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們的表情他可以看出,目光凝視表情出神,她們很欣賞這部片子,無人應聲,隨後艾布拉姆斯夫人開了腔。“這兒或那兒有點刺激,我不認為男主人公是一個值得敬仰的男人的榜樣,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認為它有藝術成就。”
“對”布林克霍夫夫人附合說,“藝術成就。”
“它應加上‘僅供成人’限制,”范霍恩太太說。
她們已經說出了意見,奧維爾知道大家期望他干什麼。說一千道一萬,他提醒自己,她們的丈夫都很重要。“我非常高興你們和我同感”,他輕松地說,“我認為我們可以堅持一處重要刪節——陽萎的畫面,既難看又對影片無絲毫用處——還有五、六處輕微些的刪節。我可以給大家讀出來嗎?”
女士們感到內疚,想補償這種內疚,因而急於想聽聽該刪節之處。奧維爾用他在這種場合慣用的職業的單調腔調,大聲讀著他的建議。委員會一致通過,形成決議。現在完事大吉了,她們看上去開心了,更多了浪漫,擺脫了內心的慚愧。
奧維爾向她們道別,離開劇院,將又一次明智的妥協拋到腦後,只帶走了一個謎。依然是那個老掉牙的謎,歸根結蒂一個詞:女人。他擁有在人類學方面的哲學博士學位,還要過多少年他才能成為在女人方面的哲學博士?什麼時候他或其他任何男人能理解她們?
進到汽車內,在向他的辦公室駛去時,他開始回想那部電影,哪裡值得欣賞,哪裡不合口味,又回想起他所認識的少數幾個女人,又想到母親、姐姐和貝弗利。將車停到艾拉帕荷大街停車場他常停的車位上後,他便向艾拉帕荷大街與第十四大街相交處他的辦公室所在大樓走去,他覺察到所想的事情正在煩擾著他。反正他不想成為詹姆士-弗雷澤爵士。他想做個喬治-杜羅依。母親和朵拉會不喜歡如此,肯定是,但那是他此刻所希望的。得了,她們不必擔憂,他的情緒定會改變。
他的情緒在他的一踏進辦公室鋪著藍色地毯接待間裡就變了,他聽到他的秘書對電話說,“請等一下,他可能正進來。”
他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她用手捂住話筒。“是您母親,彭斯博士。”
不用看表,他知道肯定是兩點正。他看了看表,正好兩點。
“好,告訴她稍等一下。”向辦公室走著,他意識到已經錯過午飯時問。“蓋爾,”他回頭喊道,“一會將電話轉到我這兒後,下去弄個三明治來。牛肉——不加調料,還有脫脂牛奶。”
關上門後,他脫下帽子和外套,坐進他的大橡木辦公桌後的轉椅上,拿起話筒。
“喂,”然後停了停,這樣蓋爾知道他在聽了,就會放下她的聽筒。他聽到一聲卡嚓,這意味著只有他和母親單獨講話了,他聲音中的職業尊嚴便無影無蹤了。“您好,媽,”他說,“近來好嗎?”
