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島鐵路專線上,星期五下午的火車廂裡是扶手轉椅,上面套著長毛絨座套,鋪著雪白的頭墊。列車員慇勤地送著飲料,空調使車廂的空氣乾爽無味兒,給人以舒暢之感。巴巴拉敢斷定司格特-菲茨傑拉德以前就是這樣旅行的。她要了兩份加橙汁的杜松子酒,接著便看起當年最暢銷的《艾克索杜斯》來。她想到自己的生活,決定按母親的主意辦。明天,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做髮型。她要象妻子一樣對待自己的丈夫,重新恢復女人的氣質。她決心要為自己著想,該如何度過以後的生活。她仍然年輕,不想在無人指點下步入歧途。火車抵達蒙托克時,巴巴拉拿定主意衝撞一下自己的命運。
狄克在火車站接她。他看上去非常精神——皮膚曬得黝黑,精神煥發——巴巴拉感到很吃驚,他看上去竟然如此漂亮。他們一起安安靜靜地吃了頓飯,一本正經地議論著阿拉斯加和夏威夷成為州後國旗上一共有了五十顆星,看上去耐人尋味兒。他們決定去看一看有爭議的新古根海姆博物館,商定每個星期,一個晚上僱用保姆,狹克也下決心每天下班早點回家,他們認定他們最喜歡看的電影是《廣島》和《我的愛》。
之後,他們回到房間。床上鋪著乾乾淨淨的床單,房間裡有個淋浴器,可以噴出熱水,一面鏡子又長又亮,鏡子下面是兩個洗手池。巴巴拉對他們剛才吃飯時喝的葡萄酒不習慣。她脫光了衣服,說她像個妓女。
「那就試一試。」狄克說,「要象真的一樣。」
「我會竭盡全力的,」她說。她確實做了。
那個星期,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天空碧藍,溫暖至極。每一天,他們都要沿著荒廢的長凳散步很遠。每天下午他們都到那個老式的冰淇淋售貨亭,買上兩份熱奶油聖代1,每天晚上他們都飽餐一頓龍蝦或牛排或烤牛肉什麼的,每天夜裡他們都溫情脈脈,享受著性愛的樂趣。凡是看見他們的人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兒歡度蜜月的戀人。
1聖代——頂部加有壓碎的水果、核果或果汁等的冰淇淋。
「我不打算回去了。」
星期五傍晚,他們坐在一個沙丘上。觀望大西洋的波濤懶洋洋地擁向海灘。六點半了,夕陽剛剛西下。白日的溫暖依然隨著清新而帶有鹹味兒的空氣飄蕩。
「我是說我再不想過我剛剛離開的那種生活方式。我再不想給孩子換尿布,再也不相信斯博特博士的話了。我要去工作。」她屏住呼吸,等著狄克拒絕她。
「孩子怎麼辦?」狄克小心翼翼他說。他不想惹她生氣。他也不想重新回到原先那樣。可是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辦,他心裡也沒有數。
「我們雇個保姆。」
「要是雇個全天的保姆,我拿不起這份錢。」狄克一邊說一邊在一根草上打了幾個結。
「我會掙工資的。咱們可以用我這份工資。」
「你一分錢也掙不到。」
「那又怎麼樣?」
巴巴拉看了看狄克,然後站起來,順著沙丘走去,離開了他。他看著她走了一會兒,接著便站起來跟著她,最後大步流星地趕上去。
「親愛的,」他說。「我不知道你要工作的慾望這樣強烈。」
