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普曼博士成了家喻戶曉的名字,臥室內遍及的名字,引向玩笑、眉目傳情以及學術評論的跳板,正像那家無聊的報紙提及《美國單身漢的性研究》時所說,「查普曼的報告」已經成為美國舞台上的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四個星期內,這部煌煌巨著一直名列《紐約時報》、《紐約先驅論壇報》和《出版者週報》的暢銷書單之首。除了一家慷慨的基金會撥出一部分用於與此工作有關的個人購買外,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銷出近50萬冊。查普曼博士對從書商和演講那裡湧來的成千上萬的美元分文不取,所有的收入又返回來用作對第三項嚴肅的項目的投資。「美國已婚婦女的性史」與前兩次的調查大不一樣了,它是在睽睽眾目之下,在數以百萬計的男人和婦女的狂熱期待中進行的。
不錯,調查是件頗費神勞力的事情,保羅曾這樣告訴過自己。可反過來說,它又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它的有趣之處是它處在眾人注目的中心,是致力於人人都認為是重要的事業。還有——這點亦不應忽視掉——它之所以有意思,是它牽扯到整個大眾渴望著要知道的秘密。這是真正的刺激所在,而不是性。也許,他的大學的同事們永遠不可能理解這一點。每逢查普曼博士受到款待時,總有些助理教授或副教授暗示這種刺激是來自對婦女愛情生活的窺探。然而保羅知道,這話說得不對。他、霍勒斯,還有卡斯,像三個產科醫生,每週探視成百的陰道,不為所動,超然度外,忙於醫務,全神貫注。成千的愛的言詞灌進他們的耳朵裡,已經失去了它們所有的含義。愛的動作已經變得像生物書上的解剖圖表那樣地具有中性。雖說如此,在東聖路易斯,幾小時後,保羅有幾次發現自己研究起路過婦女的小腿來——而且,最後,在結束的那一夜,在一家豪華的酒吧裡,發現一位小巧的黑皮膚的意大利姑娘,此女子胸部異常發達,他便加入到她那裡去。一小時之後,在一家不是他住的旅館客房裡,他便躺在了她的身邊,享用起她身體的盛宴來,然而,其它卻興味索然。
眼下,他坐在顛晃著的火車硬座上,對查普曼博士的單調無味的嗡嗡聲,對霍勒斯噴出的濃厚的煙霧,對卡斯的懷有敵意地把大腿交叉放開的動作,均處於半知覺狀態,任由自己的思想飄回到他如何投入進此項調查的過程中。隨著洛杉磯布裡阿斯200多位婦女及整個調查的尾聲的接近,現在看起來,他倒永遠成為該項目的一部分了。然而,時間算起來才僅僅3年。
那時,他30歲,在裡爾頓學院還不足一年。他教「英國文學——博羅至比爾茲利」,而這是他的第三次從事學術性的工作。他過去曾在衣阿華的一家文學季刊當過編輯,並為其寫作。由於發表了論述19世紀英國婦女作家的一系列優秀論文,他被邀在瑞士的一家私立女子學校講學。其後,步步走運,又到伊利諾斯的一家師範學院任講師。
他在伯爾尼的幾年中,旅遊了好多地方。有一次,在對梵蒂岡的訪問過程中,他對《禁書索引》產生了興趣,並據此生發出一本名叫《審查初探》的書來,是一本對處在審查之中的作家們的學術性然而又很真實生動的研究著作。論述的範圍,從廷德爾和雷貝利斯到克萊蘭德和喬伊斯。當保羅正在完成他在伊利諾斯的師範學院的合同任教任務時,該書由一家東方大學的出版單位出版了。這使他在學術界有了點小名氣,並給他贏來了幾份令人刮目的教職,其中就有裡爾頓學院的。儘管保羅一直把自己當一名作家作為他的真正的職業,且把教書行當看作一種負擔不小的工作,但是從金融計,他不處於拒絕接受裡爾頓所提供給的報酬的地位,而且,他還要寫另一本書,很需要有人資助。因此,他稍作權衡之後,便決定接受康州這份教職。
