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莫德一個人在辦公室後面的臥室裡,還沒穿好衣服就把兩片阿斯匹林放在嘴裡,和水吞了下去。
昨天晚上鮑迪的宴會,因為土著音樂、鄉村舞蹈和大量的要命的椰子汁和卡瓦酒而非常快樂。人人都爛醉如泥,甚至莫德本人也是如此(出乎主人的意料),晚會直到次日凌晨方才結束。
儘管如此,莫德還是把鬧鐘定到習慣的7點上,7點鐘她堅決地醒來,洗刷和穿戴。儘管僅睡了4個小時,有宿醉,還有她的這把年紀,她還是決心不放縱自己。在實地考察中,她惜時如命。如果把一個小時浪費在自我放縱和自我滿足上,就意味著從人類知識的總量中減少一小時。今早上,她唯一能戰勝自我的武器就是那兩片阿斯匹林。
到她穿好衣服,在小小科爾曼爐子上煮好咖啡時,阿斯匹林開始生效了。緊箍她頭上的看不見的夾子開始鬆弛了,她可以更清晰地思想了。同往常一樣,在早上這段時間裡,在進入一天的工作之前,(今天是約見曼奴先生,那位學校教師,時間定在從現在算起20分鐘以後),她喜歡檢閱一下她的考察隊伍。
她檢閱了她的隊伍。
她以郵袋作為檢閱的起點,郵袋是昨天下午較晚的時候放到她辦公室的,晚上被拉斯馬森船長運回了塔希提。
麗莎-哈克費爾德送來的信封最大,是一個馬尼拉信封,地址是加利福尼亞洛杉磯的賽勒斯-哈克費爾德,她的丈夫,同時還有一封普通航空信,寫給她正在華盛頓特區旅遊的兒子梅裡爾的。在把這兩個信封裝入帆布袋前,麗莎做作地吻了那個厚信封一下。她解釋說,信封裡裝的是關於那個奇跡,叫做普愛的草藥的資料,以及用「活力」主宰整個西方世界的系列方案。賽勒斯會為她的智慧而驕傲,她堅信這一點。
今天以及直到他們離開的每一天,麗莎會整天忙於她的龐斯德里昂行動,她現在熱衷於大講特講這個行動。她會接見大批用過這種藥的舞蹈者,以及村子裡大多數在歷史上、傳統上或者個人經歷上同這種藥有點聯繫的長者。
在全隊中,英德喝著咖啡這樣想,也許只有麗莎同每個專家相比,證明有是這次考察中的最好的人類學者。同時,極有可能,麗莎也許是來三海妖的人中經濟上獲利最豐富的。富者更富,這是艾德萊,親愛的愛德萊的口頭禪。莫德還做了點修正,更年輕,更富更年輕。這種荒唐的草藥究竟會有什麼作用,莫德想,即使商品化不成功,麗莎仍然取得了自己的成功。因為,在三海妖上,她已經無意中發現了醫治年齡的奇藥,這種草藥真是不老丹。其成分很簡單:忙不停。如果有什麼起作用,就是這個。莫德毫不懷疑,她清楚。
麗莎剛離開拉斯馬森的郵袋一小會兒,雷切爾-德京就來到它旁邊,自莫德認識她以來她從沒這樣高興和有趣。雷切爾帶來的信最多,都是後半下午匆忙寫成的。雷切爾驚人地健談。她讓莫德看一個寄給伊夫林-米切爾小姐的信封,並解釋說,這封信以及其它絕大部分信都是寄給她的病人的,通知他們她要回去了。是的,她要重新開業了,至少一年。她又亮出了一封寄給一個叫厄恩斯特-貝哈姆的醫學博士的信,補充說,「然後,如果貝哈姆博士允許,我就不再幹下去了。他是我的指導分析醫生。」最後,她又拍打著一個信封,莫德可以看清,是給一個叫約瑟夫-摩根先生的,她補充說,「他要求同我結婚已經有些時候了,他現在剛倒過運,因為我剛剛寫信給他表示同意。」
莫德知道,雷切爾今天將繼續同她的土著精神分析對像在一起,為她的精神病學報告核實資料,剩下的時間會用到研究主事會上。
雷切爾還沒離開,奧維爾-彭斯拿著一封信衝了進來,將信扔進袋子後,揚長而去。半小時後他又回來,跪在袋子旁,在袋子裡找出他的信,當莫德的面將信撕掉。「給我母親的,」他解釋說。「我昨天給她寫信講一件事情。我剛才又肯定這事與她毫不相干。」說完,也沒作解釋,就走了。但是莫德知道奧維爾指的是什麼,因為昨天哈里特-布麗絲卡已經向莫德和克萊爾吐露了真情。
