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絲苔爾的臉蒼白陰沉。在事實面前她看上是這麼老,使薩姆吃了一驚。「是的,」她憂心忡忡地說著,「尼赫來過這兒。他剛走,薩姆,我——」
薩姆像只好鬥的公雞圍著她轉,準備把她啄垮。「我知道,我知道,」他叫著。「第一次,你想作一家之主。你知道什麼是對的,你知道什麼是最好。我們國家做母親的腦子裡都是什麼?為什麼她們老是那麼自信她們知道什麼是對孩子最好的東西?好像父親根本不存在。好像父親們都是二等公民,田地裡的奴隸,像生麵團一樣這樣揉也行,那樣揉也行,使我們不停地工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給一口食物,同我們的孩子說一、兩句話。我對此不以為然。我要說我在這個家庭有一票,並且我的這一票在關於瑪麗問題上比你的票更重要。如果你看到了我在那個學校裡看到的東酉,那種在一個16歲孩子面前的醜惡表演,你會唾棄那個班裡的每一個人,我的意思尤其是尼赫;你應該揪著耳朵把他扔出去,而不是邀他來在我們的女兒身上實踐他們所講授的東西。我也要進去告訴瑪麗。我的溫情已經夠多了。到了好好談談的時候了,到了該嚴厲的時候了,我已經受夠了。我要進去,我要去——」
「薩姆——閉嘴!」
愛絲苔爾的命令像一顆近距離的子彈擊中了薩姆。他停在那兒,一動不動,中了彈,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眼看就要倒下去。在他們結婚以來的漫長歲月裡,不管是酸甜苦辣,他的愛絲苔爾從未用過這樣的語言,或者用這種不敬的語氣同他說過話。世界末日就要到來,這種變化是這麼可怕,他站在那兒不知說啥。
愛絲苔爾說話了。「你像瘋子一樣闖進來,什麼也不問,一點也不文明,不管什麼是什麼,也不管誰在哪兒,只是一個大喊大叫的瘋子。你見了什麼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從你在教室裡看到女兒在觀看一男一女,兩個莊重的人,為一堂解剖課脫光衣服,你就同自己的理性分了家。這麼風風火火是為什麼?為什麼,薩姆?」
他無法回答,因為出乎意外的背叛、政變,已經出乎意外地打亂了他。他的彈藥到哪兒去了?
這個女匪繼續無情地破壞家庭權威。「沒錯,尼赫來過。你問過為什麼嗎?的確,我找過你。你想過為什麼嗎?沒有,只是一個勁瘋喊,好像有人踢中了你的要害。也許他們會那麼做,也許我會那麼幹。你想讓我難堪。並且想到後屋去給你的瑪麗難堪。你問過她是不是在裡面嗎?現在我要告訴你,你這個瘋子。她不在她的房間裡,她不在你的家裡,她走了。你聽明白我說的了嗎?她走了,跑了,就像雜誌裡講的故事,她從家裡出走了。走了!你聽到了嗎?」
他深陷的雙眼在厚厚的鏡片下轉著,從無語中只冒出一個詞。「瑪麗?」
「我們的瑪麗,你的瑪麗,我的瑪麗,她跑了。」愛絲苔爾把手伸進她的棉圍裙的前面口袋裡,掏出一塊紙,遞給薩姆。「看看這個奇特的告別信。」他一把抓過來,愛絲苔爾背誦著上面的內容。「『我已受夠了,你們不理解我,永遠,不會。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不回來了。瑪麗。』」