結果,對那些威利斯力學院主修英語、不會速記只會打字的中途退學學生來說,想在紐約找到工作確實不那麼容易。巴巴拉找過大都市生活刊物,索克尼石油刊物和由一家巴巴拉一直沒有弄清名字的公司資助的一個舞蹈季刊的編輯,她都被一一拒絕了。《觀察》雜誌也拒絕了她的申請,這家雜誌的工作人員說,他們最初有意僱用她作接待員,後來他們聽說她戴一副眼鏡就回絕了她,他們覺得到麥迪遜大街488號的來訪者,一下電梯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戴眼鏡的姑娘不大體面。
最後,《紐約時報》上登載了一份招聘編輯助理的廣告,她來到了《哈佩爾市場》的辦公室,這個辦公室在麥迪遜大街和五十六街附近的一棟舊建築裡,實在陳舊不堪。她的這位後來的老闆是運動服編輯。
艾迪絲-斯但尼茲五十多歲。她頭髮灰白,和芭蕾舞演員一樣把頭髮在腦後盤成個髻兒,鼻樑上架著一副耿謂眼鏡,手上帶一大塊方型男式表。巴巴拉以前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帶男式手錶。她被這一創舉深深打動了。在整個會面期間,艾迪絲-斯但尼茲夫人一直都在給一個座墊鎖邊。她問巴巴拉是什麼地方人,把普林周圍的景色描述了一番,並且說:「那些舊糧倉好極了。」她問巴巴拉在哪兒上的大學,告訴巴巴拉威利斯力學院的院長是她姐姐在威沙學院的同班同學。她問巴巴拉有沒有孩子,有沒有保姆給看孩子,最後說她覺得格雷摩西公園麵包房是那個城市最好的一家,尤其是黑麵包。
她向巴巴拉介紹說,她的工作將是協助攝像,作市場調查的助手,直接為撰稿部收集附加資料。她最後跟巴巴拉說她喜歡巴巴拉,如果巴巴拉願意,這份工作就給巴巴拉干。
巴巴拉當面向艾迪絲-斯但尼茲夫人表示感謝,表示她願意幹,並且說這份工作聽起來很有趣兒。「有趣兒,嗯!」艾迪斯-斯但尼茲說著剪斷了黃色毛線頭兒。「不會那麼輕鬆。」
說實在的,雇個人照看克利斯蒂安和艾妮特比被僱用還難。巴巴拉轉了一大圈兒找到工作後就回家了,開始挑選保姆。
她先後回絕了好幾個人:一個名叫普托-裡坎的婦女,這個人總是面帶微笑,可是不講英語;一個黑人婦女,渾身上下儘是杜松子酒和水果口香糖味兒;一個年紀較大的婦女,來見她時帶了一條枴杖和一個取暖墊,說什麼她有關節炎;還有一個長相漂亮的瑞典姑娘,她想當模特兒,不過當模特兒之前她可以光給人看孩子。這個姑娘幾乎每天在外面尋找那些有可能幫助她成為模特兒的人,很晚才能回來,所以提出來她能不能每天中午開始看孩子。
還有些人回絕了巴巴拉:一個是典型的美國式保姆,表情嚴肅,心地善良,非常可心,她問巴巴拉他們雇沒僱用別的保姆,因為她只是看孩子的,她拒絕清掃,做飯,洗衣服,跑腿傳舌;還有一個從巴拜杜來的黑人婦女,說起話來輕快而有節奏,她說她只找住在七十街附近第五大街的住戶,因為她的朋友都在那兒附近幹活,每天要在七十二街的操場見面;還有一個中年同性戀者,這個人看上去倒滿不錯,可是她告訴巴巴拉她無法給巴巴拉幹活,她覺得巴巴拉房子的擺設使人有一種太沉悶的感覺,她知道她在那樣極為消沉的環境裡沒法生存。
就在巴巴拉開始覺得,她永遠也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時,維拉-索察克出現了。索察剋夫人講英語,稍稍有點口音,她介紹說她雖然出生於波蘭很富有的農場主家庭,但戰爭期間她被送到了英國。她的父母和兩個兄弟被關進德國集中營,土地也被元首給沒收了。在英國時,她遇到了一個捷克人,名字叫波夫洛夫-索察克,和她結了婚。後來他們搬到紐約,他丈夫在五十六街一家很有聲望的海關裁縫店做事。他們自己沒有孩子。索察剋夫人對孩子親得不得了。她曾經給別人看過孩子:她以前的僱主是布隆明戴爾商店的進貨員,名字叫納曼-馬庫斯,離了婚,就在馬庫斯離婚後搬到得克薩斯時僱用了她。她拿出來幾封非常好的推薦信,巴巴拉當場僱用了她,每週八十元錢——這個數恰恰是巴巴拉每週從《哈佩爾市場》所掙到的。