莫德想,奧維爾今天幹不了多少工作。他將處在焦心的等待狀態,不知哈里特在維尤里和他本人中間會作何選擇。她想,他可能帶著比他的期望更多的東西離開海妖島,否則可能帶著比預期少的東西,帶著失敗的可怕感覺,離開此地,假如哈里特選擇了那個土人,讓一個土人取勝的話,不管結果是什麼,莫德認為,他都將離他的母親而去。
然後,她想到了自己的那封信,對克萊爾來說,口授完後已經相當晚了,是給沃爾特-斯科特-麥金托什的。想到它,自然又讓她想到她的不遠的將來,同馬克和克萊爾可能的分離,並且她的思想開始集中到馬克身上,但是她拒不去想。她喝了一口科爾曼爐旁的涼了的咖啡,讓自己對她的隊伍的檢閱離開郵袋。
昨晚,克萊爾和莫德正準備分頭打扮後赴宴,哈里特-布麗絲卡帶著她的疑問來了。簡短地討論了一會後——他們沒起什麼作用,他們愛莫能助——哈里特和克萊爾一道走的。最後,夜色降臨,莫德正準備到隔壁馬克的草房去,愛絲苔爾-卡普維茨進來站了一會兒,告訴說瑪麗已經找到,瑪麗和薩姆之間一切都好了。莫德大大鬆了口氣,因為她喜歡這個家庭,為父女倆擔了不少心。莫德想,今天對卡普維茨一家會是好天氣。薩姆已埋頭照片中,然後會外出尋找他的植物標本,瑪麗會同母親一起留在村子裡。
莫德檢閱完畢,咖啡也喝完了,新的一天,三海妖上第四周的第一天就要開始了。然而,到桌子上取鉛筆和拍紙簿時,她感到作為領導而產生疏忽,應該受到譴責,因為她-避了對一個成員的檢閱。她害怕從太近的位置觀察她的兒子。
她在桌旁站了一會,記起了昨晚看到湯姆-考特尼在克爾萊家中,考特尼取代了馬克,馬克被叫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出自她的逆反思想,當他們3人步行赴宴時,她竟然感到有些舒心,後來才把這種思想驅除。這種思想就是,作為3個人在一起,他們3個比她和克萊爾、馬克3個更舒服。多麼可怕的事情。
於是,她在清早,倚著桌子,不快地檢查著他和她自己。此刻,她對馬克和自己有了一種深刻的反省,而實際上更多的是對她自己,那就是,馬克是她自私的受害者。因為她一直是自私的,這一點不錯。她只給艾德萊生了一個孩子,因為她有艾德萊就足夠了,他有她也就足夠了。因此,即使這個獨生子也深受自私之害。這個獨生子受到的待遇就像根本沒有兒子一樣,或者說更像一個遠房親戚毫無希望地想爭得一對父母的注意,而他們則隔離開來,自我滿足,互相依附,互相娛悅,不需要外人,說實在的,只此一對,不需要任何別人。
朦朧出現在面前的這個錯誤可以追溯到那些遙遠的已經淡忘的歲月。現在,她悲哀地想,人生之旅離終點這麼近了,她留在世上的一切只有馬克,這是她的失敗。她承擔了全部責任,完全沒有艾德萊的事(「為死者隱惡揚善」,阿門)。如果能重過那些舊日時光,而且用現在的智慧來過舊日時光,那該多好啊!她一定會把她的兒子帶進家庭裡,不會把所有的愛都給予艾德萊和他們的事業。她一定會使兒子更可靠、更幸福,在婚愛中自信,而他定會長成一個能夠有自己所愛的孩子的男人,孩子也不會是同克萊爾生的。
如果能重做一遍,她會做得多得多。她一定會生幾個孩子,許多孩子,而不只一個無意中生下的唯一男孩,他活著就是為了嘲笑她的失敗。但是,此時此地,不管她多麼希望,多麼強烈地希望,也不會有另一個孩子在世了,更不用說有幾個親生的孩子來代表她在世上的這段時日。多麼無助啊,老年婦女對她們的昔日時光是多麼無能為力啊。她可以跺地,她可以罵天,她可以乞求聖靈,她可以哄騙或者抽泣和詛咒,不管她如何發自內心地呼喊,也不會再有孩子了,因為沒了艾德萊,也沒有了青春。
她站在那兒,在簡易桌子旁,在透進的陽光下,感到無力和茫然若失。噢,她對後來歲月的估計是多麼錯誤啊。她年輕時對後來歲月的夢想一直是她自己仍然年輕,有艾德萊,有崇拜他們倆人的乖兒子,有了這些,誰還會想到有寂寞孤獨。她當時如果一次又一次地轉動輪盤,今天就會有所收穫,就可以把餘生押到2個、3個或者4個數字上。可是,她只搖了一次輪盤,甚至連看都沒看,全部押到了一個數字上,並且輸了。