愛絲苔爾從丈夫僵硬的指間取出這個孩子氣的紙條,重新裝進口袋裡,瞄了瞄她的男人。他看上去仍然處於緊張狀態,然而,她繼續以更加平穩的語氣往下講。「這是我的看法。她是個嬰孩,你也像個嬰孩。她必須做點什麼來懲罰我們,懲罰你的愚蠢和我忠於你而沒站到她一邊。於是她經過一周的醞釀和不快,走開了。我醒過來,紙條放在我旁邊,她的房間空了。你也走了,你起床後,她肯定是在那兒等著,然後跑走了。到哪兒——為什麼——我不知道。整個早晨我都找你,沒有用。於是我就想,有什麼能做的?我到莫德-海登那兒。她去找考特尼先生,我們都去找頭人,他同意組織一個搜尋隊。這樣,他們已經搜尋了兩個小時。那個土小子尼赫來這兒——我們在阿爾布凱克該有這樣的好小伙子,相信我——他來這兒告訴我進展情況和人們正在幹什麼。有4組人馬朝4個方向去尋找,至於尼赫,他也在找她。」
薩姆開始搖頭,在恢復講話能力之前搖頭足有10秒鐘。「我無法相信,」他說。
「現在你可以相信,」愛絲苔爾說。「她16歲了,這都是一回事,他們都是心猿意馬,有時能做出任何事情。除了16歲之外,她對你讓她丟面子很生氣——她的親愛的父親,她可信賴的人——使她丟面子,所以她進行報復。」
「那我們能做什麼呢?」薩姆生氣地說。「就站在這兒嘮叨?」
「對,我們就是這麼做的,薩姆。我們到哪兒去找?我們不熟悉這個地方。我們只能礙事,否則就會迷路,他們又得派出搜尋隊找我們。另外,我答應大伙說我們會呆在這兒,如果有什麼消息。」
「她是怎麼了?」薩姆打斷她的話。他開始在屋裡來回走動,「從家裡出走,我的上帝——」
「關於出走我倒不那麼擔心,」愛絲苔爾說。「這不是美國,是個小島,她會跑到那兒?」
「但是她——她可能受傷——掉進洞裡——遇上野獸,一頭野豬,一條瘋狗——餓死——」
「不會。我還是不很擔憂,土人瞭解島上的每一寸土地,他們會找到她。」
「如果找不到怎麼辦?」
「他們會找到,」愛絲苔爾堅定地重申。「現在我對瑪麗還不如對她的父親更擔心。」
他站住腳。「什麼意思?」
「意思是,如果可能,他們早晚會找到她,她會平安無恙。可她呢?當他們帶她回來,你們帶她到阿爾布開克和她那幫放蕩的朋友中去,會發生什麼呢?現在,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叛逆,她要反對我們,給我們顏色看,並且會繼續這樣幹下去,除非她父親的腦袋開開竅。」
「怎麼一下子都是我的錯了?」
「我不是說都是你的錯。直到目前女兒好壞是我們的共同責任,我們盡了力,好的方面是我們倆的功勞,我們也一起創作了小小的敗筆。可是自從來這兒,薩姆,自從上周,是你,是你和我們的瑪麗。你得先解決你自己的問題,薩姆,然後我們才能解決瑪麗的問題。」
薩姆以拳擊掌,「我仍然要說我在教室裡做得對!作為父親還會怎樣?愛絲苔爾,我再次起誓,如果你在那兒——」
愛絲苔爾莊嚴地舉起一隻手阻止他,就像馬克-安東尼制止在朱利葉斯-愷撒葬禮上的群眾一樣。薩姆被這種經典的手勢鎮住了,在那兒一動不動。
愛絲苔爾控制住激動,又開始數說了。「薩姆,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說,你聽著,以後會發生什麼,由它好了。」她停了停,繼續說。「薩姆,檢討一下你自己,你的內心深處。多年來,你有知識,進步,是個自由主義者。你有號召力,已經使我也變得跟你一樣,並且我也為我們倆志同道合而驕傲。我們閱讀家裡的所有雜誌、圖書,沒有任何禁忌。我們一同看各種電影、各種電視,出席各種演講,邀請各種人士。關於政治、關於性、關於宗教,我們是自由主義者。對嗎?好。突然,一夜之間,我們降臨到一個國度,這兒不是口頭上的和書本上的,而是真實的,這兒一個叫賴特的人,天知道是多久以前,他說讓我們用實踐來代替說教吧。於是,這兒,且不說對錯,他們做事情、集體生活、早期性教育、合作育兒,這些對我們來說只是在理論階段。也許這是錯的,也許理論應該永遠是理論,因為當你實行時它也許並不怎麼好。我們來到這兒,你一直信奉的東西、讀過的東西、談論的東西,他們在做,他們要去做。而且突然,一夜之間,對你又不好了,啊哈。突然,碰到性、教育和你的女兒,你就突然不那麼自由主義了,你的行為像個固執的道學先生,像奧維爾-彭斯。對他,我們開過玩笑。你有什麼不同?我仍然不相信你真像你表演的那樣,像我嫁給他、同他白頭到老的那個男人。薩姆,我得提醒你,當我們還是小青年時,我們還沒結婚,你就要我同你睡。」