巴巴拉當初作出要找工作的決定是個生死存亡的問題。她心中一直在琢磨著人們會如何看待她。她發現有些人,比如托比-格裡弗伊絲-維爾斯羨慕她時,她倒覺得很驚訝。一九六○年初春,她和托比一塊吃午餐。托比正有身孕,肚子大極了,穿了一件用兩片衣料拼在一起的淡綠色外套,上身是一件加肥罩衫,下身是一條袋式裙子,腰間紮著一條鬆緊帶。他們在第五大街附近,一家很講究的法國飯店見的面。巴巴拉的工作,那些模特兒和攝影師的軼事強烈地吸引了托比,對她更有吸引力的是巴巴拉能以批發價買到模特兒服裝。
「太令人著迷了。」托比說。她那顯而易見的羨慕之心使巴巴拉大為震驚。她本來沒打算讓自己的朋友如此艷羨。
「沒有那麼迷人。」巴巴拉說,「我整天鎖邊,燙裙子。大部分時間就像是個高級的洗衣女工。」
「你看上去哪像什麼洗衣工啊。」托比羨慕巴巴拉那身多納德-布魯克斯長裙和新做的爆炸式髮型。
「你那一對兒孩子怎麼樣?」
「這兩個孩子可把我坑苦了。和書上講的一樣。」
她們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托比沒想告訴巴巴拉她丈夫現在是BBo&o公司的總會計師,他承認和他的女秘書有那種風流韻事,她現在懷著的孩子成了他們之間和好的紐帶。巴巴拉不想告訴托比她心裡十分內疚,她每天早晨巴不得離開公寓和孩子。她心感不安,因為她的孩子實際上是讓一個陌生人帶大的。她貪婪地讀雜誌上刊登的每一篇心理學文章,文章說父母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時間質。
巴巴拉和托比不知不覺地來到外邊的人行道上,就此道了別。她們心中都明白,儘管她們有那種「另尋新歡」的朦隴打算,她們是不會那樣做的。什麼多色稜形花紋襪子,無休止的橋牌遊戲和鑽石訂婚戒指早已成為過去。每個人的現實都是個令人擔心的未知數。
伊萬吉蘭-杜登對她女兒的活動能力感到驚訝。巴巴拉一直吃新鮮蔬菜,不再吃那些速凍的了,這使她深受感觸。她現在感到寬慰的是巴巴拉那種絕望情緒已經煙消雲散。
「我真看不出你是怎麼幹的,不過我打心眼兒裡高興。」她母親說。
「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吧:我列了各種清單:有菜單,家務清單,工作清單,還有育兒清單,購物清單,就連各種清單我也列成了清單。」母親和女兒都大笑起來。伊萬吉蘭-杜登心想,巴巴拉這股熱乎勁兒究竟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1960年7月,艾利克斯和莎拉-羅斯趁他們不太忙來到東部看望孫子和孫女,例行一年一度的責任。巴巴拉擔心他們可能不會贊同她工作這一輕率的舉動。結果恰恰相反,莎拉-羅斯和維拉-索察克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艾利克斯-羅斯主動給她出了不少主意,告訴她要如何博得老闆的信任,好給她增加工資,得到更高的頭銜。
「你如果再要孩子那該怎麼辦?」莎拉-羅斯問道。
