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分類分得很好,」哈里特說道,為終於同他有了某種聯繫而信心大增。「我看出你有抗生素、盤尼西林、消毒藥……」
「可我仍然用草葉子來代替它們,」他說。
她察覺到他的話語中有一種含蓄的自慚形穢,這示弱的一瞥是通向友誼的第一個信號,她很感激。「好吧,當然,某些草葉有它們的——」
「大部分沒有用,」他打斷她的話。「我不常用現代藥主要是因為我對它們沒有足夠的瞭解,我怕用錯藥。考特尼先生一直盡力幫助我,但還是不夠,我沒得到充分訓練,我僅僅比我的病人多邁了一步。」
她的本意是伸出手,或口頭使他相信,她是來這兒幫助他的。她沒有那樣做,理智阻止了本意的表達:如果美國男性將知識女性看作對男性尊嚴的威脅,海妖島的男性也可能有同樣的感覺。她欲言又止,然而,她怎樣向他表達自己可以給予幫助呢?他使她擺脫了困境。
「我在想,」他開始說話,稍稍猶豫了一下,決定繼續講下去。「我沒有權力佔用你的時間,布麗絲卡小姐,但我在想你能為我,為村民們,做多少事情,如果你有能力在現代醫學上指導我。」
她的滿腔熱情湧向維尤里,因為他比她所認識的許多美國男人都開明。「我是要這麼做的,」她熱情地說。「我不是一名醫生,當然,我不可能知道一切。但,作為一名註冊護士,我在醫院裡有些年頭了,在許多病房幹過,而且我讀了大量書籍來跟上醫學發展。另外,我可以隨時找德京博士指點我們處理真正的緊急情況。因此,如果你能原諒我的局限——那麼,我願意做我能做的一切。」
「你是個好人,」他簡單地說。
她想壯一壯他的男子氣。「你可以為我做許多事情,」她說。「我要對你們的所有疾病。病人病歷作筆記,盡我最大的努力學習你們的——是的,你所說的草葉子——我要瞭解有關你們土著——本地——藥物的每件事情。」
他低了低頭。「我的時間,不給病人看病的時候,完全屬於你了。我的診所就是你的家。你高興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想走就可以走。你在此期間,我將你當作工作中的夥伴。」他指著通往診所內部的過道。「我們現在就開始好嗎?」
維尤里輕輕走著,在哈里特之前進入一個大的公共房間,裡面住著7個病人。6個是成人:兩女,4男,一個小女孩。女孩和一名婦女在打盹,其他病人胡亂躺著。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外國女人的出現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維尤里領著哈里特到他們中間,指出幾個患潰瘍,另一個是傷口感染,一個是胳膊骨折,兩個長鉤蟲病在恢復中。這個潮濕房間的氣氛好似關滿垂頭喪氣俘虜的監房。當他們離開後,哈里特感到有點懷念收音機和電視機的聲音,便問道,「他們整天在這兒幹什麼?」
「他們睡覺,夢想過去和未來,相互交談,向我訴說病情——我們大多數人不習慣這種對自己行動的限制——還通過玩傳統遊戲來消遣。現在,布麗絲卡小姐,我要讓你看看我們的私人房間,裡面只住重病人或傳染病人或那些——或那些不可救藥者。我們這兒有6個這樣的小房問。我很幸運地說,只有兩商量裡面住了人。回到這兒涼快些,不是嗎?」
維尤里推開一扇籐條門,打開了一個狹窄的房間,有一個窗戶,一個焦悴的老頭躺在一個草墊子上打著鼾睡。「肺結核,我肯定。」維尤里說。「他曾訪問過另外的島子,在那兒染上這個病。」
他們沿著走廊一直走到最頭上的一問。
