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拉-尼帕利斯這個汽車旅客旅館,帕特羅尼斯完全可以為它寫一本廣告小冊子。它是混雜著早期羅馬和現代地中海建築風格的別墅,那木制的和粉刷的混合結構,如果不是因為從審美學的角度看不值得稱道外,倒還是挺引人注目的。韋拉-尼帕利斯的60套房間,分兩個水平線,懶懶散散地雜建在長長的山脊上。從上層的游廊裡望去,其景色倒夠壯觀的——西邊,在濕潤的薄霧後,是一片蔚藍色的海洋;東邊,在一所大學校園前升起了一塊林木覆蓋的綠色山丘;在正下方,在熱水游泳池和雜色庭院休息室的大圓形水泥圍牆的遠處,在那坡度很陡的雙邊排有棕櫚樹的礫石路的那邊,桑賽特瀝青環形道彎彎曲曲地穿越布裡阿斯。
埃米爾-阿克曼事先就在韋拉-尼帕利斯預定了房間——一套給查普曼博士住,一個兩人間給保羅和霍勒斯,一個單間為卡斯,另一個單間供塞爾比小姐用——因為這家旅館相對來說比較新,過路的名流有時也屈尊在這裡下榻;再因為該旅館的業主過去曾受惠於阿克曼,所以答應削價兩周租給他用;還因為該館向東一英裡就是綠色的村莊和羅姆拉宮,而婦女聯合會就坐落在該區內。查普曼博士通常太忙,無心顧及臨時住所的好壞和檔次,對韋拉-尼帕利斯印象不錯,對他的政治庇護人感激之情竟至溢於言表。
這時是星期天的早上,查普曼博士身穿運動衫和亞麻便褲,在一柄大格條陽傘下,坐在一張白色的金屬桌子邊,與霍勒斯和卡斯一起用早餐。查普曼博士吃著雞蛋和熏豬肉,心裡卻在考慮著事情。霍勒斯沉靜地吃著薄餅,而卡斯心思並不在他的法國烤面包上,兩眼一直盯著一位不太熟練的16歲的碧眼金發姑娘,這個女孩子從帳篷房中出來到跳水板那裡去。
“哦,”查普曼博士說,用叉子叉了一塊熏豬肉。“我很高興我們將在這裡結束調查。”
“我想你曾告訴我——不過我忘記了——有多少志願參加人?”霍勒斯問。
“結果令人非常滿意。”查普曼博士說,“這個聯合會共有286名會員,其中有220名符合我們調查的條件。貝尼塔有確切的數字,可我認為有201或202是志願參加者。假使是7%至10%不到場的話,我們仍有足夠的人選。我已經發了個電報取消我們去舊金山的擬議中的訪問。”
他轉回到他的熏豬肉和雞蛋上去。霍勒斯用他的最後的薄餅擦淨了盤上的果醬。卡斯繼續觀察著那位16歲的姑娘。只見她跪在池子旁沾一下水,然後走到跳板的邊緣。現在她正在起跳。做了一個優美的躬身,干淨利索地劈開水跳了進去。不大會兒,她突出了水面,她那長長的撥動著的雙臂很快使她來到水池扶梯邊。她爬出游泳池,頭發一綹綹像線一樣濕漉漉的,臉和四肢向下滴著水,黃色的衣服緊緊貼著小巧的圓乳房和臀部。她避開卡斯的視線,快速地把裙子向下拉低。
當她小跑回到跳板時,卡斯戳了一下霍勒斯的胳膊,並朝她點了點頭。“看那後邊。”他耳語道。
霍勒斯摸了一支雪茄,“屬幼女,”他小聲說,“我倒喜歡完全成熟的。”
“各人都有段好時光,”卡斯說。他的眼光一直尾隨著那個女孩。“我想,幾乎所有的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幾年後她們並不是都漂亮,但眼下都是。青春本身就是美麗的。身體上的每根線條都是新的。這以後——”他轉回到桌邊,並且搖了搖頭,“從此以後,她們都成了破舊和耗損的了。太令人傷心了。”
查普曼博士並沒有去聽他們在說什麼,不過這時他也抬起頭來,“什麼使你煩惱,卡斯?”