這個問題使巴巴拉消除了防範心理。她早忘了她和狄克剛剛有了艾妮特時,曾經答應過狄克的父母要四個孩於,所以她迴避了這個問題。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講她不想再要孩子了。實際上,就連跟狄克她也沒說過——這個話題他們從來就沒談過。
艾利克斯信心十足。「下次我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就該是個副總裁了。」他說著吻了吻巴巴拉。這還是第一次。莎拉羅斯也跟著吻了吻巴巴拉。巴巴拉打心眼兒裡感激她的公公和婆婆。艾妮特出生時,他們來到這兒就很活躍,現在巴巴拉有了自己的職業,他們似乎對她更關心了。巴巴拉吻別了公公婆婆,結婚以來她第一次希望他們下次再來。
對巴巴拉去工作唯一無動於衷的就是她的丈夫。這是她意料之中的,因為他強加於她的唯一條件是,她去工作無論如何不得影響他們的婚姻。巴巴拉決心每天要比狄克先回到家,幫助維拉-索察克把扔得到處都是的糖紙和雜誌收拾好,重新化化妝,在狄克回家之前把晚飯和加水的蘇格蘭威士忌準備好。那麼對於狄克來說,他回來時只要巴巴拉在家,正在等候他,他對自己的婚姻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不知道,巴巴拉也不知道,他們整個生活其實是虛構的——精心籌劃,全力維持,然而是虛構的。他們生活在幻境之中。
幻境中的時間飛快地流逝。約翰-F-肯尼迪當選總統,他的夫人征服了維安娜和赫魯曉夫總理,他的孩子們——卡羅琳和約翰,約翰贏得全國的獎賞。和平部隊成立了,獵灣成了一場無法緩和的災難。佩勃洛-卡賽爾斯在白宮舉行了演出,瑪莉蓮-夢露因使用安眠藥和酒精過度而死於非命,死的時候手裡還握著電話。
狄克在麥克勞佛林公司一直受到提拔,每當和斯蒂爾遜一家吃飯要很長那間的話,他們就把這看作是工作的需要,巴巴拉很樂意陪同丈夫前去,而且也很高興能夠盡妻子的天職。
巴巴拉在艾迪絲-斯但尼茲那兒做事,被她迷住了。艾迪絲知道如何只用一個下午的攝像課時間,就可以把一個嘴嚼口香糖的半文盲年輕人從一個布隆克斯分子改變成一個女神;她還知道用什麼角度,可以使一件二十元錢的衣服看上去像一個二百元錢的創造;她一眼就能看出用什麼樣的化妝、髮式或內衣,可以使一個彩色專頁銷售猛漲。她總能有所新盼創舉。她根本不用看著就能縫繡花邊。
巴巴拉對她可以說佩服得五體投地,並在效仿她。她買了一雙丁字帶涼鞋,和艾迪絲每天穿的那雙完全一樣。她買了一塊男式手錶,把頭髮攏在腦後,和芭雷舞演員一樣盤成一個髻兒。她模仿斯但尼茲夫人說話時的乾脆勁兒。她從來沒有聽到艾迪絲-斯但尼茲談起家庭、孩子、朋友或者與《哈佩爾市場》業務無關的任何其它生活。巴巴拉從另一位編輯那聽說,艾迪絲-斯但尼茲已經離婚七年,據傳說她是同性戀者,她決不相信。後來巴已拉離開了《哈佩爾市場》,到一家叫作《渣打書行》的平裝書出版公司,擔任電影探索的編輯。直到那一天為止,她一直潛心學習艾迪絲-斯但尼茲的言行舉止。