「這個病例使我難堪,」維尤里在進去前說。「這兒是瓦塔,以前是我們的游泳能手之一,是位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我們曾一塊上過學,在同一周舉行了成人儀式是多年前的事了。別看他體格似乎很好,幾個月前患上一種嚴重的虛弱症,我讓他住到這兒。從我所讀的書來看,當然的閱讀能力是很可憐的,我相信是一種心臟病。每當他休息一會,體力有所恢復,另一次發作又使他壞下去,我不認為他會活著離開這兒。」
「真遺憾,」哈里特說,她的健康之心已經跳出,飛向另一顆病弱之心,儘管她還沒有見到他。「也許現在打擾他並不明智?」
維尤里搖了搖頭。「一點也沒關係,他歡迎有人陪伴。你瞧,在三海妖上,生病的人不能探訪,這是一條古老的禁忌。只有頭人血統的男性可以探訪他們中的一位。瓦塔的父親是鮑迪頭人的一個侄子,所以這個家族的某些成員允許到這兒來。是的,瓦塔對有人前來會非常高興。」他的眼睛在欣賞某種神秘的樂趣「特別是異性客人。」他迅速地補充說,「在適當時候,我很想聽聽你的診斷。」
他打開門,進入這個小小的空間,她跟在他後面。在靠窗處,一個大塊頭背對著他們。躺在一個草墊子上,就像一大段紅木。聽到他們進來的聲音,病人,活像一幅克羅東納的米洛的翻版,翻轉過身來,對著他的醫生微笑,看到哈里特後又顯出難為情和頗感興趣的樣子。
「瓦塔,」維尤里說,「你已經聽說美國人來訪的事了吧?他們來了,他們中有一位醫護人員比我受教育多,她將在以後一個半月裡同我一起,我要你見見她。」維尤里站到一邊。「瓦塔,這是布麗絲卡小姐,從美國來。」
她笑了笑。「我願你二位叫我哈里特,我的名字。——」她看著這位戈利亞,似剪去翅膀的老鷹,仍然掙扎著坐起來,不顧一切地想站起來,便立即衝到跟前,跪下身子,兩手按住他的肩膀。「別,千萬別動!在我有機會為你做檢查之前,我要你盡量別動。躺下。」他試圖抗議,然而最終露出虛弱的微笑,聳了聳肩,放棄了。哈里特左臂挑著他寬闊的肩膀,將他放到草墊上。「那兒,這樣好些。」
「我還沒有那麼虛弱,」瓦塔躺在那兒說。
「我相信你沒有,」哈里特表示同意,「但要節省你的力氣。」她跪在那兒,轉向維尤里。「我想現在就為他檢查一下,你還有別的事情?」
「好極了,」維尤里說。「我去拿聽診器和能找到的別的東西。」
他走後,哈里特轉向她的病人。他的水汪汪的圓眼睛沒有離開過她,死死地盯住她,令她感到難以名狀的興奮。他的胸脯起伏了幾次,她已看在眼裡。
「你呼吸有困難嗎?」她想知道。
「我很好,」他說。
「我不明白——」她將手掌放到他胸脯上,又向下移到腰布圍著的腰上用手插滑到下面,將布片向上抬了抬。「這樣輕快些。」
「我很好,」他重複了一遍。「你的到來給了我——」他搜尋著詞語,然後說,「希提馬尤,意思是——激動。」
她抽回手。「為什麼會這樣?」
「兩個月沒有一個女的來過。」有了一個好話頭。「還不止這點。你有同情心,女人中很少見。你的同情心表示出來,進入我的靈魂。」
「謝謝你,瓦塔。」她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讓我試一下你的脈搏。」
試完後,她放下他的手,努力不去皺眉頭,意識到他仍在盯住她。
「我顯得很特別嗎?」她問道。
「是的。」
「因為我的衣服,因為我來自遠方?」
「不。」
「那為什麼?」
「你不像我見到的愛慕過的其他女人。你在骨肉上不似她們漂亮,但你的美是在心靈深處,所以你將永遠擁有美麗。」
她聽著,呼吸好像已經凝住了。在幾千英里外發現一位男子,如此難找尋的一位男子,身體又是如此野性,有著穿透面具、透視深處的眼力。
