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讓她難以置信,他們已經在三海妖的這個島子上生活和工作了5周零6天,這是明早離開前的最後一夜。
克萊爾-海登赤著腳但仍然穿著她的薄棉連衣裙,跪坐在她的草房前屋裡,背朝著吊燈以便看得更清楚,試圖繼續讀她的哈克路依的袖珍本《航行》。
沒有用,她的眼睛和思想跑開了,一本十六世紀的英格蘭旅行和探險的文集離她今晚的需要太遠了。她撿起書本如其說是為了增長知識還不如說是催眠,可它並不起作用。她的思想寧願自己去進行暫時航行,駛過今天,本周,以及馬克去世後的將近3周。她並不瞌睡,把小書放到了膝蓋上。
點燃香煙,克萊爾回想著幾個小時前她拒絕同婆母一起吃飯,共同度過海妖島上的最後一個夜晚有沒有錯。她的借口是她需要抓緊時間收拾行裝。奧利-拉斯馬森船長和理查德-哈培在早晨7、8點鐘會到達場地上。全隊人員接到命令把他們的行李準備好,土人們將把它們搬到遠處海灘。實際上,克萊爾回絕婆母的邀請並非因為要整裝,而是因為在最後的夜晚她想獨處,這樣會更舒服些。
她知道,她的同事和朋友們已經舉行了一次會餐。他們看起來像是士兵在集合,在回到美國前集結待命。克萊爾自己做了飯,是當地口味的,獨自吃完了,她還沒收拾一件東西。
說真的,沒有多少可收拾的,所以這個任務並不艱巨。馬剋死後幾天,她和莫德兩人果斷地擦乾眼淚,已經從他的影響,他的襯衫、褲子、短褲、短襪、鞋、書、雪茄、威士忌、領帶和所有文明男子的其它物品中走了出來。莫德要求保留幾件物品,優秀大學生聯誼會的鑰匙、鍍金手錶和一本註解的馬林諾夫斯基的《野蠻社會裡的犯罪和習俗》,以提醒她,她和艾德萊還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克萊爾答應了她的每個要求,她自己什麼也沒保存,因為知道自己從來沒有一個丈夫。這時令她傷心的只是當她試圖理解這個老太太的感覺以及選出這幾樣東西會是多麼艱難。
當清理完馬克的生前財產後,最令克萊爾心碎的時刻是看到婆母一臉驚奇,口裡喃喃地說,「可他的筆記,他的筆記在哪兒?」
在馬克的行李中沒有任何他的工作的成果,每一本空白的記事本和筆記本都向她們兩人明白顯示,他從來沒有工作過。不但他的行李和外套中沒有他在三海妖期間所做的任何記錄,而且考特尼送回來的背包中也沒有丁點兒。即使莫爾圖利帶回來給他們的那捆東西中也沒有證實他是位實地考察人類學家的任何證據,有的卻是莫德自己工作筆記的複寫件,是克萊爾留下來存檔被馬克偷走的。其中,雷克斯-加裡蒂給馬克的信證明馬克給他寫過信。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證據證實馬克在海妖島上除了策劃陰謀外還做過任何一件事情。是這種可怕的空白,最深刻地刺痛了莫德,使克萊爾看到她的傷心而難過。
這是最不幸的。莫德沒有保留的兒子的其它物品都被捆在一起,在拉斯馬森再次來訪時給了他。經克萊爾允許,船長按要求把馬克的那點財產在塔希提賣了,用這筆錢為特呼拉的親屬買了些炊事用具,為維尤里的診所買了些藥品。
今晚,那次清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那麼模糊,與眼下好像沒有任何聯繫。克萊爾的手錶告訴她已經10點一刻了。莫德和其他人現在大概已經結束告別宴會,回來收拾行裝了,心裡充滿了所有旅行者在就要離開異國他鄉,回到他們更舒適的熟悉的家和不安寧的生活老路上的前夜的那種欣喜的傷感。克萊爾審視了自己對離去的感情。她感到既不欣喜也不傷悲。她好像在某個沒有空氣的地帶,沒有什麼感情能使她感動。
在她的近來生活中,自從來到這兒一切都變了,然而又一切都沒變。顯然,她應該有一個寡婦的感覺,因為寡婦們都有所感覺,感到她生命的某個重要部分被拿走了,被奪走了,被收回去了,使她成了殘廢。別人就是這樣來感覺她的,但她自己卻不是這樣來感覺自己。她機械地接受著別人弔慰,讓那些認為她悲傷而安慰她的人滿意,但她有一種造假和欺騙的感覺,因為她並沒有什麼感覺。當然,莫德知道,可能考特尼也知道,儘管他可能還不相信她。但是,她不是在馬克離她而去時就告訴考特尼她是前海登夫人了嗎?