在裡爾頓,保羅很快贏得了人緣——首先得到了他的學生們的好感,他們很喜歡聽他對文學界不朽人物的大不敬的評價;其次贏得了教員妻子們的青睞,她們被他的外表和單身漢身份所吸引住了。保羅有6英尺高,他那副書生氣的懶散樣子似乎使他的高度更加突出,他那頭亂蓬蓬的黑髮過早地染上了灰色——有人曾對此有過傳言,說這使他看上去像是個有不可告人經歷的人——他那拉長的、條理深刻的臉面,太規則、太動人,頗似林肯。他在城裡保有一套寬敞的三間房子。在一本把理查德-伯頓1先生作為作家論述的書上隨意劃上註釋,每理查德-伯頓(1821——1890),英國探險家、東方學家,著書達50多卷。逢星期天打打網球,每月一次到密爾沃基去看印地安人武士表演,並且偶爾帶福雷斯特湖的姑娘到芝加哥跳跳舞。
他到這所大學還不出一個月就聽說了查普曼的名字和他在科學大樓後的瓦楞鐵小房子裡所做的奇怪的事情。第一個半年的大部分時間,保羅呆在裡爾頓,那時查普曼博士和他的小分隊正在調查的路上,不聲不響地進行著單身漢的會見調查。他們不時地返回在五間陰冷潮濕隔間的瓦楞鐵房子裡來。房子內亂糟糟地擺著防火的文件櫥和巨大的保險箱。還有一件奇形怪狀的電子攝影用的玩藝兒,這是由查普曼博士構思和設計出來的,用來複製和計算問題系列單,取名叫STC機。有幾次,保羅曾瞥見過查普曼博士的身影,只見他身穿灰色的劍橋服,急急忙忙穿過綠色的草地。他總是徑直地對著科學大樓,目不斜視,匆匆忙忙,總是提著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手提箱。保羅的印象中他是個大個子——儘管後來他意識到,查普曼博士只是個中等身材的人,不過給人一種大塊頭的感覺而已。他的灰色的頭髮,用一種價格昂貴的潤發油很整齊地撫平,並且很嚴格地分開。他的臉寬,發紅,不過不鬆弛;他的胸膛和肚子呈一大桶狀,輕輕懸在下面的腰帶之上;他的大腿細而長。他看上去有點足立不穩地上晃,活像是一個夸脫的酒瓶子插放在牙籤之上。
那是靠霍勒斯-范-杜森的引薦,保羅最終才得以結識查普曼博士的。霍勒斯是一個年輕的產科和婦科醫生。他對經過長期訓練所從事的這一行業一直不感興趣,一直盼著成為一名統計學家。當查普曼的第二個項目已經具備了足夠的基金,但工作還沒有完全上路時,他需要僱用業餘的助手。霍勒斯-范-杜森是他所雇的職員中的第一個。霍勒斯身子單薄,瘦骨嶙嶙,當他站起來時,你肯定會聽到吱喳作響的聲音。他那眨動著的近視眼顯得十分平靜,他的鼻子有些鷹鉤形,他的下巴後削,像是道歉似的。每當保羅看見霍勒斯的臉時,便油然想起奧爾德斯-赫克斯利1論述雪萊的句子:「不是人類,不似男人,是仙人和白色懶蟲的混合體……沒有血液,沒有真正的骨頭和五臟,有的只是漿狀物和白汁。」霍勒斯也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液體面表,因而便設法用正正規規的漿硬的襯衣,嚴嚴肅肅的海軍領帶,和黑色的套服來加固它。儘管如此裝束,但他比看上去的樣子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骨子裡對基本的體面和清教主義的習俗要求卻很嚴,並且一直信奉只有數字才能體現出真實、理解和信息。