艾迪絲-斯但尼茲說,巴巴拉走了她感到很遺憾,然而這她早就料到了。「你幹這種工作實在委屈你了。」艾迪絲-斯但尼茲跟她說。她帶巴巴拉到庫特-巴斯克吃了告別午餐,並送給巴巴拉一個維多利亞貝殼藥盒,作為離別留念。巴巴拉哪會知道這個貝殼盒是從麥迪遜大街古玩店買來的,價值一百七十五元。十二年後,艾迪絲-斯但尼茲從俯視公園大街的十八層樓墜樓身亡,紐約時報在第二版的第一頁刊登了訃告,介紹她對時髦世界的貢獻,稱她是「一位重要的有影響的人物」。關於她自殺的原因沒有任何報導,巴巴拉心想,她的那些繡花邊會怎麼樣,她自己仍然保留著那個貝殼盒,那個時候她才認識到它的價值,並把它擺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裡邊裝著曲別針。艾迪絲-斯但尼茲總會得到社會的公認。
渣打書行給巴巴拉提供就業機會時,巴巴拉徵求狄克的意見:一告訴他每週工資一百二十五元,還說要給她封個頭銜——助理編輯——她將負責協調以電影為題材的書刊,她問狄克這個差事怎麼樣,她應不應該接受。
「如果你想幹的話,」他說。「你用不著我同意。」
「可是,什麼事情要不問你,我是不會幹的。」
「只要你能負起家庭的責任,我自然會為你的成功而自豪。」
「一個星期一百二十五元。你瞧,我終於可以掙錢了。」巴巴拉說。她現在覺得想喝狄克為慶賀她第一天開始工作帶回來的那瓶香擯酒了。儘管她覺得自己的工資增加了,也應該給索察剋夫人加點錢,可是她每個星期照樣付給索察剋夫人八十元錢。
「我最好還是走著瞧吧。」狄克說,「也許用不了多久你就該養活我了。」這句話的內涵很幽默。巴巴拉含蓄地回答了他。
「首先我還是你的妻子和孩子的母親。」
「這個我不擔心。」狄克說,他是不用擔心。他心裡十分明白巴巴拉知道什麼是先什麼是後。然而他從來沒有想過,巴巴拉也許明白,但是不一定會接受。這一點就連巴巴拉也是到後來才明白。
六十年代,一切都變了。
音樂變了。取而代之的是披頭士樂隊和斯通尼那種粗魯野蠻的狂喊亂叫。
政治變了。1963年8月,巴巴拉加入進軍華盛頓的隊伍,聽了用擴大器廣播的「我有一個夢」的演講。她以為這樣肯定會有些益處。三個月後,李-哈威-奧斯瓦爾德槍殺了約翰-F-肯尼迪,傑克-魯比擊斃了李-哈威-奧斯瓦爾德。瑪利娜-奧斯瓦爾德說她丈夫患有陽萎,瑪格利特-奧斯瓦爾德堅持認為,李-哈威-奧斯瓦爾德是無辜的,凡有責任感的人們都在思索著,是不是一個世界性的陰謀集團用其魔爪觸動了那些不為人們所知的低級下流的地方。
服裝變了。瑪麗、奎特設計了超短裙;威代爾-薩松發明了幾何髮型;安德列-庫雷格斯指望實現其令人鼓舞的太空服計劃。
戰爭變了。士兵們被稱為技術顧問。六十年代初期,幾乎無人間津越南。
城市生活變了。在炎熱的夏天,底特律和瓦特的黑人區憤怒了。年輕的黑人強搶行淫。
女人變了。他們閱讀拜蒂-佛洛丹的《神秘的女性》,想找出女人的天地是不是真的在家裡的答案。
男人變了。他們購買皮艾爾-卡迪恩設計的服裝。並開始感到他們的性生活缺乏保障。
這一切的一切都影響著巴巴拉。她剪了發,換了短裙,1964年,她二十七歲時就覺得自己老了。她害怕過三十歲生日,然而三十歲生日已經近在眼前。看著身穿灰色法蘭絨套裝,留著短髮的狄克,她感慨萬端,六十年代沒有使他發生絲毫變化。
當約瑟夫-利維尼電影公司準備聘用她時,她問工資是多少。每週一百五十元。她問聘用她做哪些事。宣傳利維尼製片公司的明星。她當場應聘,當天晚上就把她的決定告訴了狄克。她想她沒事先和他商量他一定會不高興。可是,既然他什麼也沒說,她也就沒說什麼。
她為幾個明星料理膳食:一個是電影明星,嚴格控制有機食物,一個是兩性摩托車偶像,他告訴巴巴拉在紐約什麼地方可以買到最好的皮靴,在巴黎什麼地方可以買到最好的真絲內衣,一個是老演員,經常扮演地位顯赫的律師角色,很喜歡年輕黑人;還有一個是扮演牛仔最有名的演員,他把自己那把金黃色六響槍的塑料複製品送給了巴巴拉,以表示感謝巴巴拉為他所做的一切。