她想告訴他,他是一位詩人,還想說些別的,但還沒有開口,門開了,維尤里拿著一隻盛著醫療器械的龜殼碗回來了。
維尤里站在一旁,哈里特開始為瓦塔作1分鐘檢查,一邊按壓,一邊詢問他呼吸時氣短,頭暈和看東西重影的情況。她注意到他的腳踝腫了,瞭解了已經腫了多長時問。她拿起聽筒,首先放到他的胸脯上,然後是脊背,仔細地聽著。
聽完後,她站起身,掃了維尤里一眼。「我草房裡有血壓計,」她說。「也有肝素——一種抗疑血素——需要就可以去取。還有些利尿藥,也可以在必要時使用。我想明天再為他檢查一次。」
「一言為定。」維尤里說。
他將聽診器放回碗裡,走出房間,哈里特正要跟著他出去,瓦塔在她身後喊她。維尤里已走遠,哈里特再次單獨同病人在一起了。
「你必須永遠不欺騙我,」他沉靜地說。「我已經活到頭了。」
「一個人永遠也不知道,直到——」
「你不會騙我?」
「不,瓦塔。」
「我不在乎我的狀況,」他說。「我在乎的是,一個好好的生命的最後時光為何該在隔離中耗完。你無法知道你的到來已給了我多大的快樂。我太需要一個女人的陪伴了,對我來說,女人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樂趣。」
她想伸出手去安慰他,像他安慰了她那樣,但她控制了自己。她不知道是否該告訴他,她將說服莫德去勸說頭人取消這條禁令,那樣他就會有他的女人來陪伴,同她們共度他的餘生。當她試圖形成自己的計劃時,她聽到有人進來,便將注意力轉到門口去了。
一個引人注目的黑髮年青土人已經進到房裡,一臉輕鬆,自來熟,瓦塔將她介紹給他的這位客人和最好的朋友,莫爾圖利,頭人的兒子。很快,倆人便用英語開起玩笑,然後,瓦塔突然對莫爾圖利冒出一句波利尼西亞語。莫爾圖利聽後,將眼睛從朋友身上轉向哈里特,她在兩個男人的注視下感到很不自然。瓦塔說了關於她的什麼。她不知道是什麼,但並沒有去問,而是匆忙告辭。
在大檢查室裡,她看到熱情的郎中正在屋裡來回踱步。令她吃驚的是,他在吸一種本地產的雪茄煙。
「考特尼先生告訴我美國女人吸煙,」他說。「抽一根我們的煙嗎?」
「謝謝,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抽一根我自己的。」
她點上煙後,發現維尤里在等她開口說話。
「他病得很重,」她說。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維尤里說。
「我不敢肯定,」她急促地補充道。「我僅是個護士,不是心臟病專家。然而,心血管病的症狀如此明顯,使我對他能活到今天都感到驚奇。下次再來我會瞭解更多情況。我相信我永遠沒有能力準確地說出他得的是一種什麼心臟病——也許是風濕性心臟病或者氣質性心臟病或者是某種先天性心臟病。我懷疑是否能做點什麼,但我將盡最大的努力。我要想盡一切辦法。我預計他將突然過去,也許你該讓他的家裡有所準備。」
「他們在等待最壞的結局,他們也很悲傷。」
她搖了搖頭。「太糟糕了,他看上去是一個出色的人物。」她將煙蒂扔進一隻裝滿水和煙頭的貝殼裡。「好啦,你使我受到歡迎讓我高興,維尤里,我真高興能到這兒……明天見吧。」
他匆忙送她到門口,她走出門時,他低了低頭,哈里特在診所後面的樹蔭裡呆站了幾秒鐘,想著這個病人,為他擔憂。聽到身後門響,吃了一驚,接著有腳步聲,發現莫爾圖利已在她身邊。
「我感謝你幫助我的朋友,」他說。
她立刻作出反應。「或許你能幫助我?瓦塔用你們的話對你說了什麼,剛好是在我離開前,並且你們倆都盯著我。」
「原諒我們。」