看來克利斯托爾的聲音一年比一年顫得厲害。“你知道我的情況,什麼都沒變,”她說。“問題是,我的兒子近況如何?”聽到“我的兒子”時,他抽搐了一下,但他從來沒有勇氣提醒她,她已經給他起了個名字。她信口往下說。“你今天上午聽起來很疲勞,又工作了一整夜?”他試圖承認他工作到很晚,但她無暇聽,於是便克制住自己,坐回到原處。
“你能像嬰孩那樣睡覺,”她在說。“我希望能告訴你我多麼妒忌那些頭一碰枕頭就睡著的人。我覺得我是不幸的,越老越難入睡。也許我活得太久了。”他安慰她說,她並非活得太久。她聽到了他的話,因為她說,“你只要想就會變得很甜蜜,總保持這個樣子才好,我的兒子。許多兒子長大就變了,長得太大,到頭來忘了對他們很重要的人,朋友也疏遠了,你不能相信這樣的人,只有母親——她的慈母之心——可以信賴。在報紙上經常讀到某某地方母親捨身救孩子,跳進火裡,等等。啊,我的兒子,有一天你會理解。但我剛才說的是——整夜睡不著覺——藥片一點不管用——還有夢,我被夢折磨死了——沒發生到自己頭上,人們是不會相信的。當他們老了而且身受其害時,就理解了。藥片沒有用,我的兒子,沒有相同的事情,你不能相信你的醫生。我還年輕時,你知道你的醫生就像我們家的一員,他撒謊沒有你多,他不敲竹槓,不利用你牟利,給你糖片,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心裡——胡說!我所感覺到的是從骨子裡,不是心裡。我的兒子,如果你能知道我現在有多麼慘就好了,我的胳膊像燃燒的木棒,我的腳、腳踝,折磨得……”
她一通話,就滔滔不絕,奧維爾想,至少3分鍾內他不必插話。他將聽筒夾到肩上,不時地咳嗽一下讓她以為他是在聽,而實際上,對她的將會豐富伯頓的《憂郁的剖析》疾病訴說,他只心不在焉地聽著,而手中卻在清理他的業務函件。他將莫德-海登博士的信放到一邊隨後再讀,將別的信封一個個打開,有的標上回復,其他則存檔或扔掉。最後一封來自他的巴黎的稀有書經銷商,欣喜地宣稱一本1750年版的弗洛伊德的《反對采用貞節帶辯》已經找到。奧維爾感到報價可取,遂在信上寫道,“回信並指示馬上購買。”剩下的是一摞雜志,因為奧維爾准備專心讀它們,便放到一邊等他有空再說。
他又讓母親說了1分鍾,然後打斷了她的話。“媽一聽我說,媽——你瞧——有個從賓夕法尼亞打來的長途——我得去——對,媽,你應當去這個新醫生那兒看一下,如果大家都說他行——對,絕對,我帶你去,明天差一刻3點我去接你——不會,我忘不了——對,我答應。好吧,媽,好吧,再見。”
他掛上電話,坐那兒一動不動,心中不無奇怪,像以前一樣每打完這種電話後就感到精疲力竭。不一會,他歇過一口氣,將轉椅挪近桌子,開始開雜志郵封。由於他的研究一部分是關於比較性行為,奧維爾訂了世界上的有知名的色情或猥褻的雜志。一些年前,他曾訪問過已故的艾爾弗雷德-金西博士在印第安納州布盧明頓的性研究所,其在性作品方面的有價值收藏給他留一深刻印象。為了研究,他已經開始自行收集,每周都注釋和收存各種文章、故事,還有最重要的,圖畫和圖片。
奧維爾發現一天中的此刻是最有收獲和最愉快的。蓋爾已經告知他,在他同母親通完話後的半個小時內,不會受到電話或來訪的干擾。用這半小時,他翻看完雜志,沒加評注,但卻對哪些有用哪些沒用有了大體印象。到周末,他將帶回宿捨更仔細地看一遍,然後還將作筆記。
他從一摞7本中輕輕拿起上面那本上了光的雜志。這是他喜愛的一種,《女性經典》,紐約出版的一種漂亮的、75美分的季刊,它對任何美國性習俗的研究都是無價的貢獻。他慢慢翻著書頁,這兒是個穿白寬松褲的女郎,紅頭發,胳膊交叉在裸露的奶下;這兒是淡金黃色頭發美人,倚在門口,全身只有一塊黑布片蓋住那點地方——這兒是一個淺黑色女性,站在沒膝的水中,赤著背前,側對著鏡頭;這兒是張折疊插頁,通張是一位美,在一張涼蓬床前擺出姿勢,這位女孩穿著到屁股的紫色汗衫,扣子開到露出的碩大奶子,最下面一個扣子未開,正好蓋住她的隱秘部分。
奧維爾的眼睛落到這張插頁上的惹人女孩,不相信的念頭又先浮現出來。這個女孩的臉溫和高雅,像聖母,面色、皮膚、胸、腹和大腿年輕而完美,至多18歲。看她,除最後隱秘處外,全身都暴露給成千上萬只火辣辣的眼下。她怎能這樣,為什麼這樣?她沒有母親、父親或兄弟?她沒有得到教堂訓戒嗎?難道她不願意為牢固的愛情而去阻止道德的退化?如此故意的赤裸和姿勢永遠都使奧維爾震驚。這個漂亮的小東西走進攝影室或家中,脫去一切衣物,披上一件可笑的汗衫,再也沒有別的了,從一個或多個陌生的男人那兒接受指導,她的胸部露多少,最後一顆扣子如何把自己藏起來,天哪,她怎能干這個?毫無疑問,當她伸胳膊或者走動或者接受各種姿勢時,不是把所有都暴露給生人了嗎?她這麼干有何樂趣?為了贊美和奉承?反常的表現癖?一小筆的拍攝費?希望電影制片人看到她的照片而去找她?還會是什麼?