他的臉沉下來,表示抗議。「愛絲苔爾,這根本是兩碼事,你明白。我們知道我們將結婚。只等我讀完書並且——」
「啊哈,離家太近,嗯?問題就在這兒。薩姆,我們沒結婚就一起睡了一年,如果出點差錯,我們沒有結婚,又會怎樣呢?於是,我的貞操沒了,不是我丈夫的丈夫也沒了,而我,愛絲苔爾-邁爾,我是人家的女兒,我爸爸的女兒,曾是我爸爸16歲的女兒。」
「我還是說——」
「你想說什麼就說,我們是大自由主義者,不是奧維爾-彭斯那樣的道學先生,我們並沒只說不做,我們做了。那麼,我同我的女兒有什麼不同嗎?但是在這兒問題似乎不一樣了。我爸爸,讓他安息吧,如果他發現我在學校裡看性器官和性姿勢,他會揪著耳朵把我揪出來,扇我耳光,迎面給校長一拳,控告學校的制度。但當他發現我,一個處女,一個孩子,他的女兒,讓一個他不認識的、叫薩姆-卡普維茨的小伙子到我的床上呆一整夜,勾引我,他會殺死你和我,我們倆個。我不會說他這樣正確。他古板,狹隘,有點無知,只知道《舊約全書》和《世界年鑒》,我們是新的一代,自由主義者,應當表現出某種進步。那麼,新爸爸應如何對待他的女兒,不是因為她同別人睡覺,而是因為她到學校學習有關解剖學和性,而且因為害羞沒有告訴他?他在大伙面前讓她丟了臉。他沒有表現出寬容。他事實上把她從家裡趕了出去,這是自由主義者嗎?」
「你把我說成可怕的惡魔了?」
「像我父親,」愛絲苔爾打斷他。
「而我根本不是,」薩姆堅持說下去。「我仍然是我,不管發生什麼,我心胸寬廣,進步,為每個人的好處著想。」
「但不為你的女兒,薩姆。就在這兒,共同良知沒有了,嫉妒開始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薩姆,我打賭德京博士會支持我的每一句話。你進步而且嫉妒我們的瑪麗。想一想,薩姆。記住過去,不用很早,當我們的瑪麗6歲,或許7歲,你總是要抱她,老把她留在身邊,這麼吻一下,那麼吻一下。後來有段時間,她像一條泥鰍,總是從你那兒溜開,當你告訴布林利博士這事和她尿床的情況時,他說得很好。記得嗎?他說,她不是從你那兒逃跑,而是從她自己對你的感情那兒逃跑,從你太多的溫情中逃脫,因為那使她不舒服,也許與尿床有關。」
「愛絲苔爾,那不是在這兒或者那——」
「是在這兒,而且是現在,薩姆。她16了,半大孩子半大人了,她心目中我像一根傻乎乎的木頭手杖。如果有人能同她談話,如果世上有任何人的話她想聽,她相信,那就是她親愛的父親。你。但是,她仍然在成長,16歲不是6歲,可你對待她仍像她6歲、7歲、8歲時那樣,因為你不想讓她走。你妒忌失去她,讓她獨立,讓她學著長大成人,這兒發生的事情證明了這一點。」
「胡說。」
「你說胡說?是真理,我說!現在我看得清楚。只要你自己不在危險中,你可以做你的大大的、慷慨的自由主義者。事情都發生在我們家。試婚。《新大眾》。埃瑪-戈德曼、薩可-萬茲蒂。亨利-喬治。維布倫尼。尤金-德布斯。約翰-裡德。林肯-肯蒂芬斯。鮑勃-拉福萊特。人民黨成員。西班牙忠於政府共和者。新政。金西。整個大雜燴。我總是附和你說好。讓頭腦更寬容,世界更好些吧。總是圍著咖啡桌,那就是自由主義者。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如果加以考驗,究竟會是什麼樣子。你把錢都花在我們家裡。如果黑人和波多黎各人搬來或打算搬來做你的鄰居,你會怎麼做?你的心全部投入到你的女兒身上。如果她在阿爾布開克開始同一個墨西哥或印第安男孩關係密切,你又會怎樣?你還會說你不在乎黑人嗎,儘管你可能因為知道他們在別的地方會更快樂而拒絕他們?你還會說你不在乎墨西哥男孩嗎,儘管他為自己的利益著想最好還是離開瑪麗,因為在現實世界他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你還會——」
