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鐘聲哀淒地響起。黛絲把肩上的厚披肩拉得更緊,很不安地左顧右盼。
鉛灰的天空烏雲密,黃土路兩旁的巨大杉樹直指天際,枝葉在風中輕搖他們終於抵達學校時,校門口已經擠了一堆人,大家都沉默不語。傑克熟練地把車駛到一旁,沿著籬笆停放。很多人都扭頭看他們,沒有人開口跟他們打招呼。
黛絲斜眼瞄傑克一眼。他直挺挺地坐著,直視前方,頭上的帽子拉得低低的,好像是在擋住鎮民的目光。他緊緊握住韁繩,指節都泛白了,嘴唇緊抿。
他好像快爆發似的。
她伸手摸他。「傑克,你——」
他扭頭看她。黛絲見到他痛苦的眼神,不由得一驚。他眼中不僅是失落,甚至不只是悲傷;與其說是哀悼,不如說是恐懼驚悸。
他想開口,卻又改變主意,跳下車來,女兒也跟著下車。
黛絲下得車來,站在傑克旁邊,緊抱著凱倫,仰望丈夫,內心突然出現不祥的預感。
「傑克,我」他逕自朝校舍走去,抬頭挺胸。
凱蒂聳聳肩,然後匆匆上前去追維娜和傑克。黛絲別無選擇,只有跟了上去。
一家人像行軍一樣地排列步上台階。傑克什麼人也不看,眼睛直盯著掩上的門,面無表惰。
他們走進教室,裡頭人聲鼎沸,人人都在比手劃腳談論著。
「你認為」「真可怕,我聽說」「印地安人」突然間所有聲音都止住了。喧鬧的人聲融成嗡嗡低語,然後是一片寂靜。
鎮民一個接一個扭頭看他們。每張臉都發白,嘴唇緊抿,瞇著眼盯著傑克。
黛絲這才恍然大悟:他們認為是他殺害了杜氏夫婦。她抬眼看看傑克那張嚴峻的臉,便知道他也看出來了,但他眼中有一種情緒令她害怕:罪惡感。
昨天。蜜娃的話如一道閃電向她劈來,她愣在那兒。蜜娃說兇殺案發生在昨天或前天。
昨天傑克獨自在島上遊蕩,而且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
黛絲突然心生恐懼,她才不管鎮民在想什麼,她在意的是傑克自以為人是他殺的。
她搗住嘴掩住嗚咽聲。她想說些話來緩和他臉上嚴峻的表情,卻想不出該說什麼。他不會聽的。
——?著是不夠的,她突然擔心起來。她可以相信他一輩子愛他一輩子,但還是不夠的,因為他不相信自己。
「好吧,各位鄉親,我們開始吧。」教室前方有人喊道。
「艾迪,你有什麼線索?」有人喊道。
那個叫艾迪的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靜。「不多,查理。你們大家都聽說了,杜亨利和西琳今天被發現陳屍家中,根據研判,他們是昨天清晨或前天遇害的。」
「誰幹的?」另一個人問。
艾迪聳聳肩。但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兇手穿七號的鞋,鞋跟有七排釘子。我還在杜家找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證據,我已寫了一封信給維多利亞的警方請求協助調查。」
「我們能幫什麼忙?」
「如果你們看見或聽說不尋常的事,千萬要來告訴我,試著去回想那場暴風雨之後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你們大家回家去,待在家裡,緊閉門戶。兇手正逍遙法外——他可能是我們當中某個人。」
回家的路似乎好漫長,一家人坐在車上,沉默不語。他們四周暗流洶湧,他們個個都有不祥之感。
黛絲直挺挺地坐著,雙手握拳,時而斜眼瞄傑克,但每看一眼就心痛如統。他筆直地站著,直視前方。唇際及眼中有愁苦的線條,使他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
他們到家後,黛絲放凱倫回去睡,又帶著女兒進到她們的臥房。她看見她們驚恐的眼神,不由得忿怒起來,真想放聲尖叫。可是她什麼也沒說。她得先跟傑克談談。
「晚安,媽咪。」維娜平板地說。
「是啊。」凱蒂囁嚅說道。
黛絲一把摟住她們,然後親一下她們,目送她們上床去。
「今晚要祈禱嗎?」凱蒂輕聲問。
黛絲擠出一絲笑容安慰她。〔今晚不必,甜心,我需要……跟你爸爸談談。」