巴拉總是故意顯得十分滑稽可笑,白日十分開心,夜晚家務纏身,她取笑自己白天在市場的一個五室套間裡,用勺子給一個意大利電影明星的法國長卷毛狗餵魚子醬和香擯酒,晚上回家後烤土豆,在洗浴間浴盆裡洗涮她的乳罩。白天她和一個異性去蒂凡納商場買東西,晚上幫著艾妮特作算術。她在辦公室說話低級下流,夜裡她就裝作聽不懂丈夫說的他老闆說過的那些下流笑話。
他們就這樣持續了七年——從1959年到1966年。美國土崩瓦解了,巴巴拉的婚姻也支離破碎了。
1966年10月初的一個星期三晚上,巴巴拉下班後急匆匆地回到家,沖個澡兒,換上一條黑色羊皮超短裙,一件銀白色緊身毛衣,黑色緊身短襯褲和黑白色的夜便鞋。
「你穿的那是什麼東西?」她剛穿完狄克走進臥室。
「這是幹什麼?檢查嗎?」巴巴拉心裡知道他們又該為什麼吵嘴了。他們吵了不知道有多少次,這次又馬上開始了。
「那裙子把屁股都露出來了。」狄克很少用這種語言說話。他們完全撕破了臉皮。
「人家都這樣。」
「在麥克勞佛林公司就不是這樣。」
「麥克勞佛林公司從來就不知道現在已經是六十年代了。」
「我要你換上看上去穩健一些的衣服。」
「學校留下來的那些衣服我現在一件也沒有了。那是五十年代,你可不要忘了。」
「換上穩健一些的衣服。」狄克雙唇緊閉著。他拒絕追求巴巴拉想開拓的那些偏僻小路。
「那樣的衣服我根本就沒有。」巴巴拉理了理箍在她左膝上的襯褲。她抬起頭看著丈夫,她平時抑制著的那種輕蔑頓時湧進心頭。他一想起麥克勞佛林公司就十分擔心,他擔心他的老闆會怎麼想。他現在正竭盡全力向上爬。他真是個傻瓜,一個十足的傻瓜。「那麼你想讓我什麼也不穿嘍?也許你的老闆喜歡這樣?」
狄克打她一個耳光,這一下實在太重了,她覺得面頰劇痛,眼淚緩緩湧進她的眼睛。她死死地盯了他一會兒。
「你混蛋。」她說。
「對不起。」他說。
「你滾開。」
他們一聲不吭,乘電梯下了樓,在出租車裡狄克抓起巴巴拉的手想彌補剛才的過失,她把手縮了回去。
斯蒂爾遜一家住在公園街和七十四大街附近的一個普通的合作大樓裡。他們按響公寓門鈴那,臉上都塗上一層笑容。南希-嘶蒂爾遜把門打開。
「你好,巴巴拉,」南希說。雖然斯蒂爾遜夫人認識巴巴拉已經有十年了,但是她從來沒有叫巴巴拉稱呼她的名。狄克解釋過,在海軍裡,下級軍官的夫人從來不稱呼上級軍官夫人的名。這只是海軍的習慣,沒有別的。
「你好,南希。」巴巴拉說。斯蒂爾遜夫人一怔,露出不悅的表情。「你好嗎,南希?」巴巴拉停頓下來。她跟什麼人什麼話都敢講。
「您好,斯蒂爾遜夫人。」狄克說。屋裡的每一個人都默默地認定不要理會巴巴拉有失檢點的舉止。每一個人,除了巴巴拉。
斯蒂爾遜司令官出來了,把巴巴拉和狄克領到起居室裡。起居室裡的裝飾都是嘩嘰:嘩嘰地毯,嘩嘰窗簾,嘩嘰沙發套,帶著嘩嘰罩的美國早期淡棕色燈具的仿製品。斯蒂爾遜夫婦準備了輕淡的米色飲料和用仿造的錫鍬盤盛著的旅怕利吉農場金魚。他們一起講起艾妮特和克利斯蒂安在學校取得的進步,坎貝爾的產品是如何如何比海恩茲的產品好,麥克勞佛林公司正在搞那些了不起的項目。他們避免提及這位司令官對越南好戰的態度和斯蒂爾遜夫人對吸煙、飲酒和放蕩的意見和看法。大家都沒有看巴巴拉那條短裙究竟有多短。
斷蒂爾遜夫婦帶她們去了派希,一家老牌飯店,只有那些有錢的保證付小費時不找任何麻煩的人可以去。斯蒂爾遜司令官也沒徵求大家的意見就又要了些飲料,接著便問巴巴拉她整天都在忙些什麼。