1奧爾德斯-赫克斯利(189—1963),英國小說家、散文家。
保羅立即被吸引過去,因為他既和善又公平。另外,保羅斷定,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決不會產生誤會。他倆很自然地投合在一起。他倆都很孤單——或者乾脆說,因為倆人都無牽掛,女店主們設想他們是孤獨的。保羅很快瞭解到,霍勒斯曾經結過婚,但婚姻生活不很久他妻子便離開了他,或者他把她打發走了。眼下,她住在加裡福尼亞州,處在與他分居的狀態下。其中還有某種謠傳,保羅從來沒有搞清楚過,或者說他不想去弄個明白,而霍勒斯也從不開口言及這段傷心事。有幾次,保羅曾經聽見教授的妻子們,或者是他們的已成人的女兒們談到范-杜森夫人的近況,語氣中頗帶牴觸和厭惡情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出自婦女之口,其牴觸情緒也便毫無二致。保羅感到欣慰的是,他推斷出目下這位范-杜森夫人一直很漂亮,對男子很具吸引力。
隨著他們友誼的發展——一直玩玩撲克啦,打打球啦,一起看看電影啦,有時重複約會啦,遠足散步啦,交談一下他們的工作啦等等——保羅獲悉了查普曼博士的項目計劃,霍勒斯得知了保羅出版的書和正在寫的書。一個夏日的傍晚,霍勒斯要求讀一下《審查初探》這本書。一周之後,霍勒斯便讀完了,而且很喜歡它。他告訴保羅,他把這本書借給了查普曼博士。兩天以後,霍勒斯於課間在體育館前找到了保羅,異常興奮地告訴他,說查普曼博士想見他。
就這樣,保羅最終見到了查普曼博士。霍勒斯開車把保羅帶到城裡一家瑞典旅館裡,查普曼博士坐在一間大房子內隔開的小間裡。他們一邊吃一邊談。他們開車回到學校,走進瓦楞鐵構件製成的小房內。查普曼領他參觀他、霍勒斯和其他人正在幹的事情,查普曼介紹著。後來,考慮到呼吸點新鮮空氣對他們有好處,查普曼又帶他們在已經黑下來的校園內遛達了很長時間。保羅快速地邁著步子以保持與查普曼平行,霍勒斯則落後一步。
這是一個使人心搖目弦,激奮不已的夜晚,從哪個角度講都是如此。對保羅,更是其妙無比。他發現查普曼博士機智敏捷,儘管對所從事的工作缺乏幽默感,但是一個像他自己一樣博覽群書的人,一個有催眠作用的談話人。這晚保羅有幾次把自己從那語流中拉開,端詳著查普曼博士,看到的是德懷特-穆迪1比利-桑戴2。查普曼博士不光具有尖嗓音、單調乏味的口才,而且對他的使命有股專心致志、狂熱鼓吹和盲目熱衷的勁頭。在他談論男人和婦女中的調查對像時,用一種人們在談論比目魚時也許使用的毫無血性的超然態度。當他談論性的問題時,用的也是人們在談論一件傢俱或穿著的衣物時所用的那種隨隨便便的口氣。
1德懷特-穆迪(1837—1899),美國福音傳教士。
2比利-桑戴(186—1935),美國福音傳教士。
當他們穿越校園時,保羅意識到——這種意識在他們以後的旅行中得到進一步確認——查普曼博士對外界情況毫無知覺或敏感。他對觀光和風景不感興趣,沒有意識上的反應。他甚至對作為具體的人類的人群也不感興趣,那些能夠對他的統計數表和代號作出奉獻的人當屬例外。也就是在這天晚上,保羅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猜度起查普曼博士私人的性生活來。後來,霍勒斯告訴他曾經有過查普曼夫人的事情,並且重複提到在密爾沃基市有個姿色秀美的中年婦女的謠傳(請注意,儘管查普曼博士確確實實每月隻身去密爾沃基幾次,但僅僅是謠傳罷了)。不過,如果此傳屬實,這種事情只是一種解剖學上的需要而已。
