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依在書房內的書架上(其實上面並沒有放書,而是擺上了精緻的哥倫比亞前期雕像的代表作品,這些作品放在不大的大理石托盤上面),聽著凱思琳在電話裡讀出的查普曼博士即將來臨的細節。36歲的特麗薩-哈尼希,可以說是姿態和風度最完美的體現。她那優美的外觀從來沒有受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勞苦或者是真正的——例如汗水的浸染,從來沒有玷污上任何灰塵或者細菌,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每一綹金色的波浪式的頭髮都梳理得恰到好處,一絲不亂。鵝蛋形的臉龐,大大的眼睛,顯貴的鼻子,薄嘴唇塗得很豐潤飽滿,真是有一副令人驚歎不已的四季盛開的菊花相貌。她的體重,減一兩則顯輕,增一兩則顯重,可謂一切適中。她那生絲罩衫,配上垂下的項鏈,加上灰色的百慕大短褲,以及皮條帶的便鞋,都是不起一皺,不損一紋。她的面貌和風度使她具有一種冷漠的、深諳世故的氣質,這也是她努力修養而成的並為之欣賞的。她在閱讀方面的廣度是相當可觀的,但究其理解深度和思想的創建性,卻沒有深到她的毫無假疵的皮膚之下。她喜歡那些能夠引伸到古典範圍的談話,只不過幾乎莫名其中之妙。她的性活動方式是乾淨和直截了當的。如果是碰到不受到爭論或者不會被弄混淆的場合,那就滿足了。她認為拜倫勳爵很庸俗,高更1令人不起情緒,斯坦達爾2則很滑稽可笑,廉布蘭特3又太污穢不堪,亨利-詹姆士4和托馬斯-蓋恩斯巴勒5令人迷惑不解。她倒是推崇路易斯和讚賞(有點愧色地)可憐的布萊星頓夫人6。她發現,她丈夫對那些諸如杜凱姆、格利斯以及凱迪斯基等無足輕重的抽像派畫家的推崇,因為婚姻關係,自己硬要去夫唱婦隨,倒成了一種負擔。
1法國畫家(1848—1903)。
2法國小說家(1783—1842)。
3荷蘭畫家(1606—1669)。
4美國小說家。
5英國畫家(1727—1788)。
6愛爾蘭女作家(1789—1849)。
「是的,凱思琳,我想這是十分清楚的。」她最後對著電話說,用的是一種受過長期教養的口音,這種口音真會令語言學家感到憂慮(他也許能在波士頓畢肯山和倫敦西區之間的什麼地方找到它)。「傑弗裡和我認為,查普曼博士是一個奇跡,是文明的紀念碑。」
傑弗裡-哈尼希俯在附近裝飾華麗、雕紋刻飾的富豪家用大寫字檯上,全神貫注地從喬治歐-瓦薩裡的《美術家列傳》(1878年在佛羅倫薩出的稍近的意大利版)上抄錄幾段正文外的文字,這是給一位對文藝復興時代的經過裝飾的原稿感興趣的顧客干的。他一聽到提起查普曼博士,驀地抬起頭來看。特麗薩忸怩地把頭一翹,朝他做了一個神秘的微笑。而他,帶著會心的詫異抬起了濃眉。查普曼博士已經將瓦薩裡取而代之了。傑弗裡-哈尼希將他小而緊湊的身軀仰坐回那張脆弱的椅子裡,聽她講什麼。他將自己薄薄的沙色頭髮的一邊撫撫平,搔了幾下他那壯觀的粗短蓬鬆、很不調和的格林納迪禁衛軍式的鬍子,心下隱隱約約地萌起了個念頭:查普曼博士能不能經介紹給他的美術目錄冊寫一個前言?這冊目錄是給即將開幕的抽像藝術展覽作廣告用。鮑裡斯-伊特羅斯基所作的不少油畫都涉及夫妻之間的事情。
特麗薩一直在聽對方講,而現在重又對凱思琳講起來:「當然囉,傑弗裡和我一起讀過他的最近的調查報告——哦,大部分是在一起讀的——並且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們確實被那探討性行為的科學方法迷住了。該書是絕對的崇高無比。親愛的,呵,當然有缺點。任何一位在社會學方面有點背景的人都會看得見,這你毫無疑問記得,有好多人。我想,我們持相反意見,主要是對查普曼的性處理方法有不同看法,他把性行動完全作為一種生物現象,而沒有考慮到與人的其它特性的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凱思琳,我們必須寬恕這個人的問題。說到底,一個人怎麼能夠把首次接觸羅浮宮的蒙娜-麗莎1所引起的快樂,或者說興奮,用列表的方法表示出來呢?」