“人類的狀況,”卡斯淡淡地說,“就女性的特征而言。”
傳來一陣下木梯的聲音,他們都轉身去看。原來是保羅-拉德福特,他穿著白色的網球衣和短褲。他那多肉結的雙膝和光腿使他的身高更加突出。他向他的同事致以問候,然後,幾乎是隨便地向查普曼閃了一下手式,查普曼博士哼一聲即刻從坐著的柳編椅中站起來。
保羅和查普曼博士閒逛著穿過石板天井,直走得別人聽不見他們的說話聲。保羅停住了腳步。“我剛和喬納斯博士談過了。”他說。
“單獨交談的?”
“是的。他正在家裡。”
查普曼博士等他說下去,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很簡短,”保羅繼續說,“我只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我告訴他我們將在這裡結束調查,我們要在這裡呆兩周——並且——吶——並且我很高興能在這裡見到他。”
“對此,他說了些什麼?他對訪問感到吃驚吧?”
保羅思考了一下。“不,不感到吃驚。很正常,我感到他倒盼望從你或者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那裡聽到情況。他說他知道我們在城裡,他看報得知的。”
“他是個詭計多端的人,那個家伙。”
“也許是,”保羅說,“他聽著倒挺務實,說話入耳——真的很友好。”
“不要受了他的蒙騙。我非常了解他,你要保持警惕。”
“那當然。我特別小心。”
“說真的,”查普曼博士說,“他是否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去見他。”
“沒提一個字,他只是說他感到很高興。我覺得做一點解釋工作符合常理。我說,‘喬納斯博士,我們拜讀過你寫的有關查普曼博士的工作的文章。我們對您所做的公開評論十分關注——甚至不安。它引起了其它的興趣,給他們造成了一定的印象。’我像這樣地說了一氣;我告訴他,他和我們四人從某種意義上說研究的是同一個領域,目標是一致的,盡管我們的方法不同。我想,我與他交談可能有所教益,而我還告訴他,通過與我會見,他也可能獲得某種有用的東西。他很和藹,很隨和。”
“他有沒有問起過我?”查普曼博士很想知道。
“一句也沒說,直到我們約定下次會見時,他才說,‘當然囉,拉德福特,也邀你的老板一起來。’”
“你的老板——他是這麼說的?”
“這沒有什麼不尊敬的地方。他的措辭是用的非正式的語言。”
“你打算什麼時候會見他?”
“星期一晚上——明天——晚飯後,8點左右,在他的住所。他有所房子在切維歐特山上。我想離這裡有半小時的路。”
查普曼博士咬著下唇,努力思考著。“吶,我很高興,”他說,“如果他像你說的那麼友好,他也許接受我們的建議。讓我今天把一切通盤考慮一下,今夜晚飯後再找你碰碰頭。”
“好。”
“做好准備,”查普曼博士說。“正如聖經上所說,‘整裝待發,點亮火把。’”
保羅看見貝尼塔-塞爾比手提一個大紙袋,急急忙忙穿越庭院朝他們走來。她凱旋似地舉著袋子。“全整好啦。”她說。
查普曼博士轉過身。“什麼全好啦?”
“我把整個的會見程序全編制好啦。”她說,“並且把所有的郵卡也全填完了。”她拍了拍紙袋。“他們都在裡面。”
“多少郵卡?”查普曼博士問。
“精確數字是201。”
“讓我看看,”查普曼博士說。一邊計算著數字。“你們三個要參加會見——這次我就請免不參加了,保羅,因為我想趕寫論文——那麼,好吧,每天,你們三個每部分可接談六個婦女。每天一共接談18人。11個工作日可以接談198個婦女——比出席的還要多,我敢擔保。好,這就是說,除掉下一個星期天休息外。我們將在兩周後離開這裡,從——什麼時候開始會見,貝尼塔?”