研究著插頁,奧維爾納悶在哪兒找到所有這些年輕漂亮又能那麼快脫掉衣服的女孩。如果他要研究她們中的一位,情況會怎樣——噢,就以插頁上那位為例吧——為了臨床目的?她會為了一位美國的性學權威而擺出姿勢?擺完姿勢後還能回答他的提問,她會嗎——對,她會嗎?
突然,向下盯住羞人的深紅色奶頭,奧維爾有些氣憤。罪過的小母狗,他這樣想。火一樣的蕩婦,那麼肆無忌憚地站在那兒煽惑大批無可救藥的男人,那麼下流地擺著架子,無情嘲弄生育和愛情的神聖和高尚。對這種淫婦怎麼懲罰都不過份,奧維爾腦子裡猛然閃出一句話,接著又是一句:“大慈大悲已踢於我。昨晚我受命將一個失落的靈魂帶進耶穌的愛之懷抱。”這是什麼?他在哪兒聽到或讀到過?記起來了,是裡弗倫德-戴維森講到湯普森小姐時說的。
歎了口氣,奧維爾合上折疊插頁,又開始往下翻。翻完第一本,又一本一本地撿著其余那些,不再加以質疑或哲學上的思考了。差不多半小時後,科研任務完成了,他將雜志還有別的什麼整齊地放到書架上,等到周末再讀。他回到椅子上,在桌旁翻閱丹佛《郵報》,等瀏覽完後再閱投入口授打出來。
看完雜志以後,奧維爾喜愛的報紙看來很乏味。他的眼睛測覽著分類欄目,從戰爭消息到政治消息,從今晨事故到今晨離婚案。一直翻到第7頁一條不太顯要的消息標題吸引了他,這讓他不禁坐直起來。標題說:“英國訪問教授同博爾德姑娘喜結良緣。”
一個微弱的警鍾在奧維爾頭腦深處響起。他俯到這兩英寸長的消息上急促地讀起來,然後又慢慢讀了一遍,上面的字字句句,何啻打在他身上的棍棒……“哈維-史密斯博士,來自牛津大學的考古學教授,作為期一年的交換……貝弗利-摩爾小姐,任職於科羅拉多大學行政辦公室……令朋友們吃驚……昨天去了拉斯韋加斯……晚上方歸……新郎是第二次結婚……下年將在英格蘭安家,史密斯博士……學校同事今晚為其慶賀。”
奧維爾讓報紙從手中滑落到桌子上,他坐在那兒,沉浸在無聲的悲愴中,欲哭無淚的眼睛怔怔地盯著那篇消息——他的棺材。
貝弗利-彭斯現在是貝弗利-史密斯了,從現在到永遠,無可挽回了,甩手而去了。
即便傷心,奧維爾也不會失去理智。他不責備貝弗利-摩爾,他並非她的受害者。他責怪母親和姐姐,他是她們的受害者,兩個血腥暴君的犧牲品,她們及他的蒼白的染色體和基因的殉難者。
沉默了一大會兒後,他把報紙析起來,扔進木制廢紙簍裡,桌上剩下的只有撕信封撕下的碎片和在另一邊的莫德-海登博士的來信。
奧維爾伸手將電話挪到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他應給母親去電話,告訴她明天她只好自己叫一輛該死的出租車到那個該死的新醫生那兒了。但他決定給母親的電話等等再打,他讓蓋爾先要了科羅拉多斯普林斯。
他等待著,完全控制住自己,品著等待的味道。
當她的聲音傳來,令他好笑的是她的聲音就像母親的一樣顫抖。
“朵拉?我是奧維爾。”
“什麼事,半晌不夜打電話?什麼大事?媽沒什麼吧?”