「住嘴,愛絲苔爾!」薩姆的臉色鐵青。「你究竟打算把我說成什麼?你知道我在大學裡為那個要求幫助的前共產主義者而鬥爭過。你知道我支持過在職工中吸收有色人作教師的請願。那次請願在——」
「請願,薩姆,請願是好的,有點勇敢,但還不夠。在這個島子上,你面對的是生活的現實和你自己,並且在第一次考驗中,你的表現不像個自由主義者。我不是說我贊成這兒的性教育,或對一個16歲的孩暴露,她還沒有作好這麼快地接受這種新事,這種基本的事情的準備。當然,這可能對她有點害處,使她迷惑,也可能不會。我們不知道。但你已經在這個周比學校害她害得更厲害,使她更迷惑——由於不支持她,由於在實踐中你改變了你在理論上和大話中為她定的標準。她依靠的是她認識的薩姆-卡普維茨,而沒有覺察到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薩姆-卡普維茨。不是瑪麗從我們這兒出走最使我不安。是你從我們這兒出走,薩姆。這就是我不得不說的。」
他點點頭,不再抗議,他的臉灰白,她真想用手捧著他的臉,吻他,求他原諒,但沒那樣做。
最後,他聳聳肩,朝門口走出。
「你去哪兒,薩姆?」
「去找人,」他說。
他走後,她懷疑他是否是去找瑪麗——或許是找薩姆-卡普維茨,自由主義者。
在下午3點鐘以前的20分鐘裡,雷切爾-德京將進行今天的最後一個約見。她坐在用作辦公室的空草房裡,身旁是當作精神分析病床用的露兜樹葉墊子,抄寫著關於那個樵夫馬拉馬和那個不滿意的妻子圖帕的診療筆記。完成這項任務後,她估計第三個患者快到了。
雷切爾把專為訪問海妖島準備的職業活頁筆記本放到一邊,拿起她雜亂地記錄自己生活情景的長方形帳本。莫爾圖利因為同她的關係(和她關於他的想法)不是為了發表,已經從筆記本上完全轉到帳本上了。
打開日記,雷切爾發現已6天沒記了。上次日記簡潔、隱秘,除了她自己別人誰也不知是什麼意思。上面寫著:
「頭天節日。日常兩次約見後,參加游泳會。興奮。我隊一人,馬克-海,參加了。表現不錯,直到最後表現差勁,但符合他的個性。夜晚去戶外跳舞,哈里特和麗莎都參加。後來,晚,同意和一土著朋友結伴,莫爾圖利,乘獨木舟去附近珊瑚島。像卡梅爾海岸一樣浪漫。我們游泳。我差點淹著。後來在沙灘上休息。值得紀念的夜晚。」
她檢查著這段文宇。換個別人,比如喬-摩根,會讀出什麼?什麼也讀不出來,她滿意地斷定。即使卓別林也無法弄懂。人們的真正歷史只是寫在腦子裡,同他們的遺體一道安全地、無人知曉地進入地下。紙上的任何東西只是事實的1/10。但隨後又記起了她讀過的書,她的前人的聰明智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根據留在紙上的記錄來解釋列那多-達芬奇的真實生活,他所需要的多麼少啊。還有瑪麗-波那帕特,她要瞭解波,解剖他腐敗的靈魂,所需要的材料是多麼少啊。還有,她自己的那段寫到紙上的東西溫和、隨便、毫不顯眼,也許只有「值得紀念的夜晚」這個謎語除外。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值得紀念?但一個夜晚,尤其是一個人在外國,值得紀念可能是因為這兒的風景或一種氣氛。世界上誰會知道對作者來說值得紀念的是因為在她一生中這是她第一次極度興奮?