“星期二,博士。她們明天早上都會接到通知,星期二可以開始接談。”
“計劃從今天算起兩周後我們離開這裡。”
“明天我將把房間預先計劃好。”貝尼塔說。
“現在,你們最好把那些明信片寄出去。”查普曼博士說。“禮堂對過就有一家郵局,現在已經關門了,不過門前有個郵筒。今天下午,還有幾次檢信時間。我們租了兩輛汽車——一輛新福特和一輛道奇——一小時以前就開過來了。它們在停車處,49號、50號。”他將手插進褲兜,掏出兩串鑰匙。“開走福特。”
“上了制動閘了嗎?”貝尼塔問,“我老是擔心——”
“我帶你去,”保羅說,“我還要順道搞點煙絲。”他從她手裡接過馬尼拉紙袋,瞧了一下。“吶,但願我們的最後的一季收成最好。”
“不用擔心,”查普曼博士說,“星期五,我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那些婦女,是這些月以來我所見到的最有知識的一批。再說,埃米爾不可能把布裡阿斯吹得太高。他說,有的是這個城裡最好的家庭。”
“我倒不在乎是不是最好的,”保羅說,“我只是關心她們是不是些最有趣的人。我要在12天裡去聽66個人談情況。”
“正如精神病學家所說,‘誰聽?’”貝尼塔說。
“請把那些明信片郵走吧。”查普曼博士說,口氣中帶著一種奉獻的執著口氣,一個曾經降低狨、狐猴和人類中的男性地位的人的口氣。
郵局的分支機構立即效力。布裡阿斯為郵政人員配備了三輪燃汽七個半馬力的摩托板車。這種車漆有紅、白、藍三色,挨家挨戶高效率地遞送明信片。這些戶主因它們的大圍院彼此相距很遠,這些郵遞員驅動著郵遞摩托車快速地從一個郵箱到另一個郵箱,將信件塞進每個盛信的箱子裡去,接著開大摩托油門駛向下一個投信點。如此這般,所有的送往這些布裡阿斯戶主的信件要在中午前全部遞放進信箱裡去。星期一也照干不誤。
寄給凱思琳-鮑拉德夫人的明信片的背面上,寫著這樣的話:“您的會見時間定在5月28日,星期三,4點至5點15分;地址,布裡阿斯婦女聯合會大樓。”這個通知的字體,除了時間星期幾、月、日是用鋼筆寫上的以外,其余都是油印的。
明信片放在起居室的茶幾上,與其它一些不重要的星期一早上的日常郵件堆在一起——兩本雜志,一家百貨公司的通知,牛奶卡,新的汽油信用卡,一份為慈善事業而舉行的時裝表演的邀請函,一封半月定期從佛蒙特已婚的姐姐那裡寄來的淡紫色的家常信。
凱思琳將那杯熱咖啡舉到唇邊,從杯子頂上,她可以看見那堆郵件。J-羅納德-麥茨加爾到來的前幾分鍾,她曾翻閱了一下,看過那份明信片。她已決定等到麥茨加爾一走,她就把它撕碎。如果有人打電話,她就借口生病。生的是一種拖泥帶水的病,在那位博士和他的小分隊在布裡阿斯逗留的兩周的時間內一直不見好。這時,她意識到,麥茨加爾仍在說著話,半個小時了,他一直像這樣不間斷地說著。她轉過臉去,裝著理解的樣子。
麥茨加爾這個人,她早就對他有所觀察,是在生活中一直扮演自己的角色的那號人。他看上恰像這樣一個人,62歲的年紀了,仍然打網球而不去打高爾夫,竟然能從社會圈子裡娶上了第三個老婆(一個比一個年輕得多,而且風韻十足),仍能擔任諸如拉德康尼飛機公司這類既重要又富得嚇人的機構的總經理。他那飄逸的銀發,無框眼鏡,少而整齊的小胡子,刮得光溜溜的銀行家似的臉,確有總經理的派頭。他的身材約在6英尺以下,與其說他肥胖,倒不如說他粗壯,他對自己的健康沾沾自喜。他說話嗓門高,既沖又急。據說他生意上很精明而機敏,不過在某些方面凱思琳暗下覺得,也只平平庸庸,言過其實。
一大早,麥茨加爾就從聖佩備羅,打過電話來,說他要返回谷地的工廠裡去,想於10點左右看望一下凱思琳。他差一分10點到達,坐著一輛由汽車司機開來的黑色小轎車。把車停在外邊的車道上,光就他的一次夏威夷的度假事,閒聊了半個鍾頭。聊到勞工問題,談到由於管理機構太多出現的無能為力的通病,以及最近的對用原子能做動力的飛機的調研等等。無事不登三寶殿,在這整個的過程中,凱思琳懷疑,他來訪定有什麼特殊的用意。