在這整個的晚上,保羅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情,自己在等待著,擔心這種結局不出現(這種擔心出自他在學術上根底不深方面。因為他甚至連個有碩士學位的講師都不是,只是普普通通的教師而已。這使他有時感到自己沒有資格加入這個俱樂部),最後,事情終於來了,他畢竟沒有感到吃驚。
「在這一點上,我深感遺憾,不過,我不得不讓多米尼克走啦。」查普曼博士說。
他們走到有山牆的標有希臘字母的房子前,查普曼博士站在鑲石的路邊上,很費周折地點上了一支香煙。
「一個好人,」他繼續說道,呼出一口煙。「可惜他與一個天主教姑娘結了婚。她和她的全家為了他這份不光彩的職業拚命地敲打他——他想回到他的第一次的工作上——當我發現他時,他從業於生理化學——不過,他對我有一種確鑿無疑的忠誠感。在過去的一年裡,他與我們一起會見訪問,走遍全國。不過現在,他變得不耐心和煩躁,我們正在核對資料,這個情緒沒有好處。」突然,他透過煙霧盯著保羅。「你不是天主教徒吧,對嗎?」
「我的母親信仰約翰-加爾文1的教導,我父親信仰鮑波-英格索爾,」保羅說,「我有一位姐姐在紐約,她信奉瑪利-貝克爾-埃迪2。至於我自己——吶,我想我最信仰的是沃爾特埃雷3。」
1基督教加爾文派以創始人約翰-加爾文命名。
2瑪利-貝克爾-埃迪(1821—1910),美國基督教科學創始人。
3沃爾特艾雷(1694—1778),法國作家、哲學家。
查普曼博士對著鋪設的地面凝視了一會兒。「我們向回走吧。」他說。
他們現在走得慢多了,查普曼博士又恢復了談話。「有一幕開場,」他說,「我們正在準備上演,這也是最後一幕,但這正是用來衡量我們的一幕。我現在因為要輔導生理學、心理學、社會學、內分泌學和人類學方面的專家,忙得緩不過氣來。在這方面,我需要個粗通文學——並對各科略知一二的人,來幫助這些演出。」他瞥了保羅一眼,「一個能寫你那樣的書的人。」這是整個晚上他作的唯一的失於輕率的舉動。
就這樣,不出一周,在部分時間工作的基礎上,保羅成了這個小隊的一員。在其後的一年裡,最新的調查正準備出版。保羅越與查普曼博士密切合作,他就越崇拜查普曼,並且在查普曼身上看到他一直希望他父親所具有的那種品格。因為,在保羅的心目中,查普曼博士具備了像某個崇拜偶像頭腦中的三塊寶石:方向明、幹到底和信心足的三大特點。
保羅對查普曼博士的崇拜注入進項目的本身裡面去,所以有時候,除了學校那間小房子以外的所有世界似乎成了原始的、茫無所知的,只有等待這種聖諭給這個黑暗的年代帶來復興。查普曼博士每天上午、下午,每晚從八點至午夜辛勤地工作著。保羅也總是伴在他身旁。對裡查德-伯頓所做的註釋稿上已經集滿了灰塵,密爾沃基的武士表演場中有一個啦啦隊員不見了,福雷斯特的姑娘發出了歎氣聲,於是探視四周,尋找更有希望的青年。
當這個項目結束,那本書送去出版時,保羅有種古怪的失落感,某種他所需要的和所包含的東西已經離開了他的生活。而且,當這本書印刷並出版後,有一種可怕的擔憂。它會被接受嗎?或者,這所有的信念和努力是不是一場錯覺?接受是可能的——像所有的歷史上為數不多的書籍那樣,是會被接受的——只是限於專家和類似的門外漢。在其後的歇斯底里的興奮中,保羅忘記了他的職業、他的事業、他個人的夢想。他所要的只是繼續成為這項新的冒險的一部分。