傑弗裡從他的書桌後面點了點頭,表示了他審慎的讚許。但是,電話另一端的凱思琳對查普曼博士的方法,在此時此刻作出這樣一番論述,真沒有思想準備。她在廚房的椅子裡不耐煩的蠕動了一下——她怎麼竟從格雷斯那裡接受了這麼一項令人厭惡的任務?——她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她用很難立住腳的話說道:「不過你說你贊成查普曼博士。」
「親愛的,這將是一次難忘的經歷。」
「那麼我們可以指望你來啦?」
「親愛的,我寧可不去聽哲學協會科爾裡奇所作的有關米爾頓和莎士比亞的演說。」
凱思琳感到寬慰,這句話可以解釋為接受了邀請,於是便在特麗薩的名字後面劃上了個辦成的記號。這時,在電話另一端的特麗薩,建議不久舉行一次午餐會,以表歡迎。
特麗薩把話筒放回電話擱架上,傑弗裡站了起來,將從瓦薩裡那裡抄出的註釋塞進口袋裡,陪著他的妻子走出房外,來到剛剛替換了那輛舊雪鐵龍的鮮黃色的引雷烏汽車處。她鑽進汽車,坐在駕駛盤的後面,而傑弗裡並不開車(「我不讓他開,」特麗薩通常這樣解釋道,他開不安全,他的頭腦總是模模糊糊偶然像在雲霧裡似的。可以設想傑弗裡在洛杉磯開車會出什麼結果。)卻把自己安放在特麗薩身旁的乘客座上。每天早上,從布裡阿斯開車到韋斯特伍德村的傑弗裡美術店,輕輕蒙娜-麗莎為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美術家達-芬奇創作的著名肖像畫。鬆鬆地沿著桑塞特-博爾瓦德的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公路開過去,然後穿過橫貫大學校園的通衢大道,共用14分鐘便到了。他們談起了查普曼博士,倒不是因為查普曼對他們私下的性生活感到好奇,而是很可能是對他們光彩奪目的生活中有關文化方面的情形感興趣。說到他倆的性生活,那是很有規則並且效率頗高。每週兩次,白蘭地開路,你推我讓,溫情脈脈,輕呼軟喚,無限風流,然後是充分地欣賞早被阿貝拉德等人批判的古典式的媾和。不用說心裡都會理解,當傑弗裡撰寫他的藝術生涯和與藝術家們——當然離不開特麗薩的密切合作——交往的回憶錄時,作為一個小插曲,拿出一段文字給性愛統計學家喬治-G-查普曼博士,也許怪有意思。
穿越大學時,使他們想起昨夜前他們參加的晚餐會。那是在風光明媚的山坡上帶遊廊的平房裡舉辦的。此處由在學校教印象派藝術的艾裡克-納遜教授(儘管他們像寬恕狄更斯為了混飯吃而搞出了些粗製濫造的作品那樣,也寬恕了艾裡克的不像樣的藝術)和他那異常尖刻的姐姐共同管理維護。當時的貴賓中有一位年輕的荷蘭訪問藝術家,他的名字無法拼音表示(這倒無關緊要,因為傑弗裡一眼就看出來,此人是個庸才),他對古典作品自以為是妄加評說,一個個地把在場的所有的人都激怒了。路賓斯也在他們中間,他對這個荷蘭人嗤之以鼻。當這個荷蘭人煞有介事地宣稱,漢斯-范-米格倫,那位很有兩手的偽造家,可以和他曾經模仿的佛米爾相媲美時,傑弗裡早已怒不可抑,對他進行了連諷帶刺的駁斥(卓有成效地歌頌了佛米爾成噸的不可模仿的精品),當中只停歇了一下,好讓特麗薩提供一個絕妙的警句。
就是這樣,傑弗裡仍感到此氣難平。因為經典的和學術上的藝術是他的第一愛好,而且為了有點輕狂的未來派藝術家而拋棄了一個靠得住的霸王,內心仍有一些余疚。「那個小白癡——竟敢拋出米格倫的名字與佛米爾相提並論,」這時他開口道,「這無異於說威廉-艾蘭德和莎士比亞同起同坐,就因為他以巴德的名義偽造了漩渦派畫作,而且,一時間竟被世人所採納這些幼稚的淺薄之輩竟要招透過市,真是令人驚詫不已。」