「跟——跟他說我們愛他。」維娜低語著。
短短一句話,出自一個孩子之口,卻充滿了成人的恐懼,黛絲聞言為之鼻酸。她只能點點頭。
「晚安,睡吧。」
她轉身走到門口,掩上門,抬頭挺胸地朝穀倉而去。
她不要再讓傑克退縮。他們走了這麼遠的路,不能再回頭了。
但當她靠近穀倉時,信心卻動搖了。她放慢腳步,停在門口。穀倉的門半開著,光從縫隙透出來,裡頭傳出傑克濁重的呼吸聲。
這聲音刺穿她的遲疑不決,重新賦予她勇氣。傑克在裡頭,孤單單的,飽受折磨。她昂起下巴,走了進去。
「救救我,上帝,」傑克痛苦地呻吟著。「求求你……」
黛絲的內心好悲傷。他是如此哀傷寂寞和害怕,獨自站在工作始那兒,背對著她,但她不必看他的臉也知道他的感受。即使是隔了一段距離,她也看出工作抬上攤開的長褲上面有幹掉的血跡。長褲旁邊是一雙泥濘的工作靴。黛絲不看也知道是七號。
傑克已收集了證據來讓自己信服。
「求求你,」他又低聲說。「求求你……」
黛絲的一顆心因痛苦而扭曲,淚水灼痛她的雙眼。她走上前去,碰觸他的胳臂。「傑克?」
他忽然挺直身子,躲開她的接觸。「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黛絲望進他眼眸深處,看見她最害怕的事。他準備要把」切再度拋開了。「該死,傑克,不要又退縮,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
他臉色一白。「走開。」
「傑克,你不能再拒我於千里之外,我不會讓——」
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拖過來,她狠狠撞上他胸膛,她痛得低呼一聲,揚起頭,仰視他。
「結束了,麗莎,」他的聲音低啞。「放手別管吧。」
黛絲驚恐地瞅著他。這無可避免的」刻像個繩圈緩緩勒緊她的脖子。「不,」她差點認不出自己絕望的聲音。「我不會讓你這麼做。」
「你別無選擇。」
聽到他冷靜的口氣,黛絲不禁淚眼迷濛。地緊閉著雙眼,不肯哭出來。「我愛你,傑克。」
「我也愛你。」他的話好輕好輕,卻馱負如此沉重的哀傷。黛絲感覺腹部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拳。
她知道對傑克來說,這樣是不夠的。
次日早晨站在餐桌前桿鹽巴。她一逕盯著那堆鹽巴,它融成一片如山的迷霧。她看見自己手指緊抓住木製桿面棒,但這一定是別的女人的手才對。
她感覺好像…靈魂出竅了。她很害怕。得用盡每一分自製才能不放聲哭出來或尖叫。
昨夜在穀倉談過之後,傑克一直冷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的沉默戳進她的心坎裡。
那時他們並肩躺在床上。她一直在等他吻她,但當他過來吻她,她又希望他沒這麼做,因為這個吻是如此的淒涼悲愁。然後他便擁她入懷,但即使是在他懷中她還是感到寂寞蕭索和恐懼。
他低低說了聲「晚安」,便合眼假裝睡著。但黛絲聽到的卻只是「再見」。
但她不肯放棄。謝天謝地,他們還有的是時間重新捕捉他們的愛,驅走傑克的恐懼。她感到有一絲希望在萌生。或許今天是奇跡的一天。
篷車的轉軸聲傳進屋內,把黛絲拉出思潮。她放下桿面棒,用圍裙揩措手,走到屋外。
維娜正在推凱蒂蕩千。她們的笑聲在風中輕揚黛絲張望著找傑克。他站在路上,帽子壓得低低的,彷彿在遮擋陽光。可是今天是陰冷的天氣。
黛絲突然心生恐懼。事情有點不對勁。傑克平日從不會一大早就閒逛的。她走到門廊欄杆旁,引頸探望。
篷車搖搖晃晃地朝他們駛來,揚起一片灰土,遮住了車上人的面貌。
「有人來了!」凱蒂跳下千喊道。她和維娜跑過院子,奔上門廊,偎到黛絲旁邊。
黛絲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聳聳肩,眼睛一逕盯著漫天塵土,隨著篷車的接近,她的焦慮也就越深。
她瞪著傑克。他面如死灰,眼中毫無疑問之色。他很清楚來者是誰。
她怕到骨子裡,搗住嘴。噢,天哪,傑克,你做了什麼事?