今天早晨她可以承認: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應該受到責備。
隨即她想到了麗莎-哈克費爾德將從海妖島上帶走的財產。活力。忙不停,別閒著,無休止,永不住。這就是老婦的唯一長生藥。今天早晨是她的錯。她停下了,她容許自己的思想自由地進入一個女人的位置,一個母親的位置。她根本不屬於那種人。她是一個社會人類學家,一個大忙人,她發誓永不再忘記這一點。
她拿起紙筆,輕鬆地赴約去了……
上午10點鐘以前,妻子仍然在睡覺,馬克-海登裝完他的舊帆布背包。裡面塞滿了他從這兒到塔希提所必須的東西。其餘的個人財物都不要了。這沒有關係。一到塔希提,他就可以像富豪一樣揮金如土,用旅行支票和銀行帳號來過日子,不必擔心他在銀行裡的收支平衡,因為一項取之不盡的收入在等待著他。
在裝包的過程中,他曾希望克萊爾能來打擾他。因而,她真的出現時,他心中早有準備了。正當他提著背包的背帶試重量的時候,她走進了前屋,一面繫著套在白色睡衣外面的粉紅色棉布袍的腰帶。
「早,」他說。他將背包背到肩上,更準確地判斷它的重量。「我要外出對這個島子進行一次探險。如果可能的話,午夜後回來,否則可能明天一早。」
「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克萊爾想知道。「你同誰一塊去?」
「莫爾圖利的幾個朋友,已策劃了一周。想去看看一些古代的石頭建築遺址,是丹尼爾-賴特時代以前建的廟宇。同時,我聽說還有第一代賴特從英國來到這兒登陸後建起的幾個窩棚。」
「看得盡興,」她說,用手摀住嘴打了個哈欠。她在房間裡無目的遊蕩著,在水果盆前猶豫了一下,然後跪下來剝了一隻香蕉,切成片當早飯。她瞥了他一眼。「過了一晚,你看上去相當精神。」
「昨晚怎麼了?」
「怎麼,我們喝了那麼多。哇。你四處亂晃,在我們的主人和湯姆面前失禮——」
「這不是可愛的另一天又開始了嗎?」
「好啦,你就是那樣嘛。一點也不像你清醒時那樣。我們離開時,瑪蒂向她們道了歉。」
馬克不以不然地哼了一下鼻子,把背包放到地上。「如果你的報告已經完了的話,我要——」
「說實話,還沒有,」克萊爾說。「宴會上你到的相當晚,我趁此機會把考特尼叫到一邊同他談了談。」
「自然會的。」
她不理會他的挖苦。「我是說關於我的丟失的寶石項墜。我告訴了他你說你相信是某個土人偷去了。」
「而他說——」他用假嗓學考特尼說話,裝出吃驚的樣子,「天哪,可我們這兒的人不會偷,他們根本不會偷,他們都在忙著戀愛和私通哩。」
她一下子火了。「說得對,馬克。他說他們絕對不會偷。在他們的歷史上還沒發生過這種事情。他們對這種惡作劇一竅不通。他們從不貪圖別人的物品。」
馬克則想到了特呼拉,真想把這個例子扔到克萊爾眼前,但沒有這麼做。「你的該死的考特尼似乎知道一切,」他說。「他的話總比我的強。」
「關於海妖島,這麼說是對的,因為他思想開朗敏銳,你的偏見太多了。」
「偏見並不見得全壞,」他氣沖沖地說。「我有我的偏見,其中之一就是對那些把失敗歸咎於一切而就是不知自責的失敗者們有偏見。你的律師在芝加哥沒幹出名堂,於是就落荒而逃,在這兒他成了蠻荒中羊群裡的駱駝。他武斷地否定我們認為不錯的一切事情,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制度、我們的風俗。但是,在這兒,在這個他終於成了人物的什麼也不是的地方,一切事情都是完美的,都是偉大的。」
「噢,上帝,別說了,馬克,他不是那種人,你知道這一點。」
「說到偏見,我還有一個。那就是對那些對她們的丈夫懷有那麼深的敵意,隨時同任何外人站在一起,在思想上,辯論中以及每件事情上反對她們的丈夫的女人懷有偏見。私下裡,她們獲取她們丈夫的錢財、房子和地位,但在公開場合卻把她們的男人說得一錢不值。」
「你是指我嗎?」