「我認為你對付他對付得很好,親愛的。」特麗薩說。「不堪一擊的東西。」傑弗裡沾沾自喜地低聲說,他隨之摸出一小支黑雪茄(這是一個令人很難為情的巴黎經紀人每月供給他的),然後點上它。
「哦,我們到啦。」特麗薩說。
他們把車開到商業繁華的邊道,剛剛離開韋斯特伍德-博爾瓦德不遠的地方去。特麗薩讓發動機空轉著,越過她的丈夫,朝著那家比較狹窄但裝潢漂亮的商店的兩個櫥窗注視著。享利-摩爾的青銅製品仍然擺在一個櫥窗裡,另一個裡則擺著D-H-勞倫斯的大幅油畫。一張帶達達派1飾邊的佈告上,招徠感興趣的夥伴參加每週星期三的夜茶會和懇談會。
1達達主義系現代資產階級頹廢文藝流派。
「我看膩了那張勞倫斯畫像,」特麗薩說,「它不耐久,應該擺到書店裡而不是美術商店。」
「作為好奇嘛,它可以起這個作用。」傑弗裡說,記起此舉為他贏得了兩周前一家星期天報紙上一段介紹文字。
「我倒寧願選用那幅新的瑪麗內提油畫。」特麗薩說。她丈夫最近花了大價錢給了一位意大利商人,買了一幅未來派之祖菲利普-托馬索-瑪麗內提1910年畫的一幅不清晰的火車頭畫。她看待未來派,亦如菲利普-威爾遜-斯蒂爾曾經看待未來派之後的作品一樣。她記起傑弗裡早時參觀印象派作品展時說過的一句話:「我猜想,他們定有不讓外人知道的收益。」特麗薩建議櫥窗上擺上瑪麗內提的作品,因為她想以此提醒傑弗裡,她在迎合潮流和知識方面並不比他差。
「呵,那個瑪麗內提,」傑弗裡說,敞開了汽車門。「大手筆,如此等等。明天我就展出這幅畫。」他跨出汽車來到人行道上,砰地一聲把車門關上,站著向下看了看他的妻子。「今天幹什麼?到海灘去?」
「不過個把小時,這會使我一天都感到舒服。」
「直到6點30,我不會離開這兒。」
「我將按時到這兒,親愛的,請不要勞累過度。」
當他消失在這個商店內後,特麗薩把她的汽車調向繞過這條街面,開向威爾希爾-博爾瓦德。開到聖溫森特轉彎處,有幾個年輕的大學生向她按喇叭,她未加理睬(對他們的粗魯不屑一顧,心下倒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高興),繼續開向聖莫尼卡。開了25分鐘車路,到達了太平洋沿岸公路,此時這裡的車輛還不多,她在帶有海水鹹味的微風中平衡地向前開著,最後到達了目的地,在馬裡布前一英里處。
她的目的地是伸出在廣闊海灘上的一塊多岩石的小空地。這塊不太整潔的岩石磷峋的空地,將自己那不鋒利的弓,逕直地對著如雪飛濺的海浪。現在算起來已有好幾年了,她起初是偶爾一顧,之後是每週一次,最近則一週二三次到這裡來。特麗薩一直單獨在下面的海灘上度過早晨的時光。儘管這個區域是公共的,但她所在的這處小海灣卻是鮮為人知的。潛游運動員、舉家外出野餐者或者肌肉發達的雜技力士,都很少到這裡來。
這個隱蔽處的發現,是特麗薩的一個小小的奇跡。它叫康斯特布爾灣,是傑弗裡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它時,倣傚國家美術館裡展出的約翰-康斯特布爾名畫「韋默恩灣」命名的。在她和傑弗裡決定某些人注定不會有孩子之後不久,她便感到上午是無法忍受的;下午倒還可以;在家裡、在綠色村莊的商店及與她的朋友聚會時,總會有足夠的事情可做;晚上會閒不住,還要忙於社交。唯獨早上距離夜晚太遠了。後來,在一次煩躁不安的開車中,發現了康斯特布爾灣,從此,再沒有停止過到這裡來,四肢舒展在沙子裡,讓太陽的強光曬著脊背。她在那裡做白日夢,打個盹,或者伴著藍色海浪沉穩的拍打聲朗讀。