她見他的咖啡杯喝干了,便打斷說:“傑伊——”博伊恩頓總好喊他傑伊,夫唱婦隨,她也只好跟著喊起傑伊來——“讓我喊阿伯蒂再倒些咖啡來。”阿伯蒂是一個瘦健的、打扮得頭緊腳緊的白天打工的混血姑娘,一口金黃牙齒,戴利達麗對她的金牙羨慕得不行。她每周來五次,收拾床鋪,給一半的家具除塵,沖刷杯子,睡覺前給戴利達麗用唱歌的調子讀書給她聽。
“不用,謝謝,凱蒂。幾分鍾後我得上路。”
“你不過剛剛到嘛。”禮節而已。
“這樣唐突的造訪,我覺得,怪不合適。可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有些事我總是代理不過來。博伊過去總好說,‘甭管它,傑伊;生命只有一次——要享受生活,及時行樂。’這你知道,他啥時這樣說的。為什麼我半道輟學,我得去盤點操勞。對我來說,我得說,他的哲學是對的。我確實應該明白一兩天了。把自己從桌子上松開。我從來未能知道再有人比他更理解生活的意義和價值。”
凱思琳不吭一聲。
麥茨加爾瞥了她一眼,像任何人一樣,也許比任何人更甚地想反了。“對不起,”他說,“我猜,我腦子裡總離不開他——總離不開。提起來令你傷心。”
她想大喊出聲,但28年前開始的文明化過程上緊了控制的夾子。“這事不再使我煩惱了,”她堅定說“生活繼續下去。博伊恩頓過去活著,他現在已經死了。這是事實。這樣的事都會輪到所有的人身上。”
她肯定,麥茨加爾不喜歡她這話。他一直用手捋自己的胡須,對著咖啡杯不停地眨著眼睛。“吶,自然啦。我想也只能持這種態度——這是健康的。”他終於說道,拿不准似地一個字一個字向外吐。“實在說,我想對你說說博伊。這對我們倆有關。吉姆-斯考威爾告訴我,他上周見到過你。”
“是的,很短時間。關於書,他有最後幾個問題。”
“這本書,”麥茨加爾像一個神父念聖經一樣,“你知道,凱蒂,我們想讓這本書代表博伊的一切方面。”
“我肯定會這樣,吉姆非常認真——也許是崇拜。”
聽了這樣輕率的措辭,麥茨加爾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表情。“我強烈地感到——而且我知道你也是——我們決不能讓與博伊在書中值得懷念和真正代表的形象有任何損害的事情發生。”
“我不明白您的話。”
“吉姆-斯考威爾順便提到,你讓自己牽扯進性調查中——那個查普曼博士的什麼玩藝。我確信,這是吉姆弄錯了。”
“一點也不錯,”凱思琳說,“我是一個非常受尊敬的俱樂部的成員,這個俱樂部被選中回答問題,而我與所有其他成員一樣志願報名參加。”
“不過,凱蒂,你難道不明白——你與所有其他人不一樣。你在公眾的眼中具有一個特殊的非一般的地位。你嫁給了一個英雄。對許多人來說,那樣做將剝奪掉他留給你的信任——那將是令人失望的——如果你讓別人強迫自己去……去討論有關博伊和你自己的某些純屬你們自己的私事。”
凱思琳感到自己的神經纖維的劇烈抽動。“我的上帝,傑伊,你試圖把我變成——或者把博伊恩頓變成什麼人?我們結過婚,成為夫妻,無論你怎麼想,我們像任何其他配偶是一樣的,在查普曼博士的眼裡,我只是另一個已婚的——婦女,而博伊恩頓是一個男子,一個我曾與之結婚的男子,這是完全匿名和科學的——”
“那不對,”麥茨加爾打斷她的話。“那不適合你的地位。你簡直不知道外界對此是怎麼看。至於說到匿名,你太有名,而博伊也是,它肯定要洩露出去。”
“洩露出去又怎麼樣?你書中的讀者將知道,我不再是一個處女;而博伊思頓也不是什麼太監——”
“真的,凱蒂——”
“不,我說的是真話。我們曾結過婚,在一起睡覺。要不,戴利達麗怎麼會生出來——難道通過純潔的概念嗎?”