「我指的是你和大量像你這樣的女人。老天有眼,並非世界上的所有女人都這樣。還有另一種為自己的男人驕傲的女人。」
「也許有值得她們驕傲的理由,」她的嗓門高了起來。「也許她們嫁給了真正的男人。你是怎麼待我的?你對我的舉止如何?上次你同我一起上床是什麼時間?或者你給了我一點關心?還是像妻子那樣待我了?」
「一個女人只能得到她該得到的,」他帶著刻薄的語氣說。「你為我做什麼?一個女人——」
「你不讓我做——你不讓我做一個妻子。」
「同你一起生活並不是同一個女人一起生活,而是同一個檢察官生活在一起,密切監視、強迫你幹這幹那,要求你——」
「馬克,我沒那樣對你,你自己對自己那樣。馬克,這事兒我要講講清楚。我一直在觀察你,不僅在這兒,而且在老家,我認為你全搞混了——我不想用『有病』這個詞,而是用『混了』——在對你自己、你的價值、你對有個家庭的態度、你和女人等方面搞混了。只舉一件事,在正常情況下,夫妻雙方有規律地帶著某種程度的期盼同床共枕,並且——」
「問題就在這兒。好,我告訴你——我要告訴你——一個男人想同真心的女人睡,而不是一個有著娼妓思想的變態小蕩婦——」
她搖晃著身子,盡力控制自己。「你是說,一個想著愛和被愛的女人有著娼妓思想?這是你的意思?」
他粗魯地抓起背包,背到肩上。「我認為你利用我的時間夠長了,兩年了,已經夠了。你使我想嘔吐,就是說連你也一起吐掉。如果我有病,就是對你的本質以及你想強加於我的罪惡感到厭倦了。」
「馬克,我只是想弄明白。」
「你是想使你那鄙賤邪惡的思想合法化。你從腰部往上看過一個土人嗎?沒有,你是想把同每一個巨大棕色男人上床合法化——」
「混蛋!」她衝向他,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本能地用空著的那隻手還擊,一下抽到了她的嘴和下巴。他的這一擊使她搖搖欲墜。但她努力保持了平衡,呆呆地摸著嘴巴。
「我已經煩透了你!」他喊道。「滾開!」
他背著背包,走向門口。
「馬克,」她在他身後喊,「除非你道歉,否則我永遠不——」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在那兒了。她顫抖著,淚水盈眶,清醒地告誡自己不值得為這種場面和他的瘋狂灑眼淚。她從嘴巴上把手放下來,看到手指上有著鮮紅的血跡。
她慢慢地向後屋的水缸走去。無意中,哈里特-布麗絲卡昨天的話又響在耳畔。在拿不定主意的情況下,哈里特曾對克萊爾說,「在我看來奧維爾很像你的馬克,也許你能告訴我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會怎樣。你能嗎,克萊爾?」那時候,她還不能。此時,她覺得她能。但是,也許哈里特不會像她這樣傻。
哈里特-布麗絲卡穿著白色護士服,在她草房的前屋中來回走著,不時地彈去煙灰,不停地琢磨著,她是否是個傻瓜。以往,在這個時間,眼看就到晌午,她總是餓得發慌,現在,她一點不餓。她的肚子裡被一塊墓碑填滿了,她還看不清楚,但相當可能上面刻著「愚笨」二字。
早飯後她作出了決定,便匆匆寫了一個接受他求婚的便條。就在一、兩分鐘前,她差一個土著男孩送了出去。現在,已經叫不回來了。此刻,肯定已經叫到,讀過了,不一會兒收信人就會來敲門了,並且登堂入室——她的未來丈夫!——木就要成舟了。從今以後,她的生活就是另一種不同的生活了,她的意志要屈從別人的意志,她的個性和歷史將湮沒在別人的個性和歷史之中,單身布麗絲卡將隨風飄散,永不存在了。對這種結合和變化,自青春期以來她一直都在盼望著,然而,事到臨頭,這種變化又讓她產生了一種恐懼。
接著,她用煙頭又點燃了一支香煙,更加冷靜地認識到,使她恐懼的並非是這種生活上的劇烈變化,而是她對自己的選擇是否明智和正確的不盡擔憂。有多少青年婦女是從這種極其特別的求婚者中挑選一個合法配偶的?曾經有過任何人在任何地方不得不在兩個如此截然不同、生活條件對比如此懸殊的男人之間做出抉擇嗎?