把車停好、仔細地拉好手閘之後,她繞過這輛帶篷汽車,打開箱子,抽出毯子和一卷不厚的歐內斯特-道森的詩集,詩集裡面還包括一篇如何評價詩的論文。她朝後瞥了一眼,見太陽圓圓的,但被白雲所掩蓋,故而不熱,她決定不用陽傘。
她臂下挾著書,手中拿著毯子,用空著的那隻手伸前防護著,防範滑倒。她慢慢地走下那段不寬的風雨剝蝕的窄道,來到溫暖的沙灘上。離此不遠,海邊界峭壁上有一凹口,這便是所說的康斯特布爾灣。特麗薩在海灘上跋涉,放下她的書,仔細地鋪展好毯子,然後坐在上面。有一會兒工夫,她把膝部用臂攬抱著,合上雙眼,仰面朝天,樂滋滋地享受著太陽的光浴和海風的撫摸。最後,她睜開眼,伸展開身體,用肘倚撐著,打開道森的詩集,開始讀起來。
她不急不慢地讀了第一節和第二節,等待著下面她知道的要出現的詩句。在她開始讀第三節時,她笑了。她駕輕就熟地讀著每個句子:
遺忘何其多,賽娜拉!隨風飄逝,
與眾結伴,將那玫瑰花放縱拋擲,
狂舞中,把你那失去的褪色百合忘記;
不過我很孤寂,對舊情已感厭膩,
噯,因為此舞持續得太久,無刻無時;
我一直忠於你,賽娜拉!用我的方式。
她很早前就讀過它,眼下重讀,本能地看到它在交際上的和會話中的價值(道森,謝謝上帝,還不是個乏味人),並且重新開始審查了一下,然後把它歸宗到腦子裡。正當她恢復朗讀時,一種聲音,不是聲音而更像是一種減弱的粗而響的信號。「來吧夥計——頭前走——傳一下——我在12碼線——用力扔!」
特麗薩的腦袋從書上猛地一下抬起來,尋找那異常可恨的干擾來源。在沙灘上,靠海水較近處,那個一直沒有任何人的相距約50碼的地方,竟有4個男子。即便相隔這麼遠,她也能看得出,他們是4個年輕的彪形漢子。有兩個肩對著肩,像憤怒的大象一樣互相猛衝惡鬥,樣子像是在玩一種粗野的遊戲。另兩個在用足球玩接球。其中一個,矮胖而熱切,穿著工裝褲,向著4人中最大的那一位拋過去。最大個頭的這一位,身穿運動衫和男式運動褲,猛烈竄上去,穿過濺起的飛沙,去抓那只球。
特麗薩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繼續觀察他們。這4個人,像自動機械一般,繼續他們的重複不斷的、一成不變的運動。不時地插進莫名其妙、常常是罵罵咧咧的喊叫。有一會兒,他陰似乎靠她近了些。而且有一次,4人中最大的那一個濺著海沙走近距她20碼以內的地方,他跳躍得那麼高,看上去毫不費勁,因為肌肉是那樣的結實有力,在空中抓住那個球。當他落下時,他用單跪式落地,然後慢慢地站起,喘著氣。這時,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一頭黑髮,剪成所謂的平頭款式;一張紅紅的開朗、幹練、過慣戶外生活的加州人的臉;穿著一件曬舊了的灰色圓領運動衫,上面裝飾著傳奇的「拉摩斯」圖,遮住那龐大的前胸,往下漸成錐形,變成窄窄的一片,很不適宜地由運動褲蓋著,遮羞處是那樣的簡單,一個保護性杯狀物亦可起同樣的作用。他的股部異常胖大,兩隻腿卻令人吃驚地苗條。
他喘了口氣,抬起了頭,見特麗薩正在直盯盯地看他,不由咧嘴一笑。此舉使她心亂,於是別轉臉去,舉起了書。過不了不長不短的一段間隔時間,她又向後瞟了一眼。那個男子正在朝他的夥伴那裡地走回去,一隻手把球一上一下地擊接著。
特麗薩決定不再理睬康斯特布爾灣出現的這次暫時的干擾和它壓倒一切的影響,調整好她的嘴唇——又成了薄的了,因為唇膏已經脫掉了——拿著道森的詩集,重又側倚著身子。她把第三節詩重讀了5遍,但是這些詩句模糊不清,什麼意思都不曉得,耳朵裡能夠聽到的是那劇烈的運動和不時的喊叫,她越是想去讀道森的詩句,就越是只想到查普曼博士那裡去。他到底問婦女什麼問題?他期待從婦女們身上聽到什麼?令人滿足的性的標準是什麼?不過,她回顧了一下,思考了一下,查普曼博士大概不會知道。她能夠知道數量的模式,但不知道什麼是最好的。由誰決定何為最佳。或何為正確,或何為滿足呢?突然之間,她首次聯繫到查普曼博士對自己、對她的肉體、對她的床第之事要問的問題,她即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煩惱和危險感覺。