他沒理最後那個問題。“說是大事也行,朵拉,我為夏天作了打算,我將同莫德-海登博士一道到南太平洋進行一次考察,我想讓你首先知道。這樣你就不會抱怨沒有足夠的時間作准備,那時你得把媽接去。”
“奧維爾!你要外出?”
“我外出,朵拉,我要出發,而你和弗農仍在家裡。一路平安,朵拉,母親節快樂。”
他將話筒放好,她的微弱的聲音消失了。
他心痛,但終於可以笑了。
克萊爾-海登將給奧維爾-彭斯博士、沃爾特-澤格納博士、薩姆、卡普維茨博士和雷切爾-德京博士的信的副本放好,復印了送來的新研究報告,便和莫德到樓下廚房同馬克一道吃午餐,隨後,馬克回去上課,而克萊爾和莫德又回到樓上書房。
現在,下午差5分兩點,克萊爾坐在她的小辦公桌旁的打字桌前,她有節奏地敲著鍵盤,根據速記本上莫德早些時候口述的有關實施問題給伊斯特岱教授寫一封信。打完一段,她停下來,解開開司米汗衫的扣子,將平跟鞋踢到一邊,轉向書桌找煙抽。點著一支煙,她看到莫德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讀拉迪蓋特的《最後野蠻》並草草作著筆記。
克萊爾對莫德集中精力的能力很感欽佩,她轉過身又去打字,可剛觸一下空格鍵,打字機後面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把話筒扯到耳邊,回答著,是長話接線員打過來的。
她聽了聽,然後說,“請等一下,我去叫她……莫德,洛杉磯電話,賽勒斯-哈克費爾德。”
莫德從沙發上跳起來。“噢,天啊,我想今晚不會出什麼問題。”
克萊爾把話筒和椅子讓給莫德,走到房間另一端,抽著煙,聽著。
“哈克費爾德先生?您好嗎?”莫德的聲音裡有一些焦急。“我希望——”
她的聲音聽不到了,她在屏住氣聽。
“好吧,我很高興您能來,8點鍾就很好。”
她又在聽。
“你是說雷克斯-加裡蒂?不,我從無此榮幸。當然我知道他,每個人都知道他——所有那些書——”
提到加裡蒂的名字,離沙發不遠的克萊爾更加留心。現在她和莫德都在吃力地聽著。
莫德講話了。“就這些事煩您嗎?嗨,你沒必要為此打電話來。當然,他可以來,我們有他來將感到榮幸,這只不過意味著找來另一只盤子。告訴他一切都是非正式的——波利尼西亞式。”她笑出了聲,等了一陣,然後要求說,“當然,哈克費爾德太太同您一起嗎?我也希望再次見到他。一定告訴她盧米斯一家將來這兒,我想她喜歡他。……直到今晚上,哈克費爾德先生。我們都盼著呢。再見。”
掛上電話後,莫德坐在轉椅上,搖動著陷於了深思,後來她覺出克萊爾的好奇,便站了起來。
“他想知道是否可帶一個客人來。雷克斯-加裡蒂在他的辦公室裡,哈克費爾德剛好提到三海妖,於是加裡蒂死乞活賴要一起去。”她停了停。“你知道雷克斯-加裡蒂是誰?”
“讀他的書便會恨他。”克萊爾興致勃勃地說。“我在中學花了整整一個暑假,讀了他的所有作品。我認為他是世上最浪漫的家伙。我到大學後為了一篇論文不得不重讀其中某些作品,沒讀完就被送往德拉莫曼。”
“這是什麼意思?”