在放棄她的布麗絲卡地位以及面具後面的自我隔離之前,她最後一次檢閱肩並肩向她的求婚的這兩個男人。她又開始在房間裡走動,大口吸著煙,檢查著在三海妖上做那個半波利尼西亞半英格蘭郎中維尤里的妻子和做那個來自科羅拉多州丹佛市的全美國血統大孝子人種學者奧維爾-彭斯博士的妻子的得與失。
哈里特在心中用護士的簡潔作著護士式的筆記。
維尤里的有利條件:他體格健壯,有教養,和我趣味相投,像這兒所有小伙子一樣是個好情人,會賞識我在這方面的技巧,會像我一樣要許多孩子,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和許多好朋友,不會讓我挨餓或缺少什麼,他愛我。
維尤里的不利因素:他可能太認真,對任何事情頑固不化,缺乏我這樣的正規教育,因為這兒缺少激勵而胸無大志,每年節日期間會欺騙我,有時會因為我是純白人而瞧不起我。
三海妖的有利條件:它像一個四季花開的避暑勝地,我在這兒是我自己,沒有壓力,我在這兒是漂亮的。
三海妖的不利因素:我無法讓老朋友們看看我的丈夫,沒有為嬰兒舉行的聚會,沒有可口可樂,沒有《居家美》雜誌,沒有電視節目,離著太遠了——離什麼太遠?
奧維爾-彭斯的有利條件:他是個成功的美國人,要我做他的妻子。
奧維爾-彭斯的不利因素:無法想像他的真面貌,他是個老處女型人物,是那種有兩分鐘熱度的人,有一個姐姐,有一個大寫的母親,他將教訓我,也許會允許我們有一個孩子,他有點討厭,有點做作,只給我零用錢卻要我感到他給了我很大的好處,會要我加入教職員夫人俱樂部並投共和黨人的票,我無法想像他的真面貌。
丹佛的有利條件:是個美國城市。
丹佛的不利因素:是個美國城市,另外,還居住著一位大寫的母親。
噢,該死,她想,如果有台計算機來解決這個問題,保證結果的正確性,那該多好啊!沒有這種機器,她想,也沒有人能給我真正的忠告,莫德不能,克萊爾不能,雷切爾也不能。還得我來做,現在決定做出了。我做得對嗎?