當這第二次冒險取得的巨大成功從而確保第三個調查項目的順利實施時,查普曼的第三個調查項目《美國已婚女子的性史》業已處在籌備之中。保羅獲得了作為調查隊成員的一項永久性工作。他的薪水增加了25%。不過,即使不增加工資,他也會抓住這個機會不放的。他辭去了講授「英國文學——從博羅到比爾茲利」的講師職務,成了一名女子性行為的專業調查員。
基礎工作打好之後——諸如研究的方向,題目的規劃,問題的分類,與友好學院的組織、宗教組織、公共俱樂部、家長教師聯合會等的協調,旅程的日程表便制定出來了。至於人員安排,查普曼博士對他的小分隊進行了精簡。第一次調查時,一共有他們兩人,他本人和一名助手;第二次調查時,涉及的範圍更廣,共有七名會見人員,部署成兩支力量。不過現在,對於第三次調查,查普曼博士決定重新壓縮他的突擊隊人數。為了一貫到底,機動靈活,節約開支,這一次,共有四人和一名秘書。查普曼博士,霍勒斯,保羅和一個左撇子、年輕的心理學家西奧多-黑恩斯組成了這支小分隊。貝尼塔-塞爾比,一個面色蒼白、性情孤僻、淡黃色頭髮的29歲的姑娘,一個工作狂,是這個小隊的秘書。貝尼塔按要求在小分隊每到達一個城市前兩天飛到那裡,調好機器,停在那裡做好文件工作。這14個月的旅行是從明尼蘇達州開始的,又轉移到佛蒙特,然後彎彎曲曲,跨州越區,最後來到加裡福尼亞。啟程前一個月,西奧多-黑恩斯辭職了。他在華盛頓獲得了一個政府部門的工作——這是他與查普曼博士有聯繫的結果——這對他靠自己的雙足獨立於世界是重要的。查普曼博士的勸誘完全失效,黑恩斯離開了小分隊,卡斯-米勒接替了他。
查普曼博士曾跑去芝加哥會見投考者,卡斯立即向他提出了申請。卡斯是一個動物學家,在一家規模不大但級別頗高的俄亥俄學院裡任職。他教四個班,正在攻讀哲學博士。他的背景,非常類似查普曼博士本人。他那凶狂的強烈情感——查普曼博士倉促之間誤認為是獻身精神——竟是那樣地具有感染力。經過查普曼博士24小時的識破一切的詢問和對其背景的表面檢查後,卡斯總算過了關,成為該隊的第四名成員。
一周之後,因為辦妥了他在俄亥俄的事情,卡斯來到裡爾頓,日夜不停地進行材料匯報工作。霍勒斯認為他還不錯,但保羅卻不那麼肯定,卡斯個頭不高,但很結實,具有運動員的體質。他膚色發黑,有種鬱鬱沉思的美,像是哈姆雷特1的化身。他頭髮黑而呈波浪型,眼睛很小,嘴唇圓厚。他清潔得發光,所穿的衣服也無懈可擊。他走起路來像矮腳雞一樣昂首闊步,許多矮人都這樣。在他身上,有一種弦上得太過、發條捲得太緊的感覺。他用一種發狂的辦法鍛煉,身體強壯,工作永不疲倦。通常,他寡言少語,這點起初倒騙過了保羅,使保羅相信他有內秀。他習慣玩世不恭,舉止粗魯(只從某種說話態度看,因為他實際上很有學問),喝酒有節制,喜歡遠距離一聲不響地步行。保羅常常想,必須好好瞭解他一下,不過說真的不喜歡他。
1哈姆雷特,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的主人公。
在過去緊張的14個月中,保羅終於把他瞭解清楚了。衡量他個性的各方面因素,保羅得出結論(對他自己),在卡斯身上,使他最感牴觸的是他對婦女和性的態度。既然他們所有的人日復一日地忙於研究婦女的性行為,任何對純科學態度的背景就顯得特別引人注目。查普曼博士不在普通的臨時安排的性談話之列,一般也不乘車外出。他高高在上,不在評判之列。霍勒斯對此已經麻木,好像他在他那離了婚的老婆身上已經花掉了他最後的感情投資。保羅想像霍勒斯的性慾商數很低,所以,通常情況下,他與世隔絕,隱居在他私人的幻想世界裡。保羅他本人,經歷了查普曼博士的男子單身漢調查中的各種發現,就他的慾望和行動而言,在加人這個小分隊以前,早已變得正常了。最近,他已經把他的肉體的欲求昇華到工作中去。他現在發現沒有女人他也可以效率很高地工作幾個星期。每天進行的過度的性談話,長時間的情況記錄,不間斷的旅行,使得他軟弱無力,酒精和睡眠已經成為代替肉體性愛的令人滿意的東西。不過那時情況常常是最後總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的大腿、女人的乳胸,而且突然之間,他的情感被捲進去了。