她一直是前海登夫人,從新婚蜜月直到結束。如果要她寫寫前馬克-海登的秘聞軼事,她的作品會像馬克自己的工作記錄一樣一片空白。她不瞭解他的內心世界,只瞭解他難以親近這一缺陷。馬克不可能信賴別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既無恨也無愛。即使他們結合的明顯部分,肉體部分,也是擺設。幾周前,為了入睡,她在腦子裡作了個催眠遊戲。她試圖回想並計算一下兩年間他們的同房次數。數到18次就再也記不起來了。也許還會多幾次,但她記不得了,也記不得他的身體是什麼樣子。在她的記憶裡她在那棟屋子裡總是個受壓抑的客人。
如果別人知道了全部事實會說什麼,不是莫德或考特尼,也不是有著精神分析醫生那種理解力的雷切爾,而是在這兒和家鄉的其他人會說什麼?如果他們知道她對他終於離開她的生活感到高興又會說什麼呢?
從頭腦裡驅除這種感情,或者只讓它深埋心底,激發了她的另一面,就是順從情感和世俗。啊,她並沒有要馬克用這種可怕的方式走出她的生活。老天在上,她不可能希望他或世上的任何人死去。但他逝去的這個事實,且不管方式如何,確是一種寬慰。他死前那幾周對她的虐待幾乎是難以忍受。想到這兒,她可以為自己的無情找到原因。他曾辱罵過她,傷害過她,利用她的軟弱和膽小玩刻薄的遊戲。還有其它所有庸俗的把戲,同豬玀加裡蒂搞陰謀,同特呼拉密謀,準備跑掉而讓她成為一個可憐的傻瓜,她不會忘掉這些。因為他已經自殺,沒有跑成,因為他死了,由此,根據她的社會的準則,就足夠寬恕他的那些可怕的惡行了。通過意外死亡,他已經洗刷了自己,卻把她置於了寡婦的地位。鬼魂可以對話,她這樣想,創傷無法癒合,年華無法挽回。他的一死治不好她的百般創傷。對惡鬼就得虛偽一些,再見,走得好,馬克,你這個可憐的病態雜種。
在海妖島上的最後幾周,她要求獨處,她的願望得到了尊重,可人們尊重她的願望的原因是不同的。每個人,或許連本應更清楚一些的湯姆-考特尼,都認為她需要一段哀悼的時間。她要求獨處其實只是因為她想鬆弛一下馬克給她生活帶來的緊張。煉獄式的折磨已經結束,她需要假期。
她繼續漫想著馬克。即便馬克葬身水底以後,克萊爾相當堅強地記錄下莫德給大眾媒體和人類學期刊的詞藻考究的訃告。共有十幾封信,其中包括給雷納學院的教職員和莫德在全國各地的同行朋友。每個重要人物都已周知。馬克在實地考察中的最有價值的工作中偶然和悲慘地倒下了。令克萊爾感興趣的是所有這些正式的訃告和非正式的信函竟然都集中到了莫德現在正在秘密進行的實地考察和莫德同艾德萊過去做過的事情上來。連他的死亡也要同他的強大的合作者共同利用,馬克會是多麼痛苦。
拉斯馬森已經把消息帶了出去,帶回了唁電和報刊上的訃告。並且,在一篇電頭註明帕皮提的文章中,雷克斯-加裡蒂為美國最有希望的年輕人類學家、他的親密朋友的突然逝世而悲傷。在同一篇文章中,加裡蒂宣佈,他在塔希提的短假結束後,就離開去特立尼達,從那兒去英屬西印度群島的多巴哥小島,據傳說魯賓遜-克魯索在那兒沉船的。加裡蒂是受布希藝術和學術局的派遣在28天內體驗克魯索28年的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向他的廣大追隨者發誓,將忠實地扮演海難餘生的角色,除了食品、甜酒、木匠工具箱、手槍和火藥等克魯索也有過的東西,不再多帶什麼物品了。
公開表演之後,克萊爾繼續記錄莫德關於海妖島的口授筆記和她給沃爾特-斯科特-麥金托什和賽勒斯-哈克費爾德的冗長報告。枯燥的速記工作消磨了時光,克萊爾再沒走遠過,只有一次斗膽走出莫德的辦公室或者說她自己的草房。她是去參加特呼拉的火葬禮,並且在特呼拉的親友旁流了淚,因為這是一場真正的悲劇。並非思想上的毛病,只是來自外部的腐蝕,就像早期法國殖民者帶給島民的古老瘟疫一樣,給這個年輕的生命帶來了末日。