「他說了我什麼沒有?」
「說了,但我不知道是否——」
「請告訴我。」
莫爾圖利點點頭。「很好。他用我們的話說道,如果我馬上就死也高興,在我離去之前能對像她這樣漂亮的女人說一聲希爾弗亞俄。」
哈里特斜眼看了看頭人的兒子。「希爾弗亞俄?」
「意思是『我愛你。』這比用你們的話含義更多。」
「我懂了。」
「你生氣了嗎?」
「相反,我——」
在他們身後,門發出卡嚓聲。維尤里好奇地伸出腦袋。「沒什麼事吧?」
「一切都好,」哈里特回答說。然後她再一次反問。「維尤里,」
「有事嗎?」
「原定明天,現在我想今晚回來做完檢查。我非常關注瓦塔,我要看一下能做什麼。」
「請來吧,」維尤里說。「我今晚要參加一個親族宴會,但有個男孩會來等你。」
維尤里縮回頭後,莫爾圖利滿臉疑慮地端詳著她。「你以為你能救我的朋友?」
哈里特感到自己兩頰一陣發熱,莫德早晨說的話也隨之而至,要說實話,「決不能對他們撒謊。」
「救他?」哈里特聽到自己說。「不,我不以為我能,所有我能做的——任何人能做的,喔,就是這些——不能讓任何人獨自死去。」
說著這些話,哈里特離開了莫爾圖利和蔭涼地,走下斜坡,來到村子場地的太陽地下。她沉思著走過小溪,忽視了她的白色工作服產生的神秘效果。接著她決計同莫德-海登博士討論一下瓦塔,並看一看莫德是否會站到她這一邊,將禁止女性到診所去的禁忌擱置一邊,便加快了腳步。
她沒走多遠就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住腳,回頭看到了麗莎-哈克費爾德,高舉雙臂在招呼她。哈里特等著這位年紀大些的女人趕上來,意識到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贊助人的妻子這個樣子。
麗莎-哈克費爾德確實變了。她的清潔、整齊、華貴、髮型、修指甲、在貝弗利山的佩戴等都沒有了,她為矮胖的憂傷也沒有了。這位麗莎挽住哈里特,就像剛從颶風中生存下來的,沉浸在勝利的歡樂中。她的棕髮是一個打翻的鳥窩,臉已經失去了修飾,但由於激動顯出的紅暈遮蓋了那幾條皺紋反而顯得更年輕了,她的真絲衫也不整齊了,前面兩顆扣子丟了,後半片胡亂拖在身後。
「哈里特,」她喊,「我真想對人講——」
見到這位護士的眼睛已經渾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並睜得更大,她沒有往下說,鬆開了對方的胳膊,迅速地用雙手拍打自己的頭髮,然後順理罩衫,想使自己更整齊一些。「我肯定很扎眼,」她咕噥道。接著,脾氣又上來了,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貌。「見了什麼鬼,誰管得著?我感覺很好,這就是一切。」
「發生什麼事了?」哈里特想知道。
「我剛召集了一個舞會,親愛的。」她們一邊走著,麗莎繼續眉飛色舞地講著。「簡直難以置信。自從我在奧馬哈成為約翰遜家的人並開始參加舞會以來,從來沒有這麼來勁。有意思的是,今上午我還沮喪得像個鬼。你也許從我身上看不出來,但坐在那悶熱的屋子裡的長凳上聽莫德講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來這兒幹什麼?沒有隱私,沒有洗手間,沒有電燈,絲毫不舒服。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消夏方式?誰需要這樣幹?我可以到科斯塔梅薩去,同露西和維維安——她們是我的朋友——一起喝酒,共度夏日,而在這兒,我落進了枯燥的洞裡。你知道,在她的小小的講演以後,我差一點就走到莫德面前,告訴她我要撤退,我要在下次船長來到時同他一起回去,在塔希提搭機返回可愛的加利福尼亞。」