雷切爾興致很好,無所顧忌,把筆放到帳本上,開始寫:
「說到這個土著朋友,自從我們一起到過鄰近珊瑚島以來,我只見過他一次。因為我不再對他進行分析治療(見診療筆記),也就沒有理由在工作時接見他。然而,他幾次邀請我參加社交活動,答應領我看主島的其餘部分,事實上還有第三個珊瑚島。這些口頭邀請是派人傳達的,但我不得不拒絕。時間太少了,我得用到我的病人、我對『共濟社』大棚的研究,我對主事會作為一個心理幫助機構的調查和對全部節日活動的觀察上。」
「我遇到莫爾圖利是今天一大早,我去找他的母親,她是主事會的頭頭(見診療筆記)。他在她的門前等我,要求對他進行一次正式分析治療。他說我以前對他的治療顯然產生了一些效果,使他對自己有了某種新的認識,不停地告訴我是我幫助他做到了這一點。自然,作為一個精神分析醫生,我覺著這是難以拒絕的,於是我答應他今下午3點給他看最後一次。我不知道他會給我訴說什麼。」
她的表告訴她7分鐘內他就會到這兒。她蓋上筆帽,合上她的帳本,放到一邊兒。她從錢包裡取出小鏡子,觀察著自己,然後梳理頭髮,從雙唇上用唇膏輕輕塗了塗邊。
總之,她為在鏡了裡看到一個年輕女郎而高興。她為什麼要更漂亮呢?是什麼導致她成為一個年輕女精神分析醫生?她比在自己的分析中回答這些問題更誠實地作了簡要回答。她想,在大學裡,她沒有加入到豐富的生活中去。如果作為一個平常女人,平平淡淡走入生活,你就失去了防衛能力,面臨著太多的痛苦。你的女性感情會受到打擊和創傷。你有時會受到嘲笑、諷刺或侮辱,甚至感情上的玷污,並且不能還手。當然,作為平凡女人,有時也有高興,甚至銷魂,也有人追求、嚮往和需要,但雷切爾卻把這些優勢束高閣。作為一個樸素的女人走進生活,危險太多了。
於是,也許作為一種保險,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來防止被鄙視、忽視或利用,她穿上了職業的盔甲,取得醫學博士學位,成為一名精神分析醫生,她就不必再處於僅僅作一個凡人的窘境。她覺得自己在眾人之上,像一位想像中的女神,端坐在遠離駭人的生活之流寶座上。病者和苦惱者到她這兒來,這些感情的乞丐和殘廢,她是他們的施捨者。還有另一方面。她居高臨下,在只能向外看的單向透明玻璃後面,設身處地體驗了上百種生活,體味和經受了上千次經驗。然而,她安全地居於這種古怪的生活之上。她可以觸摸它,它卻摸不著她。為了醫治她自已被生活遺棄的痛楚,她總是打出行善的旗子:你引導殘廢和瞎子,你幫助他們,從造物主那兒獲得一枚功勳章。
雷切爾-德京把化妝盒放回手包裡。好,她想,還管用,除非老了後不想讓它起作用。她的位置那麼高,喬-摩根夠不著她,她也不再有可能從上面下來。不管好壞,結婚意味著放棄她一直精心保留的肉體和情感。問題始終是:她能走下來,同每一個像她這樣的人在同一高度,在人群中或床上擁擠,作人民中的一分子,作一個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一個女精神分析醫生嗎?
但是,她已經走了下來!6夜前,在一個外國的與世隔絕的沙灘的宜人沙子上,她已經放棄了偷看者和遠遠旁觀者的角色。她已經放棄了施捨者專司施捨的作用。她已經開雙臂歡迎一個野獸似的男人,膚色不同而且是混血,讓人難以相信的有教養和敏感。沒有特權。她被當作一個平凡的女人,如此而已,她已經盡情給予,向一個男人,她向自己證明,她在女性的角色中也不是無能之輩。
然而,即便暗自慶幸使自己心血來潮,她仍然不能肯定已經採取了決定性步驟。周圍粉飾的東西太多了。莫爾圖利用只能出自野蠻人頭腦的那種嘲諷和挑戰的口氣刺激她去陪伴他。她接受了他的邀請到珊瑚島,半裸著游泳,因為她已經喝醉了。不是她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是在水中的一次偶然事件剝掉了她的外衣,解除了她的抵抗。她沒打算投入到同莫爾圖利的愛中。她是因為毫無抵抗的辦法而屈從於他。事實上,她所能記住的,在整個過程中她相當清醒地想拒絕他。她也抵抗了。是他那難以抗拒的威猛氣概、像舉行洗禮一樣沖刷著他們的海水,激起了她的情感。她的回應只是肉體上的,而非意識上的。其中沒有選擇的餘地。然而,很難理清這一切了。她承認,她一直害怕再次見到莫爾圖利,奇怪地是她的身體(不是她,而是她的身體)害怕,不是出於害羞,而僅僅是因為她仍然沒有證實她能像一個普通女人那樣行事。如果對自己仍然拿不準,那麼她對自己同喬也就仍然拿不準。她將象離開時一樣回到加利福尼亞——一個女精神分析醫生,在她冷靜的安詳後面的內心矛盾仍然沒解決。