她開始給他講起她準備寫一部叫作《畢業生》的邁克-尼考斯新電影的計劃。狄克狠狠地踢了她一腳,這第二次肉體上的襲擊使她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活還沒講完就不說了。她知道狄克想讓她講孩子們,講艾妮特的算術,講克利斯蒂安體育方面的天賦。斯蒂爾遜夫婦根本沒有察覺,司令官又要了一巡飲料。他和狄克開始專心地談論起那些枯燥無味兒的辦公室瑣事,巴巴拉把咖喱雞裡的大米粒撿出。大米粒太粘了。
「你的孩子現在都多大了?」斯蒂爾遜夫人間道,盡量顯得世故,自己也是個妻子。
「一個三十五,一個四十。」巴巴拉說。
南希-斯蒂爾遜面帶驚奇地看了看巴巴拉。一層心理變態的陰影籠罩著狄克的雙眼。愛德華-斯蒂爾遜對此絲毫沒有注意到,從他臉上那粉紅顏色,巴巴拉意識到這隻老山羊已經喝多了。突然,司令官把身子俯過桌子,碰翻了一個水杯,拍著巴巴拉的肚子。
「這烤爐裡有玩意兒嗎?」他含糊他說,同時斜眼膘了瞟她。
巴巴拉看了看和她在一起的那三個人。愛德華-斯蒂爾遜,老氣橫秋,醉醺醺的;南希-斯蒂爾遜,乾癟癟的,純屬那種特權人物;狄克,她曾經嫁給的一個男人。
她拿起提包,二話沒說,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了。飯店裡的服務員,服務員助手和女老闆被她搞得直發愣。
「現在人家在考慮大力提拔我。」狄克嘴唇四周深深的皺痕,使巴巴拉意識到他這次決心要來強硬的,但是要適度。他為巴巴拉的行為道了歉,硬著頭皮吃完甜食,喝完咖啡。他回到家一看,巴巴拉已經躺下,等著看卡爾森的演出。維拉準備來作客,巴巴拉早聽說她很聰明,她渴望能見到她。
「我說了……」狄克又開口了,巴巴拉俯身向前,扭大了電視機的音量。德克斯-安托尼正在預報第二天天氣晴朗,氣溫暖和。「我說過。」他又開口說,巴巴拉死死地盯著螢光屏,不理睬狄克。
「你幹嘛這個樣子?」他問道。
巴巴拉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只知道這樣會惹狄克生氣,狄克生氣她倒覺得很開心。這也是讓狄克不要不把她當回事兒的一個辦法。如果什麼事情都一團糟,狄克可受不了。什麼事他都覺得要有條不紊,在藍圖上標得清清楚楚。
「親愛的,難道你就不關心我?」狄克的語調使巴巴拉的氣消了一些。
「我當然關心。」這句話只有一半是實話。
「現在正在考慮我接替司令官的位置。」狄克說,聲音中流露出他無法控制的自豪感。
「你?」巴巴拉感到驚訝,大為感動。這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工作,責任重大,工資可觀。「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狄克稍停片刻,然後回答說:「我以為你不會感興趣。」
巴巴拉沒吭聲。沒有什麼可說的。
上床睡覺時,巴巴拉意識到她自己早就知道的一件事:她那蠻橫的行為和狄克的倔強勁兒並沒有引起又一場舌戰。談不上誰是勝者——至少這一次。他們注定會結束他們的婚姻,而且他們倆人都將敗下陣來。
唯一的問題是:還需要多長時間?——
轉自白鹿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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