傾吐衷腸使麗莎連氣都顧不上喘,當她想換口氣時,哈里特問,「什麼使你改變了主意?」
「跳舞,親愛的——喔!」她將手伸進口袋,然後說,「我連煙都丟了,借支吸行嗎?」
接過一支煙,還有打火機,麗莎又開始了她的敘述。「即使在考特尼帶我到他們為節日進行排練的地方時,我還是不想去。我不斷對自己說,在我這個年紀是在幹什麼?誰在乎那一群不穿衣服的土人在陽光下扭來扭去?不管怎麼說,我們的流浪者朋友堅持說那是一種運動,於是我假裝承認也許是那樣,不情願地跟著他去了。我們來到一塊空地,離村子有15分鐘的路,有大約20個年輕男女聚在那兒。考特尼把我交給一個活潑的年輕女子,屬凱瑟琳-鄧納姆那一類型,名字叫奧維麗。她主持這場表演。好吧,她同我一起坐到草地上,我得說她真夠朋友。她稍稍解釋了一下節日周,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將告訴你,你聽說過嗎?」
「不多,」哈里特說。「僅僅聽莫德對我們說過,一個大舞蹈,體育項目,以及一場裸美比賽。還有,什麼給已婚夫婦發證書。」
「給每個人發,這才準確,」麗莎打斷她的話。「你知道我們家鄉怎麼發。結婚前,你看到一個感興趣的男人,或者是在街上或者商店裡或者在酒吧裡的對面,但一般說你絕不見他。我是說你只是不想見他。你只見介紹給你的人,並開始認識。結婚並上了年紀後——好吧,你還不知道,哈里特,可是記住我的話——事情開始變糟,正是如此,像地獄一樣可怕,淒慘。許許多多的人認了命,吃下自己的蛋糕。所有種種鼠竊狗偷式的欺騙和忠貞都在進行。我相信賽勒斯不止一次對我不忠誠,儘管我對他從不如此,我不幹那種事。我是說那樣不合適,危險而且顯然不對。於是你就越來越老,一個女人就是這樣,直到你失去任何機會,最後趨於中途夭折。」
她有一會沒了反應,哈里特等待著。麗莎一面走著,注視著地面,然後抬起頭。
「我只在想——不,不像中途夭折——像是——好吧,你只有一次生命——而它卻漸漸從你那兒遠走,就像空氣中未紮好的氣球逸出來一樣。什麼也沒留下。你懂嗎,哈里特?正在這時出現了以下情況,你在某個時刻在一個聚會或某個地方見到了另一個男人,而他認為你不錯,你認為他迷人,甜蜜。你拿不準,你希望——好吧,你想——也許這是個能紮緊氣球的人,制止生命逸走。你對他是新奇的;他對你來說也是新奇的,一切都再度緊張而新鮮,不再無聊和陳舊。當你結婚和我一樣長時間時,哈里特,你也會一路顛簸,弄得滿身傷痕。每次同你的丈夫上床,在毯子下面你得承受每一次不和、每一次無禮和每個骯髒日子造成的悲痛。你也得承受你所知道的他的所有缺點,他作為一個人的不足之處,他對母親、父親、兄弟的態度,他對第一個生意合夥人的愚蠢表現,他對兒子的傻勁,那天晚上在沙灘聚會上他那不勝酒力的樣子,他在加入那個俱樂部時表現出的孩子氣,害怕感冒和登高,對跳舞缺乏美感,而且會不會游泳,以及對領帶樣式的可怕口味。你也得在毯子下承受你自己,你的衰老,被接受或忽視,而且你知道他在琢磨你,如果他也在像你琢磨他一樣地在琢磨你的弱點。你忘記了好的一面,所以,你有時渴望別人——不單單是換口味或性的原因——而僅僅是對某人的新鮮感,同某個新人在一起,你看不到他的傷疤,他也看不到你的傷疤。可當你發現一個候選人時會發生什麼?什麼也不發生。至少對我這樣的女人什麼也不會發生。我們太正統了。」