“運動病引發的惡心,那些可怕的、編造的、精心戲劇化了的英雄詩。如果非說像什麼的話,那就像打了折扣的理查德-哈利伯頓。《我的歷險記》——在蘇伊士運河游泳,爬伊斯塔赤華特山——睡美人——告訴她他愛她,在塔他王陵墓裡的一夜——還有什麼?記起來了——《追蹤汗尼巴爾》、《沿著馬可-波羅的足跡》、《循著龐塞-利昂的蹤影》、《同拜倫勳爵一起飛行》——全是瞎吹——帶有影迷雜志的風格,被喝彩聲包圍著。”
莫德聳聳肩。“我以為他有他的位置。”
“在垃圾桶裡。”
“——不管怎麼說,它們成千地賣出去。”
“你對人真是太客觀了,”克萊爾說。“他及其他所有的演戲似的浪漫分子們用謊言腐蝕了一代人。他掩蓋了我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的現實。我是作為一名浪漫分子在講話,你知道的。”
莫德遲疑了一下。“我沒有讀很多他的作品,我承認,但確實讀過一些——我傾向於贊成你的觀點。然而,他或許是一位十分合得來的食客。”
“好吧,莫德,我也給他一次機會。”
莫德憂心忡忡地回到沙發上。“真正煩我的是如何同賽勒斯-哈克費爾德談加裡蒂這個難題——還有麗莎-哈克費爾德。我不能靠盧米斯一家來改變他們的主意。”
“你可以依靠馬克和我,”克萊爾說。“吃完飯後你把哈克費爾德拖住,我將盡最大努力來對付哈克費爾德夫人和那位旅行作家。事實上,我並不怎麼擔心加裡蒂。我肯定他所喜歡的莫過於談論昔日輝煌。最讓我擔心的——”她看了看馬克。“麗莎-哈克費爾德是我所關注的人物。我不知道能否同她處好,我聽你講過的唯一情況是你認為她淺薄。”
“淺薄?我說過嗎?”
“我想——”
“也許說過。呃,那是我所得到的印象,是我不公平,實在說,我根本不認識她。”她搖搖頭,面露憂容。“我現在希望過去認識她。”
直到此刻,克萊爾還沒意識到莫德賦於今晚的重要性。克萊爾不知怎地相信,如果莫德所要的較高的預算對旅行至關重要,莫德肯定會屈駕到哈克弗爾德的生意辦公室去找他。現在克萊爾覺察出,婆母不想在生意場爭論預算,在那兒哈克弗爾德是主宰並習慣了說不。莫德要在吃飯後把事辦妥,就像喝一杯科涅克那麼舒坦,在一種融洽和輕松的氣氛下。此時此地說“不”很難出口。明白了這一點,明白了較大預算的重要性,克萊爾決定暫時加盟婆母。
“我不再為今晚擔心了,”克萊爾堅定地說。“富人不必非做他們不願做的事。如果哈克費爾德夫人對你不感興趣,那麼她今晚就不會從大老遠跑來。這並非多余,我就關心這個。莫德,我深信你可以將她——還有加裡蒂——交給馬克,加上我助他一臂之力。或許,到吃完飯後,我們將把她變成內線——然後我們將高興得發瘋。”
下午5點過5分,麗莎-哈克費爾德將她的白色大陸人開進貝萊爾貝拉焦路寬敞的二層樓旁的行車路上,停到了車庫內。
她接了兩次喇叭,叫布雷塔,她的個人保姆,來取走身旁皮座上的幾包從馬戈寧商場帶回的東西,然後離開車,疲倦地走進屋。在前廳裡,她解下包在棕色頭發上的絲巾,扔到法國5人內閣執政時期款式的長凳上,從長豹皮大衣裡掙扎出來,半拉半拖地將大衣拽進寬敞、豪華的起居間,扔到最近的椅子扶手上。她隨便地扒拉完壁爐上的郵件,又走向咖啡桌上的雜志,漫不經心地看著一本新《哈潑》的《百貨商店》。最後,她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到長絨墊上,不耐煩地等著管家艾弗裡爾出現。
一轉眼,艾弗裡爾端著小漆盤出現了,盤上放著慣常的雙份馬提尼干白葡萄酒。
“午安,夫人。沒有電話。”