“那不一樣。那是正常和清白的。但是——哦,你必須了解這一點——所有的骯髒和非正常的性含義都與查普曼博士的調查有關。他對已婚婦女的報告將公諸於世,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你參與進去了。”
“和3000或4000其他人一起。”
“問題不在這。請不要參與進去,凱蒂。那不是你所做的事。”
她看得出,他是位憂心沖忡的大人物,這樣的一位巨頭,一位偉人,對他一直想成為的那樣一種偶像異常謙恭。她看得出,繼續討論下去毫無用處。麥茨加爾對真相可能會是什麼的理解並沒有多少知覺,或者聯想了解的願望也沒有。對他說明簡直無任何用處。她眼下只想讓他離開這所房子,像舊時的惡夢一樣,遠遠地離去。
“吶,如果您真把它看得很嚴重的話——”她說。
“的確如此。我是為你著想,凱蒂。給他們打個電話,取消這次會見。”
“好吧,傑伊,我一定。”
“好姑娘。你想問題很對,我知道你會明白什麼是對的。”他站起來,因自我滿足深感到得意。她想,每逢他做成一筆百萬元的生意後,他肯定就露出這副樣子,會有這種感覺。“你讓我回去工作時也放心了。我們能盡快找個晚上共進晚餐好嗎?”
“我很高興。”
“我會讓艾琳告訴你。”
他開著他那黑色的轎車離開後,凱思琳關上了前門,茫然地瞅著小通道的金絲牆壁,之後,便心神不定地走進她那間寬大的起居室。通常,她遇到不順時,精心裝飾的這間靜謐、優雅的房間會使她高興和欣慰。而現在,當她注視那蓋著威尼斯絲綢的長排低沙發,兩側擺著青綠色的泰國椅子、茶桌,精致的具有中國藝術風格的陶瓷收藏品,遮蓋著壁爐左邊欄桿的可滑動的西班牙烤架板,放有盒式有限版俱樂部書籍的三個書架時,竟一點兒高興勁兒也沒有。房中那種協調、舒適、巧妙的擺設,對她的攪亂了的腦子發生不出任何有益的效果。
最後,她走向茶幾,將杯碟放在托盤上。她的眼光又觸到那張明信片上。她撿起它,用手指翻轉著,並沒有去讀它。說來奇怪,這張明信片已變得帶有某種一小時前所不具有的重要的意義。她想將它一撕兩半,拋掉了事,並且可能電話告訴塞爾比小姐,取消會見,抑或干脆不露面缺席。不過,這樣一來,她覺得,她仍被禁錮在過去之中。麥茨加爾-斯考威爾,這位公眾輿論的龐然大物仍是她的監護人。這張三個小錢的明信片——5月28日星期三4點至5點15——成一聲呼喊,讓她逃脫,過一點不是由別人而是由她自己主宰的不受束縛的生活,認識一個沒有博伊恩頓的可能的未來。這張明信片就是一張通往挑戰和叛逆的護照。
她毫不猶豫地將明信片插進自己的裙子口袋裡去,然後,撿起托盤,開始向廚房走去。
厄蘇拉-帕爾默解開她的大皮提包,從裡面掏出那張明信片,把它遞給伯特倫-福斯特。
“這就是證據,”她興高采烈地說道,“我現在是查普曼博士性俱樂部低水平的誠心誠意的成員。”
福斯特用他那粗短的雙手接過這張明信片,看著它,邊看嘴唇還蠕動著。厄蘇拉密切地觀察著他,心裡有些納悶兒,那麼幾個字竟用了他那麼長的時間。他那雙細長的小眼睛看著明信片時閃爍著光。這人是否不地道,厄蘇拉想。她倒應該寫個信回絕他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人。不過,她立即驅逐了這種異教邪說,決定把他視為一位光明而富有的小天使。他那張很圓的臉,由於頭上幾乎光禿無毛而顯得更圓。他的鼻子又扁又塌,這還不算,又配上脹鼓鼓的雙唇,使他更顯得粗俗不堪。他個子矮,又患甲狀腺機能減退症,即便紐約城裡的最昂貴的成衣匠也無法使他顯得高一點點、苗條一點。