因為該隊的成員是在全國的最密切的注視下艱苦工作的,而且不斷地受到格魯恩迪夫人維持風化的聲音的挑戰,他們的行為就必須無可指責才行。查普曼博士算是一遍又一遍地把這一點強調到了家。保羅也盡量玩保險的。他偶爾到一處匿名的人員擁擠的酒吧間裡找女人,或者,像通常那樣,通過大學裡的某個同事,一個像他這樣的單身漢,一個能知道誰有朋友的單身漢。這裡面沒有愛,有的只是發洩和放鬆。真正的愛(不論它是什麼樣子),保羅從來不得而知,他也不允許自己仔細去考慮這碼子事。從這一點上看,他覺得他像卡斯。不過,他是全然不像卡斯的,因為,他肯定,卡斯痛恨婦女。查普曼博士,通常對接近他的人觀察敏銳,倍加提防。此時因忙得無暇他顧,竟沒發現這個事實。不過保羅斷定,卡斯的神經病在早期檢查中還不那麼明顯,情況常常是他那激烈的情緒被幽默沖淡了。不過近來,十分肯定在最近幾個月裡,特別當查普曼博士不在場時,卡斯在討論女人時越來越顯露出生氣,幾乎是暴怒的情緒,好像她們還沒有進化到脫離開他曾經在教動物學解剖過的野獸一樣。
保羅知道卡斯對婦女有一種強制力的要求,需要許多婦女,不同的婦女,他從幾乎訪問過的每一個城市裡挑選她們,有時達到毫不顧忌他的身份的程度。這是不是要提高他自己——或者要貶低所有的婦女?保羅不得而知。不過,他感到卡斯對她們做愛,而不是他與她們做愛。這是他與卡斯的根本不同之處,卡斯做沒有希望的愛,保羅即便在他最期待的冒險中,仍然希望得到更多,永不停息地尋求全部的愛,而不是單獨的性,不過,永遠找不到它。
模模糊糊地,他似乎聽到喊他的名字,即刻從夢幻和往事的幽深處摸索出來,爬回到火車的臥室裡。
他意識到,是查普曼博士一直對他講著話。「……注意東聖路易斯。」
保羅很鄭重地點點頭,「是,那自然。」他急忙把大腿上的文件弄弄平。
查普曼博士轉向霍勒斯和卡斯。「呃,我們天一亮就早早起床。我們到布裡阿斯時要處在最好的狀態下。」
霍勒斯站起來,伸了伸腰。「對於我們的到來公眾有很大的反響嗎?」
「哦,我想有。」查普曼說。
「我痛恨把我的照片登在報紙上,」霍勒斯說,「我不是那號料。我看上去總像是正在被驗明正身似的。」
查普曼博士大笑出聲。「名聲的代價嘛。」他用滿意的口氣說,「好,晚安。」
「晚安。」霍勒斯說。
他向門口走過去,保羅和卡斯跟在他的腳後。他們倆向查普曼博士點點頭,查普曼博士這時正忙著把文件塞進他那棕色的小牛皮手提箱裡,隨後也跟出來。他們來到狹窄的過道裡,保羅走在後面,這時查普曼博士又開了腔。「保羅,我能約你一分鐘嗎——只一分鐘。」
「當然嘍。」
保羅望了一下霍勒斯和卡斯,見他倆已經走下過道,兩隻手伸開像兩隻翅膀,扶觸著米色的金屬車壁和綠色的窗簾使身體保持平衡,朝著臥鋪車廂走去。
這將是他們乘車工作的最後一夜,然後便可回家了。保羅很想慶祝一番。「卡斯,」他喊道,「你想不想臨睡前乾一杯——」
「你說得太對了。」卡斯回答。
「我和你一起來。」
他看著他們繼續走下搖晃著的過道,然後轉身到查普曼博士的車室。
「……你會感到非常吃驚的,假若沒有像阿克曼這樣的人,我們的工作將會十倍地艱難,也許不能進行。」查普曼博士說。
