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第二十五章 驚鴻
花前偎淚,燈下盟心,去影匆匆,餘情惘惘。夢霞別後,梨娘猶悄對殘粒追思往事。遙聽牆外柝聲,似摧人睡;推出窗前月影,莫照心來。人去情留,愁來夢杳,鬟低弄影,手倦支頤。視案上吟箋,墨痕猶濕,低哦一過,惻然神傷。顧影低徊,縈思宛轉,即援筆續其後曰:
寄書幾度誤青鸞,因愛成猜解決難。
見面又多難訴處,了無數語到更闌。
情絲抽盡苦纏綿,此後悲歡事在天。
只是病軀秋葉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薄命原知命不長,並頭空自妒鴛鴦。
最憐費盡心機巧,只博燈前哭幾場。
深院鉤簾坐小窗,無言暗泣對殘痢
飛蛾莫撲釵頭焰,留照情人淚兩雙。
萬千辛苦恨難平,一死頻拚死不成。
如此風波如此險,可憐還為戀情生。
碧窗記得曾攜手,青鳥回來重寄詞。
雁夜鶯春愁一樣,楚魂湘血怨同時。
噫,豈料悲吟,竟成凶讖。薄命女非長命女,生前心是死前心。二三年固不能支,孰知天劫紅顏,將立演出月缺花殘之慘劇,並二三月亦不能支耶!噫,此酸楚之哀音,竟為兩人最終之酬答,而此夜之幽期,即為兩人最後之交際,從此更無一面緣矣。
窮陰殺節,急景凋年。越三四星期而冬假之期已至,石癡復欲離家,夢霞亦須旋里。君自南歸我自東,鞭絲帽影各匆匆。兩人一去,蓉湖風月大為之減色。歡會無蹤,別情如晝,兩人這回分手,從此亦竟消息沉沉,音容渺渺。知音之感無窮,聚首之緣莫卜。石癡未行之前,以明年校務,仍挽夢霞主持。夢霞意欲辭職,石癡維縶甚堅,不得已諾焉。既行,夢霞料理校中試驗事,三日而畢,亦束裝歸。於斯時也,梨娘又久未通辭矣。夢霞歸心爆急,亦不復一探其消息,且謂開校之期,一瞬即至。暫時相別,無足介意,臨行寄語,徒亂人懷。而不知此時之梨娘,病已中乎膏肓,魂已游於墟墓,去埋玉之期已不甚遠矣。一行便隔仙凡,再到難尋人面,是豈夢霞所及料者哉!
梨娘之死,死於夢霞,實死於筠倩。蓋彼與夢霞再會之後,深知夢霞之心,誓死不肯移易,可笑亦復可憐。感泣之餘,而念及夫筠倩,姻事我所主張,原冀其他日偶俱無猜,享閨闈之樂,我則一身乾淨,斷情愛之媒。以今觀之,此事後來終無良好之結果。我以愛夢霞者,誤夢霞,以愛筠倩者,誤筠倩矣。我一婦人而誤二人,因情造孽,不亦太深耶!我生而夢霞之情終不變,筠倩將淪於悲境;我死而夢霞之情亦死,或終能與筠倩和好。我深誤筠倩,生亦無以對筠倩,固不如死也。我死可以保全一己之名節,成就他人之好事,則又大可死也。自是以後,梨娘遂存一決死之心,坐亦思死,臥亦思死,唸唸在茲,躊躇滿志,竟不復有他種念慮縈其腦際。
死念已堅,生機漸促。痛哉梨娘,惟求速死,竟將瘦弱之軀,自加戕賊。茶飯不常下嚥,睡眠每喜臨風,一意孤行,十分糟蹋。憔悴余花,怎禁得幾許摧殘蹂躪;人見其無恙,而不知其已深種病根,樂尋鬼趣矣。曾幾何時,心血盡枯,形神俱化。引鏡自照,兩頰若削,歎曰:「死期近矣。」遂臥不復起,時夢霞猶未行也。