她向外看了看,那4個人正在做拋、接球遊戲。不出幾分鐘她便看出來,他們中最大的那一個也是球藝最高超的一個,遠遠高出他的同伴之上。
突然,她站了起來。她在這個小海灣只有半個小時,而平時她要呆一個小時或者更多的時間,然而現在,她想要回家去了,讓自己安全地包圍在那些雕像、抽像油畫及珍貴的舊書之中,盡可能地遠離汗水,還有敏捷的動作和肌肉的干擾,她想要藝術的尊嚴,文明的、非虛假的、早期藝術品的藝術尊嚴。
她手裡拿著書,一把抓起毯子,甚至不耐煩去抖一抖,便朝小路走去,眼睛徑直地朝前瞅著小沙脊。到達小路跟下,她稍停了一下,朝著那4個粗野人看了一眼。那個最大的正站在那裡,兩手卡腰,分叉著腿,大膽地注視著她(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把自己毫無疑問地也看成是什麼赫爾克勒斯1或阿波羅2的體現)。突然,幾乎是侮慢地,他向她招了一下手。她戰慄了一下,轉回頭,快步跨向小道,朝她的汽車走去。
1希臘神話中主神富之子,力大無窮,曾完成12項英雄事跡。
2太陽神。
「對,我明白,凱思琳,」內奧米-謝爾茲說,這時她把自己在熱水浴缸中向下沉得更深,很不便地用手把話筒舉高以防沾上水。「不過,我重說一下,我的興趣不可能更少。我不管它什麼該死的查普曼,而且也不打算跳脫衣舞給什麼冒牌的科學家看。」
儘管內奧米口氣中話語粗魯,有種情緒,凱思琳這時倒有點忠於職守起來。「聽你的話音,好像是說他是個江湖騙子。」
「吶,我知道。我讀過關於他的事情——他是耶穌基督——此舉可以包使所有的已婚婦女在床上吸毒尋求刺激而不感罪過,因為她們每個人都這樣做。」
「情況並不都是這樣,內奧米。」凱思琳對內奧米像對其他婦女一樣,並不瞭解。她們碰過幾次面,並不是特意地,是在內奧米去聯合會的很少幾次場合裡。然則,她卻不時地聽到一些傳聞,即便其中有一半是真的,也足以說明內奧米在與男性的接觸方面不能節制自己。因為凱思琳眼下要與什麼舉止放縱的人打交道,自己就不能不十二萬分之小心。她決定,在把內奧米的名字劃掉之前再給她一次機會。「興許,我們中有的人——對這樣的調查懷有同你一樣的想法。不過,我仍然對自己說,查普曼的記錄和用意卻是再好不過的,其結果對人們會有好處。」
「它能治癒殘廢兒童,或者包使婦女永不變老,或能阻止丈夫們的輕率行為嗎?」
「不能。不過,照格雷斯說——」
「那個老婊子。」
「說真的,內奧米,她正在盡力。她說——這我們都知道——存在著對性過分無知的狀況,任何給它撒上一線之光的作法都會有利健康,有利正常化。當我們年少時,小孩子啥也不懂——」
「著你說的!聽著,凱蒂,小姑娘,當我12歲那年——有一個大叔與我們一起住,是個大色鬼——我老爹是個商人,經常不在城裡——有一天,這個大叔把我摁倒,嘴裡噴出的酒氣衝著我的臉,把我的燈籠褲拉下來——」她戛然而止,那可恨的回憶引起了痛苦。「哦,去它的,」她說,「這不干你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說些什麼。我起床就有種裂腦的頭痛。」她的太陽穴感到像用鉗子夾住一般,夾得越來越緊。剛才電話鈴響以前吃下的兩個藥片還沒有起作用。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凱思琳說道。
「我經常這樣,」內奧米說,「會好的。10點鐘我總是處在最壞的狀態。」
凱思琳是個心中有苦不願外露的過來人,心中湧起了理解和憐憫的感情,於是便退了一步。「內奧米,這都是無所謂的事,沒有任何規定說你非參加不可。查普曼博士會有足夠的供做實驗的人。你乾脆迴避——」
