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絲看見最佳地點,差一點要跳下車去。「那兒─。」她指著前頭一株巨大的擇樹。
傑克連瞄也不瞄她一眼。「聽你的尖叫,是找到野餐地點了。」
黛絲的笑容燦爛。「正是,傑克,我居然還在這兒暗歎你不瞭解我呢。」
他嘀咕了一句,她沒聽清楚,卻很明白他的意思:別煩我了。
她說:「對不起,傑克,我不能這麼做。」
他一怔。「你說什麼?」
她扭頭給他一個燦爛而有挑一意味的笑容,他卻刻意避開。「我說對不起,我不能不去煩你,這不是我的計劃。」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逕地直視前方。
黛絲打量他的輪廓,注意到他的眼皮突然一縮,嘴唇也抿緊成一條線,雙手緊握韁繩。
計劃奏效了,她心想。他有了反應。噢,他正努力保持冷靜鎮定,但忿怒卻在那兒蘊積。她只消引發出他的怒意,解除其武裝,讓他明白有別的情緒也無妨。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慾的,傑克暗沈驚懼的心靈中有著快樂的渴望。
她只消把它找到。
他勒馬停車。「到了。」他咬牙說著,便跳下車來。
黛絲瞅著他。
他瞪著她。
「哇喔,」她喃喃說道。「真沒想到咱們居然辦到了。」
他壓低聲音。「去吧,麗莎,你去玩你的,別再煩我了。懂了沒有?」
黛絲滑過去靠近傑克,湊上前去盯著地瞧。「我們談來談去都是這收了我不懂,而你顯然也不懂。這是我們全家聚餐,你是家裡的一份子,你非加入不可。」
「這話什麼意思?」
黛絲向女兒笑笑,她們正瑟縮在車上,顯然是等待看是誰嬴了這一回合。「這表示在戶外吃東西享受陽光,以及──」她又回頭看傑克。「好好玩」地凝視它良久,打量著她,這才疲倦似地歎口氣,聳聳肩。「隨你便。」
是的,傑克,厭倦跟我對抗吧,解除你的心防吧,她心想。
「哇,謝謝你上她甜膩膩地說。「來吧,女兒,把食物拿下去,把毯子鋪在樹下」黛絲拿起凱倫的搖籃,緊抱在胸前,坐在座位上,耐心等待著。
也該是強迫他留意的時候了。
「噢,傑克,」她以落難南方仕女的委屈口氣說。「我需要你幫忙。」
「我很忙。」他連頭也不抬。
她清清喉嚨。「我坐在車上越久,我們就待在這兒越久。」
他呻吟一聲──她知道他在暗自詛咒。「好得很。」
黛絲微微笑。「好得很。」
他把韁繩繞在一株小杉樹上,熟練地打個結,跳下車來,向她忿然伸出手來。
「你得用兩隻手。」
他頗具戒心地伸出另一隻手。
尚來不及開。,黛絲已把凱倫連同搖籃放在他手上。傑克俯視懷中的搖籃,然後又抬眼看她,立刻面無血色,目瞪口呆。
「他是你兒子。」她柔聲說。
他眼中有恐懼。黛絲突然好同情眼。刖這個拚命想不去在乎的男人。她按捺住撫摸他的臉的衝動。「你……你把他抱到樹上放下來,我馬上到。」
他狠狠地咽口氣。「我可能會把他掉到地上。」
「不會的。」
「亞麗,不要這樣,求求你…」
「叫我麗莎。」她柔聲說。
他們互相凝視,誰也沒開口。兩個女孩正在背後咯咯地開心笑著。無憂無慮的笑聲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相呼應。
他以絕望痛苦的眼神望著她,好像他…不敢相信自己似的。他無聲的痛苦像把刀刺進她心坎。
她不由自主地靠過去,越來越近…她的舌尖伸出來,緊張地舔濕下唇,他也略略靠過來。
黛絲突然意識到人在何處及自己在做什麼。她想要吻他,想要他的親吻擁抱。
噢,天哪。!