現在,他坐在——照厄蘇拉看,真切地講是蹲在——他的旅館套間法式起居室的豎椅子上,正面對著她。他收攏膨脹如袋的嘴唇——她思忖,是一個使人有好感的丘比特?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墮落的羅馬的議員?——他從明信片上抬起眼來。“星期三,1點至2點15分,”他說,“就是說,明天嘍?”
“是。”
他又端詳起那張明信片來;然後,用一種似乎是他不情願放棄的一次性提供的不快表情,把明信片還給她。“1小時15分鍾,”他說,“聽著,我親愛的,什麼事情去用1小時15分鍾說給他們聽?”
“我是個成熟的婦女,”厄蘇拉說,故意用一種挑釁的口氣。她不願這樣,但她知道他想聽她這樣說,這也是期待的游戲中的一部分。
“你是說很有些經歷。”福斯特用一種老於世故的歡悅口氣說。
“不要對我的過去產生錯誤的想法,福斯特先生。我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已婚婦女。”
“我遇過不少有些念頭的正經婦女。”
“我打賭你遇到過。”
“你結婚多久了?”
“幾乎10年了。”
“如此說來你以前經歷了整個的人生。”
“哦,不錯。”
深深地陷在沙發裡使她感到不自在,因為她必須留意把裙子拉向膝部,必須用心將兩腿並攏。而他就坐在椅子上面對著她,他夫人阿爾瑪-福斯特又到美容室去了。不過,這是上午,她再一次使自己定下心來,男人在上午不想發洩。再說,美容室興許就在旅館內,阿爾瑪不定什麼時間就會回來。
“唉,我推想,你像大多數婦女一樣,”他說,“如果他們提問題,有足夠多的事情說1小時15分鍾。”
他盯著她的膝部看,她用力把兩腿並攏。“我將寫一篇絕妙的文章,福斯特先生,”她說,不顧一切地想把他的目光從她的膝部拉開。“我會讓這期的《家庭生活》一銷而光。”
“報刊攤總有退貨的。”他憂郁地說,從她的膝部把目光抬起來。“你告訴我之後,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也可能出售四分之三。”
“哦,福斯特先生!”她一時高興竟拍起巴掌來。誰料只顧上興奮,她的雙膝卻分開了,而他的目光又瞅下去。她讓雙膝敞開著,突然感到那無所謂。如果這樣使他高興,管它的。有許多火急的事要處理。
“厄蘇拉,也許,就我的想法,我最好把你招進來。就在我離開紐約的前一天,我還與歐文-平克特說來著——你知道他是誰嗎?”
厄蘇拉興奮地點點頭。歐文-平克特是福斯特的出版伙伴,他是躲在幕後的實權人物。他讓福斯特把名字登在報頭上,管理編務和出差,而他處於生意決策和監工地位,決定出版、廣告、發行事務。
“我告訴歐文,我在注意著你。我在考慮,你可以干個《家庭生活》的助理編輯——然後,也可能更好。”
“福斯特先生,我真不知說什麼好?”