“謝謝,艾弗裡爾。”她接過酒。“醫生就讓喝這麼多。”他向外走,她啜著又涼又辣的酒,在他身後喊,“大約15分鍾後再弄一杯來。告訴布萊塔給我准備洗澡水。”
“是,夫人。”
他走後,她將馬提尼喝下一半,被第一口沖了一下——好像嗅鹽——然後任它流向四肢,不會馬上感到好受,需要一段時問。她在手指間轉動著杯子,橄欖色的光令她昏昏欲睡,於是便將杯子放到面前桌子上。
她向前傾了傾,用肘支在膝蓋上,無言地責備馬提尼缺少醫治她的魔力。
世界上沒有什麼魔力,她明白,在她的太陽穴間也感覺不到,她歎了口氣。啊,上帝!她悲歎,啊,騙子,你沒告訴我會是這樣,你沒告訴我會發生這種事。可它發生了,她歎息道。今天是生活的最後一天,明天將開始緩慢、漫長、多難的歷程,降向冷宮。明天,在上午9點三刻,魔王將審定並宣布《末日審判書》中對她的最新判決。明天的入口處將寫著:40歲之擁有者。
阻止明天入口處到來的魔力在哪兒?一旦擁有了40年的生命,生命的積累便加快了,50、60,甚至更多,到頭來,上帝拿走了一切,而你什麼也沒有,因為你本來什麼也不是,你的名字便從《末日審判書》中抹去了。
今天白白過去了,麗莎明白,因為不管她想到哪裡藏身來保護39歲的最後一天,都發現魔王已在那兒,推著她走,毫無感情地笑著,在每個薩邁拉處等著。
她知道,從今晨10點透進的陽光照到臉上那時起,是個失敗的一天算定局了,她的失敗也就定局了,她將不再年輕了。完全醒過來後,從淋浴開始,她不僅想到了眼下而且想起了過去的所有時日,直到她剛剛記事兒的時候。
她想到在奧馬哈的成長,在那兒她是麗莎-約翰遜,他的父親在靠近尤寧畜牧場處有一爿五金店。她在小學時是最漂亮的小女孩,在中學是最受歡迎的少女,在奧馬哈社區演出中是最年輕的主角演員。她,經少許指導,曾是城裡最好的女歌手和舞蹈演員,最引人注目。很自然,她奔向好萊塢——同她的一位也是二十幾歲的好友一起,滿懷信心地去接受唾手可得的明星桂冠。
令她吃驚的是,雖然她在奧馬哈是最好的女歌手、女演員,最引人注目,但在好萊塢卻並未使她成為“之最”,因為在好萊塢人物比比皆是。她曾廣泛交游,結交朋友,一個經紀人朋友給她在四部由較大制片廠制作的浮華的音樂喜劇中的合唱隊尋了個位置,結果沒搞出什麼名堂。打那以後,她又在廣播電台搞了點商業演唱,在僅有的幾家夜總會做獨唱演員,尋求出路。她曾花去自己的一部分積蓄,學著在拉布雷大道上的一家小劇院裡演出,而就是這家小劇院,戰後光榮退休的後勤軍官賽勒斯-哈克萊爾德也以檢查員的身份來到這裡。他見到了她,愛上了她,並巧妙地安排了一次會面。盡管大她15歲,賽勒斯還是比她所約會過的年輕男子更年輕。他更富活力,更富青春,更富朝氣。經過一年的培養,她幸福地嫁給了他,並對此感到安全和舒適。
她在淋浴中回想了這一切,令她吃驚的是,婚後15年的生活竟過得如此之快。在這些年裡,她從早期生涯中保持下來的,只有對舞蹈的興趣。她仍然不時地去上舞蹈課,並像他們的兒子邁雷爾上學一樣越來越不規律,兒子在走著她那條省勁之路,而不是他父親的那條費力之路,現已在亞利桑那上預備學校。而她,毫無疑問是在過著她自己同40歲之間的最後一天。
整個上午,她力圖達觀一些,思考得深一些,這種令人茫然失措的過程她以往只是在每月一次的重要圖書討論會上聽演講時才會有。今天上午,她主動踏入這一危險地帶。她曾想到過,日歷是人做的,因而難免有不合理之處。如果日歷和鍾表沒發明出來,也不能計算月圓月缺,你就不會知道年齡,就會永遠年輕。人怎麼能在一天之間從青年變老,這豈非天大傻事?