她的心跳加速。「傑克,我…」她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顫巍巍地倒退一步。「你──你能自己下來嗎─。」
黛絲從他低啞的聲音中聽出他也有相同感受。「可以,你去吧。」
他把凱倫和搖籃牢牢抱在胸前,轉身走開。
她自送他離去,心跳漸漸恢復正常。她差點辦到了,差點控制住恐懼,勇敢去渴望。
差一點。
傑克小心翼翼地跪在毛毯上,把提籃放下。他想把目光移向別處,卻不由自主地看著提籃中的孩子:他的兒子。
凱倫抬眼向他眨眨眼,紅通通的臉蛋嬌小得出奇。
「嗨,凱倫。」他低聲向兒子打招呼。
他想撫摸兒子的小臉,卻又打消此意。最好不要跟孩子太親,最好不要。
亞麗在他身邊跪下。「他這兒子不是很棒嗎?」她輕聲說。
傑克的喉頭哽咽了。他點點頭,望向別處,眼眶竟濕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倒退一步,跟這個越來越奇怪的妻子保持距離。「我去拿吃的。」他轉身朝車子走去。
等來到車子那邊,他已是氣喘吁吁,心跳急促。這些改變真要把他害死了。
她要把他害死了。他愛了大半生的女人終於想出害死他的方法。
他突然感到疲倦蒼老及孤單,轉過身去。麗莎和維娜及凱蒂正手牽手地圍個圈。她們的歡笑聲在迴盪。
「轉圈,轉圈,趴下─。」
她們咯咯笑著趴下來。
傑克感到孤寂在啃噬著他。他倚著篷車,低頭瞅著青草。
「…趴下!」
他又忍不住抬頭望過去。
麗莎最先趴下,兩個女兒則趴在她身上,她們互抱著滾下山坡。笑聲撕裂著他的心。
他是多麼渴望加入啊。
麗莎突然抬起頭來看他。
傑克屏住氣息。她趴在草地上,金髮像瀑布一般披瀉在她臉蛋周圍,裙子撩得老高,露出白哲修長的美腿。
她推坐而起,一逕盯著他的臉瞧,然後她居然揚起頭。「加入我們吧,過來。」
傑克扶住車子,他感覺要被吸入萬丈深淵似的。
他緊張地舔舔嘴唇。別走,傑克。
但他已朝她走來。
他走了約十五尺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快掉進她的陷阱中了。他倏地停步,強迫自己望向別處,瞅著澤樹,走了過去。「我就坐這邊。」
他訝異地抬頭。「麗莎,你沒事吧?」
她笑了笑,卻也是帶有幾分感傷。「我沒事。我想教女兒做離菊花環,要不要學?」
他搖搖頭,不敢開口。
「好吧,你就在一旁看吧。」
他走過來坐在毯子上,膝蓋縮至胸前,低頭看著熟睡的凱倫,又抬頭看妻子女兒。
麗莎正在教她們用蒲公英做花冠。兩個女兒看癡了。
他突然想到他在心裡也稱她為麗莎,他甚至沒把她當亞麗看待。
別理她,千萬別理會她。
傑克一再重複這些話,但就是無法做到。
她跪坐在草地上,長髮飄逸。鮮黃的蒲公英花冠有如皇冠一般放在頭頂,盈盈笑著,令他看得癡了。
女兒們正嘰嘰喳喳地談著,有一兩句話時而飄進他耳中,但他卻沉浸在回憶中。
亞麗的一切都陌生得出奇,卻又有似曾相識之感。他似乎又回到過去了。
她看起來……是如此不同,比以前更年輕,幾乎就像當年他追求的那個少女。
但又有點不同。如今的地口氣出奇的溫柔,他在她的一舉一動中都看見溫柔:她含笑看著凱蒂或向維娜頷首示意時的模樣,她邊談話邊輕拍著凱倫背部時的神情。
就屬那份溫柔最令他驚奇,令他幾乎要相信了。
她突然抬眼,似乎被他的沉思吸引過去。他們的目光相遇,她的唇角泛起友善的笑容。
他不假思索,也報以微笑。
她意外得瞪大了眼睛,臉上浮現紅暈,笑容消失了。
他自覺像個白癡,便把目光掉開。
「不要這樣。」她略略搖頭。
他很不情願地看著她。「不要怎麼?」
「不要停止微笑,我……我喜歡。」
傑克感覺自己又往下墜了。他很不自在地伸手去拿身邊的一杯水,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握住錫杯,就像行將陷溺的人隨手抓任何東西一樣。
他突然想起大夫的話:可能你得了個全新的妻子。
傑克有了遺志已久的感受,儘管他嘗試,卻無法將之掩埋起來。
老天,他心中居然有了一線希望。
黛絲背倚著澤樹坐著。
「螞咪,你看!是個楓果。」凱蒂跑過來,跪在日紛旁邊。「我自己找到的。}「好捧,甜心,讓爸爸看看你的拋擲本領。」
凱蒂爬起來,很嫻熟地把楓實擲出去,它在空中□旋一陣,然後落在草叢中。凱蒂高興得跳起來,然後就跑去向維娜報告成果了。
黛絲扭頭看傑克。他正看著凱蒂,他的眼中有溫柔又遙不可及的神情。
「她是個很不錯的孩子。」黛絲輕聲說。
他笑笑。「是啊。」
他們的眼神相遇了。在那」剎那間,他們之間迸現出強烈的情榛,很特別,又帶有某種承諾。
黛絲突然自覺美麗起來。在那一瞬間,她有著被愛的感覺。
然後它又消失於無形。傑克望向別處,她別頹然歎息一聲,腳底下的世界似乎紛紛碎落了。她再度自覺是個一直在等待的失聰小女孩,永遠在等待著,等人邀她加入溫馨的家。
等待。這念頭令她忿怒;她一直都是在等待。
這都怪她自己。是她任恐懼攫住自己,不敢放膽去追尋愛,她一直害怕被拒絕。在被認養幾次而不了了之,幾位養父母也不想要她之後,她甚至完全停止了追尋,從此閉鎖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不再這樣了,她突然想道。上帝給了她第二次機會,這回她不要坐以待斃,心碎而死。她要傑克愛她,她也想愛他。
她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沉默孤寂地等他過來找她;二是化被動為主動。
這其實根本沒有地選擇的餘地。