篷車轉個彎映入眼簾——是警長巴艾迪開的車。
黛絲感到膝蓋發軟,驚恐地瞥向傑克。
他們的眼神相遇。他的眼神好哀傷,充滿了悔恨,我很抱歉,他似乎這麼說著。
她差點昏了過去,但仍強自支撐住自己。
傑克去自首了。
「不!」她尖叫一聲,衝過去撲進傑克懷裡。
「告訴我你沒有去自首。」她急切地低語道。
他不答,她便抬頭瞪著他。「告訴我。」她喊道。
他畏縮了一下,一張臉看起來好蒼老疲憊。「昨天開會之後我叫巴艾迪逮捕我」「該死,雷傑克。」她齜牙咧嘴。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我是該死。」
她狠狠地摑他一巴掌,兩個人都愣在那裡。「你敢!」她哽咽了。「你敢……」
黛絲閉上雙眼,拚命想控制住自己。她必須要冷靜,必須要理智地說服傑克以及艾迪——說這是個可怕的錯誤。
她想尋回平素科學家的冷靜,卻無法找到,只是感到排山倒海的恐懼向她掩來。她的心好似碎成片片,美夢也碎成片片。
篷車停在他們面前。「停車,馬兒。」
傑克抬起頭來。「嗨,艾迪。」
艾迪脫下帽子。「嗨,傑克。」他向黛絲頷首示意。「雷太太。」
她跑上前去,抓住車板。「不是他做的,艾迪,我發誓不是他做的。」
艾迪很不自在地看看傑克。「他倒有不同的說法。」他輕聲說。
黛絲轉過身去,面對著傑克。「不要這樣做,傑克,求求你,求求你。」
他沒有看她,這比給她一巴掌還嚴重。
忿怒使她又恢復了活力。「不,該死!」她轉身看艾迪。「不是他做的,別聽他的,他——」
「瘋了。」傑克把話說完。
黛絲急急又轉過身來。「該死,傑克,你沒瘋,你見是……害怕。」
「再見,麗莎。」
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轉,身子搖晃了一下。「噢,傑克……」
他這才扭頭看她。他臉上冷漠而無表情。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來,他簡直是一副冷面殺手的樣子。
只除了他的眼神之外,在他眼眸深處是深沉的痛苦。她知道他是費盡力氣才控制自己,不讓自己崩潰。他的嘴唇微微發顫。
「為什麼?」她輕聲問。
「我必須保護我的家人。」
她咽口氣。「跟你在一起我們很安全,沒有你我們才不安全。」她跨前一步,手貼在他胸前。
他低頭吻她。「我愛你。」
黛絲一把抱住他。〔求求你,不要這麼做,求求你,求求你。」
他輕輕把她推開。「我不得不這樣做。」他的聲音哽咽了。
黛絲差點不支倒地,淚眼迷濛。
「再見,麗莎。」
「不,爸,別走!」維娜衝過來撲進傑克懷裡。「別走,爸。」
凱蒂也跟著跑上前來,一家人抱在」起。然後傑克把她們都推開。
「我得走了。」
凱蒂抬眼看艾迪,哭著說:「別-別把我-我爸爸帶走。」
艾迪拉拉衣領,別開目光。「很對不起。」
傑克伸手提起籬笆內側的背包。黛絲一見之下,強烈的被背叛感及忿怒竟把悲傷驅走了。「你昨晚為什麼沒向我提起?」
他回頭看她,指尖拂過她的下顎。「我不能這麼做,你說不定會說服我不去自首。」
「他會待在維多利亞的監獄中,雷太太,審判前你隨時可以去看他。」
傑克頭也不回地爬上車。
黛絲掩住嘴,免得尖叫出來,她頹然跪倒在地上。
「回來。」她啜泣著。
篷車逕自駛走了。
黛絲也不知自己跪在那裡多久,只是愣愣地瞅著路面,等待著篷車再出現,等著巴艾迪上前來。對不起,雷太太,這是個嚴重的錯誤……
地低低啜泣著,眼前一片模糊。
「媽咪?」凱蒂過來跪在她身邊。「我們怎麼辦?」
「我們無能為力。」維娜疲倦地說。「爸爸要坐牢了。」
黛絲緩緩站起來。孩子!她不能崩潰,不能在孩子面前。她們需要她堅強起來。
她擦乾淚水,回頭看看直挺挺站著淚流滿面的維娜。
「維娜,過來。」她輕聲說。
維娜走過來跪在旁邊。黛絲摟住兩個孩子。
「不是他做的。」黛絲柔聲說。
「我知道。」維娜說。
「那麼他為什麼說是他做的?」凱蒂哀傷地問。
「嗯,甜心,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基本上你爸爸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而當一個人認為一無是處,自然而然就會相信自己很壞。」
「噢。」凱蒂低聲說。
「目前你爸爸不相信自己,所以我們要幫他。我們是他的家人,」家人要同心協力。」
「或許上帝會幫助他。」凱蒂說。
「我相信會的,不過天助自助者。」
「是什麼意思,媽咪?」
黛絲用力摟住她們。「我等了」輩子才找到有人與我相愛。」她撫摸她們的頭髮。「我以前常夢見你們這些人,夢見擁有一個家。如今我的夢想成真,我絕不輕易放棄。」
「我愛你,媽咪。」維娜輕聲說。
「我也愛你們倆,」黛絲喃喃說道。「愛得心都痛了。現在咱們一起想辦法救你們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