但深入思考並沒給她帶來安慰,首先,她回憶了過去,人們都說這是進入高齡的重要信號;其次,她想到了邁雷爾,清楚的一點是兒子都那麼大了你不可能不老;那末,其三,她也想到了賽勒斯,想起他從前並不胖而現在卻皮厚膘肥,他曾僅僅有一個小工廠而現在有了二、三十個(包括他的基金會、富翁們創建的一些基金會盡管基金會不過是一種納納稅的應景的事,是一種業余活動,但它代表著年齡和資格)。最後,她想到了自己。
她的頭發曾經是淡黃的,天然的棕色,而現在經過了十幾年的香波、染發、著色,她也說不清是什麼顏色了。如果她這次能面對現實的話,她的其他一切已經都變了,奧馬哈的最漂亮女孩的花容變成了上了年紀、褪了色的女人的面孔,歷盡風霜,臉變圓了,肉變多了,皺紋上了額頭,大眼睛下有了魚尾線,還有到處是叫不上名來的皺痕。嗓子和雙手最差勁,不再那麼脆亮和光滑。她的體型,不能說是一個體型了,除非有人把○也看成一種體型,變粗了,湮沒了曲線,越來越走樣了,但還不肥胖,永遠也不肥胖。然而,不顧大自然的法則,她內在的本性沒有向歲月屈服。從那些一月一次的講演中帶回來的一句至理名言概括了她的感覺。那話來自於那些用喜劇來掩蓋事實的英語劇作家中的一位。或者可以肯定地說,是奧斯卡-王爾德。這句至理名言是什麼?是這樣說的:年老之悲劇並非指人老,而是指未老先衰。對,就是這樣說的。
這就是這個可恨的上午。
現在是後半晌了,她慢慢地喝著她的馬提尼,一邊想著從醒來到眼前這幾個小時的失敗。她為了從過去的回憶中、從家中的鏡子裡逃脫出來,開車去了貝弗利山、試圖產生出大量活力來深入思考,以此占據自己的思想。
品著馬提尼,重溫了今天下午早些時候的情景,她好像仍然在參加著每一項活動、每一個事件,好像當時的每一刻都在眼前,於是,也就沒有了已成過去的感覺。
她將思緒定在12點半。
她事先同露西和菲文約好1點鍾在貝弗利山最新的斯堪的那維亞飯店,大狗飯店,吃午飯,但到12點鍾,她又覺得如果能說服賽勒斯同她一起吃飯,就可以取消約會。她穿著她的最新購置品,一件略帶褶襉的翡翠色連衣裙,既不顯胖,也不顯年紀,這打扮用來對同性女友是太浪費了。
她找了電話,一下子要到了丈夫。
“麗莎嗎?”
“你好,親愛的,我突然想給你打電話。”
“你打的正是時機,我剛准備趕到俱樂部去見雷克斯-加裡蒂。”
“噢,你是說,午飯已經有約了?”
“我老早就約定了。他飛來講課,想見我談談基金會的事情。我們將很快吃完午飯,然後回到這兒——”他停了停。“你問這干啥?你想同我們一塊吃午飯嗎?”
“不,不,我只是問候一下。”
“你會喜歡他的,他是個健談的人。”
“你們是對口味了,親愛的,我不去了。事實上,我同露西和菲文也已約好。”
“太不巧了,你今天在干什麼?”