她看起來幾乎忘記了同伴,猛然看著哈里特。「我好像有點離題了,」麗莎說,「也可能沒離題。反正,我要說的是,就在這個島子上,他們超越了這個問題。一年一度的節日是他們的安全閥,那是你重新振作的地方。按照這個舞蹈女人的說法,在那一周內,任何男女,無論是已婚還是未婚,都可以接近任何別的人。例如,一個土著已婚婦女,也許已結婚10年或十五年,她迷上了別人的丈夫,她只要交給他某種信物——我想是一串貝殼項鏈——如果他戴上了,便說明他接受了她的感情。他們便可以公開會面,如果他們想睡到一起,就睡一起。節日結束後,妻子回到自己丈夫的身邊,生活繼續過下去,沒有相互指責,這是一種傳統,十分健康,人人都接受。我認為這很不簡單。」
「你肯定沒有相互指責?」哈里特問。「我是說人是有佔有慾的,會嫉妒。」
「這兒沒有,」麗莎說。「他們同這種習欲一起長大,而這一習欲陪伴他們終生。那個跳舞女人奧維麗說,有時也有某種調整,向主事會申請放棄配偶去換一個新的,原因是節日中結識了新歡,但這種情況極少見。我仍然認為這不簡單。設想一下,一周中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人旁觀或在意,你自己也不必負疚。」
「太離奇了。我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那好,我們來到這兒,我們將親眼目睹。總之,這個奧維麗說,整個節日將從第一天晚上的典禮舞蹈開始。是為了創造一種氣氛——喜慶和自由的氣氛。一小時前我看了他們綵排。奧維麗撇下我去工作後——有一些新手得教會他們同全組人一起表演——我獨自坐在那兒,像一種觀摩,被奧維麗所說打動了一點,但仍然感到某種孤獨,置身事外。可他們一開始跳舞,我就被完全吸引住了。關於舞蹈,我懂得一些,可是,親愛的,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舞蹈。說到我們的搖擺,那只不過是兒戲。他們有一個良好的舞蹈狀態,一隊男子和一隊女子,面對面,動作整齊劃一——一對樂師用笛子和木鼓開始——婦女開始擊掌和歌唱,向後擺頭,挺胸和擺胯,全身的肌肉在動,在瘋狂地動,而男人們,屁股在轉動,狂野地轉動。令我吃驚的是這並未引起放蕩。我想我被這種場面深深吸引並表現了出來,眼睛大睜,手拍大腿,這對奧維而跳了過來,向我伸出手。好吧,我本沒想加入他們——我這把年紀——而且已多年沒跳舞了——但我被吸引了過去,到了這群陌生人中,搖擺了起來。幾分鐘後他們休息了,感謝上帝,因為我口發乾,胳膊腿酸疼,以為要崩潰了。飲料遞過來了,是一種動物的奶做成的,奧維麗講解下一個節目,我本不想繼續下去,可馬上又想參加,躍躍欲試。他們圍成一圈,我也在其中,開始跺腳,旋轉,邁進邁出,我隨著旋律跳得發狂。賽勒斯和老朋友們看不到我,我感到高興。真是奇觀,那麼瘋狂——我渾身濕透——我要像那些海妖島女人那樣除了弄些草在腰中間外別的什麼也不穿。我仍然相當注意不要顯得傻乎乎的,但我還是將芭蕾舞鞋甩到了一邊,而且當我們旋轉和扭擺時,我拉起罩衫,想解開扣子,最終還是將它扯了下來——所以現以上面沒有扣子——我只穿著奶罩和裙子,簡直一個瘋子。我學得很快,學動作很快。好吧,有許多年沒有感到這麼自在,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甚至也不在乎自己,只管盡情歡樂。結束時,我甚至不覺疲乏。這不奇怪嗎?總之,他們喜歡我,我喜歡他們,並且我答應奧維麗每天去那兒。我得就此為莫德作筆記……真有意思。那種瘋狂舞蹈是年輕人的事,起碼在家鄉是這樣。像我這個年紀的已婚女人,而且有個兒子已上幼兒園,不會幹年輕的澤爾德-菲茨傑拉德或伊莎多拉那樣的事。但你知道,我離開時,鼓起勇氣問奧維爾的年齡。她比我還大——42歲——你能想得到吧?我猜是豁達使她這樣。我知道豁達也和我在一起了,我簡直等不到明天了。」