他呷著加補藥的杜松子酒,保羅坐在他對過,喝著加水的蘇格蘭威士忌。
他們一直像這樣交談著,話題並不全是關於他們的工作的,不過是圍繞著他們的工作進行的,這樣談了5分或10分鐘。查普曼博士按鈴叫服務員,定了飲料——很顯然,他也感到像是過節似的——他們這時剛剛用過酒。
查普曼博士一直在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談到加裡福尼亞,布裡阿斯,在UCLA1的朋友,回到裡爾頓後某種適合所有人幹的職業,然後話題又轉回加裡福尼亞——這有點古怪,他竟談起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保羅憑直覺推測,這不過是唱正戲的過門,他喝著酒,等待著。現在查普曼談起了埃米爾-阿克曼,一個有錢的洛杉磯居民,此人4年前曾協助安排調查會見,並對與布裡阿斯婦女聯合會所簽的合同負責。
1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簡稱。
「不過,他到底幹什麼?」保羅問。
「我不知道。」查普曼博士說,「他是某一特定職業的代表,這種職業難於劃分類別,叫不出名稱,在美國靠它幫助國家運轉。他過去於製造業,也許現在仍然干。巨富在貝爾、埃爾、棕櫚泉、菲尼克斯都有房產。他的業餘愛好是政治,那也許是他的職業。也許那正是他賴以撈錢的手段——安插上一位州長或一名市長,玩弄一下稅務法規。我清楚他與薩克拉門托的院外活動集團的成員有勾結,並插手十幾項活動。他不大出頭露面,不大出入辦公室。他有點像哈里-道格爾堤——或者說好一點,像傑西-W-史密斯,那個在K大街擁有小綠宮的哈丁漢子。阿克曼的職業是助人為樂。」
「純利他主義者嗎?」
「我非常懷疑這一點。你把饅頭扔在大洋之中1——等著瞧——有時候你會抓到一條鯨魚。這是一項獲利的運動。許多沒辦公室的人並不是什麼心地正直,智慧淵博的大人物頭。你曾聽說過總統哈丁的故事。他的父親曾對他說:『如果你是個女孩子,沃倫,你必須總是像懷孕一樣,你不能說不』,呃,成百的人都這樣。當阿克曼提供一次恩惠時,他們不能拒絕。但他需要報答時,他們也不能說『不』字,阿克曼幹的是需要回報的買賣。」
1此處原本是幹好事不圖回報的一個成語,這裡取其直譯,取其幽默。
「他能從您身上得到什麼回報?」
查普曼博士端詳了一下他的飲料。「哦,什麼也沒有。我肯定他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他抬頭看了看。微笑了一下。「正如卡斯可能想幹的那樣,也許,他只想要幾個電話號碼。」
「我不感到有什麼吃驚。」
「不,說正經的,我想他感到我很好玩。他僅僅喜歡與我們接近的轟動新聞。我猜想,在他的較高層次的朋友中,這樣做可以給他帶來一定的聲望。我是說,他可以裝成是這項計劃的一員,這是一種你用錢也買不到的東西。」
「這話有理,」保羅說。他慢慢喝著,心下卻仍在猜度著,查普曼扯南道北,到底想說什麼話。「他怎麼和你聯繫上的?」
