時候——可是量都非常小,不會對她有多大影響了。」
「我明白了。」蘭德爾看看空酒杯,站了起來。「你坐在那兒別動,沒關係,我自己倒一杯。」
「對不起,史蒂夫。本來你今天已經夠難過的了,我不該提這件事來煩你,可是我實在沒有其他機會跟你談這事兒。」
他為自己調了半杯威士忌。「當然,你應該告訴我。」他又重新坐下來。「你是用什麼方法使朱迪戒掉毒癮的?是在精神療養院嗎?」
「事實上,是……是通過……一個人。一個舊金山的心理學家,是一位名氣很大的戒毒專家,他叫安瑟-伯克醫生,他已經出版了……」
「我不想關心他出版了什麼。朱迪現在還去他那裡?」
「是的。而且,我的意思是說,他也有自己的診所。朱迪很喜歡他。他人剛到中年,蓄著小鬍子,辦事乾脆利落。伯克醫生有信心不但能治癒好她的病,而且還能使她完全康復。」
蘭德爾坐在那裡慢慢地呷著酒,逐漸感到有點醉意了。「現在我想這事都應該是我的責任。作為爸爸,整天忙得團團轉,沒有時間去關心她,真是對不起我女兒。」
「不,史蒂夫,這不是你的責任,也不是我的責任,也許是我們兩個人的責任。我們的不幸影響了女兒,不過,還有我們作為父母無法控制的——今天社會的風氣,沒有生活的目標和希望,而且有一種逆反心理,逃避現實,去尋求一種理想境界,去尋求另一種價值觀念,去尋找一種完美無缺的生活。因此就變得異想天開,走上錯誤的道路。如果幸運的話,會有人幫助一下,脫離原來的生活軌跡——在陷得不是很深的時候。幸好,伯克醫生幫助朱迪改變了原來的生活,使她回到這個人類的大家庭,重新考慮起她的價值觀念。」
蘭德爾將空酒杯靠在鼻子上,不停地蹭著,酒杯的玻璃冷颼颼的。突然,他通過空酒杯發現巴巴拉已經不在他對面了,他放低了酒杯,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張空沙發。
「史蒂夫,」她說。
他轉過頭來,發現她正為自己滿了第二杯酒後往回走。
「嗨,你真的能喝酒了,」他說。
「只是今天晚上,」她說著,坐了下來。「史蒂夫,我還有別的事要和你商量。」
「今天晚上還沒有說完嗎?你已經告訴了我有關朱迪……」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件事仍與朱迪有關。讓我快一點告訴你,史蒂夫,然後我就沒事了。」
「好吧,你說吧,」他放下酒杯。「繼續說吧,你還有什麼事?」
巴巴拉呷了一口酒,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史蒂夫,我要結婚了。」
他一下子懵了,實際上,他是覺得納悶。「你結婚就會被逮起來。」他咧嘴笑了一下。「我是說,寶貝,你是已婚的人,再找一個丈夫,那就是重婚,那麼監獄就有你的地方了。」
她面無表情。「史蒂夫,不要開玩笑,這是一件嚴肅的事。以前我們打電話,你問我,我告訴過你我時時在注意一些男人。不過實際上,最終,我只看上了一個人,他就是安瑟-伯克。」
「安瑟,你是說……你是說是朱迪的心理醫生?」
「是的,他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你也將會喜歡他,還有我,我正好也非常喜歡他。而且,像我告訴你的,朱迪也非常喜歡他。」她低下頭看看酒杯,繼續說道。「朱迪需要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穩定的家。她需要一個父親。」
蘭德爾「砰」地一聲將酒杯放在桌子上,非常清晰地咬文嚼字地說:「告訴你一個新聞,小甜心——朱迪有父親。」
「當然她有父親,你就是她父親。她知道,伯克也知道。但是,我是說一個專職的父親,一個與她朝夕相伴的父親。她需要好好照顧和關心,她可以享受傳統的有天倫之樂的家庭生活。」
「現在我明白了,」蘭德爾說。「你是在勸說我。需要照顧和關心——廢話!肯定是他教給你這樣說的,他精通此術,他想撿便宜家庭和女兒。如果他想要女兒,就讓他去生嘛。他別想搶走我的女兒,別想,他媽的,別想搶走我的朱迪。」
「通情達理點,史蒂夫。」
「因此你這樣做來挽救朱迪?這是陰謀,是不是?為了朱迪,你要和那個小白臉結婚,是因為朱迪需要一個父親。」
「這不是唯一的理由,史蒂夫。我想和伯克結婚是因為我需要一個丈夫,像他那樣的丈夫。我非常地愛他。而且我要離婚,以便和他結婚。」
「離婚?」他感到有點醉了,氣呼呼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忘了這件事吧,你不會得到他。」
「史蒂夫——」——
5200全本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