聽著麗莎-哈克費爾德的熱情言語,哈里特為她而高興。像以往一樣,她要每個人都幸福。她幾乎忘了自己近來的悲傷,可現在,摹想著節日舞蹈,她幻想出瓦塔也在其中,他以前該是多麼放任和有生氣。
她記起了自己的職責,停下腳步,覺察到她們已經越過莫德的住處有幾棟房子遠了。「聽起來很帶勁,麗莎,」她說。「有一天你得讓我看一看是什麼樣子……瞧,我差點忘了,我有事得去見莫德了。你能原諒我嗎?」
「去吧,原諒我如此口若懸河。」
她們正要分手,麗莎又記起了該講講禮節。「噢,哈里特,我是要問,你今天過得怎樣?」
「像你一樣,歡樂,一場大大奇妙的歡樂。」她知道麗莎不會深究,如果深究也不會懂她口氣裡的含義。
下午4點多一點——在家中通常是一天中難過的一段時間,在此時為已做或未做的事後悔,忍受同失望結伴而行的夜晚的臨近——但克萊爾-海登此時因為忙得不可開交而高興。
因為她自己的桌了到明天才能用上,她坐在莫德的桌旁,打完第三封信,從打字機上將信扯下來,又裝上紙、複寫紙,準備打第四封信。在去見鮑迪前,莫德口述了7封信給她在美國和英國的同事的信,每封都很短,但具有挑戰性,都暗示著一種驚人的即將到來的研究。
「莫德那些看似不經心的信是經過仔細推敲,想在人類學界散佈有利傳聞的。一位某某博士會在達拉斯拆開她的信,受寵若驚地聽荒唐的莫德對他說些什麼,對她寫信的那個「神秘島」大感好奇,於是他會對圈內的其他人說,「我說,吉姆,我上周收到誰的信了——莫德——莫德-海登——這老太婆正在南太平洋進行偷偷摸摸的實地考察,這次可非同一般——不能輕視她——她正在開足馬力。相信那些老牌貨吧。」這樣,通過人為地製造氣氛,莫德將為她在今秋美國人類學會上的戲劇性表現和報告創造一種合適的氣候。這樣,她將加強沃爾特-斯科特-麥金托什博士對她的支持。這樣,她將把來自大衛-羅傑森博士的威脅掃到一邊。並且這樣,她將被奉為《文化》的執行編輯。她的兒媳婦明白,從今天起她的打字機不會閒著了。
克萊爾對在這次提升中的同謀者地位,對幫莫德贏得高級職位,同時還能為馬克贏得一個較好的位置感到得意。這是他們結婚以來她頭一次為他們自己打算——儘管今天她更難相信她需要這個——她將空紙夾進打字機,捲了進去。
她正俯身在讀速記稿,門突然打開了,明亮的陽光照進來,使她什麼也看不清。她蓋住眼睛,聽到門關上了,放下手,看到赫然出現的來訪者湯姆-考特尼,身穿T恤衫和藍工裝褲,顯得愜意和有魅力。
他發現克萊爾在桌子後面顯出驚奇。「哈羅……」他說。
「也問你哈羅。」
「我、我猜我會見到莫德。」
「她在頭人那兒。」她的主意馬上變了,她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耐心工作了,她需要陪伴。「她可能馬上就回來,」克萊爾飛快地說。「你怎麼不坐下?」
「如果你不介意?因為你正忙。」
「我白天的工作幹完了。」
「好吧。」他朝長凳走去,從屁股口袋裡向外拽著煙斗和煙荷包,然後坐下來裝煙斗。「我該為不敲門闖進來道歉,這兒一切都不正規。慢慢就忘了你們——你們美國做派。」
她注視著他將點著的打火機送向煙斗,她不知道他腦子裡對她有何想法,是否認為她是個人物。除了丈夫和醫生外,沒有別的白種男人看到過她光脊樑,而這個陌生人見到了,他能想什麼?