她把第三支香煙放到嘴上,將燒著的煙頭接到上面,吸了一口,然後將煙頭扔掉。她走動著,來回走動著。她做得正確嗎?她又想起了那些糟糕的歲月,那是她的大多數歲月。都被她虛擲了。總是,總是,作為對她的面具的歉疚,便獻上自己的身體。她只是想有所歸屬,但她從未得到,現在和以後,暫時還看不到。
對,她斷定,對,對,對。她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她聽到有人敲門時,已經相當自信了。
她把香煙在貝殼煙灰缸裡摁滅,迅速拍了拍煩人的頭髮,舔了舔厚嘴唇,除掉上面可能有的煙絲,喊道,「請進!」
他衝進了房間,然後站在那兒,大睜著眼睛,一副侷促不安的神情。
「我接到你的通知了,」他說。「你說馬上來。你說你有好消息。是我所想的好消息嗎?」
「我已經考慮好了,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將為做奧維爾-彭斯夫人而自豪。」
看到他臉上的寬慰神情,她有些吃驚並感到非常高興。
「哈里特」他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我也是,」她說。
「我們在今天莫德午餐會上宣佈這個消息。」
她抑制住感情。「奧維爾,你不想吻一吻新娘嗎?」
當他拘謹地朝她走來時,她最後一次想到了她已經作出的犧牲。她已經永遠放棄了做美人的機會——他會理解這一點嗎?——因為她是所有那些她從未見過的倒霉的祖先們的女繼承人,是他們因襲相傳形成了她的最後相貌。
當他像傳教士歡迎信徒一樣笨拙地擁抱她時,她開始覺察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香皂味和長老會派信徒的整潔。他吻了她。不利因素:她沒感到激情。有利條件:她感到那麼安全。於是她回吻了他,也許太熱情了,不管怎麼說,做彭斯夫人,有所歸屬,這不是件小事情。
過了一會,她發出了一聲不情願的歎息。
她知道,一種無盡愉快的生活剛剛開始。
在通往村子的陡峭小路旁的幾株可可樹後,馬克-海登半隱著身子,可以監視到隊員們的來來去去。
他已經觀察到克萊爾離開他的草房,走進瑪蒂的辦公室。後來的15分鐘,他看到雷切爾-德京在場地上碰見哈里特-布麗絲卡和奧維爾-彭斯,同他們握手,然後,3個人一起,顯然是興高采烈地走進瑪蒂的辦公室。接著,麗莎-哈克費爾德從她的住處冒了出來,匆匆走向瑪蒂的住處。還沒有離開他們草房的幾位正是他此時感興趣的人。不知何故,愛絲苔爾和薩姆-卡普維茨,以及他們的女兒,仍然沒有出現。
原來,當馬克今早上因克萊爾(這條母狗)而帶上背包出來,藏到特呼拉的草房裡時,他曾計劃讓特呼拉在午飯時纏住卡普維茨一家。因為他不敢過早地闖進薩姆的暗房,拿走他的照片和電影膠片,害怕薩姆有太多的時間會發現丟了東西,只好計劃今天去借或去分一份兒。他不許自己相信拿走這些照片和電影膠片是偷竊。他使自己相信,隊員們在考察中取得的每一點成績都是共同財產、共同擁有。根據這條理由,馬克應當擁有一份薩姆照相機的產品。如果不完全是這樣,那麼,最起碼馬克有權借用,為加裡蒂和他自己擴印一份,最後把原底送還到阿爾布開克。
馬克仍然能看出,薩姆-卡普維茨對這種安排會提出異議。薩姆最近對他女兒受到的教育大發雷霆,證明他的脾氣有多麼火爆。薩姆在那件事上不能算錯。馬克感到,在同樣情景下,他也會幹出像薩姆一樣的事來。如果你由著她們,像瑪麗這樣的小妮子就會長成像克萊爾那樣的大娼婦。應當早早抓住她們,緊緊地抓住韁繩。他對克萊爾就是太隨便了,甚至從他們那骯髒的蜜月之夜就開始了,這是他的錯,瞧她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馬克走了神,於是又讓思想回到薩姆身上。對,薩姆可能很難辦,很難承認他的無理要求,馬克便決定秘密地從暗室中取走他所要的東西,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問題是今天在卡普維茨家裡沒有人時進入暗房。他的早晨計劃,即由他的同謀特呼拉邀請他們到她的草房吃午飯的計劃,因為特呼拉不在家並且至今不知下落而耽擱了。幸運的是,在找她的時候,馬克碰上了雷切爾-德京,她正要到她的治療室去。他們心不在焉地說了幾句話,分手時,雷切爾說,「好吧,在你母親的午餐上見。」