克萊爾幾乎天天見到湯姆-考特尼,但在她看來,都是公開場合。同記憶中馬克的陰暗病態形成生動對比的是考特尼的鮮明的力量和善良。她無法向自己解釋她對考特尼的真正感覺如何,只是感到他的到來,不管時間有多短暫,都使她感到慰藉和自信。每當他離開後,她總是有種被遺棄感。這有些奇怪,因為自從馬克去世,考特尼一直非常友善,可在同她的關係上似乎更加非個人化了。她不能像先前那樣直接同他接觸,聽他的意見,或引起他的注意。她從來沒能單獨同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是什麼讓他顯得更遙遠,難道他是在遵守那種尊敬寡婦的討厭教條嗎?是他對她作為一個女人的興趣減少了嗎?或者是現在,當她孤身一人時,他害怕她需要有人作伴?
整個這一周,考特尼之謎在纏繞著她。有好幾次,她決定到他那兒去,直接到他的單身漢草房去,同他面對面坐下來,告訴他她對馬克及他們的婚姻的感受,對自己的感受,她是怎麼過來的,前途會怎樣,以及為應付世俗而裝出的假象。他們會推心置腹,徹底結束裝假。然而,她不能這樣做。她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可以跑到男人那兒去,才可以給他們打電話,把他們召來,或直接前去。對克萊爾來說,這種進攻性行動是難以想像的,除非她經過充分考慮。
克萊爾坐在明亮的燈前,書放在膝蓋上,三支香煙已經抽完,這時意識到在思想漫遊中已經過了1個小時。她必須現實一些,想想將來。明天就到塔希提,後天就到加利福尼亞。錢上近期還沒有什麼問題,馬克幾乎沒有入什麼壽命保險,因為他對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都很少感興趣,不過因為他一直財政上很困窘竟沒忘了保證生活入保險。他有一份保險,所以便有了足夠她活一年用的錢。
莫德基於對她的海妖島的報告將帶來的結果信心越來越足,曾邀請克萊爾,如果事情如願,就到華盛頓特區同她住到一起,可克萊爾一直含糊其詞,但心裡已經決定,她不想繼續充當莫德的秘書和被監護人。克萊爾決定,到那時,她將回到聖巴巴拉家中,先不作什麼計劃,靜觀一段時間看看會發生什麼,生活會對她做些什麼。最後,她將在洛杉磯找個住處,找份工作(那兒有許多朋友),將重溫青春舊夢,學著做一個單身婦女,參加這參加那,決定約會,永遠如此,該死。
有一天,在不同的心境下,她曾考慮留到三海妖,看一下會有什麼效果。如果不起作用,拉斯馬森總是可以搭救她的。但是,這樣沒有意義,絕對不會有意義。對平凡的她來說,這太戲劇化了。她對這種變化缺乏勇氣。啊,如果湯姆-考特尼提出這種建議,她幻想她也許會答應,不管他是什麼意思,也不管她自己是什麼意思,留下來看看後果會是什麼。他沒有提出,所以她把這個幻想拋到了腦後。
她對自己說,再抽支香煙,然後,一邊從捲煙盒中抽著煙,從而也在吸收著在三海妖生活中的各種記憶。她出生和成長在一種如此不同的文化中,她可以從這個島子帶回去的對她有益的東西很少。她最欣賞的東西正是她曾在其中成長的環境所極不能接受的東西。然而,這兒的人們,他們的風俗,卻實踐了她所抱有的某些秘密信仰,這是好的。他們的行為已經使她進行了更多的內心反省,對她以前過的並且馬上又得回去過的生活的反省。除了一件損失外,確是不虛此行。
她的手錶不停地走著,越來越接近明天了。明天的準時到達和不可避免使她今晚頭一次感到不安。她不想離開這個與世隔絕的島子上的舒適和自由。幾乎一夜之間,她將被拋進虛情假義的緊張之中和做寡婦的可怕境地,而在這兒這種必要性就少得多。離開一個比行將回去的家更有家味的地方是多麼可怕啊!然而,在不必裝假之上和之外,她真真正正懷念海妖島的會是什麼呢?她沒有同任何一位土人親近過。那麼,是什麼呢?在她的這間屋子裡,沒有人在周圍,沒有打擾,沒有窺視,絕對獨處,她可以面對自己,面對事實。於是,她最終可以承認,她將懷念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湯姆-考特尼。
對他的這份友情,她心裡明白,他卻不知道,這使她心焦。她熄滅香煙,呆呆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肩部肌肉,走進後屋換上睡衣,在收拾行李前睡一覺。
她慢慢地脫著衣服,發覺他又進入了她的腦海。她原諒了他。湯姆-考特尼的什麼東西使她不願離開他?她怎麼能懷念一個從他近來的言行中看不出在她一旦離開後會懷念她的跡象的人呢?