她在椅子裡轉向他,將裙子扯下來。他吐出大團煙霧,抬頭看著她,詭秘地微笑著,疊起長長的雙腿。
「好吧,海登夫人,」他說。
「我將用克萊爾向你交換湯姆,」她說。「叫克萊爾就很好,你對我的實際瞭解同我丈夫一樣熟悉。」
「什麼意思?」
「我想昨天晚上我展示了自己。『女士們、先生們。快來看三海妖上的新脫衣女後』。」
他表現出某些關心。「你並不對那件事擔心,對嗎?」
「我不,我丈夫擔心。」她今天不在乎對馬克不忠。「他認為這個地方正在使我放蕩。」
她最後一句說得很輕,可考特尼的回答一點也沒有幽默。「必須得那樣做,你那樣做是對的,」他說。「我認為你用自尊來把握自己,你給鮑迪和其他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行啦,太難為情了,」她說。「我將把你作為有力證據介紹給我的丈夫。」
「丈夫是一個特殊的物種,」他說。「他們往往極富佔有慾,並怨氣十足。」
「你怎麼知道?你曾是這個物種的一員嗎?」
「幾乎是,不完全是。」他看了看煙斗。「我關於這個物種的知識是二手材料。」他仔細地對著煙斗說。他抬起頭。「我是一個離婚律師。」
「合夥人,沃爾夫和考特尼公司;律師,芝加哥,伊利諾伊州。西北大學和芝加哥大學。空軍,朝鮮,1952年。赴海妖島,1957年。」
他穩健地眨著眼睛,毫不隱瞞他的驚奇。「你說的這些是從哪兒弄到的——從貝克街221B瞭解的?」
「一切都很簡單,」克萊爾說。「莫德是一個極其徹底的人,她研究能研究的一切,包括丹尼爾-懷特先生,包括托馬斯-考特尼先生。」
他點點頭。「是的,我明白。我想沒有什麼秘密可保了,即使最無足輕重的人物也肯定在某個地方有其檔案。你瞧,夫人——你肯定我可以叫你克萊爾——好啦,克萊爾,你瞧,有時我們在準備處理離婚案時,令我吃驚的是我不用同一個人見面就可以瞭解他的許多事情。一個男人來找我們,極想離婚,我也許從未見到他的妻子,然而我會知道她的一切——並且也許相當準確——通過資料、文件——像所得稅申報單、租約、財務報表、剪報,就靠這種東西,而不聽丈夫會對我說些什麼。所以,我的生活成為一本公開讀物我也不會太吃驚。」
克萊爾喜歡他,她喜歡他的禮貌和知識,她喜歡他的和藹。她想知道更多、更多的東西。「你還不是一本真正公開的書,」她說。「我們的案卷只記載了你什麼時間離開芝加哥,沒有記載為什麼——或者你為什麼來這兒——和怎麼——或者為什麼呆這麼長的時間。我認為這與我無關。」
「我沒有真正的秘密,」他說。「一點沒有。我有個害羞的毛病,我說不準是否有人對——對動機感興趣。」
「很好,我感興趣,我將你當作我的主要知情人。我在寫一個人類學報告,關於離婚律師和他們的社會。」
考特尼大笑。「不會像你期待的那樣有戲劇性。」
「讓我來當法官。一天你在朝鮮上空向米格飛機開火,然後你回國在一家大的、乏味的法律機構充當小夥伴,往後你是一個——在一個不知名的南海島子上的流浪漢,這是那位離婚律師吧?」
「對那些來到這兒懷疑他們的同類的人,你描繪的是對的。」
「同類?是指每一個人嗎?」
「特別是指女人。離開我們的話題,便是指青少年。然而,這是我的真正所指。」
「基於手頭的證據——我引用特呼拉的話,像昨天晚上——你對我很難說像厭煩女人的人。」
「我是在講過去。在芝加哥的最後一段時間,我是一個厭惡女人的人。三海妖改造了我,使我對自己有了正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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