「吶,你對我們的作法已經很瞭解了。」查普曼博士說,「事情總有反對的。從一開始我們就決定同社會團體一起共事,而不是與單個人,因為單個人容易擔驚受怕,並且害羞不好意思。不過,有團體意見的鼎力支持,單個人總是會隨聲附和。所以,我們的問題是把手伸到平民和教會組織裡面去,這談何容易。徑直地去接觸是行不通的,情況常常是,他們好疑神疑鬼。我們是什麼人?我們真正想要什麼?如此等等的疑慮。於是,我推想到,贏得他們信任的唯一途徑是通過學術和政治領導人。我大力依靠我所有的大學的關係網。在每一處大學城,某個教授或榮譽教授,或大學董事會的理事就會把我介紹給某個政治家或某一俱樂部頭頭,而且這常常就能打開大門。當然,這一次,容易多了。你不瞭解我們先前進行調查時的難處。而現在,我們得到了公眾的認可,我也有了名氣,就是我們奮鬥中的一個成員——即便是個榮譽——也是了不起的。無論如何——」
他停頓了一下,呷著他的加補藥的杜松子酒,舔了一下上唇,然後繼續說下去。「你瞧,這就是我怎麼碰上阿克曼的,4年以前,我們想在洛杉磯搞三組調查抽樣。我認識一個人,在UCLA,這個人又認識在市長辦公室裡工作的一個人,市長辦公室的這個人認識阿克曼。就這樣,我一直托下去,見到了阿克曼。他是個大老色鬼,過去在斯坦福德時好踢足球,還保留著求學時期的大部分特點,我想,他很樂於顯得普普通通。不過,他確實精明強幹,他沒有不認識的人——所以我說,誰都欠他點什麼,他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他打了三個電話,我們就有了這三組典型抽樣。我送給他一冊親筆簽名的書,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所以,當我知道我們要重來洛杉磯時,我寫給他一封信,告訴他我想要的東西,他於是作了安排,別問我如何做的啦。」
「我盼望能見到他。」保羅說。
查普曼博士的思路突然像是出了轍。「你會見到他的,」他心不在焉地說,「他將出席演講會,肯定會來。」他凝視著保羅一會兒,「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人我想要你去見他——一個在眼下更加重要的人。」
真戲終於出台了,保羅對自己說。他沒有說話,仍喝著酒。
「在我說起這事以前,」查普曼博士說道,「我想我最好向你作一些解釋。此事異常重要,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的判斷力。」
保羅點點頭。
「因為,這牽扯到我們兩個,」他停了一會兒,斟酌著怎樣說他想要說的活。「我相信,不用說你也知道,我很尊重你,並且很想聽取你的意見。」
「謝謝您。」
「廢話就不說了,我說話是非常認真的。我在心裡對這件事已經考慮了一段時間了,我一直沒有外露,等我們的旅途結束再說,把一支小隊始終攏在一起是重要的——非常重要——使大家一起幹,沒有偏愛,一視同仁。這就必須要民主。但是,你不能依靠三個人,必須選擇其中之一的時候來了。霍勒斯資歷深,他很好,很好,我們都喜歡他。他是可以信賴的,一頭老黃牛。不過,他缺乏想像力,沒有社會天才,沒有鑒別力,他沒有銳氣。他的言行像普通大眾。至於卡斯,實話對你說,他不行,確確實實不行。讓他幹這項工作是安排上的失誤。他不具備一位科學家的公正品格。他好攪弄是非。我發現他這個毛病有好一段時間了。當然嘍,工作他還是乾的,幹得還不錯。不過這次調查結束之後,我不得不把他甩開。」
保羅對查普曼博士的觀察力真有點吃驚——不是對他的觀察力,真格的,而是對他的洞察一切的無所不能的眼力感到吃驚。吶,霍勒斯,就此結束;再見了,卡斯,只剩下一個小印第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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