他那肥嘴唇向上卷了一下,美滋滋的。厄蘇拉呢,對他的整個看法立即改變了,他正在變成一位樂善好施的英明的克裡斯-克林格爾。
“聽我說,”他繼續講下去,“你距此還很遠,在大公司裡我們也有派別關系。我想擺脫那位編輯,把她的位子讓給你——這人是兩年前由歐文安排進來的。這人不好,是個同性戀。他像我一樣不想要她。可話又說回來,還要顧及他的面子。他安排她進來,他不會輕易讓她走,承認他用人不當,除非有一個特別的理由。我推薦你的理由,是因為你有個好腦瓜,很聰明,一劑新藥。他並不是不同意,不過對他來說,你還沒有拿出樣子來給他看。所以,這就需要某件事,一件不大的事,將他推向我一邊——來證明你更好。我想,這篇性文章正是一劑藥,它表明你先行一步,它正是與那些每個婦女和男子——甚至連歐文——都感興趣的事情。”
“福斯特先生,我可要吻你啦!”
“誰不讓你吻。”
她用手一推站了起來,躬腰向著他,想去吻他的前額。可是,突然之間,他前額先前所在的地方竟換成了雙唇。她感到他的雙唇安在了她的嘴上,只覺一般雪茄煙和鹹豬肉味,並感到他的雙手在她腋窩下夾抱著……後來,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抽回來,接著他那只手也從她的乳房上落下來。她直起腰,朝對他笑了笑。“呵。”她說。
“這是我喜歡的一種感謝你的辦法。”他說,“坐下,在阿爾瑪拽走我以前還要談幾分鍾的生意。”
她不安地坐在沙發上,她的雙膝分開,她的裙子緊繃繃地擼到膝蓋以上幾英寸的地方。她並不在乎。她看見福斯特的眼睛向下垂,她希望他快活,像她一樣快活。
“聽我說,親愛的,”他說,“我為你做的計劃很具體。你要按我說的做,歐文這邊讓我處理。到7月份,你就可以在紐約有了一個大辦公室,你自己的,配有內部通訊聯絡系統,秘書和代理人伴你用午餐——如果我讓他們這樣干的話。”
她輕佻地大笑起來。
“明天,”他說,“你去把你的整個性生活說給那些男人——”
“查普曼博士。”
“對,是他。告訴他一切,任何事也不要保留——你明白嗎?你告訴他——哦,他們問什麼?”
“你是指所提問題嗎,福斯特先生?我說不准,但我猜想與他們在上一本書問男人們的問題差不多。”
“舉例說。”
“我猜他們想知道,青春前期性史,親暱,婚前,婚姻及婚外的經歷。”
他舔濕了嘴唇。“好,好,這一定可以寫篇妙文章。你得改幾個字——我們畢竟與廣告商和教會生活在一起——不過對我不要改。我要的是事實,這樣我就能……能進行評估,對你進行指導。”
“你是指什麼,福斯特先生?”
“聽我說,親愛的,你明天去,他們做記錄時你也做記錄。然後你把記錄打出來,他們的問題,你的回答——不要走樣——一字不漏。我們要見一次面。明天,我把阿爾瑪帶到棕櫚泉,預計安排一周,我是說她能呆一周。因為太重要,我本人要提前趕回。星期五,我們就在這裡見面——工作時可以共同晚餐。這些安排適不適合未來的編輯?”
“我想這是個絕妙的主意。”
“我回來後,星期五,我會打給你電話……我想那是阿爾瑪到門前了。”他一跳站起身。“把一切都記下來,記住——三部分。”
“我忘不了,福斯特先生。”
只有在後來,當厄蘇拉來到布裡阿斯要向她的街道轉彎時她這才記起來,她說好要和哈羅德見面的。她原答應要見他——她抬起手臂,瞇起眼看了一下手表——過去10分鍾了。她答應和他一起看看他的新辦公室,幫他裝飾和配備一下。吶,她可以打電話解釋一下,說她脫不開身。後來,她突然記起來,他目前不再需要那間辦公室了。他們要向東搬。她可以幫助他,甚至為他雇個裝飾師。這樣做自然表示出她一直在想著他,難道不是嗎?