越三日,夢霞不別歸,梨娘病亦漸劇。家人鹹來問訊,見容顏雖減,神識甚清,意此微疾耳,不久可愈,故多不甚注意。惟筠倩憂形於色,視之而泣曰:「嫂病深矣,幸嫂自愛。」讀者須知,筠倩固未嘗有所怨於梨娘,不過兩人各有難言之心事,以至稍形疏遠。今梨娘病矣,病且劇矣,筠倩對於梨娘非無一點真愛情者,能不留心視察、加意護持耶?顧筠倩雖慇勤,而梨娘殊冷淡,似不自知其病之深者。蓋筠倩固未知梨娘早已存死志也,為之延醫,卻不欲。筠倩陰告父,嫂病象不佳,當速治。崔父乃急遣人招醫生至。醫生費姓,即前視夢霞之病者,鄉僻間之名醫也。診畢而出,斟酌良久,始成一方,曰:「姑試之,然吾決其無效。此病系積憂久郁所致,本非藥石可療。且外感亦深,未病之前,飲食起居,已久失其營衛,夫人體質又弱,欲治之,恐難為力也。」
家人聞醫言,始知梨娘之病幾成絕症,一時群相驚擾,環侍不去。蓋梨娘平日,事上盡禮,待下有恩,只手持家,久耗心血,一生積善,廣種福田。破落門庭有此賢能之主婦,真不啻中流之一柱、大廈之一木也。故以崔氏之門衰丁少,實賴梨娘為之主持一切。翁未終養,姑未與醮,子未成人,瘦削香肩,擔負綦重。茫茫身世,未了猶多,此時烏可以遽死。然而梨娘竟無意求生,有心竟死。未病之前,死機早伏,既病之後,危象漸呈。微特崔父與筠倩等銜憂莫釋,求神問卜,無所不至。即婢媼輩亦均愁顏相對,有歎息者,有暗泣者。心慌神亂,此去彼來,鹹願盡其心力,以愈梨娘疾。忙亂數日,病卒不減,梨娘又不肯服藥,迫以翁命,勉盡一盞,然藥入腹中,竟無影響。視彼病容,日形萎損,惟有同喚奈何而已。
夢霞行十日矣,遊子遠歸,慈烏含笑,況此次入門帶喜,家庭之間尤多樂意。夢霞以姻事已成,此後與梨娘相聚之日正長,心中之愉快更不可言喻。初不料有情好月,未曾圓到天中;無主殘花,不久香埋地下。一面已慳,百身莫贖。去時未悉病情,別後猶勞夢想,此時之梨娘已屬半人半鬼,此時之夢霞固依然如醉如癡也。又三日,乃得一可驚可愕之凶耗,凶耗非他,即梨娘最後之手書也。
哀鴻一聲,愁魔萬丈。此函乃梨娘力疾所書,以遺夢霞,作訣別之紀念者。夢霞於希望之餘,得此絕望之函,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澆背,一時驚絕駭絕,腦筋之震動,一分時不知其幾千百次。驚痛過劇,雙目瞪然,轉無一點淚,惟有對書木坐,口中喃喃,默祝天祐伊人,消此實難而已。書語錄下:
梨影病矣,病十日矣。方君行時,梨影已在床席間討生活,所以不使君知者,恐君聞之而不安,且誤歸期也。君臨去竟無一言志別,想系成行匆迫所致,我未以病訊告君,君亦不以歸期語我,二者適相等,可毋責焉。梨影病中亦無大苦,不過一時感冒,並無十分危險。君聞此信,為梨影憐則可,為梨影愁則不可也。但孱軀弱質,已受磨於情魔,怎禁再受磨於病魔。偶攖微疾,便自疑懼,不死不休,即死何惜?環縛於情網而不知脫,沉沒於愛河而不知拔,是無異行於死柩之中而求生也。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餘,便覺泉台非遠,深恐旦暮間溘朝露、離塵海,我余未盡之情,君抱無涯之戚。況梨影生縱無所戀,死尚有難安。七旬衰老,六尺遺孤,扶持而愛護之,捨知己又將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梨影若死,君其為我了之。然梨影固猶冀須臾緩死,不願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愛,伏枕草草,淚與墨並。霞郎,霞郎,恐將與君長別矣。我歸天上,君駐人間,一枝木筆,銷恨足矣,又何惜梨花竟死。孽緣有盡,艷福無窮,伏惟自愛。
已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