在她套上皺了的白色尼龍睡袍時,最後那個問題還在糾纏著她。他今晚能回答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就好了,然後,她就可以毫無保留地離開了。如果她不是現在的她,並且有臉……
他的籐門上的輕輕叩擊聲,在黑夜和白晝之間的寂靜中似乎格外清脆。
門幾乎立即被打開了,他們兩人對站著,他在門裡,她在門外,都感到吃驚。她以前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像一個白色土人,僅穿著囊袋,她意識到他在他自己的房間裡私下肯定是這個樣子,外出穿的襯衫和褲子是對文明之隊的讓步。她把寬鬆的粉紅罩衣拉得更緊一些,裹住她的睡袍,站在那兒,不知道她怎麼這麼做。或她該說什麼。
「克萊爾,」他說。
「我攪醒你了,湯姆?抱歉,這很荒唐,肯定是午夜後很長時間了。」
「我沒睡,」他說。「我在黑暗中躺著想事情——呃,對,在想你的——」
「是嗎?」
「進來,進來,」他說,意識到他穿著的樣子,又迅速地說,「嘿,等一下,我換換衣服——」
「別像孩子,」她說,「因為我也不是孩子了。」她從他面前走進房問。
他關上門,走向竹燭台。「我點上燈。」
「不,湯姆,不要,就這樣,這樣說話更隨便,從窗子進來的月光足夠了。」
她已經坐到了露兜樹葉草墊子上了。他走近她,沒等她看清他的面孔,便坐到了離她幾英尺遠的地方。
「我以前從沒去找過一個男人,」她說。「我應當先送給你一隻節日貝殼。這兒是三海妖,不是嗎?」
「你來我很高興,」他說。「昨晚,今晚我多次想去找你,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更困難。」
「為什麼,湯姆?這是我有勇氣來——來這兒的原因。不弄清你的情況,我明天無法離開,從你這兒消失。我們如此友好地度過了一段時光,這對我很重要。你不知道有多重要,可馬剋死後,你突然不是那樣了。為什麼?是尊重寡婦嗎?」
「是又不是。不是你所認為的原因,我害怕單獨同你在一起,就這個,真的。」
「害怕?為什麼?」
「因為一夜之間你就有可能了。以前,你不可能,可突然之間你可能了,因此我怕我可能對你說什麼或做什麼。我對你有著強烈的感情,從你到達的那天就有了,但我不得不掩飾起來。後來,轉眼之間,我意識到可以向你表達。同時,我又意識到我不清楚你對我的感情會有何種感覺。我在像一個白癡那樣說話,可我的意思是——以前,有丈夫這個盾牌,你可以對我顯示興趣。而不怕啥。沒了防護,你也許就沒有這種興趣了。如果我闖進——」
「湯姆,」她溫柔地說,「謝謝你。」
「謝什麼?」
「感謝你使我來到這兒同你在一起而不會在今後的日子裡為之臉紅。」
「克萊爾,我說這一切並非想——使你寬慰。我是在用一種4、5年前不可能說出的方式向一個女人說話。事實上,是我應該感謝你,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是的。」
「你使我長大了,而你從沒覺察到。我在海妖島上4年使我成為一個男子。我認識你使我成為一個成熟的男人。直到今天,我一直想無限期地在這兒呆下去。仍是老原因。這是一種舒適、隨意和享受的生活。你可以不用腦筋,而依然可以生活。你在這個小池塘裡還很重要。在這種情況下要回家就越來越困難了。如果回了老家,你就會失去重要性,就會成為同別人一樣的人。你不得不為新的重要性而努力工作。你不得不用腦筋,而不是單憑體力生活,你不得不穿上緊身的進步之衣,跟著鐘錶走,跟著法律走,跟著用文明包裝起來的世俗走,並且還有各種不許做。但是,今天我改變了主意。我去問莫德我是否可以在早晨同你們大家一起回到塔希提和美國。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克萊爾。」
克萊爾靜靜地坐著,一隻手抓住罩衣的下擺,渾身有一種無力和溫暖的感覺。「你為什麼離開這兒,湯姆?」
「兩個原因。原因一:我已經長大,我肯定我能夠把握外面的世界。克萊爾,近些年我是在躲避,躲避生活。是你的到來你引發的思想,使我意識到我的自我放還是虛妄的幸福,同你所代表的東西相比淺薄、空洞、盲目。看到你,也許還有某個別的人,使我難以安心,深感不足,甚至為自己慚愧。這就是在我認識到我什麼問題也沒解決,永遠也不會解決的時候,認識到只有在你們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才能解決問題。」