薩拉-戈德史密斯仰躺著,閉著眼睛,手臂舉在前額上。她的呼吸仍是短促的吁吁聲,她的心髒呼呼地跳動,從寬大臀部到雙腳的裡面,已經耗盡和疲竭。她感到身邊的床動了一下,接著她感到弗雷德的多毛的大腿觸到了她的大腿,並用大腿戲耍著蹭磨她的。他的腳趾觸到她的腳趾,並彎起來抓撓她。她眼睛仍然閉著,想到剛剛度過的時光,想到他們之間不停頓的經久不衰的奇跡,不禁微笑起來。
“我愛你。”她悄聲說。
“你是我的。”他說。
“全屬於你。”
她懶洋洋地睜開眼,意識到的是海藍色的天花板,然後向前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的胸部寬大的白色隆起,然後是薄薄的白色棉布床單,它遮蔽著那乏力的一絲不掛的身體的剩余部分。對著的牆壁上,梳妝台上面斜掛著的鏡子反映出櫻桃木踏腳板,再看不見別的。她在枕頭上轉了一下頭,讓她眼睛對著她的心上人盡情地欣賞了一番。
他同樣仰躺著,雙臂放在枕頭上。她又一次地對他的軀體的力量感到喜悅。那是一種原發的力量。他那纏結的黑頭發、低眉毛、糙鼻子、突出的下巴、有力的溜肩、粗脖子、寬厚的胸膛,一派永葆活力的有前途的形象。第一次見到他時,她記得,他那副穴居人的外貌,雖令人感到興趣,但也使她失望。盡管她聽說他是個非同凡響的人物,她還是想象不出,這樣一副尊容怎麼能夠容納下靈感和高智能。後來,他那柔軟悅耳的話音、他頭腦深邃的入木三分的理解力、那不可思議的廣博的能夠包容莎士比亞和坦尼斯、威廉斯的學識,是那樣的與他外貌不配稱,把她完全折服了。
稍稍在他身邊過去一點的沙發椅子上,她看見了衡量她的願望和情欲的標志。她的衣服被匆忙地、毫不顧及地扔在一堆——她的上衣、她的裙子、她的乳罩、她的尼龍內褲——只有那件皮茄克,她首先脫下來的東西,尚被仔細地搭在椅子的靠背上。她從皮茄克的口袋裡可以看得見,突出在外的一張明信片和幾個信封。她記起來:在她急急忙忙出來到停車場時,她被郵遞員叫住了一下。進人小客車之後,她曾瞥了一下這些郵件,有一張神秘的郵卡——5月28,星期二,9點至10點15分——後來,因為她晚到了半小時,一時的匆忙,竟把它忘了。現在,她也搞不清,究竟是什麼讓她把這張明信片帶到弗雷德的住所來。什麼也不是,她想。她不過一時忘卻罷了。
她見他輕微地一動。“你在想什麼?”他問。
她看著他。“我多麼愛你呵。我不知道沒有你我怎麼活。”她思考了一下。“當然,我沒有你活不下去。我沒有一個細胞、一次喘氣是活著的,直到我遇到你。”
他點點頭。“當愛情說話時,那是所有神聖的聲音,使上天也會在和諧之中打瞌睡。”
“那指什麼?”她問。
“姻緣天定。”他高興地說。
“我有時想已經過了一百萬年了。你知道多久了嗎,弗雷德?”
“一百萬年。”
“不,3個月零兩天。”
他轉身側肩躺著,這樣他的前胸碰著她的胳膊,而他的頭就放在她的肩上。他的手找到她的脖子和她肩上的彎曲部位。他緩緩地,溫柔地撫摸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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