馬克已經完全忘記了瑪蒂的午餐會,安排在12點半。午餐會,馬克想,根據他對母親的瞭解,將會是一頓道德建設的午餐。實地考察時間已經過半。艾德萊說過,這往往是臨界點,瑪蒂喜歡引用他的話。這是人們在異國他鄉變得不和偕、開始散漫的時候。這是把他們集合起來聽他們的鼓舞人心的領導的訓示來改進他們的錯位,讓他們的領導聽到他們的怨憤和問題,並且把這一切理順,變成一片贊同的時候了,呵,瑪蒂在這關鍵時刻處理得多麼好!感謝上帝,這一切馬上就與他無關了。
提醒他午餐會的事情使馬克看到了去暗房的機會。今晚以前他不再需要特呼拉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瑪蒂而不是別人在她自己的垮台中成了他的幫兇。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看到,他是怎麼促使她垮台的。一旦他走了,帶著加裡蒂計劃上了路,克萊爾(這條母狗)就會被擊碎,考特尼就會失去信譽。而瑪蒂,啊,瑪蒂會被毀滅。由於馬克和加裡蒂在美國的講壇上四處展示三海妖的墮落,瑪蒂就沒有什麼新鮮玩藝兒拿到她的美國人類學聯合會會議上去了。事實上,她將成為譴責的目標,因為她在背叛一個團體中起的作用而成為她的職業的恥辱。她能保住雷諾學院的位置就算幸運了。噢,盧米斯主席,這個老朽傻瓜會留下她,讓她老在那兒一塊不知名的基地裡,記她們倆人,瑪蒂和克萊爾,一天天老下去,枯萎、凋謝,一起消失。
馬克從冥想中醒來,變得機敏了。他看到愛絲苔爾和薩姆-卡普維茨剛從屋裡出來。他們站在場地裡討論著什麼,然後走過五棟草房到達莫德的辦公室。
他們一消失,馬克就離開藏身處,匆匆走進場地。卡普維茨草房在最頭上,離他最近。不到一分鐘,他就到了跟前,汗也出來了,便貓著腰溜進旁邊通向後面暗房的胡同裡。
經過第一個窗口,他聽到說話聲,便站住腳。肯定是瑪麗-卡普維茨的聲音。他差點忘了她。見鬼,她怎麼不去午餐會?他悄悄靠到窗下,以防被發現,等待著,不知下步該怎麼辦。裡面的聲音,一個是瑪麗,另一個是男子,聽口音是個土著男性,傳進他的耳朵,讓他生氣。
她說,「如果你對我有意,為什麼不,尼赫?」
他說,「你太年輕了。」
她說,「我比你的海妖島女朋友都大。」
他說,「你不是一位海妖島女孩。你不一樣。在你們國家不一樣。」
她說,「並非像你想的那樣不一樣。尼赫,我不信你說的,我不相信你只是因為我的年齡。告訴我為什麼不?」
他說,「你在這兒已經學了不少東西,瑪麗。你已經進入成年。你比以往更聰明了。你會有很多東西給予你在你們的世界裡發現和熱愛的男人。很快就會發生這種事情,2年,3年或者4年。當你發現他以後,就會想起我,感謝我。我不想為此而玷污你,我想要你在適當的時機自然地進入你的角色。」
她說,「你是最好心的人,尼赫,但我不懂。你把這個說得太嚴重了,是你自己說的,你在這個島子上學到的,正如你們教給我的,那是自然的和——」
他說,「瑪麗,你不是這個島上的,而且你也不會長期同我們生活在一起。你必須像你的父母和你自己的人民教給你的那樣去生活和思想。我是樂意——求之不得——但我不能,因為我理解你,為你考慮得太多。到此為止了。我不會忘記你,你也不要忘了在這兒學到的東西。呶,來,我們到我家裡去吃飯吧。」
聽著他們談話,馬克為他們妨礙了他的行動差一點要破口大罵,為他們終於要離開而打心眼裡感謝。他迅速地返回場地,一直退到了橋邊。當他轉過臉來,正看到瑪麗和那個土小子離開草房。馬克故意開始擺出悠閒的步子,這樣可以同他們打個照面,他滿面春風地朝他們揮揮手,他們兩人也朝他揮了手。
他繼續朝相反的方向走著,在靠近棕櫚樹時放慢了腳步。他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已經走過了最遠處的那座橋,朝著那排房子走去。馬克注視著他們漸漸消失的身影,轉眼間,他們消失在草房中間,沉悶的場地上除了他沒了任何生命。
幾乎是一溜小跑,馬克回到了卡普維茨的住處。他飛快地繞到它的後面,那座狹小的草棚,薩姆的暗房,赫然立在跟前。
馬克推了推那扇薄門,門輕易地開了。處身財富的門檻上,他的思想又躍到了前面。他將拿一點靜物照片的樣品,是其中最壯觀的,再拿十幾卷電影膠片,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他將拿走足夠的資料,但又不會使薩姆今天下午碰巧到暗房來時發現有所丟失,並且太多了今晚也帶不了。他將帶著戰利品到他的草房,包裝和隱蔽好,再帶著包裹繞到聖堂,然後再次穿過場地到特呼拉的草房去。他將把包裹同他的背包一起藏到附近的厚草叢中,直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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