他停了停,避開她的目光,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接著又抬眼看著她。「我——我不想就回歸到一種絕大多數男人都認為很自然的生活中作長篇大論。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是如何做出這個決定的。我充分認識到,在老家不會像這兒這樣舒適和浪漫,在美國生存會更加艱辛和麻煩,但是,我已經開始相信,我既然生在這個世界上,生在那個叫做家鄉的地方,就得在那兒過日子,面對現實,做一個男人必須做的事情。可我沒有這樣,在生活艱辛的時候,我一走了之。也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是千萬人中的一分子。每個男人都有自己逃跑的方法。有的在他們內心逃避,有的像我這樣見諸行動。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一場戰爭、一份使人醒悟的工作,於是我就真正逃跑了。我認為在這兒的4年解放了我,確實如此,然而,只是局部的。總的看,我是一個懦夫。成熟的男人不逃跑,留在他出生和成長的平凡世界裡,他應該是一個顯示出一種英雄氣概的人。那是真正的應該歌頌的英雄主義,直面碌碌的生活,敢於面對平凡的工作、婚姻和生兒育女,並且還能把它變成美好的事情。神秘島上的歡樂、椰子樹和黑黝黝的女郎都屬於夢想。如果家鄉的生活不如這個夢想,那麼,改善家鄉的生活,使之更好,這正是一個男人的職責,要在他的家中、鄰里、社區和國家中為之奮鬥。重要的是在你自己的戰場上同生活面對面地較量,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這就是我要回去的原因。」
他停下來,等著,但克萊爾什麼也沒說。
「克萊爾,」他說,「你還沒問我回去的第二個原因。」
她沒說話。
「是為了你,克萊爾,我愛上你了。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我要靠近你,你到那兒我就到那兒,不管你願意不願意。」
她能夠聽到自己在黑影裡的呼吸聲,她被自己心臟的劇烈跳動聲嚇呆了。「湯姆——你真——你真是這樣想?」
「比我用千言萬語表達還要真。我太愛你了,以至於無法確切地思想和表達。自從你來到這兒我就想你,今晚我一直在想你,我要你在我今後的一生中都屬於我。這——這是我能說出來的所有的話語——並且這也是直到現在我一直不敢說又想說的話。」
她發現自己已經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一隻手。「湯姆,你為什麼會想到我今晚來這兒?」
「克萊爾——」
「我也想你,我需要你,我今晚需要你,只要我們兩人活在世上,今後的日日夜夜我都需要你。我從未——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種話。」她已經進入他的懷抱,把頭埋在他那赤裸的胸膛上。
「也許對我來說現在承認這些是不合適的。」
「人類對愛情的感覺永遠是對的。」
「那麼,這就是我的感覺,湯姆。永遠愛我。愛我,永不停止。」
最後一天早晨8點,一股涼爽的風輕拂著三海妖村莊上方的棕櫚葉。
莫德-海登停下對磁帶錄音機的口述,從桌子後面通過她草房開著的前門,觀察著場地上早晨的最初活動。年輕的土著男子,有4、5個人,在向溪流岸邊搬運箱子櫃子。
莫德的目光離開場地,停在手中的銀色麥克風上。剛才半個小時,她錄下了她的關於海妖島的記錄的剩餘部分。今天早晨和6個周的早晨所錄下的東西是重要的和非凡的,她知道她可以使之發揮的作用及其在她的同行和全國中產生的影響。自從她沉浸到悲痛中以來——那個可怕的星期,她曾兩次控制不住自己而暗暗啜泣——她頭一次感到,如果說自己還沒完全恢復過來,至少是有了希望。眼睛周圍的腫脹消失了,胸口的刀刺感覺沒有了,她從骨子裡感覺到自己成就感的治癒力量。她默默地感謝他們所有的人,伊斯特岱、拉斯馬森、考特尼、鮑迪、還有遠逝的丹尼爾-賴特閣下,使她功成名遂。工作不再是一種謀生手段,一種空虛的東西。工作現在是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生命的意義。
幾乎沒有時間了,她看了看屋子裡的包裹,眼睛又一次落到手中的麥克風上,還有什麼要錄的呢?