「謝謝,凱蒂,」內奧米說,她在已經變得微溫的水中扭動著直起身子。「不過我想我不會迴避它,我還不打算辭去做個人的權利。」最近她越來越發現,自己對別人提出的任何事情都會持相反的、爭辯的、非常氣憤的立場。可是過了一會,又會完全翻過來,因為她知道,她會從頭改變過來。「你想我能讓那位教授對布裡阿斯種下個錯誤的印象嗎?如果他輸進腦子裡去的淨是格雷斯-沃特頓和特麗薩-哈尼希一類人的特點,那他就會認為,我們這裡專好出崇拜獨身主義的人。那樣就會毀掉我們的團體。我有公民的驕傲。不,你最好把內奧米登記進去。我想把這幅畫面搞平衡。」
「那你肯定要——」
「親愛的,我肯定去。我失掉結識啥夫洛克-埃利斯和克拉夫特-埃賓的機會,因為那時我還小。不過,我將結識查普曼——用這種或那種方式,你可以打賭。」
當她把電話掛上之後,內奧米意識到,她的頭痛幾乎消失了,不過殘存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迫壓感而已。她無精打采地用一方洗澡巾在她那閃光的身子上和水擦著。最後,她打開排水塞,在水汩汩地流出之後,站了起來,跨出凹陷的浴缸。
她站在與門一般大的嵌在門上的鏡子面前,慢慢擦擦乾,一邊用毫無偏見的迷戀的目光端詳著她那小巧的、幾近完美無缺的身材。她與自己的身體經歷了一個長時間的痛苦和快樂的結合,一種自恨和自愛的結合。她使自己脫離了所有的邏輯性,比3年前使自己脫離開她丈夫還容易,她怪罪這個身體很大程度上奉獻給生活中的過失行徑和不當的運用上面。她很有魅力,而且就她所能記得的情況看,她總是那樣令人銷魂奪魄。現在,31歲,那向外膨起的髮式,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閃著光亮的小鼻子,還有那張不大的豐潤的嘴,頗能激發人的奇特的快感和淫慾。她的身軀——她只有五英尺——像是工藝大師用象牙雕刻出來的一般。每一部分,每一肢體都是絕妙地勻稱成比例,只有兩個乳房除外。她那兩個乳房顯得特別大,各頂著一個異常驚人的褐色奶頭,這乳頭把男人降服成目瞪口呆的奴隸,使內奧米有種通常只有非常年輕的女子才具有的體態優越感。
丟掉她的濕漉漉的毛巾之後,又在皮膚下噴灑上了些爽身粉,輕輕地勻滑在上面,然後又在她的耳後和兩乳中間灑上些香水。她邁動腳步,裸露著全身,走進通向臥室的穿衣室。她從衣鉤上取下一件線條平滑的白色睡衣,披在身上,在喉頭處鬆鬆地繫了一個結,繼續向臥室走。她在腦子裡檢查了一下在不同的情況下給她的陵墓或煉獄起的什麼名字。床的遠處部分是一團糟——好像是經過一番攪合一般——暗紅色的床單成了胡亂弄成的一堆。靠床的那張桌子指責似地告訴她是什麼原因。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那瓶綠色的藥丸並沒有打開蓋,第五瓶杜松子酒幾乎喝空了,高腳玻璃杯裡仍然盛著上次喝過的剩酒和用過的檸檬果皮。這整個的房間——沒有一扇窗子是敞開的,因為她過分害怕小偷的光顧——散發著陳腐的煙草味和令人作嘔的酒氣。昨夜她消耗掉多少?也許是第五瓶的三分之一,也許更多,她記不起來了。她能記起的只有那兩個藥丸——或者是否是三個?——不能忘了用,因此,儘管下了千百遍的決心不能喝酒,但還是喝了一杯,然後是另一杯,一發而不可收,一杯杯地喝下去。她像死了似地睡過去。然而,那受盡折騰的毯子和深壓在鍍金床頭板和床墊中間的枕頭可以作證,對她來說,要睡覺仍然無異於去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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