就在她反省時,聽到了一種輕微的聲音,她意識到是有人在敲門。
突然,她對答應他作最後治療又有些擔憂。她會很尷尬的,他也會,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非要說呢?好啦,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她努力地登上單向透明魔術玻璃後面她的高座中,準備體驗別人的生活,而她本人安全隱蔽。
「門開著!」她大聲說。
莫爾圖利走進房間,隨手關上門,態度虔誠友好。向她走來時,沒有一點往日的自信,笑容可掬。
「你能再次見我真是太好了,」他說。
她指著身旁的墊子堆說,「你說我幫助了你,女人如果不好奇就算不得女人了。」
「我得像以前那樣躺下嗎?」
「當然。」她斜眼注視著他黃褐色皮膚下肌肉的移動。他在墊子上躺成一個舒服的姿勢,正著囊袋的吊帶。
對雷切爾,屋子裡的形勢,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坐在他身旁地面上的治療者,使他們那次夜遇顯得更加不現實。她曾經在黑暗中仰面躺著,他曾經跪在她的上面,赤身裸體,充滿激情,並且她曾容許他脫去她的濕尼龍短褲,後來,半截身子在水裡,她做了瘋事,說了瘋話,現在他們已離那件事6天了,萬般感情都已擺脫,她不知他是否也在想這個。
「需要我說話嗎?」他問道。
「當然了,說,」她幾乎要喊出來。她說,「請告訴你想的一切。」
他把臉轉向她。「我終於陷入愛河了,雷切爾,」他說。
她心跳加快,嗓子收緊。
他繼續照直對她說。「我知道你總是把我當作個大男孩,現在我知道我更加成熟了。自從節日開始我有了成熟感。我得告訴你嗎?」
「如果——如果你感到——」
「我要告訴你。因為我們的親密關係,你是我唯一可以告訴的人。當時,我邀請那個人同我一起乘獨木舟、過海峽,那只不過是嬉戲,我承認這一點。我的感情並不深,她拒絕了很長時間,不理睬我,我要讓她明白她是同我一樣的人類。還有,人們欣賞說不的女人——」
雷切爾的雙頰羞得通紅,她真想扇他一耳光。
「但游泳以後,當她給我的時候,事情發生了變化。在我和一個女人之間從來沒有像這樣。我不僅僅是從下面,而且也從這兒感受到愛情」。他摸了摸心臟。「頭一次,在我愛別人時也得到了愛。這個看上去冷淡的女人是熱烈的,我快樂至極。」
她想離開她的寶座,跪到他上面,為他的溫柔而吻他。她要用她的感激之情將這個好人兒擁抱。
「雷切爾,我已經想過你為我說的和做的,」他繼續說下去。「我現在明白了,我的問題解決了。我起誓,除了每年一周那是我們的風俗外,我將永遠忠貞無二,做一個真正的丈夫。」
雷切爾的歡樂變成了警報,她盲目地伸手抓住他的手。「不,莫爾圖利,不要再說了。你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男人,我深受感動。但一個夜晚,一次韻事,對一種持久的關係是不夠的。另外,我們屬於不同的世界,根本行不通。你為我做的比我為你做的要多,相信我,可我決不會——」
「你?」他說。他吃驚地坐了起來。「我不是說你。我說愛特圖。」
「愛特圖?」她喘息著。
「我的妻子。我昨晚帶她去了那個珊瑚島,我們變了,不會離婚了。」他偷看她一眼,看到她嘴張著,無法說話。「原諒我,如果——」他開始說話。
「愛特圖!」她尖聲重複著,雙臂緊抱胸前,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高興而前仰後合。「噢,我的上帝!」
她先是咯咯地笑,繼而大笑,笑聲發自心底。「噢,莫爾圖利,這太有味了!」
她像個瘋子一樣哈哈大笑,高興地搖晃著,整個身子都在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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