“霍,吃午飯,然後,做頭發,逛商店,你知道的。”
“好極了,我得快走了,回見。”
“回見,親愛的。”
此後,她驅車到貝弗利山。賽勒斯真不錯,還邀請她去,她想,尤其是在他忙碌的一天的中午。但她對那位旅行作家卻沒有耐心,盡管她沒讀過他的作品,也沒見過其人,仍沒有一點想見他或讀他的作品的欲望。她想要的是同賽勒斯單獨在一起,坐著聊天,海闊天空,也許還能談談他們自己。近幾年他們交談得太少了,也許是因為他在一天的工作中說得太多,也許是因為她同他的工作(或任何有趣的事情)沾不上邊,以至於他們現在幾乎無話可談,除了邁雷爾,朋友和新聞,再也沒什麼可談了。
當她到達大狗飯店時,露西和菲文已經在預定的座位裡了。她們誇她的連衣裙,她也誇她們的。喝酒和點菜花去一些時間,說了一陣她們的一個共同女友同丈夫分開的閒話,推測是否有另一個男人插足。她們討論了三人在比爾特莫看過的巡回演出公司演出的那出戲。她們討論了最新暢銷書,其中內容有多少是作者自傳,書中女主人公是否真是以一個可恥的電影演員為原型。她們討論了第一夫人的新發型。上菜後,露西和菲文開始談她們的女兒,談得沒完沒了,麗莎呆在一旁,感到厭煩。談論成長的孩子,就像要弄清一個願望一樣,使她沮喪。她唯一想談的話題是她的生日,但她們不理解其中的緊迫性,不會理解,因為露西才36歲,而菲文才31歲,她們正在好時候。
離約定的理發時間兩點半還差10分鍾,她留下自己的那份飯錢,逃了出來。她本來可以步行,但還是開著她的大陸人過5個街區到了羅德奧大道,在伯特蘭美容廳旁的專用場地停好車。
一時到裡面,她把外衣留給招待員,接過店裡的罩衣,進入個人理發間,脫下她的連衣裙,披上罩衣,站起來走向後面最盡頭那個洗頭池,她的固定理發小姐正等在那兒。一邊走著,一邊應答著伯特蘭可愛的法語歡迎詞和廷娜-吉爾福德從一架干發器下發出的揮手致意。
在水池邊,她仰躺在椅子上快速洗發,肥皂和水的柔滑令她感到舒服,她最喜歡這個美容廳那套能駐顏還能養顏的操作規程。它能產生一種欣快,將頭腦裡的所有焦慮排除干淨。你變成了一個不需做決定的物體,當操作者的手在為你忙碌著時,你的唯一職責就是坐在那兒,在那兒就行,你的感覺就像是蓬皮杜夫人。
麗莎自動走進單人間裡,戴上帶孔套帽,感覺著頭發被一綹綹地從孔裡拉出來。她的頭發被擺弄著,逐綹上色,然後扎好,她伸開雙腿將村裙提到腰際,第二個小姐已經拿來一鐵桶蜂蠟,開始麻利地脫她的尼龍長襪,將它們沿腿卷下,脫下她的鞋子,又脫下短襪。她注視著她的勻稱的小腿,對它們仍然像年輕時一樣感到高興。她懶洋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姐用一個木制工具往她腿上打蠟條,然後猛然將蠟條扯下,將任何看不到的腿毛連根拔出。
頭發裝飾已經做完,兩腿也像大理石一樣光潔,她沿著定型線走著,頭腦裡一片空白。還有第二次,甚至更多的徹底沖洗,隨之還有按摩、染發、僵硬的刷子和蓬松的毛巾,然後是伯特蘭親自下手的15分鍾,他梳、理、刷,熟練地使用著卷發夾,最後把頭發剪好。
套上發網後,她在一架干發器下安頓下來,渡過下一個鍾頭。她已經開始甩掉上午的不快了,這時她看到延娜-吉爾福德已穿好衣服,准備離開,正在走近她。她不在乎同廷娜說話,因為廷娜少說也得50歲,麗莎感覺到某種優越感。她伸手關掉干發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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