一段最後總結不能省略。她的食指按下機身上錄音鍵,磁帶開始轉動。
她用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了起來。
「還有個想法。三海妖上的愛情和婚姻實踐,通過我的直接觀察,絕大部分同我所知道的世上任何別的制度都大相逕庭。對這些土人,通過學校教育,那麼多代的調整,這種實踐看起來很完美。然而,我確信這種完美的模式不能嫁接到西方我們自己的社會。我們是一個競爭和不安的社會的繼承者,這個社會有利也有弊,我們必須在我們的感情方式範圍內生活。我在三海妖上見到的成功實施的東西,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俄羅斯或現代世界的任何地方也許不會奏效。但是我認為,我認為:我們可以向海妖島這樣的社會學習;我們能學到一點點;我們不能過他們那樣的生活,但可以從那兒學習。」
她讓磁帶空跑了一會兒,然後按下標有「停」的按鈕。
她覺得,還需要加點別的,需要充分表達一下參加這次往往地艱難和令人不安的實地考察的社會人類學者和同事們所作的所有探索。當她想到他們工作的價值,他們為搜集原始材料所經歷的一切,他們各自經歷的一切,他們做出的犧牲,她想起了她自己敬慕的一個人所做的一個聲明。
她彎下腰,打開了她的書包,查看了幾本書,終於找到了想要的那本。她右手仍然握著麥克風,打開了羅伯特-洛伊的《原始社會》,翻到簡介上,往後翻了十幾頁,找到了那個聲明。
她在這次旅行中最後一次按下了錄音鍵,注視著磁帶的走動,對著麥克風慢慢地讀著洛伊的文章。
「原始社會的知識有著教育價值,甚至應當向那些對文化史進程沒有多大興趣的人推薦學習。我們所有人都出生在一套傳統制度和社會習俗中,接受這套東西不僅僅是出於自然,而且是作為對社會需要的唯一可以理解的反應,在外國人那裡任何背離我們標準的東西,都被我們有偏見的觀點打上了下等的印記。針對這種妄自尊大,最好的解毒劑是對異國文明的系統學習……我們應當把我們已接受的這套觀點和習俗僅僅看作無數可能存在的形體中的一種;我們有勇氣按照新的願望去修造它。」
一絲微笑掛在莫德的大臉上。最後,她按鍵停下磁帶,知道所有該說的和該做的都結束了。
把書放回包中,用金屬蓋蓋上袖珍磁帶錄音機,她朝著開著的門外看去,行李已經堆得高高的了,卡普維茨一家在那兒,還有哈里特和奧維爾,雷切爾和麗莎。她能看到克萊爾和湯姆-考特尼在一起,正穿過場地向其他人走來。
拉斯馬森船長和伊斯特岱教授走來了,向大家,向正在聚攏的土人打招呼,現在兩人轉向她的草房,來請她了。
人們悲喜交集,無論如何到了該走的時間了。
她雙手按住桌子,從椅子上抬起她的軀體。她又檢查了一下錄音機的蓋子是否蓋好,四周環視了一下是否有任何落下的紙張。沒有了,她準備就緒了。
在等待中,她在想她是否會回到三海妖來,是否外面那些人中有人會回來。她想,如果他們想回來,拉斯馬森和考特尼不再在這兒了,誰還會把他帶到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三海妖,她對自己說,是馬克的伊甸園復活的永久夢鄉。當世界從她這兒聽說它時,世界會相信它嗎,即便相信它的存在,又會找到它嗎?接著她想,世界用多長時間才能找到它,如果能找到,如果能找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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